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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将死于梦醒

2023-02-10

上海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母亲妈妈

陈 冲

黎明时分我走出隔离酒店,月亮还高挂着,天空慢慢泛出蓝色的光,希望在夜和昼之间仿佛重新诞生。一股莫名的感激涌上心头,父亲还健在,我很快可以见到他。

一进家门,我留心到餐桌上堆满了打开的相册,走近看,大多是父母在各地海滨、河边、湖畔或者游泳池拍的。他们曾每天早上一起游泳,几十年如一日。二○二○年年底我离开上海前陪他们去了泳池,那天母亲下水没一会儿就累了,说想先上去。父亲哄着她多游一个来回,我还表扬了她,当时我们还不知道她已经病魔缠身。一个月后,母亲被两个救生员从池里拽上了岸,那是她最后一次游泳……

保姆说,你爸最近一直在看相片。

我望向父母的卧室,门关着。母亲离开九个月了,我仍然恍惚,好像她随时会从里面走出来。

母亲被确诊为淋巴癌之前,父亲已经知道凶多吉少了。那时快过年了,我以为他是想过了年再带她去检查。我朋友雪莱去看他们后,给我发信说,你爸爸不舍得送你妈妈去医院,他说他看得多了,这样送进去就出不来了。

父亲还是在年前把母亲送进了医院,我赶回上海时,他自己也因心脏病复发住进了同层的另一间病房。哥哥比我早五天到沪,他隔离完到医院才知道那里有了新的规定,从国外回来的人要二十八天后才能进病房探访亲人。他提议让母亲坐上轮椅推到院子里见一面,但是母亲那天坐不起来。第二天哥哥求了一个熟人,带他坐货梯上楼溜进了病房。

视频里母亲在呻吟、叫喊,她是个有忍耐精神的人,现在的疼痛一定是超过了她的极限。父亲只能沉默、无奈地坐在一旁,爱莫能助,束手无策。

我们有一个在澳大利亚的朋友,她是我表妹的大学同学,曾在平江路的家里住过一阵,我们都叫她小于。小于出国前是医院麻醉科的医生,她建议母亲用一个叫Propofol(异丙酚)的麻醉药,让她减轻痛苦,得以睡眠,第二天可以有力气进食和承担进一步的治疗。但是母亲的医生说,医院从来没有这样用过麻醉药,无法承担这个风险(当年迈克尔·杰克逊就是打了过量的Propofol后死掉的)。

我给父亲打电话,能听到母亲在一旁发出痛苦的声音,我怕他耳背听不清,大声问,你能不能请医生给妈妈打麻醉药?他也大声回,不行的,你们是要她安乐死吗?说着就把电话挂了。我叫哥哥去医院,无论如何也要说服父亲。他说,我现在进不去啊。我说,要是我,就宁愿压一个枕头在妈妈头上,我宁愿她死。说着我就忍不住哭了,这些天憋在肚子里的眼泪全涌了出来。哥哥听我一哭,也哭了起来。我们两个人就那么无助无望地在电话两头哭。

第二天我又给父亲打电话,他说,你跟妈妈说说话吧。我叫了声妈妈她就哭了,轻轻喊妹妹啊,妹妹啊,说不出别的来。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妈妈你受苦了,我马上就来看你了。过一会儿,父亲接过电话,用沙哑的声音说,妈妈累了,明天再说吧。我突然心痛、内疚,他每天陪在母亲身边,看到她受折磨也一定是心力交悴,我们凭什么在远处责怪他。

我第一次跟哥哥去医院看望母亲,父亲的助理让我们在电梯对面一间空的缓冲病房,等待父母从他们各自的病房过来跟我们聚会。

母亲被护工在轮椅上推过来,她低垂着头,紧闭着眼睛,瘦得形同骷髅。我胸口抽紧——有些事我们永远无法有足够的准备。她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抓住轮椅的手把,好像在悬崖峭壁,松开了就会一落千丈。我蹲下轻轻唤妈妈妈妈,她睁开眼看见我,就委屈地叫,妹妹啊,妹妹啊。我抱住她的头,她努力睁眼,好像有千言万语却没有力气说。我问她,妈妈要喝口水吗?她说要。我请护工端来温水和吸管,但是她吸了两口就吸不动了。我和哥哥一边一个,抚摸她紧抓着轮椅的手,她慢慢地放松了一些。

在从医院回家的车上,我怅然地望着窗外,梧桐树嫩绿的新叶在阳光里像宝石那样闪烁,一株红色的冬梅、一棵白色的白玉兰偶尔划过。路人们提着袋子进出商店,握着手机、香烟坐在树荫下,外卖小哥们在人群缝隙中穿梭……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我脑子里出现了一首歌:为什么太阳依然照耀,为什么海浪拍打岩岸,难道它们不知道这是世界的末日?

父亲趿着拖鞋的脚步声让我回头,他的脚步踉跄,眼神疲乏,比半年前我离开的时候更老了。我叫爸爸,他应了一声就没有其他话说了。我指着一张相片问,你们在哪里拍的?他认真看着我的嘴形,然后说,这是丹麦海边的美人鱼铜像。这之前我并不知道父母一起去过丹麦。

其实我更想说的是:我一直都在牵挂你,你还好吗?一个人过习惯些了吗?我经常梦见妈妈,你梦见过她吗?你怎么挨过孤独的日子?但这不是我们之间可能发生的对话。父女一辈子,我们从未用语言交流过感情。除了母亲,父亲不对任何人打开心扉。我只见过他一瞬间易受伤害的样子,那是在母亲化疗了一个月以后。

那天母亲躺在硬邦邦的CT桌上向我和哥哥大声叫喊,我吃不消了,我真的吃不消了,你们快来救救我!医生随手拿了一件保护背心让我穿上,却没有找到第二件可以给哥哥。我们就这样犯规进了CT间,一面一个拉住母亲的手,在她耳边轻轻重复,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父亲跟医生在隔壁的房间研究母亲的CT结果。父亲看过无数例类似的病人,这回轮到了他的爱人。从CT上看,母亲的肿瘤没有太大的改观。

回病房后,我把CT结果告诉了二姨和小姨。小姨发信说:“根据你妈的情况,舒服地走比活着受煎熬好。你爸硬拉着她,太自私了,劝劝他吧。”她建议我直接问母亲是否想走,我却无论如何也不敢问。母亲睡着后我回信给小姨,“她没有跟我说不想活。如果妈妈给我明确指示她想走的话,我会义不容辞地去完成。她虽然呻吟叫喊,但是没有说她想走。”小姨说,“据说人到了那一步都有求生欲,那就要说服她进食。”

二姨也发信给我,“我姐这么痛苦太可怜了。”我回,“父亲就是无法让她走,要不惜代价让她活下来。他说,叫你们回来就是来跟她道个别。意思是别的不要管。”二姨说,“他说道个别也就是你母亲没救了,那让她安静一些把她想干的事干完,不要再活受罪,你爸也回家,合家团圆地走到终点是对她唯一的爱护。强拉着她受非凡的苦,那是残害她,不人道啊。”

有些话太难启齿,我怕自己说不清楚,就给父亲写了一封信:“通过这段时间对妈妈的观察,她只要是醒着的时候都是非常难受的。有时稍微好些,有时很难挨。今天我和哥哥在她身边一个半小时,她坐了一会儿想躺下,躺了一会儿说还是坐起来吧,坐起来后还是不解决问题,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为了抵抗身体上承受的折磨,妈妈躺着的时候双手总是紧攥着床边的栏杆。我跟她说如果是痛,医生可以给镇痛的药。她说没有用的,我不是痛,是难过。妈妈的感觉和表达都是清晰的。护工和保姆当着她的面议论,说她整天吵,横不得竖不得,说她大便在身上……好像她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孩,是个白痴。妈妈自尊心很重,很骄傲,忍无可忍了才这样的。在她这个岁数,在目前皮包骨头、生命力日益下降的情况下,这样的煎熬是否值得?为她换来的是什么?更长久的煎熬吗?”

我郑重其事地把信交给父亲,他读完后什么也没有说,把信折好放回信封里还给我。我不罢休,鼓起勇气跟他说,妈妈太苦了,不要治疗了。父亲不看我,也不做声。我说,我们接她回家吧,能不能找到足够的吗啡?我们陪着她,给她打针让她走。父亲还是不看我,停顿了片刻后他说,哪里去找那么大的剂量?今天我去陪她,让她多吃点,她说想跟我一道回家……说到这里父亲哽咽了,眼睛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涌动,但是他没有让它流下来。他说,你们回家吧。那一刻,父亲犀牛般的盔甲破裂了,暴露了他跳动的心脏。

我每天上午去病房陪着母亲煎熬,夜里神志恍惚地幻想如何去解救她。一天吃早饭的时候我跟哥哥说,我还有二十八片安眠药,今天带去医院,看看有什么机会喂给妈妈。哥哥说,那怎么可以?你又不知道吃了安眠药以后会发生什么情况,说不定她更难受,再说被人发现了你要坐牢的。

母亲的病床靠窗,朝南,病友的床靠门,拉上了白帘子。温暖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把我的影子投在墙上。我凑到母亲耳边问,妈妈,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吗?妈妈,你有任何愿望我都会拼命为你实现的。她说,你跟我一起祷告,要记得祷告。

父母在北京。

记得大概在七八年前,母亲坐在卧房的小书桌前发呆,一本打开的书上画满了线,她的健忘症已经发展到无法享受阅读了。我走过去摸摸她的肩膀,她转头说,活着很没劲,没什么可开心的事。不记得我说了什么,也许什么都没说出来。她接着轻描淡写地说,我不会自杀,因为我不能这样对待你爸爸。

还有一次,我在屋里找不到她,觉得奇怪,因为母亲除了跟父亲去游泳一般不会出门的。一股风吹到我的脸上,窗帘飘起来,我这才发现阳台的门敞开着,她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稀疏的头发被风吹得很乱。我走过去叫她,她的眼神从很远的地方收回来。几十年前刚搬进这个公寓的时候,她说喜欢这个阳台,但是让我们千万不要用力靠在栏杆上,万一是豆腐渣工程,掉下去就没命了。我直觉到母亲在思量生死,轻轻把她拉回屋里,说,我想听你弹钢琴。

母亲自始至终没有提出要提前结束这场磨难,那是求生的本能吗?还是爱?

父亲打开钱包,问,你需要人民币吗?我看到里面多了一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那是他按照钱包的尺寸印出来的。这是他自己在家里打印的吗?还是去外面专业的地方印出来的?我也有一张同样的,那张是父亲自己放大后染了色的。照片里母亲大概二十出头,我从没见过另一个女人有如此天然和宁静的美丽,有如此深邃和神秘的眼神。母亲走后我配了镜框,放在了换衣间的橱柜上,每天可以看到。

有时在完全莫名的情形下——或许半夜三更惊醒过来,或许大白天在微波炉前热午饭,或许傍晚在淋浴时哼歌——我眼前会出现母亲骨瘦如柴的身体,被静脉针扎得一片片青紫。我想,父亲选了这张照片不是为了记住,而是为了忘掉——他想用母亲最美好的样子去冲淡她被病魔摧残的记忆。

化疗期间母亲经常拔掉点滴管,胳膊手背上的静脉血管全都无法再用了,必须把点滴装置埋在皮下,从颈动脉输液。这个小手术平时只需局部麻醉,但是因为母亲在清醒的情况下不会配合手术,所以必须用全麻。父亲担心全麻的风险,跟医生说,我可以在手术室里按住她。但医生说,你一个人不可能按住她的头和双肩,她挣扎时带来的风险会高过全麻。

我不信教,对自己和宗教都抱有同样怀疑的态度。但是母亲病重的那十个月,我每晚在黑暗中祷告,求上帝保佑她。回想起来,那些时刻我并不“虔诚”,有时会在心里大喊:你到底要她怎么样?你为什么这样折磨她?你为什么不阻止我爸爸?

一天,哥哥和我跟往日一样到医院探望父母。母亲突然精神了许多,她吃了半个我们带去的苹果,还跟着哥哥手机里的音乐唱了《田纳西华尔兹》。父亲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他坚持治疗的信念和承受力终于点亮了希望的火苗——也许母亲的病能得到治愈。从那天开始,她奇迹般地好转起来。

我生日那天,正在重庆拍摄《忠犬八公》,父亲打电话给我,好像完全不记得生日的事。他说,妈妈想跟你讲讲话,我要去楼下办公室给病人会诊。

母亲问,妹妹你在哪里?我说,我在重庆拍戏,你记得重庆吗?你记得在歌乐山的事吗?她说,在歌乐山的时候最开心了。她无法更具体地表述,我便提醒她,记得姚牧师吗?她说,姚牧师最好了,教我唱好多歌。我又问,圣光中学里面有教堂吗?她愣了一会儿后说,我们只要有几个人凑在一起就是教堂了。母亲失忆以后,经常用各种巧妙的方式来掩盖自己头脑的空白。我不知道她的回答是在搪塞我,还是她在头脑里看到了那片雾蒙蒙的竹林,听到了回荡在山谷的祈祷和歌声?我不禁感动,这是一个多美好的回答。

我跟母亲说了再见,还没来得及关机就听到她在那头自言自语。原来她不懂怎么关父亲的手机,不知道还跟我连着线。母亲发出各种困惑的呻吟,好像不知道她接下来将面对什么,该干什么。然后,她开始急促地祷告。待她停下片刻,我轻轻叫了声妈妈。她慌忙地问,妹妹?你在哪里?我说,在重庆拍戏,在跟你通电话,我们一起祷告吧。我按照她曾经教我的祷文说:亲爱的主,感谢你所给予我们的一切,求你饶恕我们的罪过,指引我们的言行,听我们的祈祷。求你赐给我们平安、健康、力量、智慧和勇气,与我们同在,求你保佑妈妈……母亲马上添了一句:亲爱的主,我把妹妹交给你,求你保佑她家庭美满事业成功,求你指引她,做你的好孩子,不做你不喜欢的事。那天我六十岁,却还是个孩子——母亲的,上帝的。那是我所有生日中最难忘的礼物。

从重庆回来后,我每天上午陪母亲在病房里唱歌,父亲也在一旁听着,有时眼光变得遥远。记忆里那些母亲摆脱了苦难的日子,屋里总是充满了阳光。窗户很大,太阳照在她的脸上,她专注的歌声充满了少女的渴望:小鸟在歌唱,野花在开放,阳光下面湖水已入梦乡,虽然春天能使忧愁的心欢畅,破碎的心灵再也见不到春光。我走山路,你走平原,我要比你先到苏格兰。但我和我爱人永不能再相见,在那最美丽的罗梦湖岸上……她走后我才知道那是一首苏格兰民谣,叫《罗梦湖》。

有一天,母亲在唱《在那遥远的地方》,唱到“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的时候,她突然说,这句倒是蛮性感的。我惊讶不已,如果没有音乐伴随着这词,她绝对没有能力产生这样的联想。我再一次被音乐的神秘所迷惑,我猜它始于人脑最原始的中枢,是先于语言的东西?音乐通过母亲脑中已经病变的边缘通路穿刺到她已经萎缩了的海马体、杏仁核,刹那间的感官记忆,像一次短路的火花,照亮她黯淡的意识,那个时刻她感受到了喜悦。

母亲总是早上四点就起来去父亲病房找他,搞得他不够睡,很疲劳。我跟她说,你早上千万不要那么早就去找爸爸,他休息不好身体会垮的。她很惭愧地答应,明天让他睡饱,但是到第二天就忘记了,又一大早去找他。有时候,母亲还会当着医生护士的面跟父亲发脾气。他自己也是个脾气很大的人,但这种时候只好把她当小孩哄,从不怪她。我想起《本杰明·巴顿》里布拉德·皮特演的角色,在生命的尾声变成一个婴儿,躺在恋人怀里。

母亲去世那天早上,父亲看到她痉挛的样子,脸色灰白,差点摔倒在地,哥哥请驾驶员送他回家躺到床上。那一晚父亲彻夜未眠,但是第二天早上他还是去了办公室。那之后的两周他都失眠,但是每天坚持上班。最爱的人不在了,七十年共同的记忆、日常生活中的“日常”也都随之消失。但最爱的工作还在,它像地心引力那样将父亲安全地拴在一个熟悉的地方。

早上七点三刻,父亲跟我说,我上班去了。他的语气严肃、平静,眼睛里流露出活力。

他从上海医学院毕业的时候,被分配到了一个犯罪研究所,由苏联专家培训破案。那是安全局研究所的前身,工作性质的政治性很强。

报到的时候,父亲看到另外几位都是政法学院毕业的人,就跟负责人说,我只会当医生,不合适做破案工作。负责人说,我们破案有爆炸、燃烧、痕迹方面的工作,需要懂物理化学的人才。父亲说,我是医学系的,没有学过什么物理化学,药学系的人这方面也许更强一些。但是那个负责人还是没有被说服,父亲只好硬了头皮说,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们在档案里有没有看见,我当过反革命。负责人一个电话打到上医,结果档案的确如此,他就让上医马上换一个人来。

当时有两个没人愿意去的科,一个是组织胚胎科,另一个是放射科,而最没人想去的就是放射科,当年只有一台拍胸片的机器,什么其他设备都没有。父亲被退回学校后就自告奋勇去了放射科,那是一九五六年,他二十五岁,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后,他直接骑车去南京路为母亲和自己各买了一条裤子。不知为什么,他们多次说起这件事,仿佛那是生命中十分特殊的一天。六十六年过去了,华山医院放射科早已鸟枪换了大炮,九十一岁的父亲仍然在那里为人看病。

记得一次,母亲需要去华山分院的PET中心外做全身扫描,天不亮我和驾驶员就赶到病房去接父母。父亲还在洗漱,他说,不用那么早就去。我说,昨天医生关照了一定要在六点钟前到,不然就要排长队等很长时间,妈妈会太累。他说,不会的。到了PET中心,父亲熟门熟路,跟那里的医生们聊起中心的各种人和事,我这才想到他是中国放射学的元老之一,是国内应用CT、MRI、DR和DSA等先进设备和技术的开拓者。父亲桃李满天下,到PET中心就像回到老家。

母亲开始第三轮化疗以后,我跟父亲说了我即将回美国的计划。他知道这事迟早会发生,但还是瘫在椅子上半天没说话。然后他说,不能多陪你妈妈几天了?我说,我四个多月没回家了,趁妈妈现在还稳定我先回去一下。他说,现在从美国再回上海的话,要隔离三个礼拜了,你知道吧?我说我也听说了。父亲说,万一她发生什么意外,你赶都赶不到。说完,他打开手提电脑阅读起影像学的文献,哪怕住院他都从未耽误过对专业知识的学习和思考。我看着他的背影,感到他的孤独和疲劳。

患心脏病的父亲,照顾着患失忆和癌症的母亲。如此艰难的时候,孩子都不能在他身边。当年把我们送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他有没有后悔?几年前有一次,好像是父亲需要处理什么复杂的事务,令他烦恼和疲惫。他跟驾驶员说,小孩都是白养的,一点用都没有的。上海封控期间,父亲的日子非常难熬,他不会用微信,更不懂怎么在网上抢菜。我很久都买不到回沪的机票,最后买到了又被熔断了两次。父亲耳背,我怕电话讲不清楚,就写了微信请表弟转告。父亲看完后说,大概都是借口。

我奶奶父母的坟在老家江西南昌郊外。记得父亲跟我说过,在九十年代的时候,当地政府要在坟地上面建公路。父亲接到通知后去那里迁祖坟。按当地习俗,挖坟时请了一位风水先生同去。挖开后,父亲看到坟边小溪的水不知在哪年哪月改了道,他祖父母的棺材已经浸泡在地下水里。棺材被抬起后有六条鱼在水里慢吞吞地游。再仔细看,父亲发现因为它们一辈子没有见过日光,所以眼睛是瞎的。算命先生看到这个景象,考虑了一下说,要把家里的六个小辈送到国外去。父亲有些震惊,奶奶这条线下来到我这辈,一共有八个后裔,其中有六个在国外生活。也许父亲埋怨的是命运,而不是我们的不孝。

航班是晚上起飞,白天我最后一次去医院陪父母。我们跟往常一样在病房里唱歌,然后一起吃午饭。母亲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父亲从他的小冰箱里拿出一块栗子蛋糕,说,阿中啊,甜品。母亲便笑眯眯地接过来吃。我好奇,在六十六年的婚姻里,他们有过别的渴望吗——那些互相无法满足的渴望?那似乎是人之常情。他们也一定有过对方无法分享的欣喜、无法分担的痛苦,或者在孤独难挨时的诱惑?我大概永远都不会得到答案。

从病房回到家里,猫咪围着我叫,我蹲下来摸它。它刚来父母家时,送猫的朋友常来问问它的情况,母亲会说,这只猫聪明得不得了,都可以当我的研究生了。或者,这只猫懂事得不得了,以后我们不行了就全靠它了。这些年来,父母看电视的时候,它总爱在父亲的膝上躺着;母亲弹钢琴的时候,它总爱在琴凳的一端坐着;我每次开门,它都迎上来叫我,用脸蹭我的裤腿。猫咪被撸得舒服了,睁开眼睛深情地望着我,懒洋洋的身体呼噜呼噜作响。家里还剩一罐鱼肉罐头,我打开给它,它吃得很香,完后仔细地舔自己的毛,完全不知道我将不得不把它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所有的爱从一开始就在走向终将的失去,连猫也无法避免这必然的命运。

父亲现在很少在餐桌吃饭,早饭一般在书房的电脑前边写书边吃,午饭和晚饭就在电视机前边看剧边吃。一天,他难得跟我一起在餐桌吃饭,想到了猫咪,跟我说,猫咪现在可以回来了。我说,先不急,你一个人在上海,我和哥哥都很不放心,疫情期间来回飞实在太困难了,你还是来美国跟我们住一段吧。他说,我最近在研究脑部毛细血管病的预防和治疗,太忙了走不开。疫情一结束我还要去老挝,国家领导交给我的任务还没完成。

我和父亲在洛杉矶。

父亲内心深处有着强烈的流浪癖,十分向往远方和未知。七十年代,他带了一个医疗队去多哥工作,途中在巴黎停留了一天。那是他第一次离开中国,被世界的丰富和宽广所震撼。也许,流浪的种子就是那时埋入了他的心田。

医疗队宿舍里的用水质量很差,父亲就每天跟同事一起,带着大桶去爬山,再把山里的泉水一桶桶地运回宿舍,他说那是他这辈子喝过最甘甜的水。当地一个酋长的大老婆常找父亲看病,酋长也就成了父亲的朋友。大老婆住在泥巴和干草糊的房子里,窗帘和床单都是各国访问者送给酋长的国旗。

多哥非常贫穷,但是在那里父亲远离了国内的政治运动,尝到了自由的味道。几个月后,他就向驻多哥中国大使馆申请把我们全家都调去多哥,理由是作为医生他可以比官方更有效地了解当地民情,促进中多友谊。我们一家差点成了多哥人,幸好大使馆没有批准他的要求。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父亲每年十一月都到美国参加放射学的年会,他还常去欧洲各国考察交流,为华山医院带回了世界最先进的医疗技术和设备。澳门回归后,他带领华山的医疗队,为澳门卫生司所属的多家医院发展和培养医疗骨干。随着母亲失忆症的加深,他就越来越走不开了。偶尔,他会带着母亲去离上海不太远的城市参观和讲课。有几次,趁我或者哥哥在上海的时候,他把母亲交给我们照顾,然后飞去外地出差。现在,父亲念念不忘的是老挝。

大约在六七年前,父亲告诉我,中央批示成立了中国精准医疗战略专家组,我的影像中心就是研究“精准医学和精准影像学”的。有个老挝人来华山医院参观访问,邀请我去为他们建立一个精准医疗的医院,这个老挝人以前是国家领导在高中的同学,现在领导把这个项目交给我去做。老挝天气热,我要去裁缝店做两套麻布西装。说着,他拿出一张他们在华山医院的合影给我看,老挝人身穿米白竖领上衣,斜披着一条五彩缤纷的肩带,父亲身穿一件大红色的衬衣,容光焕发。

后来疫情席卷全球,再后来母亲病倒,老挝之旅就此搁浅。母亲走后,父亲越来越沉默不语,唯独在提到老挝的时候,他会提起精神来说话。中老铁路开通后,他多次在地图上仔细安排从上海去万象的路线,说,现在我可以坐火车去了,顺便一路玩玩。

我说,老挝疫情一直没有间断过,现在已经与病毒共存,你这个年纪去太危险了。他说,那个老挝人去年中风瘫痪,最近死掉了。我说,那就不要再想去老挝的事了。他说,他死之前把建医院的事交给了一个朋友,我们联系过了。我答应了为他们建医院,以后还是要去的。

这事听上去越来越玄了,我和哥哥都不能确信它是否存在,但我们也不能说它不是件真事。父亲的确是极其优秀的医院创业和管理专家,在他当院长的十一年中,华山医院取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并以全市最高分被评为三级甲等医院;老挝是中国一衣带水的邻国,一个社会主义国家,领导派父亲去那里投资建医院也没有不自然的地方。父亲坚持说,老挝的医院一定会建的。

我想起弗吉尼亚·伍尔芙在《奥兰多》中的一段话,大意是:幻想对于灵魂就像大气层对于地球。如果没有了那层温柔的空气,万物将失去生灵与色彩,大地将变成一片灰烬,滚烫的鹅卵石将灼焦我们的脚底。实话说,到那时我们就完蛋了。生命是一场梦,我们将死于梦醒。谁剥夺了我们的梦,就剥夺了我们的生命。

也许老挝之梦对于父亲就像大气层对于生命。谁知道呢?说不定真的有一天,他会带着我和哥哥坐上中老列车,去那里陡峭的高山、狭窄的河谷、茂密的森林中探险;真的有一天,他将完成国家领导交给他的任务,为老挝建造出一个最现代化的医院。

也许“我们是谁”这个问题的核心,就包含在我们所有的梦想和那些一厢情愿的神奇念头里,毕竟我们最强烈的渴望和恐惧都源于和坐落其中。梦想比现实中发生的事更真实地谱写了我们的传记。

父亲每天下午把自己关在卧房里四五个小时,有时更长,天黑了也不出来。他在里面想什么,干什么?我无法知道,只能想象他是在与悲伤对话。悲伤说,陈星荣,你不可能像爱张安中那样爱任何人了。父亲说,是这样的。悲伤说,也没有人会像她那样爱你了。父亲说,是不会有了。悲伤说,你再也听不到她唱《当我们年轻的时候》了。父亲跪下来,说,我投降,你饶了我吧……

琼·狄迪恩在女儿和丈夫相继死去之后写了《奇想之年》一书,她说悲伤像风暴中的浪涛,打得你膝盖发软,眼睛昏黑。也许在一波巨浪平息下来的间隙,他去打印了那张母亲的照片,放到钱夹里。走出卧房时,他是个刚从海啸中幸存下来的人。

年轻人也许可以从失去中找到意义,在治愈中得到成长,他们的面前还有着很长的路和其他的爱。对于九十一岁的父亲,失去相濡以沫近七十年的老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令人绝望的事。从母亲确诊到十个月后去世,从她去世到今天,父亲到底有过多少幸福的时刻使他如此顽强地生活?当他从折磨中得到喘息的时候吗?好比漫长黑夜后黎明的曙光,好比严冬过后万物复苏的景象。

好比七十年前,在前景最无望的那天,他得到了母亲爱的誓言。

“肃反运动”中,父亲和几个好友被打成“胡风反革命小集团”,揪出来在全校批斗。因为共青团领导知道父母在恋爱,母亲被点名在大会上揭发父亲。众目睽睽下她浑身发抖脸煞白地站起来,只说了一句话,他们都是好人。

“……那时我和陈星荣好,但关系尚未明确,想等两年再说。我见他坐在角落里写着什么,就走过去问他。他轻声说:写交代。我问:交代什么?他放下笔说:他们要我回忆出所有干过的坏事、丑事,并交代当时的思想活动,不论事件大小,再小的也不许遗漏。我想安慰他,但所有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我们才二十出头,正是人生最灿烂、最有朝气的年龄,进了一流大学,将来成为好医生,治病救人,无上光荣。可现在他被扣上了反革命的帽子,成了阶级敌人,将受到怎样的镇压和发配?这一生的日子将怎样度过?那一刻我就做了决定,跟他说:不要交代了!你放心,不管他们把你打成什么,我只嫁给你!他似乎有些吃惊,接着就哭了。我们抑制不住愈来愈响的哭声,忘记了这是在图书馆。但是周围座位上,坐在磨砂玻璃挡板后面看书的人始终保持肃静,默默地给了我们同情和支持。”

我很难想象父亲大声哭泣,那该是什么样的幸福啊。也许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幸福——它的前提是足够的痛苦。父亲钱夹里的照片,就是那时的母亲。

整理母亲的橱柜时,我发现一个文件夹,上面写着“妹妹资料”,里面是我一九八一年申请出国的文件和信件。其中有一封父亲为我写给有关领导的信,密密麻麻三页纸,写在华山医院的信笺上,一共修改、抄写了四遍。我完全忘记了这回事。我的申请遇到了阻碍,得不到批准。当时父亲在纽约做访问学者,为了我的人生能有更开阔的地平线,他特地提前回国来帮我奔走。信写于一九八一年四月五日,我于一九八一年八月二十六日飞往纽约。那天父亲说,你今天下午走吧?我睡午觉不去送你了。我说,哦,那我不吵醒你。

留学四年后回家,父亲照例没有去接我,但是我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情不自禁将我一把抱起来。我双脚离地悬在他的怀抱里,片刻,感到惊喜、幸福和莫名的尴尬。那是我成年以后他唯一一次抱我。父亲从没说过,不过我知道他一定是非常想念我的。

又到了离开的日子,我和父亲一起无言地吃早饭,他吃两个鸡蛋白喝一杯西瓜汁,然后吞下每天早上该吃的药和维生素;我吃两个苹果喝一瓶酸奶,再把他给我的维生素吞下去。早饭后他就回到电脑前看脑部核磁共振的图像,母亲的健忘症给他带来很大的刺激,使他对脑部毛细血管走火入魔。我一个人呆坐在那里,不知怎样让他知道我很爱他。我与父亲有太多没说的话。

朋友在微信里建议,“你给他留张条子,回忆些过去难忘的细节,放在他会看见的地方。”我回,“好的,我试试。”

我没有给他留条子——又一次屈服于惯性,还是天性?

飞机开始升高,窗外渐远的灯火和渐厚的云层仿佛奇妙的海底世界,父亲大红色的泳帽出现在我的脑海,它在水里时而浮起时而沉没,不管池子里人多人少,不管他游到哪个角落,我都能从眼梢看见那团红色。不知父亲有没有留意我的蓝泳帽,感觉到某种心照不宣的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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