冰上丝路上的红学:冰岛文《红楼梦》首次译介文本研究
2023-02-13高源
高 源
一、导言:冰上丝绸之路上的红学译介与传播
在“东学西渐”暨中欧文化交流史中,红学研究扮演着独特而重要的学术角色。《红楼梦》译本广泛涉及印欧语系多种语言形态并受到了欧洲主流语种的多维度研究,然而较少有文献问津冰岛暨北极地区的译介情况(1)《红楼梦》在欧洲传译历史悠久且涉及语种广泛。在以往的海外中国学研究中,霍克思与闵福德的英译本、王际真的英文节译本、杨宪益与戴乃迭夫妇的英文全译本、库恩的德文节译本、李治华与雅歌夫妇的法译全本、博维罗与里乔的意大利文转译本、史华慈与吴漠汀的德文全译本等主流语种文本受到了相当多的关注。然而,冰岛暨斯堪的纳维亚远端的传译情况却罕有学者问津。就笔者目之所及,目前学界仅有唐均先生做了简要概述,虽为鸟瞰式介绍,但贡献甚巨。相关资料可参考唐均:《〈红楼梦〉译介世界地图》,《曹雪芹研究》2016年第2期,第30-46页;《北欧日耳曼语〈红楼梦〉迻译巡礼》,《红楼梦学刊》2013年第2辑,第277-290页。不同于学界以往研究进路与学术视角,笔者将红学纳入“海上/冰上丝绸之路”的整体框架中予以重新审视,凸显红学在促进中欧文化交流特别是“中国-北欧”汉学互动中的重要性与独特性,这对开启“一带一路”背景下北极汉学研究的新维度具有特殊价值与长远意义。。不同于欧陆日耳曼语系的研究,冰岛语言作为斯堪的纳维亚语支保留了较多古老的诺斯语言形态,其语种之独特性与语法之复杂性为汉语学界深入冰岛本土语境进行系统化文本诠释构成了不小的障碍。然而,这种障碍远不局限于语言层面,异质国家宗教形态以及社会生活信仰亦成为不容忽视的隔阂因素。冰岛在相继由挪威与丹麦王国统治的历史发展进程中,经历了从天主教向新教转型的信仰转换,而以路德信义宗为主,这与中国传统哲学儒佛道三教互动的精神价值格局迥异(2)路德信义宗是冰岛主要的宗教形态,一定程度上具有国教的特质。这种传统源于十六世纪丹麦对冰岛的统治。关于冰岛国家宗教形态与社会生活,参见Leslie Stannard Hunter, ed., Scandinavian Churches: A Picture of the Development and Life of the Churches of Denmark, Finland, Iceland, Norway and Sweden (London: Faber and Faber, 1965); Inger Furseth, ed., Religious Complexity in the Public Sphere: Comparing Nordic Countries (Oslo: Palgrave Macmillan, 2018).。语言的独立性与民族性的觉醒,塑造了冰岛人特有的社会心理与生活方式。然而,在现代冰岛社会中,路德新教也并非单一的信仰形态,自由主义神学思潮长期渗透并深刻影响了冰岛社会制度与国家政策的走向(3)这种自由主义神学思潮于19世纪末渗入冰岛教会,成为一种强有力的自由教会运动,对现代冰岛国家社会福利与政治制度走向产生了根基性的影响。。这种与路德新教相交织的自由神学思潮,使得冰岛展示出与斯堪的纳维亚其他国家如芬兰、瑞典、挪威等不尽相同的社会面貌。换言之,冰岛作为冰上丝绸之路远端的北欧国家,有其特定的古诺斯语言系统、信仰文化、政教分离制度与世俗化教会发展模式。这些综合因素一方面成为冰岛汉学家向本土引介中国经典时面临的重要文化挑战,另一方面也为中文读者理解冰岛语言背后的伦理价值和社会信仰心理造成了较大的语境困难。异质的信仰文化圈使得冰岛暨北极地区对中国文学经典的接受大大滞后于欧陆德法情境,乃至晚于斯堪的纳维亚其他国家。这些因素成为冰岛汉学研究与发展的独特历史文化背景。
与此同时,冰岛是中国在建构北极航道人文互动中不可忽视的重要力量,其在当前“冰上丝绸之路”文化倡议与“北极走廊计划”中处于相当独特的地位,具有不可估量的战略合作价值。开拓包括冰岛在内的环北冰洋国家的人文互动与蓝色经济通道合作,打造北极命运共同体,是“一带一路”共建倡议框架的重要延伸(4)早在2012年,中国与冰岛即已签署了《中冰海洋和极地科技合作谅解备忘录》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与冰岛共和国政府关于北极合作的框架协议》,深入促进中冰两国的科研与人文学互动。2018年新年伊始,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发布了首份《中国的北极政策》白皮书(《人民日报》2018年1月27日,第11版),其中指出与北极国家共建“冰上丝绸之路”的计划,作为“一带一路”合作倡议的有机延伸。此举是为了在“尊重、合作、共赢、可持续”的前提下,促进与包括冰岛在内的北极国家的人文互通与经济互融,打造北极命运共同体并贡献中国智慧与中国方案。关于冰岛在建构“冰上丝绸之路”倡议中的作用,可参考罗英杰:《开拓北极航道共建“冰上丝路”》,《光明日报》,2018年12月26日,第12版。还可参考李振福、李香栋、彭琰、鲍琦:《“冰上丝绸之路”与北极命运共同体建构研究》,《社会科学前沿》2019年第8期,第1417-1427页。。在这个背景下,深入了解冰岛暨北极走廊的人文历史环境并增进“中冰”汉学互动就成为当前亟待拓展的崭新课题。
虽然冰岛与其他斯堪的纳维亚国家的语言系统和历史文化存在一定区别,但红学却成为联结这些北支日耳曼小语种国家及其与欧陆德法汉学关系的一座重要桥梁。在目前所探知的北欧五国的《红楼梦》译本中,1957年帕塔宁翻译的芬兰文五十回节译本《红楼之梦:中国古代小说》(5)Jorma Partanen, Punaisen Huoneen Uni: Vanha kiinalainen romaani (Jyvaskyla: K.J. Gummerus, 1957).是最早的译本,其次,瑞典科学院的白山人自2005至2011年间在斯德哥尔摩陆续推出的五卷本瑞典文《红楼梦》是目前北欧唯一的《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全译本(6)Pär Bergman, Drömmar om röda gemak (Stockholm: Atlantis, 2005-2011).。白山人的译本综合了德、英、法、意等欧洲诸译本乃至世界语《红楼梦》的译介成果,在此基础上分别以金、银、铜、铁、石这五种线索予以系列展示(7)关于白山人与瑞典文红学译介背景,可参考高源、聂轩:《瑞典文〈红楼梦〉译介源流考——兼驳霍闵英译本转译论》,《红楼梦学刊》2019年第5辑,第200-217页。。挪威文与丹麦文的《红楼梦》则主要是以摘译或选译的方式呈现,其译者分别是奥斯陆大学东方语言学系教授艾皓德与丹麦哥本哈根大学亚洲研究所研究员易德波。与易德波丹麦文《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等译文相较,艾皓德则倾向于从东方冥思哲学与中西比较宗教学角度来探察文学叙事中人物的心理学特质,其不仅用挪威文选译了《红楼梦》(主要聚焦第一回与第二回的部分情节),也从情感心理哲学角度撰写了不少研究论文(8)参见艾皓德:《〈红楼梦〉的情心理学》,《红楼梦学刊》1997年增刊,第291-310页;艾皓德:《秦可卿之死:〈红楼梦〉中的情、淫与毁灭》,胡晴译,《红楼梦学刊》2003年第4辑,第239-264页;艾皓德:《“人生如梦”心态的自我心理学分析》,黄子平主编:《中国小说与宗教》,香港:中华书局,1998年,第285-302页。。然而,与斯堪的纳维亚本土语境的译本均不同,冰岛文的译介虽也是节译,却以“丝路”为背景而将文本纳入中国古典文学的整体脉络中予以呈现。其译者为冰岛翻译学家希约利(Hjörleifur Sveinbjörnsson)。值得关注的是,库恩德文节译本、“霍克思闵福德”翁婿英译本、铎尔孟所校订的李治华雅歌夫妇的法文全译本这三个本子对北欧红学的译介产生了根基性影响。比如,帕塔宁的芬兰译本转译自库恩1932年德译本(9)Franz Kuhn, Der Traum der roten Kammer (Leipzig: Insel-Verlag, 1932).,白山人瑞典文五卷本基于霍闵英译本与李治华雅歌法译本,艾皓德挪威摘译文与易德波丹麦摘译文皆主要基于霍闵翁婿本,这些现象反映出英国与欧陆德法主流语种对北欧国家语种译本产生了重要的辐射影响。但这种现象是否也同样适用于冰岛文语境,则是本文考察的重要方面。
通过如上冰上丝绸之路语境及《红楼梦》译本传播线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红学在搭建环北冰洋跨语际小语种汉学研究界及沟通其与欧陆汉学的关系中起着不容忽视的文化桥梁作用。本文即是在此冰上丝路人文互动背景下开展对冰岛《红楼梦》译介的综合研究,将依次围绕译者背景与译本结构、语言风格与翻译特质、底本源流与译介线索等议题展开,在此基础上探讨冰岛《红楼梦》首译文研究对推进当前北欧汉学新型译介与传播的独特价值和战略意义。
二、译者背景及译本结构
希约利是冰岛文红学暨中国文学经典译介的重要奠基者,其译风质朴简洁、逻辑清晰,为冰上丝路远端的汉学传播提供了重要样本参照。希约利以“丝绸之路”(Silkiveginum)为历史背景对《红楼梦》作了探索性翻译,将其译为“Drauminn um rau(z)a herbergi(z)”(10)由于冰岛文浊齿擦音“”的中文输入法无法显示,本文用现代词“z”替代,并用“th”代替摩擦音“”。此外,“í”出现时,用“i”替代;同理,“”用“y”,“ó”用“o”,“ö”用“u”,“æ”用“ae”,“é”用“e”,“”用“a”。后不赘述。(“红楼之梦”),并纳入《丝路上的猴王:中国经典文学选集》中(11)Hjörleifur Sveinbjörnsson,Apakóngur Silkiveginum: Snisbók kínverskrar frsagnarlistar fr fyrri öldum (Reykjavík: JPV TGFA, 2008).以下在征引该书时,皆使用汉译名称。。此译名不同于传统霍闵翁婿英译本《石头记》的翻译方式。该选集约500页,2008年出版于雷克雅未克,随即在冰岛翻译界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希约利也由此获得了冰岛翻译奖。关于译本的概况与成就,我们可从如下翻译奖评鉴辞中窥见一斑:
《选集》聚合了从14世纪到20世纪40年代中国最有声望的文学作品……作为中国文化遗产的重要部分,这些作品家喻户晓……希约利先生用非常高质量和接地气的冰岛语言翻译了这些古典文本和通俗小说。希约利译文朴质无华,从许多方面丰富了冰岛文术语并传达出了小说所揭示的精神高度。在每篇小说之前,希约利书写了简要的评述并附了总序,这些更加方便现代冰岛读者进入璀璨的中国古典文学世界。(12)冰岛文原文参见http://www.thot.is/thot.is/vc6cc.html?page=44&Article_ID=136.中译文为笔者译。
然而,在汉语学界,该译作以及希约利的红学翻译却很少有学者提及。一个重要原因可能是,该译作亦收录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杜十娘》《骆驼祥子》《聊斋》《肥皂》等其他长、短篇小说,而将《红楼梦》作为其中一个方面纳入对中国古典文学整体发展线索的介绍。这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读者对《红楼梦》译文的关注度。首次对此予以透露的是唐均。唐均在《北欧日耳曼语〈红楼梦〉迻译巡礼》一文中曾简短地介绍了希约利译本的概况,主要内容如下:
冰岛文的《红楼梦》译文题名曰“红楼之梦”(Drauminn um rauza herbergiz),为《红楼梦》第十二、六七、六八、六九及八二回的片段摘译,刊于共计495页的《丝路上的猴王:中国经典文学选集》上——其中包括译者自撰的“小说概况”“《红楼梦》第十二回概况”“《红楼梦》第十二回选译文”“《红楼梦》第六七—六九回概况”“《红楼梦》第六七—六九回选译文”“《红楼梦》第八二回概况”“《红楼梦》第八二回选译文”。(13)唐均:《北欧日耳曼语〈红楼梦〉迻译巡礼》,第284页。该文最近被纳入其著作中,见唐均:《红学·迻译·文化西行》,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18-130页。
这些描述与原文的布局基本吻合。然而,唐均并未对冰岛文《红楼梦》文本进行细致分析,而且他对希约利背景的介绍也较为简略:
译者希约利(Hjörleifur Sveinbjörnsson),生于1949年,19771981年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学习汉语,与后来成为实业家、近年来因为在冰岛购地而引发争议的黄怒波同窗,现在主要任职于冰岛电视台和冰岛雷克雅未克大学商学院。(14)唐均:《北欧日耳曼语〈红楼梦〉迻译巡礼》,第285页。同见唐均:《红学·迻译·文化西行》,第128页。
事实上,希约利对中国古典文学的译介之缘,启于“文革”结束时中国政府提供的留学机遇。在笔者与希约利的交流中,希约利先生讲述了其1977年来华于北京大学语言学研究所学习中文的经历,期间阅及诸多大陆流行的古典小说(15)关于希约利在华的学习经历,见希约利与笔者私人电邮(2019年12月4日)。。回到冰岛后,希约利主要在冰岛大学与雷克雅未克大学教授中国语言文献学方面的课程。鉴于中冰文化隔阂,希约利决意较系统地译介一些中国古典小说。经过长期准备,希约利于2006年初开始集中编译从14世纪始的中国古典文学,按照时间顺序进行翻译和解注。其中,关于《红楼梦》的译介工作主要完成于2007年底。据希约利透露,之所以能较快地完成译介,一个重要原因是不纠结于小说中的具体衣着、食物、人物等描述,而是注重故事的连贯性与情节的相对完整性(16)见希约利:《丝路上的猴王:中国经典文学选集》,导言,第7页;亦见希约利与笔者私人电邮(2019年12月4日)。。
冰岛文《红楼梦》第十二回插图影印
红楼第十二回概况冰岛译文页影印(17)见希约利:《丝路上的猴王:中国经典文学选集》,第371、378页。
在译作中,希约利的关注点主要在于如何将中国14世纪至20世纪40年代的一些优秀小说纳入冰岛本土视阈,以契合冰岛读者的阅读心理。为此,“冰岛处境化”是其考虑的重要方向。据希约利透露,其着眼点不在于对《红楼梦》等小说进行学术化的精确考究,而是聚焦于如何更具可读性地推介这部优秀古典作品(18)见希约利与笔者私人电邮(2019年12月4日)。。因此,情节的连贯性与故事趣味性,乃是希约利选取名著章节的考虑重点。在布局上,希约利在选译章节前附以《导言》,同时又于每回译文前增加《简介》,随之对具体卷回进行逻辑性排列。以《红楼梦》的译介为例,其翻译结构如下:
冰岛文《红楼梦》译文结构冰岛文标题汉语翻译(直译)①关于《红楼梦》的整体导言Um Drauminn um rauza herbergizHong Lou meng关于红楼梦①汉语翻译为笔者译。
续表
译本中的概论或简介占据相当的分量。希约利首先对《红楼梦》主旨以及文本形成的历史背景进行了整体介绍,用较多篇幅讨论了该著作在中国古典文学史中的地位,不仅涉及了曹雪芹与高鹗的创作背景,也提及了《红楼梦》写作之际康雍时期的历史环境(19)希约利:《丝路上的猴王:中国经典文学选集》,第365-370页。。紧接着,希约利在第二十回前用一页半的篇幅介绍了荣宁二府的人物关系,为第十二回王熙凤情设相思局正文翻译作了故事情节铺垫。在简介的最后,希约利对贾瑞所持的“风月宝鉴”进行了解释,认为“真”(Raunveruleiki)与“幻”(blekking)乃是一体两面。为加强读者的印象,希约利提及了武汉2007年艺术博物馆所展出的两面装潢青铜镜,以喻指贾瑞所观照的风月宝鉴(20)希约利:《丝路上的猴王:中国经典文学选集》,第371-372页。。可见,希约利并非生硬地从译者角度进行翻译,而是与读者形成互动,乃至站在冰岛读者的立场上来解释《红楼梦》中所出现的典故与概念。这种生动的介绍方式与内容布局,契合了冰岛读者的阅读心理,从而能更有效地促进小说的故事情节在冰岛本土的传播。
三、语言风格与翻译特质
我们进一步来看译本的语言风格和翻译特质。从希约利所翻译的第十二回、六十七至六十九回、第八十二回看,其选择的多数内容为对话情节,而诗词歌赋的篇幅明显稀少。这是其冰岛译文的一大特点,有可能是从简约性角度增加文本的流畅性,以增强译文的可读性。我们分别从章节情节与谚语习语这两个角度,并结合回前概论或简介来考察该冰岛译文的语言特质及其翻译原则。
(一)章节情节的文本翻译与语言风格
以第十二回首段的对话情节为例,我们来看其译文:
Xi Feng og Bizlund, thjonustustulka hennar, satu og spjulluzu saman thegar mazur kom i gaettina og sagzi az Jia Rui vaeri kominn. ”Visazu honum inn,“ sagzi Xi Feng.Hjarta hans skalf af innibyrgzum fugnuzi yfir thvi az hun skyldi aetla az taka a moti honum. Hann gekk inn og heilsazi, brosandi ut az eyrum. Xi Feng gerzi ser upp kaeti, baz hann az sitja og kallazi eftir tei. Thaz gladdi hann enn frekar az sja hvaz hun var oformlega klaedd. Hann gondi a hana, astleitnum augum, og sagzi: ”Hvers vegna er Lian fraendi enn ekki kominn heim?“ ”eg bara veit thaz ekki.“ ”Kannski hefur hann veriz tjozrazur a heimleizinni og ekki getaz slitiz sig lausan,“ sagzi Jia Rui.(21)希约利:《丝路上的猴王:中国经典文学选集》,第372页。
中文原文对照如下:
话说凤姐正与平儿说话,只见有人回说:“瑞大爷来了。”凤姐急命“快请进来”。贾瑞见往里让,心中喜出望外,急忙进来,见了凤姐,满面陪笑,连连问好。凤姐儿也假意殷勤,让坐让茶。贾瑞见凤姐如此打扮,亦发酥倒,因饧了眼问道:“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凤姐道:“不知什么原故。”贾瑞笑道:“别是在路上有人绊住了脚了,舍不得回来也未可知?”(22)关于中文底本,见本文第四节底本源流的考证。下同。
此段基本采取了直译,但在某些小地方添加了译者一些诠释。比如,保留了“熙凤”的拼音名“Xi Feng”,但却将“平儿”译为“Bizlund”(“有耐心的人”),然后紧贴说明文字“thjonustustulka hennar”(她[熙凤]的仆人)。同时把“只见有人回说”译为“一个人走进门来说”(og spjulluzu saman thegar mazur kom i gaettina og sagzi),文字的语义结构基本上和中文相一致。贾瑞“喜出望外”,译成 “brosandi ut az eyrum”(“耳外喜气洋洋”);凤姐“假意殷勤”,译成“gerzi ser upp kaeti”(“装作猫一样”)这一冰岛文习语,文笔传神。将贾瑞的神情状态“饧了眼”译成“astleitnum augum”(“色眯眯的眼”),自然贴切而耐人寻味。可见希约利的译笔,既符合中文底本原意,又妙笔生花、贴切传神。
再如反照“风月宝鉴”这一节:
Jia Rui tok viz speglinum og hugsazi mez ser: ”Snizugur thessi daoisti. Eg held eg aetti az profa. “Hann greip Astarspegilinn og leit i bakhlizina, en hrukk viz thegar hauskupa glotti framan i hann. Hann breiddi yfir spegilinn og hugsazi mizur hlylega til eigandans: ”Bulvazur bjaninn az hraeza mann svona! Hvaz aetli se tha az sja i framhlizinni?“ Hann sneri speglinum viz. Thar var tha engin unnur en Xi Feng sem veifazi til hans og benti honum az koma. Hann varz fra ser numinn af glezi og fannst hann fljota inn i spegilinn. Hann hafzi samfarir viz draumadis sina sem fylgdi honum sizan az brun spegilsins og kvaddi. Hann rankazi viz ser thegar hann var kominn aftur i rumiz sitt og opnazi augun. ”Aiya!“ slapp ut ur honum thegar hann sa az spegillinn hafzi snuiz ser a hvolf og hauskupan glotti viz honum. Hann var blautur af svita og hafzi brundaz i rumiz.(23)希约利:《丝路上的猴王:中国经典文学选集》,第379页。
中文原文如下:
贾瑞收了镜子,想道:“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试试。”想毕,拿起“风月鉴”来,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里面,唬得贾瑞连忙掩了,骂:“道士混账,如何吓我!——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么。”想着,又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到了床上,嗳哟了一声,一睁眼,镜子从手里掉过来,仍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精。
冰岛文译文几乎与中文一一对应。只是在“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一句中,将“凤姐”译为“梦中情人”(draumadis sina)。而这一替代,也主要是前一句已出现过“Xi Feng”这一主语,此处乃出于避免重复的考虑。这种逼真性甚至体现在最后一句“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精”。希约利将其译为“Hann var blautur af svita og hafzi brundaz i rumiz”,其中“汗津津”为“blautur af svita”,“底下已遗了一滩精”为“hafzi brundaz i rumiz”,逼真动人。可见,希约利的翻译语言力求贴合情节实义,求真传神。
(二)谚语习语的翻译及其语言风格
在八十二回中,有贾宝玉这样一段话:“嗳呀,了不得!我今儿不是被老爷叫了念书去了么,心上倒像没有和你们见面的日子了。好容易熬了一天,这会子瞧见你们,竟如死而复生的一样,真真古人说‘一日三秋’,这话再不错的。”希约利译文如下:
Ju, hvort hann pindi mig ekki i skolann! Thaz var alveg ferlegt. Mer fannst eins og eg mundi aldrei sja ykkur framar. En eg thraukazi daginn, og nu thegar eg se ykkur aftur er eins og eg se risinn upp fra dauzum og hafi uzlast nytt lif. Thaz er eins og segir i gamla Ljozasafninu:Hverdaguranthinogthinnaerthriggjahaustalangur.Mer finnst svo mikiz til i thessu.(24)希约利:《丝路上的猴王:中国经典文学选集》,第423页。
这里用语气词“Ju”来表达“嗳呀,了不得”,然后用反意句“hvort hann pindi mig ekki i skolann!”来表达其对念书和被老爷挨骂的难以忍受之感。然后,在涉及谚语习语“一日三秋”时,希约利将其译为“Hver dagur an thin og thinna, er thriggja hausta langur”(一日不见你,如三秋之长)。这几乎是中文底本的直译。随后,在紫鹃开导黛玉时,又出现了另外一个谚语“留得青山在,依旧有柴烧”,希约利将其译为“Lattuthittgraenafjallifrizi,thafaerzuiellinnibrenninog”(25)希约利:《丝路上的猴王:中国经典文学选集》,第437页。,意思是“只要留得青山在,你也都有足够可烧的”。译文直白、粗浅易懂地将中文谚语、惯用语的核心涵义较准确地传达给了读者。
另外,为了使冰岛读者更容易知晓《红楼梦》的故事情节,希约利在回前导论中也提前阐述了章回的情节。在必要时候,他也将某些情节与冰岛流行小说相比较。例如,在介绍第八十二回《老学究讲义警顽心 病潇湘痴魂惊恶梦》时,希约利评论说,梦或者噩梦是该著作(《红楼梦》)的一个亮点,在此,黛玉展示给我们的是一个受惊而孤独的女孩形象,她的身份和天份亦不太有利其改变处境(26)希约利:《丝路上的猴王:中国经典文学选集》,第422页。。希约利接着说,这使其联想到冰岛文学家斯诺拉·希塔娜(Snorra Hjartarsonar)在《枫叶与星辰》(Laufumogstjurnum)中的一首诗:“在梦之花园中,你的灵魂是赤裸的,你并未意识到这一点,直至离开这扇门。”(27)希约利:《丝路上的猴王:中国经典文学选集》,第422页。引用冰岛耳熟能详的诗文来诠释异域古典小说所描绘的孤独而受惊的心态,希约利的目的在于引发冰岛读者的共鸣,以深入林黛玉的孤寂灵魂的内核。
从以上对章回情节、谚语习语以及回前简介的语言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希约利在把握中文底本的语义方面做得比较准确,既注重保留原文习语习惯,又贴切中文原文的精神内核。译文在遣词造句方面紧随中文语境并展现情境,语言简洁明快,而不乏灵动之美。可以说,简约性、贴切性、质朴性、通俗性以及适当的灵动性构成了该冰岛译文语言的基本特质。通过语言学层面的分析,我们可以进一步窥探到译本如下几个翻译特质。
(1)多直译、少意译
希约利对原文的理解较为深入,在遣词造句方面颇费斟酌。其对故事情节的翻译几乎是逐句翻译,较直白地译出了原文的习语结构,体现了较高的翻译水准。如前文所提到的,在翻译一些神态词如贾瑞的“喜出望外”、凤姐的“假意殷勤”,以及贾瑞的“饧了眼”“汗津津”“底下已遗了一滩精”等词句时,希约利并不回避这些有鲜明中华民族文化特色的语言,而是寻找相应合适的冰岛习语进行描述,较逼真地传达出《红楼梦》人物的神情、心态的微妙变化。在直译过程中,即便遇到需要意译的情况,他也时常地进行简单的补充说明,以使意思表达更加准确。例如,在翻译“平儿”这一人名时,希约利将其意译为“有耐心的人”,并紧跟说明性文字“熙凤的仆人”,使平儿的形象和神韵活泼泼地浮现于读者面前,便于理解。希约利通俗化、口语化的直译很好地传达了原文的含义,流畅而不乏生动。
(2)重视故事情节的连贯性
在希约利翻译的第十二、六十七、六十八、六十九、八十二等章回中,很少看到诗词曲赋的译文。也就是说,其译介具有较明显的选择性。这种选择多关注情节对话和故事演进,而故意回避诗词曲赋多的章回(28)希约利在《导言》(Inngangur)中,亦提及了回避诗词歌赋的译介倾向。参见希约利:《丝路上的猴王:中国经典文学选集》,第18-19页。。诗歌是承载一个民族深层文化的重要文体形式,然而,其意寓又往往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红楼梦》“一击两鸣”“假语村言”的表达方式,很难用异域文字全面地展现。为保持译介语言的准确性,在译介初期回避诗词或许是不错的策略。这样做不仅可以大大降低译介的难度,也可以帮助冰岛读者较迅速地掌握故事情节,促进小说在冰岛的传播。当然,诗词译文的缺失,必然导致丰富的原文意蕴的流失,取消了这些汉语诗文在冰岛语境译介中的表现机会。
(3)冰岛处境化的翻译特质与译介原则
如何将中国古典小说进行冰岛处境化译介乃是贯穿希约利翻译过程的核心问题,亦是其冰岛译本的重要特质和译介原则。对冰岛读者来说,汉语言文字以及中国古典小说与冰岛文学范式具有相当的距离。如何在短时间内让读者了解红学的故事背景并掌握小说的基本要义,构成了翻译时需首先考虑的一个问题。希约利主要从三方面来化解这个难题。其一,通过导言或回前概论的方式来介绍《红楼梦》的人物关系、版本结构和历史背景,以便读者在短时间内对小说背景进行整体上的把握。其二,站在冰岛读者的立场来解释红学中的重要哲学概念。比如,针对“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等哲理,希约利通过十二回中对贾瑞所持“风月宝鉴”故事的翻译,告知读者“真”与“幻”乃同一镜子的两面,“真即幻、幻即真”“真幻相即”(satt se logiz og logiz satt)(29)希约利:《丝路上的猴王:中国经典文学选集》,第372页。。其三,在情节翻译中随时加入对人物和红学概念的解释,以冰岛本土读者的眼光来看红楼人物、故事线索及其背后的哲学思想。此三方面皆是以冰岛读者为中心,而试图将中国古典小说的概念“冰岛处境化”。
由此可见,希约利的冰岛译文展示了简约性、质朴性、通俗性等语言特色,相应地,多直译、少意译、重视情节的连贯性则是译本的重要特征。其中,“冰岛处境化”成为贯穿译本的一条基本翻译原则。然而,冰岛译文的简约化、通俗化的译介风格,一定程度上也偏离了《红楼梦》原著语言的经典性和凝重性。《红楼梦》中文原著所深含的博大精深的哲学思想,以及超凡脱俗的艺术风格,并未在译文中得以更好的体现。这或许是希约利译本在考虑“冰岛处境化”时存在的一些不足之处,有待未来的红学冰岛文译介加以提升。
四、底本源流与译介线索
希约利译本的底本源流问题是考察冰岛文首译本成书过程的一个重要课题。在《丝路上的猴王》中,希约利并未提及其所用之《红楼梦》版本。然而,在全书的《导言》中,笔者发现了一些重要线索:
《石头记》(题名为“红楼梦”)的英文翻译可读性最强的,是1973年后陆续出版的企鹅经典五卷本系列。那些译者(笔者按:霍克思与闵福德),我认为,非常好地添加了一些文字使得文本更具可读性。虽然牺牲了准确性,但是并未改变故事的情节趣味性。我并未看到加入中文书名标题(作为翻译的基础,但却未全译)的目的性。这些版本出版于“文革”后期的中国大陆。为了编纂导论和其他章节,我广泛地搜寻了中英文文献,甚至寻找我曾经在中国居住时获得的一些材料。在英文文献中,我想特别提到三种。这些文献我很少直接引用,但却长期作为案头资料来参考。(30)冰岛原文参见希约利:《丝路上的猴王:中国经典文学选集》,第18-19页。此处汉译为笔者译。
据译者向笔者透露,其参考的中文原文乃是“文革”后期出版的未删减的《红楼梦》版本,该版本为“文革”期间的通行本,共四卷。遗憾的是,该底本已经佚失。考虑到希约利来华学习的历史背景与事件阶段,笔者查阅了“文革”时期出版或印刷的诸《红楼梦》版本,做出了如下的推理:
首先,应该排除脂批本的可能性。因为,希约利所翻译的文本并未出现脂批的痕迹,字里行间也未穿插脂砚斋的红批,却时时显露出程高本的特点。
其次,由于程甲本铅字版发行较晚,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才出现印刷本,那时希约利早已回国(1981年夏),因此翻译底本亦非程甲本。虽然说早在1954年,俞平伯和王佩璋都曾着手整理过程甲本,但并未付梓。1987年在启功先生的指导下,才出现了由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程甲本简体竖排《红楼梦》校注本。1992年北京图书馆正式影印了程甲本,题名为《程甲本红楼梦》(34)参见曹立波:《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传播与研究简况》,曹立波、周文业主编:《一百二十回〈红楼梦〉版本研究和数字化论文集》,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页。。这些都与希约利接触《红楼梦》的时间不符。
因而,符合“四卷本”“‘文革’时期的通行本”的中文标准版《红楼梦》应该是程乙本。新中国成立后,印行最多的是程乙本。该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10月出第1版,之后另有1959年11月第2版,1964年第2版,1972年5月辽宁第1次印刷,1972年4月北京第9次印刷(35)曹立波:《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传播与研究简况》,第1-2页。。这成为“文革”时期国内普遍流行的通行本。就此而言,希约利所依据的底本应该是195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首版、1972年印刷的程乙本。
五、冰岛红学文献研究对推进“冰上丝路”新型汉学发展的价值与意义
冰岛《红楼梦》首译文的出现折射出“北极走廊”暨环北冰洋区域对中国古典文学及价值精神的重视与接受,其意义不仅仅是增加了一种新的海外译本,更重要的是开启了一扇崭新的大门,为我们深入北欧跨语际珍稀文献宝藏、探察“冰上丝绸之路”背景下中国传统文化与核心价值观如何走向北欧而与异质文化对话提供了重要参考。作为中国古典文学冰岛文译介的尝试,希约利辑录了中国14至20世纪中叶最具代表性的一些作品。其中,《红楼梦》的冰岛文翻译简洁、质朴、通俗、凝练而不乏趣味性。虽译文仅有数回,且删减了大部分的诗词歌赋,然此乃北冰洋远端国家首次对红学的整体介绍,言简意赅地传达了《红楼梦》主要的故事情节,对推动红学在冰岛暨北欧社会的译介和传播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从译介源流与传播效应角度看,冰岛《红楼梦》译文展现了中国古典文学在斯堪的纳维亚文化的一种新的传译模式,对深入探索汉学在北欧异域的传播形态和文化互动提供了一种参照性的视角。就笔者所掌握的资料,《红楼梦》在北欧五国的传译大多转译自库恩德语节译本或参照霍克思闵福德英译本,比如芬兰文译本(转自库恩本)、瑞典文全译本(基于霍克思闵福德英译本与李治华法译本)、艾皓德挪威摘译文与易德波丹麦摘译文(基于霍克思闵福德英译本)等,折射出欧陆大日耳曼语种汉学研究对北欧国家的普遍性影响。然而,冰岛《红楼梦》首译文则不同于如上欧陆“辐射式”的传译模式,而是回归中文原文,展现出“文革”特殊时期流行文本(四卷本程高本/程乙本)对冰岛文学译介的直接影响。该译本提供了区别于以往欧陆德法“主流语种中心主义”的另一种宝贵文本参照。
当然,虽然说冰岛红楼首译文的出现对当前北欧汉学研究提供了珍稀文献样本,并开拓了新的研究领域,但冰岛文的译介也存在许多不足之处,尚有较大的提升空间。一方面,冰岛译文重视直译,但删减了原文中的不少的诗词歌赋,使得该《红楼梦》译本无法呈现“传诗之意”。另一方面,该译文依然是节译本,无法体现《红楼梦》全貌,难以使冰岛读者直接窥《红楼梦》全貌。这些不足也恰恰为数字人文背景下新型汉学的发展留下了重要开拓空间。当前典藏的多种红学版本如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列藏本、戚序本、蒙府本等的系统译介与数字化工程,将会大大驱动汉学在冰岛暨北极地区的变革式发展。以冰岛红学珍稀文献研究为契机,相关更精确地反映红学整体面貌的译介版本数据库和数字化整理工程亟待开展,这将为“冰上丝路”中欧汉学互动与文化传播开拓新的思想资源。
总之,冰岛《红楼梦》首译文为深化北欧汉学与探索“冰上丝路”新型译介与传播模式提供了许多学术增长点。译者希约利将红学纳入中国古典文学史的整体脉络加以考量,采用简约、质朴、通俗、灵动的直译方式,更好地契合本土读者的信仰心理。处境化乃是促进其译作获得有效传播的重要策略,这为在当前数字人文背景下开启中国传统文化精神走向欧洲的新型译介工程提供了宝贵镜鉴价值。同时,基于程乙本并参考其他汉学研究的冰岛文译介,如夏志清的《中国古典小说》、史景迁的《追寻现代中国》等成果,亦突破了欧陆特别是具有示范性效应的库恩德译本(1932)的旧式翻译套路和格局。此迥异于其他北欧国家的汉学转译或意译的传播形态,对重新理解北欧汉学的历史线索和发展模式具有不容忽视的学术意义。综上,冰岛《红楼梦》首译文的出现不仅为推进当前“北极走廊”远端汉学研究提供了重要珍稀文献样本,亦为探索中国文化经典在欧洲多元化传播,特别是在长期被忽视的特色历史区域的发展路径,开辟了崭新的学术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