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堆”之名当为“宽山”论
2023-02-08陈修元
陈修元
1929年,广汉当地人燕道诚意外发现一个藏有300余件玉石器的宝物坑,揭开了古蜀国神秘面纱的一角。当时此地属于广汉县中兴场,依据考古学命名惯例,命名为“广汉中兴古遗址”。1956年,四川省文物管理委员会组织人员对这一带进行文物普查,考虑到此处原地名为“三星伴月堆”,当地人简称“三星堆”,遂将此处正式命名为“三星堆遗址”(仅指遗址南边有三个土堆的部分)。[1]1986年两坑发现时,考古界继续将该遗址命名为“三星堆遗址”(范围扩大至整个遗址12平方公里);后来又发现遗址为古蜀都城,遂称为“三星堆古城”。“沉睡数千年,一醒惊天下”的三星堆,被称为“20世纪人类最伟大的考古发现之一”。从此,“三星堆”享誉世界。
2019年底至2000年初,在原祭祀坑旁边又发现六个祭祀坑,相继出土青铜器、金器、玉器等各类器物1.5万余件,其造型的别致和匪夷所思,更是刷新了公众的认知,引发新一轮“三星堆热”。在遗址西北角的鸭子河南边,1997年建成开放的三星堆博物馆,慕名而来的游客络绎不绝。
作为广汉当地人,笔者自是以“三星堆”为荣耀。正是因为笔者为广汉人,对“三星堆”这个地名的来历,产生了“考证”兴趣,其结论是以“三星堆”作为该遗址的称谓,有不妥之处。与此相应的是,清乾隆以前即有“宽山”之名,“宽山”很可能是远古蜀王的王都城名。
现不揣冒昧,斗胆将这一观点予以芥献,供方家指正。
1988年2月,由当时的中共广汉县委办公室、广汉县档案馆编印了一部地方志——《历代汉州志》。这部《历代汉州志》的成书,最大限度地保存了广汉的历史,是后人解读广汉史实最为权威的文字史料。
《历代汉州志》序中说:“广汉,旧称汉州,古名雒城。……广汉有志,始于后汉。如《广汉图经》等,仅见之于史籍引述,而不见原著,诚为可惜。其后有明代纂修方志。”[2]所谓“明代纂修方志”,即指明万历三十年(1602年)张珽修编的《汉州志》,后因“兵燹”散失。
现存最早最完善的乾隆版《汉州志》(1746年)卷一《封域志》“沿革”载:“汉州,《禹贡》梁州之域,古蜀国地,商周因之。”[3]这说明汉州为古蜀国地,从商周时期就因袭传承下来。至于汉州名称的来历及修志,《历代汉州志》后记中说:“而‘汉州’之立名,则为唐太宗贞观年间事,亦已一千三百多年了。是故,汉州之史,不可谓不绵长,汉州之志,历代不绝其纂修。”[4]
以上摘录,说明广汉历史悠久,属古蜀国地,修志年代久远,早在东汉时期就已经开始,且“不绝其纂修”。后来虽原著遗失,但于“史籍引述”中仍然可见其部分传承内容。
让我们来看看《历代汉州志》中“宽山”和“三星伴月堆”两个地名的来历——
乾隆版《汉州志》“山川”条目第7条:“宽山:治西十五里。”[5]即在当时的汉州治所所在地,向西走15里,就是一处名为“宽山”的地方。以现在的方位来看,广汉城区距三星堆遗址约为8公里。
乾隆版《汉州志》刊行40多年后,汉州人张邦伸撰辑《绳乡纪略》。这里的“绳乡”,是因汉高祖六年(公元前201年)置广汉郡,初治乘乡(亦作绳乡,今广汉市)。在该书“山川”条目下载:“宽山:旧志:治西十五里。”[6]显然,文字是从乾隆版《汉州志》照录下来的,只添加了“旧志”二字。这原袭的“旧志”,推测起来,应指乾隆版前即有的汉州“旧志”;因为张邦伸(1737—1803)撰辑《绳乡纪略》的时间,大致在乾隆帝在位(1736—1795)末期,此时称乾隆版《汉州志》为“旧治”,不仅间隔时间短,且于情理不合。此即说明,至少在乾隆以前,广汉“治西十五里”处,就一直有“宽山”地名存在,这也符合广汉“其后有明代纂修方志”的史实。这个“宽山”地名,应是过去的史志原著散失,但从“史籍引述”中仍然可见内容的部分传承,或是当地居民代代口口相传的结果。
到嘉庆版《汉州志》(1812年)“山川志”条目载:“宽山:治西十五里。”[7]说法同上,只是去掉了“旧治”二字,说明“宽山”地名犹在。而在同页“宽山”之后的第三处地名记载:“三星伴月堆:治西十五里。”
为什么在“治西十五里”处,会同时出现宽山、三星伴月堆两个完全不同的地名?
到同治版《续修汉州全志》(1868年)的“山水”条目,只有概况性的两段文字,其中说:“前志载:汉州山以连山为最。而自铜官山至三星伴月堆,合连山共十一山,未闻高岸深谷之变。”[8]这“前志载”,当是指嘉庆版《汉州志》记载,细数“自铜官山至三星伴月堆”,果然“合连山共十一山”,其中就有同一处方位“治西十五里”而名称不同的“宽山”和“三星伴月堆”两个地名。
令人惊异的是,编者特地说明“未闻高岸深谷之变”,即表明嘉庆十七年(1812年)到同治七年(1868年),共计56年间,境内这11处山形地貌都没有“高岸深谷之变”,保持原状。而令人意外的是,在同一处地理方位“治西十五里”,凭空多出了一处山形地貌“三星伴月堆”之名。这当作何解释?
更令人惊异的是,1921年,来自英国的传教士汉明灯编纂的《广汉县志略》,其中“山脉”条目中列出境内8处山形地貌名称,居然没有“宽山”而仍保留了“三星伴月堆”,在其条目下记载:“在治西十五里,地形若三星与月相伴。”[9]以前《汉州志》上清晰标明的“宽山”,至此则彻底消失于文字记载,也消失于现当代人的记忆。就是当地人,现在也不知道有“宽山”这一地名了。
从1746年到1921年,“宽山”地名从有到无,最终被“三星伴月堆”取代。这175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由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文物出版社出版的《三星堆祭祀坑》一书中有这样一段话:“在南城墙以北的城内,也有一条土埂(与南城墙平行),长约200米。其上有两个缺口,将土埂割为三段,当地称之为‘三星堆’。”[10]
而三星堆古蜀文化研究者、广汉人刘少匆先生则考证:“宽山一名,有些奇特。……此山不言其高,只说其宽,可以肯定,它是宽阔而没有高峰的。……但是,距今约两百年的嘉庆志,在同一地方都出现宽山和三星伴月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可以设想,原来的宽山,是三星堆向东北方向连续延伸的高地。乾隆以后,因马牧河向北和向南改道,宽山被拦腰冲断,西南部分,被冲成三段,与对岸的月亮湾遥相呼应。其余部分呈残存状。所以,嘉庆、同治志,宽山均有其名。以后,残存部分继续被河水冲刷,宽山的名称也被遗忘了。……因此,如果真正正名,这里不应叫三星堆,而应称之谓‘宽山’或古祭台。”[11]
清嘉庆《汉州志·山川》载“三星伴月堆”
清同治《续修汉州全志》
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孙华教授指出:“大城东、西、南三面城墙上各有若干缺口,其中有的缺口可能是城门所在,但目前还难以确定。在这些缺口中,大城西城墙上的一个缺口最值得注意。这个缺口与西城墙外的城壕相连,缺口处泥沙和卵石堆积很厚,很可能是古马牧河入城的‘水门’所在。当初穿城而过的河流从这里入城,而不是从大城西南角入城的,现在马牧河的河道是洪水改道后的结果。”[12]
以上史志及研究者考证表明,至少在1746年的乾隆版《汉州志》刊行前,“广汉治西十五里”只有一处叫做“宽山”的地名,而“三星伴月堆”的地名,出现在其后,乃因马牧河改道而将原祭祀高台冲毁为三段,成为三个高大的土堆,且与月亮湾城墙相呼应而得名。
一般来说,地方志记载的本地山川形胜,变化甚少,名称也大多来自有据,见于史志,且以实物或口口相传而遗诸后世。
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三星堆考古工作站站长、三星堆博物馆馆长雷雨介绍道:“这3.6平方公里的三星堆古城,起码是有三重以上的城圈。第一重城圈是在位于三星堆古城的西北部,我称之为月亮湾小城。第二重城圈的南界,是以三星堆城墙为界的。第三重是以现在的大城的南城墙为界的。这三重城圈既是不同的功能分区,也代表了不同的营建年代。以功能分区来讲,第一重城圈,主要是分布有大型的宫殿性质的建筑,以及一些祭祀的场所;第二重城圈的主要功能结构应该是普通的居民区;第三重城圈的南部,就是享誉中外的三星堆祭祀区。经过好几代人一步一步地扩建,到了商代中期的时候,才最终形成了我们现在所看到的3.6平方公里的三星堆古城。”[13]
雷雨先生这段话,说明了三星堆古城核心区3.6平方公里的三重城圈的功能分区情况。事实上,加上城墙外圈,三星堆遗址面积共有12平方公里。三星堆遗址是夏商时期长江流域最大的城邑,是古蜀国的中心都城。其城市规模和繁盛程度及其神巫祭祀文化,在西南地区甚至更为广大的区域,其影响力是十分强大的。
在古城内的那条长约200米、宽约60米、高10多米、与南城墙平行的“土埂”,推测就应是3000年前古蜀人专门为举办大型祭祀活动而修筑的祭祀高台。平原上人工夯筑高台现象很少,人们对巍峨的高台印象很深。这既高又宽还长的祭祀台,远远看去,就像缺了山峰一样的宽山,古蜀人便形象地称呼其为“宽山”。广汉“治西十五里”,刚好是古蜀人都城遗址方位。这座宽山成为远近闻名的古蜀国都城的“地标”和象征。古蜀人用借代的命名方式,把这座繁荣盛大的都城称之为“宽山城”。
遥想当年,古蜀人举办重大祭祀活动时,长长的祭祀高台上,旌旗飘扬,锣鼓震天,巫王和国王集于一身的祭祀主持人,手持金杖,祷告上苍,风调雨顺,福佑百姓。庞大的巫师队伍,围着抬上高台的牛羊祭品,载歌载舞。高台下广场上,万民跪拜,祈求平安。仪式庄严,场面壮观,感天动地。
这与前面提及的乾隆版《汉州志》上记载的“汉州,《禹贡》梁州之域,古蜀国地,商周因之”相吻合。
后来,因一场惊天变故,古蜀人将王国所有的祭祀神器砸烂焚烧,抛入多个土坑掩埋。余下的族人弃城而逃,古城遂成废墟。城池毁弃后,一代一代后人凭记忆将“宽山”城名传承下来。因为地名蕴含历史事实,约定俗成的地名是有源头有故事的,很难更改。于是,信史的编撰者就把“宽山”写进了《汉州志》。后来,当宽山祭祀高台被马牧河洪水冲断为“三个土堆”,就有了“三星伴月堆”地名。到1921年,来自英国的传教士汉明灯编纂《广汉县志略》时,因不见宽山高台形象,自然就不再标注“宽山”,只是标注能看见的“三星伴月堆”,且特别解释“地形若三星与月相伴”。到了百年后的现在,三个神秘的土堆,也仅剩下一个被保护起来的“残堆”,供人凭吊,怀古。
由此推论,3000年前古蜀王的这座都城名字,当时很可能就叫“宽山”。“宽山”作为远古蜀王的王都城名,由民间代代传承到后世。后来的史志编撰者也会到现场考察,以确保其名的真实性和传承性。
根据以上考证,“三星堆”这个地名,系在1956年文物普查时,根据当地人称呼的“三星堆”地名而正式使用的;1986年,广汉发现古蜀两个大型祭祀坑,考古界遂将该遗址继续命名为“三星堆遗址”。考诸历史,此处在清嘉庆时期才出现“三星伴月堆”之地名,“三星堆”系后来由“三星伴月堆”简化而来;而至少在乾隆以前,此处就一直有“宽山”地名存在而无“三星伴月堆”之名。而且“宽山”之名很可能是远古蜀王的王都城名,由民间代代传承的地名。既然“宽山”地名出现时间比“三星伴月堆”更早,历史文化内涵也更丰富,为尊重广汉地名历史,笔者建议,宜将“三星堆遗址”改为“宽山遗址”,“三星堆古城”改为“宽山古城”,“三星堆文化”改为“宽山文化”。
1986年三星堆二号坑出土面貌(江聪摄影)
1986年三星堆二号坑出土青铜大立人像场景(选自三星堆官方微博)
注释:
[1][10]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三星堆祭祀坑》,文物出版社1999年版,第9页,第12页。
[2][3][4][5][6][7][8][9]中共广汉县委办公室、广汉县档案馆编印《历代汉州志》,第1页,第47页,第1377页,第50页,第247页,第411页,第1073页,第1358页。
[11]刘少匆:《三星堆文化探秘及〈山海经〉断想》,昆仑出版社2006年版,第63—64页。
[12]孙华:《三星堆遗址与三星堆文化》,《文史知识》2017年第6期。
[13]见2022年5月4日央视CCTV—9纪录频道播出大型考古纪录片《又见三星堆》第六集《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