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旧竹发新枝
2023-02-09林承璇
林承璇
我儿时的多数记忆,都与深巷里的老戏台有关。
那青石小巷里的戏台,一直是奶奶在打理。掉漆的红台柱、残破的雕花窗户,怎么看都是岁月遗留下的痕迹。平日里来听戏的也就街坊几个,而台柱子,无疑就是奶奶了。据奶奶说,新中国成立后,作为桂剧名角的她跟着公办桂剧团,活跃在广西各大城市和乡野山寨,因此名声大噪。可以说,是桂剧成就了奶奶,而奶奶也没有辜负桂剧的厚爱。
奶奶曾问我,要不要与她一起上戏台。我拒绝了。在我看来,桂剧不过是寥落的门庭与陈旧的唱腔罢了。但奶奶还是苦心地劝我,而我终是孩童心性,听不进奶奶的唠叨,跑出戏台,摔门而去。
十多年光阴如奔腾的江河飞逝而过,青石小巷里只留下奶奶越加苍老的身影和额上深深浅浅的皱纹。
有一次,奶奶表演时从戏台上摔了下来,幸得听戏的邻居们帮忙,她才保住了腿。我匆忙赶到医院,看到面色惨白的奶奶,与戏台上风华绝代、宝刀未老的形象判若两人。我看着她不知何时蔓延满头的缕缕银丝,听着那起不了嗓的喉咙低沉沙哑,恍如隔世。我侧过脸,猛地眨了下眼睛。我问她,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奶奶却只是用她干枯瘦弱的手轻轻地握住了我。四目相对。我知道,奶奶想让我学桂剧。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奶奶,她的瞳孔里倒映着我的样子。我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嘴角强扯出一抹笑,同意了。她也笑了。
等奶奶腿好后,我正式跟她学桂剧。从贴片子、戴头面到上下台的步态,无所不学。戏臺上,我忍着戏装的闷热厚重,忍着头面里榆树胶的黏腻。卸妆后,我静静地看着奶奶坚守的古戏台、青石巷、虫蛀蚁咬的冷落木门,不禁想着桂剧的将来。它或将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或将成为史书里的只言片语吧。而坚守的人,也只会成为街坊邻里的谈资或一声叹息,比如奶奶。
一个普通的秋日午后,我还是与往常一样,穿着新潮的牛仔裤,推开破旧的木门。不记得这是我第几次旷早功了。进到门里,看到了正在走台的奶奶,观众席上有一个外国人。我来了兴致,用生涩的英文与他攀谈,他却没有理会我。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奶奶唱得全情投入,身着戏装的她风采依旧,但厚重的白粉也遮不住眼角的岁月痕迹。我也坐下,安静地欣赏起来。
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仔细听奶奶唱戏。奶奶唱完,那个外国人起身鼓掌大声叫好。然后,外国友人用流利的中文不满地问我,为什么刚才打扰他听戏。接下来,他给我讲起了桂剧的发展历程。从一个外国人口中听到我们中国的梨园文化、广西的艺术历史,我被震撼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回想下午的所见所闻,十几年来第一次认真思考“传统”二字的分量。秋深露寒,我却是愈想愈心头燥热,羞愧难当。我看到了奶奶肩上一副名叫“桂剧”的担子,沉重却无人接过,只剩她一人在苦苦支撑。一夜无眠,直至晨光熹微,我走到院子里,开始练嗓。奶奶许是被我的咿呀声吵醒,看着在吊嗓的我,眼底是难掩的喜悦和欣慰。
我终是接过了她的担子,与她一同登上了戏台。
在头面的闪耀中,在观众的叫好声里,在泛着金光的浮尘后,是奶奶的模样,也是桂剧的模样。
(指导老师:王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