儋州调声:千年古韵歌唱新生活
2023-02-08罗芳菲
罗芳菲
列车沿着海南环岛高铁西段进入银滩站,儋州以丘陵为主的地貌便出现在眼前,细雨如纱雾,悠悠地笼罩着波状低丘陵、若隐若现的海岸线、秀美的有点倾斜的椰子树,以及不时闪过的村落与房屋。
出高铁站,驾车行进在儋州境内,每过一村,几乎都能看见村口搭建的欢迎外出务工子弟回乡过年的对联彩棚。这里的不少村落文风很盛,许多上了年纪的人都能根据情境现拟对联,平仄韵律无不妥帖。或许,这正是北宋大文豪苏轼千载以来的影响所致。
这里还传唱着一种名为“调声”的民歌。“听见凤(侬)说声嘱姑(哥)九点半,小水纷纷大路烂烂怎得闲心逻花栏。项久一人在一处咱姑(哥)照念凤(侬),先方儿嘱姑不去,守到好哥嘱慢来。”
2020年,武汉方舱医院里儋州援鄂人员表演的一波调声歌舞《嘱姑九点半》飄红网络。可是,鲜有人知道,调声已在这片土地上传唱了上千年。
南国艺苑奇葩
1月26日,驱车前往位于那大镇静园六街的儋州那大三宝歌剧团。在白底黑字的牌匾前,身材高大、头发花白的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儋州调声代表性传承人唐宝山告诉记者,晚上歌剧团要到木棠镇农村演出,这也是春节前的最后一场,主题是海南省濒危戏曲剧种公益性演出。
现在还有人看调声演出吗?唐宝山立即向记者展示了近一个月歌剧团以“社会文明大行动和禁毒反诈宣传文艺演出”为主题的演出视频。
在泥墙残瓦的老房和翻盖一新的新房并存的背景里,露天戏台上的演员们略显夸张的语言和滑稽的动作,不时引得台下村民哄堂大笑。“走村串户,记不清楚歌剧团这一个月演了多少场。”74岁的唐宝山说,每场演出都是全场喝彩,虽然大家很累,但很开心。
既名调声,其历史究竟有多久远?相传,儋州调声产生于西汉时期,发源于儋州市北部的峨蔓、木棠、三都等沿海一带,是一种体裁近似于民间小调的汉族民间歌曲,现流传于儋州地区。
儋州调声由儋州山歌演变而来,突破了山歌固有的演唱形式,曲调层出不穷,演唱过程活跃,唱谱代替了乐器和过门。按照传统,男女青年利用逢年过节或农闲时候,特别是每年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欢聚在乡镇集市或附近山坡野地,互相以歌抒情,自发性地开展调声对歌活动。对歌时,男女青年勾小指站列成两排,面对面对歌,歌声嘹亮,身体随节奏摆动,男青年热情奔放、刚强有力,女青年温柔细腻。
表演队伍随时可以变化,时而呈半圆形或圆形,时而一字排开。一人领唱,众人同声附和,编唱内容临时发挥创作,可以唱历史上的重大事件、时局形势,唱时尚风气、生产生活,无事不歌。“在传播手段有限的年代,调声就是最好的娱乐消遣。不需要固定的场所和时间,男女青年集体对唱,手拉手站成两排,律动身体,以歌抒情。”唐宝山说。
1962年,剧作家田汉到儋州时,称赞调声为“南国乐坛的奇葩”,调声由此闻名海内外,儋州也被命名为“中国民间艺术之乡”。2006年5月20日,儋州调声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精彩的调声表演吸引众多群众前来观看。
用方言,才能唱出的味道
民歌根植于民间,更依附于方言,方言造就了民歌的地方特色。儋州调声只有用儋州方言才能唱出味道,而儋州方言的形成来自历史上各个时期的大规模移民迁徙。
自汉代开始,当时的广东、广西、福建等地的移民陆续迁入儋州,他们的语言受到当地土著方言和其他语言的影响,逐渐融合成一种独特的方言,这就是“与高人、梧人言通”“声调颇异”的儋州话。自古以来,凡是有儋州人生活的地方,就能听到儋州调声这种优美的音乐。苏轼贬居儋州时常为“夷声彻夜不息”而感动,并用“蛮唱与黎歌,余音犹杳杳”等诗句记述这种民间音乐艺术的魅力。
儋州三都镇农村是调声流传最为久远的地区之一,出生于此地的唐宝山从小耳濡目染,对调声山歌产生了浓厚兴趣。从上世纪70年代起,他就开始了儋州调声、山歌的创作和编剧工作。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当地农村,儋州调声开始复苏,这朵奇异之花也绽放在村旁、路边,参与人数越来越多。
进入80年代,老戏开放,唐宝山从农行贷款3000元,成立宝山歌剧团。“我们把调声融入山歌,用山歌演戏,主要是在山歌对唱的基础上融入故事情节,通过表演的方式展示给人们。”
唐宝山回忆:“山歌剧《观音庙》是我的第一部作品,演出首站一唱成名。之后的《秦香莲》在儋州城乡演出也引起轰动。80年代,两毛钱一张的演出票,一个晚上能卖到200到300元,有的时候能连演6天,歌剧团光靠票房就能养活自己。还有各个村庄的包场演出,结婚、祝寿、搬迁、子女上大学等喜庆之日,如果能请到宝山歌剧团来演出,就会吸引很多乡亲朋友前来助兴。1990年以后,慢慢有了电视、电影,看的人逐年减少。2000年后,就更少了。”
经历演出的起落,唐宝山心里很清楚,调声是在这块土地上生长起来、最适合当地农村生活的演出形式。“我把最熟悉的故乡人物、新近发生在身边的事放进作品,”民歌来自人民,根植于人民,“通过细心观察生活,我知道群众爱看什么,知道哪些唱词能让人笑破肚皮,哪些唱词能让人眼含泪花。”
传统演出的萎缩,与其说是受到丰富多彩的现代娱乐文化的冲击,不如说更在于它所依附的乡土文化的逐步消失。
儋州市雅星镇八一总场中学退休教师成敏文(化名)还记得,“二十几年前的春节,大年初二晚,街上人流如潮,附近村民或步行,或骑摩托车,或搭乘卡车,聚集到总场最大的空地上,载歌载舞,好不热闹”。
在儋州,调声已成了一个动词,人们会在每一个值得纪念或者庆祝的日子去调声,或许正如在唐代,人们送别、宴会都要写诗一样。
尽管演出市场日渐萎缩,但儋州调声演员仍然像日常去地里劳作一样,每请必到,在简单搭建的戏台上,继续着赖以生存的忘情演出。
在外演出,别人问唐宝山:“听不懂儋州话,能用普通话演唱吗?”唐宝山回答:“能啊,但那就不叫调声了。”没有人怀疑用方言表演的合理性,也没有人提议用普通话表演调声山歌剧,有人这样问,或许在于舞台化的调声表演太流行太正式,这本是儋州人民闲暇之余的娱乐节目。那唐宝山精心设计的原生态场景、创作的剧情以及填写的歌词,与大舞台上演出的流行剧目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要说区别,在于用方言演唱的调声,仍然能看出传统调声的影子,那些吐露着乡土气息的布景,那些经过设计的动作,那些精心编写的剧情和歌词,依然扎根在这片土地上,勾起身处现代化进程中的人们对故土的乡愁。
欢快的歌声、热情的舞蹈、灿烂的笑容,调声演员为群众奉献了一场充满地域文化特色的表演。
下一代
几年前,来自新州镇的年轻小伙郑应科经唐宝山的亲自面试,正式加入儋州那大三宝歌剧团。
初次见面,郑应科就问记者:“会讲儋州话吗?”“什么时候再来?”对于一个生活在北京的儋州人来说,这两个问题显得自然而然,这里面有来有去,还有一种身份的认同感。方言和它的乡音就是一处与故土血脉相连的空间,里面承载的是自身独特的生活经验和记忆,而这个空间正处于不断消逝中。
隨着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推广及电视等媒体的普及,儋州的普通话普及率迅速提高,母语是儋州话的年轻一代说方言的人逐渐减少。因为语言环境的变化,上世纪80年代后学唱调声的青年男女越来越少,加上老艺人的离去,这种靠口授和行为传承的文化遗产逐渐消亡,调声面临断层和失传的危险。
为了抢救儋州调声,儋州市委、市政府采取了多种保护措施,先后成立儋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程领导小组、儋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和市调声山歌协会、洋浦山歌剧调声协会,制定了《儋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程实施方案》《儋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普查工作实施方案》,编制《儋州调声保护项目分布图》和《儋州调声保护范围图》。
儋州市文化馆组织相关人员整理调声1000多首,拍摄照片2000多张,收集影像资料33盘,拍摄制作《儋州调声》光盘,编辑出版图书《儋州调声及其他》。
“除了常态化开展大型文体活动、送戏下乡惠民演出、公益性培训班、非遗展演展示等活动,市委、市政府还鼓励支持业余调声队开展调声活动。”儋州市文化馆馆长李火生指着馆前挂满红灯笼的活动展演广场说,“目前全市20人以上调声队伍达到140余支,都可以到这里表演,也可以参与到每周末的系列活动‘群艺舞台每周一演中。”
让调声走入儋州人的日常生活,“今年元宵节,还会举行‘我们的节日·元宵节—2023年儋州市文化馆闹元宵系列活动,有调声山歌展演、儋州民歌演唱、非遗图片展等。”李火生说。
跟唐宝山一样,在李火生看来,儋州调声的群众基础扎实,亟待解决的是传承危机。
如何保持调声新鲜的活力?儋州市木棠镇铁匠村人李琅做了尝试。2017年,在洋浦经济开发区举行的儋州调声娱乐活动现场,李琅用架子鼓为调声伴奏,这种儋州调声与现代乐器结合的表演形式让人眼前一亮。
“在保护儋州调声原有的元素前提下,恰当地加入一些现代音乐元素,比如在现场表演时加入电声乐器伴奏,现场气氛立刻变得不一样,让观众享受到一种新的表演形式。这样赋予了儋州调声新鲜的活力,更有助于发展与传承。”
为从小培养孩子们对调声的兴趣爱好以及保护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思想意识,“儋州市旅游和文化广电体育局和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分别在市第四中学和洋浦中学建立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教学基地,并且每年都开展‘非遗进校园活动,组织调声传承人以及调声队伍进行调声展演活动。”正说着,李火生递给记者一本《儋州调声校园读本》,这是2021年儋州市文化馆组织人员编写的教材,“将儋州调声的保护和传承融入学校教育体系中”。
如今,唐宝山除了到儋州市各中小学,教孩子们唱调声,还在创作歌词上也有了新的“想法”。他将党的二十大精神转化为“地方话”“百姓话”,以当地百姓通俗易懂的调声山歌形式将党的二十大精神唱出来。“调声山歌是儋州当地的乡土文化,历来老百姓就很喜欢山歌调声,所以用这种形式宣传党的二十大精神。”
拍摄于去年底的一段视频里,在老墙和新楼混搭围绕的儋州那大镇广场上,人山人海,戏台上的调声演员们唱着“主席报告全民听、十年很注重民生、脱贫任务完成了、医疗养老也实行;增进民生的福祉、惠及千万万家庭”时,记者恍惚感觉这个广场便是调声的隐喻,那样古老,又那样鲜活。
记者手记
非物质文化遗产很难保护。
一座古建筑可以通过维修保养,得以保留。像儋州调声这种靠口授和行为传承的民间艺术,离不开一代代传承人。没有了喜欢调声的年轻人,调声这种珍贵的艺术形式就会消亡。
如何将文化脉络延续下去?从政府层面看,一是挖掘非遗技艺在本地文化中的“根”,逐渐将其变成本地的独特元素;二是搭上文旅产业的便车,将非遗技艺融入景区景点,并开发出更多符合当地居民和游客需求的优秀非遗文化创意产品;三是推动非遗进校园、进社区,让非遗技艺回归百姓,在群众中传承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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