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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社会中工农革命武装的创建与成就
——以赣西南苏区为例

2023-02-07刘一博

中国井冈山干部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工农共产党武装

□刘一博

(南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天津 300350)

军阀割据和乡村自治是民国时期地方政治格局的显著特点,也是中国共产党以乡村为中心开展武装斗争、土地革命并通过工农民主政权来推动社会改造的现实依据。“枪杆子里出政权”只是诠释了一个为历史所反复证明的朴素道理,作为一个为“救苦”而领导革命的政党[1]P29,共产党的社会革命追求并不是依靠武装夺取政权来复制一个旧世界。面对大革命失败后不得不拿起“枪杆子”的局面,如何锻造一支不同于以往的新型革命军队,就成为了革命能否在乡村扎根并顺利发展的关键问题。党的八七会议后,湘赣边、赣西和赣南等地共产党领导的农民武装暴动风起云涌,最终在1930年形成了比较巩固的赣西南革命根据地。共产党在赣西南农民武装暴动、创建根据地、推进乡村社会改造的进程中锻造了新型的工农武装,它们也成为日后中央红军的重要班底。因而,进一步在社会革命的视野中考察赣西南苏区新型工农武装是如何锻造而成的,对于进一步理解共产党的乡村革命道路具有重要意义。既有研究对于从乡村社会自身发展规律同作为革命政党的中国共产党的互动过程中来理解工农武装的出场逻辑及其作用有重要的学术价值。本文在此基础上,从中国共产党以政党的力量推动中国社会变迁的视域中,就共产党在与赣西南苏区乡村社会的互动中创建工农武装的路径与经验进行探讨。

一、缘由:旧式“枪杆子”与中国共产党革命目标的张力

1922年6月,中国共产党在第一个关于时局的主张中指出,“因为连年军阀互争地盘的缘故,无辜丧了无数的生命;军阀政治是中国内忧外患的源泉,也是人民受痛苦的源泉”[2]P35。袁世凯死后,军阀当道,北洋政府一面与帝国主义勾结,一面混战不息。大革命的目标是打倒列强和军阀,这当然要靠军队的力量,“然若无农民从乡村中奋起打倒宗法封建的地主阶级之特权,则军阀与帝国主义势力总不会根本倒塌”[1]P39。这是由当时中国社会的特点所决定的。因而,大革命失败后,共产党在夺取中心城市的尝试失败之后,首先面对的问题是如何能够真正进入乡村、变革乡村以动摇列强与军阀的统治基础。共产党的思路是“枪杆子里出政权”,不过,当面对中国乡村的传统政治格局,共产党掌握的“枪杆子”是否能真正完成进入乡村、变革乡村的革命目标,不管当时的革命领导人在多大程度上认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它都是左右革命策略和进程的一个重要内因。

(一)土地革命初始传统乡村社会的政治格局

土地革命当然要在乡村才能开展。漫长的中国传统社会的权力格局仿佛一座金字塔,其“下层是一个无比宽厚的底盘,这是由地主乡绅操纵的、家族本位的、高度分散的半自然经济社会。这个散沙般的社会基础是中央集权的垫脚石。”[3]P291传统社会的县级以下是由非正式权力进行统治的,宗法组织是其最基本的组织形态,发挥着行政体系不能比拟的作用。[4]P12晚清以来,随着白莲教、太平天国运动等兴起促使“地方军事化”,[5]P171由地方上的乡绅地主所领导的团练、义勇等有组织的武装团体开始大量涌现。清末新政时期倡行的地方自治“实为绅治”,它与倡办团练一样为地方士绅的武化提供了合法化的机遇与平台。[6]P139-140这样,乡村士绅逐渐掌握了地方社会的军事和财税权力,形成了对乡村巩固的统治。这种由乡绅地主阶级严密掌控的乡村社会,就是中国共产党革命所要变革的社会基础。必须看到,历史上的革命力量从未真正进入乡村社会的深层,即便是作为农民运动最高峰的太平天国运动,也未能真正摧毁乡村的既有格局而不能不做出妥协。[7]辛亥革命更是缺乏有效的农村变革,以致毛泽东认为这是它最终未竟全功的原因。即便是国民党,“国家对基层社会的渗透也是浅尝辄止”[8]P296。

帝国主义的经济侵略加深了农村的经济破产,也激化了农民和地主的矛盾。[9]P93-95同样,帝国主义扶持下的各派军阀之间长期混战不休成为榨取乡村社会的沉重压力。特别是湖南、江西这种位于南北交通要冲的省份,民国成立以来饱受战乱困扰。国民党则以新军阀取代旧军阀,也在不断上演着派系纷争乃至战争。在乡村社会,地主乡绅的统治依然如故,各类靖卫团、挨户团等成为他们控制乡村社会的武力保障。“在连年军阀战争中,地主阶级利用农民以武装自己而成为民团乡团之组织,现在广东这种组织,已成为地主阶级压迫农民的反革命武力”[2]P363。江西的情形亦是如此,有朱培德、王均等滇系军阀与本土小军阀赖世璜等的矛盾,在乡村,亦有如“赣西的靖卫团已经布满了各县市和乡村,一县也有二百条枪,……赣西各地方有成立挨户团严密清乡的倡议”[10]P49;临川“反动的土劣以抵御土匪为名,实行组织挨户团,……挨户团的办法,完全是收农民的田亩捐”[11]P3等状况。这种军阀与地方士绅实际控制下的乡村社会,就是共产党在无法占领大城市的态势下转入乡村进行革命所面对的初始条件。

(二)大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对武装斗争的认识

地主乡绅已经形成了对乡村基层社会的巩固统治,是帝国主义和军阀控制中国的最坚固的底盘。革命必须瓦解这个底盘。但面对武装起来的统治阶级,只能用武装的革命去反对武装的反革命。共产党的革命是“救苦的”革命,而不是“发财的”革命,[1]P29这就必然赋予武装斗争以全新的内涵。那么,依托什么样的武装才能完成共产党的革命目标呢?

中国共产党较早地注意到锻造一支不同于军阀武装的真正革命军队的问题。1923年6月,毛泽东等共产党人致信孙中山,指明不能沿袭封建军阀用武力夺取地盘的方针,“只能用新手段,采取新方针,建立新的力量”,要在“党的旗帜下”,“从人民中建立的新军队”,同时希望孙中山不再迷信西南军阀,而要着手建立“一支解决全国问题的集中的军队”,“一支国民革命的集中的军队”。[12]P113中共三大希望国民党能够“断然抛弃依赖列强及专力军事两个旧观念,十分注意对于民众的政治宣传”[2]P166。在共产党看来,辛亥革命“只有军事行动,没有革命的群众”的结果是“造出许多军阀,遍地兵匪,酿出十几年来的大乱”。[13]只有通过民众运动促使他们觉醒,自觉地武装起来,才能开展真正的军事运动。1926年7月,扩大的中共中央执委会通过的《军事运动决议案》,批评了专注拉拢高级军官或土匪头目却没有武装农民的工作,要求在军阀部队中“组织能受我们指挥的兵士支部,并与士兵群众发生关系”,“对于农民武装团体,应首先注重训练他们的下级领袖,特别是政治训练”。[14]P228这些都表明,由革命政党领导,注重民众与军队的关系,是共产党认为的新式革命武装不同于旧式军阀武装的关键条件。

大革命时期,共产党以主要精力从事民众运动,并逐步开始认识建立工农武装的重要性。在乡村,动员农民组建农民协会开展斗争,就必然会遭到地主乡绅所掌握的民团武装的镇压,因而组织农民自卫军就是保卫革命成果的必需。1925年1月,中共四大的《农民运动之议决案》指出,面对地主乡绅掌握民团武装的态势,“今后我们应该一方面,反抗地主抽捐办民团,主张农民收回自办;别方面,宣传并扩大农民自卫军的组织,并鼓动充当民团乡团之农民脱离土豪地主之关系,加入农民自卫军,这种农民自卫军,应在我们的政治指导之下。”[2]P363广东、湖南的农民运动普遍建立了农民武装。在城市,则主要是组织工人纠察队。广州的工人武装在平定商团叛乱、打击杨、刘叛乱和省港大罢工中都发挥了积极作用,上海工人发动了三次武装起义并从北洋军阀手中解放了上海。共产党还参与了黄埔军校的建军工作,培养了一批军事人才。当然,大革命时期的共产党并没有直接建立自己领导的正规武装,在北伐战争中也主要是发动和领导民众运动。

(三)中国共产党开始独立领导武装斗争和最初的工农武装

国共合作的北伐战争是民众与武力相结合的胜利。但是,民众运动的发展也加快了蒋介石走向分裂的步伐。大革命失败的惨痛教训让共产党开始思考,无产阶级“应当指导革命中的武力”,并“使军队本身直接关顾劳动群众的利益”。[15]P364党的八七会议后,中央在告全党党员书中承认大革命时期忽视武装工农,没有创建革命的工农武装的失误。随后,毛泽东进一步指出正规军事力量的作用,“要发动暴动,单靠农民的力量是不行的,必须有一个军事的帮助”[16]P7。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重视军队就必然要忽视民众。在中央看来,不能做没有民众基础的“军事投机”,正规军队主要应是在群众暴动胜利夺取政权之后并从工农武装中产生,这也是对十月革命经验的一种复制。[17]P365

不过,武装斗争的现实需要总是超乎思想的认识。在南昌起义仍然打着国民党旗子的情况下,毛泽东指出:“国民党旗子已成军阀的旗子,只有共产党旗子才是人民的旗子”[12]P209。在秋收起义中,“军叫工农革命,旗号镰刀斧头”,从此,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军队有了自己的旗子。但是,改了“旗子”不等于换了“里子”,更换一个名号与锻造新式武装之间还有巨大的鸿沟需要跨越。

考诸此时的工农革命军和各类工农武装,他们的构成无外乎这样几方面——井冈山上红军的来源包括潮汕叶贺旧部;前武昌国民政府警卫团;平浏农民,湘南农民和水口山的工人;围攻井冈山的国民党军俘虏兵;边界各县的农民。“红军成分,一部是工人、农民,一部是游民无产者”[18]P63;“吉安七纵队较好,游击颇有成绩,各队兵士成份为农民、散兵,及一部份土匪”[10]P40。首先是旧军队。除了朱毛所部南昌起义、秋收起义中的国民革命军以外,在延福地区,共产党员李景云、郭承禄改编流落于此的原国民党第八师排长李育青率领的20余人,成立延福第一支工农革命军油田游击队,由李育青任队长。延福党组织领导油田游击队为骨干,后来发展为第九纵队。乡村社会中地主的靖卫团、挨户团等武装,也有受影响而被转变为工农武装的,如1929年11月罗炳辉在值夏起义,所部靖卫团编为红军第五团。二是绿林武装。秋收起义工农革命军第一师第四团为师长余洒度收编的邱国轩团。井冈山上的袁、王部和东固的段月泉“三点会”都是典型的绿林武装接受了共产党的影响与改造。1928年5月兴国建立的第十五纵队,“其中大多数是原来的土匪,只有几个是兴国、桥头的农民”[19]P296。三是工农群众。毛泽东秋收起义第二团由安源工人纠察队、矿警队、醴陵农民自卫军和工人纠察队为主力,兼有萍乡、安福、莲花农民自卫军;第三团由浏阳、平江工农义勇队一部分组成。赣南农民暴动后建立了一批红军纵队,主要成分都是农民。赣西南地方武装整编成红六军之初,“部队的成份也比较复杂,基本的是农民”[19]P87。

可以清晰地看到,共产党革命武装的来源主要是工、农、兵、绿林四类群体,军队虽具有革命性,但仍缺乏符合共产党革命要求的革命军内蕴,既做不到党绝对领导,且“部队刚成立时,纪律也差,农民的散漫习气很浓厚,请假逾期不归的现象时有发生”[19]P88。另外,在井冈山、延福等地,还存在党组织负责人是本地人,武装的负责人是外乡人,地方党组织与武装之间存在一定的分歧和矛盾,在某些时候还表现出党与枪矛盾的激化。因而,在拿起枪杆子之初,共产党所掌握的武装与自身变革乡村社会的革命目标就存在一种张力,它集中体现为共产党进入乡村社会时所面临的传统政治格局和一支由共产党领导的小生产者为主体的军队。这种军队仍是游离于乡村社会之外的武力,既不能真正为党所指挥,也不为乡村社会所切实接受。凭借这样的武装,距离承担共产党革命的任务还具有相当的距离。而要纾解这种张力,关键在于军队能否与乡村社会有效建构纽带并融为一体,当然,这首先取决于军队这个矛盾的主要方面。

二、路径:中国共产党在介入乡村社会中锻造新式“枪杆子”

“枪杆子里出政权”是一句为历史反复证明了的朴素道理。其关节在于,中国共产党所要建立的政权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式政权,进而,需要什么样的枪杆子才能造就这种新式政权?尽管在井冈山的“外力型割据”和东固的“内生型割据”中,军队与乡村社会的联系有所差异,但共产党乡村割据的共同特点是“有根据地的”,即在乡村社会通过政党所领导的民众政权来实现自己的革命目标。革命政党是推进乡村社会改造的动力源,农民是政党动员、组织和武装的对象,在武装起来的过程中用武器批判他们所托身的乡村社会。中国共产党的革命目标必然要求政党及其领导的武装能够在与乡村社会的互动中介入并改造乡村社会,否则才是真正的“军事投机”。赣西南的共产党组织凭借自身的理想信念、与乡村社会的既有关联及领导组织能力,在介入乡村社会并与其互动中锻造出新型工农武装。

(一)对乡村社会中的绿林武装进行改造

绿林武装是乡村社会的一种畸形结构。大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已经关注对绿林武装的政策,认识到绿林武装兼具革命性和反动性,是可以作为联合战线的力量。1927年8月3日,在四省农民秋暴大纲中,中央视绿林武装为“一切接近农民的社会力量”,要求将其团结在农会周围来组织暴动。[17]P241随后,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议把“联合会匪”作为乡村工作的任务之一。9月,中共江西省委在秋暴计划中指出,“有会匪的县份,应联合会匪的武装,或以会匪的武装收缴政府或反动的武装”[20]P21-23,要求各地把绿林武装当成同农民一样的暴动主体,不仅要拉住他们的首领也要拉住群众。对于团结绿林武装来说,其首领往往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在东固,党组织决定争取“三点会”首领段月泉,最终使“三点会”成为东固工农武装的重要基础,段月泉也在东固党组织的充分信任和教育下成长为优秀的地方领导人。

绿林武装原有的社会联系还有利于巩固各地革命武装的联系。东固与桥头武装合编中以“三点会”原来的盟约关系为连接的桥梁,通过段月泉将加入革命队伍的会众团结起来,因而使红二、四团关系巩固。陈毅报告说:“桥头一带尽为洪家弟兄的势力,即是土匪的势力,他们看着红军有几百枪打土豪分东西,他们也便挂起红旗借红军声威也干起来了,又因桥头原有几个知识分子在该地办农协……,其后红军二团及赣南特委决定将该地一带洪会收集起来成立红军第四团,意在使他们渐渐受我们政策的范围,这个办法渐渐收了效,因为那个领袖段月泉(团长)颇进步,同时又逐渐去改换该团士兵成分”[21]P167-168。在兴国,陈奇涵等也统一认识,开展对兴国境内“三点会”大小头目的统战工作,还巧妙地用“三点无共不成洪”来引导会众认识不和共产党合作就不是真正的“洪”家,自觉接受共产党的领导和改造。在于都,革命首领李骏等还加入于都西乡鲤鱼、仓前等地的“三点会”,动员他们参加共产党领导的土地革命,同时要求他们遵守农会章程和纪律。[21]P200-201

但是,绿林武装也存在很明显的缺点。首先是政治目标不明,缺乏长期的斗争纲领;再是阶级路线不清,只讲义气和交情;三是组织纪律不严,时常侵犯群众利益;四是官兵关系不好,旧风气重。团结绿林武装就必须注重对他们的改造。在井冈山,前委确定团结并改造袁、王所部的方针,毛泽东率部上山并拨给袁、王枪支后,派出游雪程、陈伯钧、徐彦刚、何长工等干部,对袁、王部进行无产阶级思想教育,使他们逐步懂得为谁打仗、靠谁革命的道理,逐步确立政治工作的原则、方法和各项制度;积极发展党员,建立党的组织,吸收思想淳朴的青年农民参军,淘汰作风恶劣、品行不端的分子;加强军事训练,提高部队技战术素养。毛泽东还十分注重做王佐的思想工作,经常与他谈话,提高他的阶级觉悟和群众观念。王佐曾对何长工讲:“毛委员是最有学问的人,跟他谈上一次,真是胜读十年书啊!”[12]P2331928年2月,在宁冈大陇袁、王部改编为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二团,使这支绿林武装获得新的政治生命。团结并改造绿林武装是具有战略眼光和政治远见的举措,也是中国共产党进入乡村社会并与之建立联系的有效手段。

(二)在深入乡村社会中直接创建党领导的工农武装

面对乡村社会的既有格局,中国共产党通过强大的组织和动员能力营造了农民参加革命的现实场域。乡村中的工农武装主要有从“群众武装中生成正规红军”和“由正规红军帮助发展群众武装”两类,[22]P46赣西南苏区恰好拥有这两类的典型。在井冈山,面对“党和群众不得不一齐军事化”[18]P63的局面,这一带原有的秘密暴动队等武装在红四军提供枪支等帮助下逐渐壮大,各县赤卫队指挥员也由红军所办的教导队训练,能够“经常地和豪绅的保安队、挨户团作战,战斗力日益增强”[18]P67。党组织所创建的赤卫队、暴动队等地方武装在红军帮助下逐渐发展成为根据地重要的力量。另外,作为“内生型割据”的典型,东固革命武装更是由党组织一手创造的。坳上会议决定重新组织农民协会,发动农民的“三抗”斗争,以原九区农协掌握的枪支为基础,争取段月泉,准备武装暴动。1928年2月,中共江西省委军事部决定将东固工农革命军和永丰、吉水农军合并,吸收吉安、吉水、永丰等地的工农群众,在东固养军山成立了江西工农革命军第七纵队,下设三个区队和宣传队、运输队等。吉安延福地区的李锦云等人创建的革命武装编为第九纵队。3月,第七、九纵队会师,成立纵队总指挥部。

在赣南,1928年2月爆发信丰农民暴动,暴动失利后转移到信丰、安远、定南边界山区,以暴动农民为基础组建红二十六纵队,后编入红五军;在兴国,赣南特委指定陈奇涵负责,在6月间集中兴国崇贤、城冈、莲塘、东村等地和桥头、宁都等部分赤卫队、游击队组成红二十五纵队,还曾攻克兴国县城。1930年4月,安远、于都边界发生一起姓氏械斗,于都党组织进行了大量的宣传教育工作,将宗族械斗引导到革命行动。此时,毛泽东率红四军游击到此,前委决定将于都盘古山特委扩编为安(远)于(都)会(昌)赣(县)四县边界特委,建立红二十二纵队,并抽调军事干部协助,拨给枪和子弹。1930年6月,红四军前委和赣西南特委决定将赣南的地方红军二十二、二十三等6个纵队合编为红二十二军,赣西南地区又添一支正规工农武装力量。

(三)着力使革命军队具备与乡村社会整合的能力

民国以来,长期的兵荒马乱使民众对军队普遍抱有恐惧的心态,因而敬而远之。毛泽东率领工农革命军刚到三湾时,发现群众冷冷清清。这种现象很普遍,1929年初,红四军下井冈山后在一些没有党和群众组织的地方时,都反复出现过这种现象,甚至“群众毫不懂红军是什么东西,甚至许多把红军当着土匪打”[23]P763。要让群众认识红军,就必须作出切实的改变。“三大纪律”“六项注意”是井冈山斗争时期的重大成果。1927年10月,“三大纪律”提出“行动听指挥”“不拿老百姓一个红薯”“打土豪要归公”;1928年1月下旬,最初的“六项注意”是“上门板、捆禾草、买卖公平、说话和气、借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1929年6月到闽西新泉时,增补两条变成“八项注意”。这些都是从细枝末节的群众纪律着手来改变军队与群众的关系,让群众认识到新军队与旧军队的区别,也在实践中教育战士,用纪律约束来保证军队的性质。

更为鲜明地表现共产党所领导革命军队的社会改造职能是“三大任务”的提出。1927年11月,工农革命军第一团主力占领茶陵县城,成立了边界第一个工农兵政府。但是,当时并没有建设工农兵政府的先例,搞的还是“完税纳粮”“击鼓鸣冤”那一套,还发生了陈皓等的叛逃事件。毛泽东在处理了叛逃事件后,提出工农革命军的“三大任务”,即打仗、筹款、做群众工作。特别是做群众工作,奠定了工农革命军不同于以往一切旧军队的最显著特点,即工农革命军不再单纯是统治者手中用以维护统治地位的国家机器和暴力工具,而成为工农大众手中所掌握,并经过共产党领导,将破坏旧世界与建设新世界统一起来的工具。在古田会议决议中,“做群众工作”被明确为宣传、组织、武装群众,帮助群众建立党和政权组织等,从而体现出充分的社会改造的取向。由军队开展革命动员、建立群众的政权、群团组织和赤卫队武装组织等,是农村革命根据地的共同特点。革命军队也融入了社会革命的洪流之中,成为推动社会改造的手段,而不再是政客争权夺利的爪牙。也就是说,共产党所创建的工农武装并不是悬空于乡村社会的,而是要着力与乡村社会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共产党开创了不同于曾国藩和蒋介石的地方军事化新格局,有学者称其为“军事地方化”,共产党尽力扶持地方村社各级的军事化水平,尽力争取各种秘密会社的势力,使兵、民与绿林武装在接受共产党领导的前提下尽可能融为一体。[24]只有切实改变了军队与社会的关系,这样的军队也才能被乡村社会所真正接纳,乡村根据地不只是“红军的割据”,而是“群众的割据”,“工农武装割据”才具有真实的稳固的社会基础。

三、变革:在乡村社会中建设工农武装的“四重变奏”

在赣西南苏区从开辟到巩固的过程中,共产党在乡村社会中建设一支能够承担革命任务、改造乡村社会的由无产阶级所领导的新型工农革命武装,促进了乡村社会中革命的深入开展,也在斗争实践中实现了军队与政党、士兵、民众以及军队层级体系之间的关系。

(一)探索党对革命军队绝对领导的有效方式,变革军队与政党的关系

古来军队从来是“兵随将走”;晚清以降,军队往往由军阀个人掌握。大革命时期国民革命军的建设立意打造“党军”,却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其雇佣军队的性质。一旦国民党反动派叛变革命,他们所掌握的军队即沦为新军阀血腥屠杀共产党人和革命人民、残酷镇压中国革命的工具”[25]P119。探索政党对军队的绝对领导,首先就是要破除军队与某些具体个人之间事实存在的依附关系。因而,共产党对军队的绝对领导,除了在政治上的指引外,也体现在具体的组织形式上。改变军队的组织和管理模式,是制度上的一大创新,“红军所以艰难奋战而不溃散,‘支部建在连上’是一个重要原因”[18]P65-66。设立各级党代表是红军初创时期的一项重大举措。虽然在国民革命军和冯玉祥国民军中也设置了党代表,但党员多零散分布于营、团以上,在基层连队一般没有党的组织。政工人员集中于高级政治机关和宣传队,无法深入基层开展政治工作;且政工人员的很大精力是在联络军官,“党的工作不能深入到基层和士兵中去”[26]P36。有鉴于此,1927年8月,中央要求在革命军中“要有极广泛的政治工作及党代表制度”[17]P340。党代表在军队基层的设立,有力地保证了军队执行党的路线、方针、政策,使政党对军队的绝对领导有了巩固的基层基础。在井冈山,红四军制定了《党代表工作大纲》,明确规定党代表的职权与工作内容。[27]P172-173毛泽东在《井冈山的斗争》中充分肯定了党代表的作用。杨克敏关于湘赣边的报告也指出,“那一连、一营、一团的党代表好,那一连、一营、一团的士兵就好,就会作战,问题也少些。那一连、一营、一团的代表弱些,那一连、一营、一团的士兵也要坏些,作战也不行些,问题也多了”[28]P33。罗荣桓回忆,红军中“党代表的威信很高。……如果下个命令,没有党代表的署名,士兵对这个命令就要怀疑的”[29]P551。同时,因党代表往往兼任同级党组织的书记,这就使党代表的职权在一定意义上高过了军事指挥员,根本改变了在国民党军队中党代表只是“虚职”,地位低于军事指挥员的状况。至于东固的红二、四团,“他们是指导员支配军官的”,花名册上“军官的名字列在指导员的后面,一个子弹不问过党不能支配,他们是绝对的党领导”。[1]P67因而,如果说井冈山主要是在军队中加强党的建设,东固则是地方党组织主导了革命军的建设。东固地方党组织的负责人不仅积极筹建武装,而且担任武装的主要领导职务,党的领导与武装领导存在紧密的纽带。东固革命武装一开始就在制度上保证了政治工作负责人相对军事负责人的优先地位,从而保证了党对枪杆子的支配权。在红军第七纵队整编时,党代表被看作是比纵队长更重要的位置。

军队还着力加强了党的领导机制建设。三湾改编时,前委决定凡属重大问题均须由党组织集体讨论决定。1928年11月,红四军党的六大的决议案体现了红四军党组织的集体领导原则,同时就党领导军队的机制作了规定,在《党务决议案》中强调“红军各级党部,不应公开处置各种事务”,要“纠正过去党部直接处理日常事务”的毛病,并把“连上支部干事会应改变称连支部委员会,扩大委员数量,使多数同志参加干部指导工作,切实做到连支委为红军核心”。[30]P458东固红二、四团组建后,加强军队中党的组织建设和政治工作制度,两个团分别建设“团委”,“团部、政治部、士委会为不相属之三平行机关对内外均连署”。[31]P309陈毅向中央汇报红四军的经验时说:“军官与政治人员平等,由党内书记总其成,一切工作归支部,这样可以解决许多纠纷,划分职权”[23]P774。通过逐步理顺政党与军队的关系,减少了机制运行中的损耗,提升了军队执行政党政治任务的能力。

(二)激发并尊重革命者的主体地位,变革军队与士兵的关系

旧式军队的士兵只是军阀的“私人物品”。国民革命军虽然经过大革命的洗礼,但军队的雇佣性质并未根除,官兵间仍有很强的依附性,军阀习气大量存在。旧军官“大部分是黄埔军校的学生,他们都是知识分子,没有经过更多实际战争的锻炼,指挥能力较弱,旧的一套带兵方法,妨碍着上下一致、官兵一致”[32]P118,旧军队的军阀作风也很普遍,“有一个传令兵,因为和传令班长顶了一下嘴,结果被他用扁担痛打了一顿,连扁担也打断了,屁股打烂了”[32]P498-499。共产党领导的工农武装则注重于革命者主体地位的激发,变革军队与士兵的关系,使参加革命军队成为革命者自觉的选择。

“红军中最好的现象,就是在民权主义的施行”[28]P35。军队内士兵的群众组织,或叫“兵士联合会”,或叫“士兵会”等,大体上可以分为三类。一是为实施兵运而在军阀部队内秘密建立的士兵组织;二是旧军队中开明将领建立的士兵会组织,如彭德怀在湘军建立的士兵会;三是红军内部的士兵委员会。设置士兵委员会,赋予其相当程度的自治权力,实际是把原属于军官的部分权力转移到士兵委员会,消除官兵间的人身依附和雇佣关系。士兵委员会有参加军队管理、维持纪律、监督经济、作群众运动、作士兵政治教育等权力。“士兵的生活虽然苦,而看到官长也与自己没有丝毫的差别,也感受到精神安慰,他们的人生观因此也相当地受了影响而改变了些”[28]P35。士兵委员会的设立打破了旧军队的官兵关系,使政党能够直接掌握士兵,“军队内的民主主义制度,将是破坏封建雇佣军队的一个重要武器”[18]P65。同时,士兵委员会也是士兵参与政治学习的学校,在赣西南红军中,士兵委员会召开形势报告会,士兵委员会的主席要作形势报告,听的同志可以插话补充,可以提问题,非常活跃。如杨得志担任红十一师通信排排长时兼任士兵委员会主席,就在攻占吉安后的士兵大会上作报告,师政委罗瑞卿与士兵一起听报告,座谈。[33]P230-231士兵委员会“奠定新型的官兵关系——阶级的团结。因此,只有这样做,才能更彻底更有效地肃清军阀残余”[34]P3,实现政治上的官兵平等。在东固红二、四团,“官兵间的感情很亲切,每月的生活补助费,也是一样开支”[31]P309。红军对待俘虏兵则“公开征求同意,如他们愿在红军则马上补名字,如不愿在红军则开欢送会每人发一二元旅费,由士兵代表致欢送词”,医治伤兵“又请他带了大批传单,雇农友抬到敌人区域附近去”,作为兵运的好方式。[23]P765士兵作为革命者主人翁地位的彰显,有效提升了革命军队的政治性、凝聚力和战斗力。

(三)工农武装以最主要精力承担群众工作,变革军队与民众的关系

“革命军是建设的,军阀军队是破坏的”[35]P18。共产党领导的工农革命军不只是推翻乡村社会的旧政权,而是要依靠军队的力量从根本上再造地方社会,这就必然要求变革军队与民众的关系,其实质是乡村社会的军事革命和社会革命合二而一。

三河坝战役后,朱德部到达崇义上堡一带进行整训,开始以连、排为单位分散向群众宣传革命。毛泽东在茶陵事件后规定了红军的“三大任务”,1928年1月攻克遂川后也实行分兵做群众工作。此后,红军每攻克一地,都会把做群众工作摆在首位。1929年4月,毛泽东在回复中央的信中指出,“红军打仗与作群众工作的时间是一与十之比”[1]P57,这是一个令人惊讶的比例,表征着红军要以主要的精力从事群众工作,承担起建设新世界的职能。1928年2月,赣西南特委批准成立第七纵队时,纵队除设有3个区队,还有交通队、侦探队、输运队、宣传队等组织。其中宣传队有11人,在这支156人的地方武装中占7.7%。[10]P27-31正是因为这样的比例与布局,红军才能够成为执行革命政治任务的武装集团。红军到达某一区域发动群众的办法包括平谷价、废除债务、分土豪的财物及田地等。“因为这几个办法”,群众往往跟随红军的革命行动,“红军一到某地,群众的活动马上就可以起来”。[23]P7891929年,中央“九月来信”对红军从革命实践中形成的三大任务作了正式的确认,并指出红军若不能执行这些任务“则与普通军队无异”[36]P33。换言之,红军不是“普通军队”,正是因为执行了多重任务特别是在与乡村社会的互动中推进社会改造和根据地的建设。

(四)重视地方武装建设与克服地方主义相统一,变革军队层级体系间的关系

工农武装是共产党以农村为中心的斗争必要的支撑与保障。但是共产党要考虑的还有杜绝红军游击离开后,地方失去有效保护的问题,要使红军获得源源不断的兵源与物资保障,有力的地方武装的意义就十分重要。毛泽东在井冈山斗争时期就认为,扩大红军要走由扩大地方武装到扩大主力红军的路线,不是传统的招兵买马招降纳叛。“红军与赤卫队之武装应该同等重视,在群众有觉悟毫无武装的时候,红军应设法多发枪械给他们,在有几县以上的赤卫队,群众武器多的地方应该成立红军一营至一团,打破群众自私自利的地域界限,创造强有力的超地方性的红军”[23]P785。必须形成地方武装的层级,它们既是正式红军作战的帮手,也是组织乡村社会的基本方式,是对晚清以来士绅地主主导的地方军事化的一种破解,是农民掌握乡村权力的必要保障。不论是从井冈山“永新困敌”还是后来赣西南地方武装九打吉安,都显示了地方武装的力量。

1930年3月,前委楼梯岭会议体现了毛泽东对工农武装层级的认识程度。“扩大红色区域主要条件就是农民武装,若不能创造农民武装,则所谓深入工作只是一句空话,游击队所到之处,凡属做有深入工作希望的地区,不但不能把原群众武装收缴了去扩大红军,(要在广大赤色区域的腹地部分土地斗争业已深入,武装作用减少了的时候,才能有计划地集中一部分地方武装编为红军)。在红军斗争力不大,感觉损失的条件之下,还一定要由红军拨枪枝去武装群众,不但要出枪,有时还出子弹,不但拨出子弹,有时还要拨出军事工作人。在红军力量不强,事实上无法拨出枪弹及人员的时候,就要尽可能的努力去收缴豪绅及小部队敌军的武装去武装农民。总之,游击部队对于地方武装是与他的工作同始终的,谁不把武装地方看作十分迫切的工作,谁不看重地方武装,如同看重他自己的部队一样,谁就是抛弃群众的机会主义者”[11]P493。1930年春夏,在“立三路线”影响下,赣西南地方武装几乎完全集中到主力红军,但是“中心城市攻不下,原有的苏区又不能抵抗地主武装的侵扰,结果苏区被破坏,红色城市失掉群众受着地主武装的摧残,增加群众失败情绪”[28]P418-419。党的六届三中全会纠正“立三路线”后,指出“在乡村为农民赤卫队”武装起来保卫政权。这些广泛存在的乡村赤卫队使工农武装体系保有与乡村社会的有机联系,邓子恢、张鼎丞也指出:“创造主力红军,是建立、巩固和发展革命根据地的一个重要问题。……地方武装逐步升级,正是适应创造主力红军的要求而又照顾到群众觉悟的最好办法”[37]P35。

乡村社会也在形塑着工农武装体系本身。由于农民的小生产特征,以及宗族在乡村社会长久的影响,工农武装中的地方主义十分严重。“地方主义,足令红军有瓦解的危险”[38]P16,由地方党组织创建的武装更为明显,如在红六军中“有些人地方观念很重,只愿意在本区域活动,不愿意到外地区作战”[19]P87-88。为解决军队中的地方主义,红四军在井冈山成立后进行干部的交流,同时注重对不同来源的武装进行的混编。东固亦然。在第七纵队整编时,杨金芳和郭枚都是来自水南的领导人,被分派在了不同的区队,杨金芳担任第三区队长,其指导员邓知非则来自永丰农军。[24]共产党领导人对红军中地方主义进行批判,着力构建集中统一的领导。1930年赣西南前委的成立,成为统一领导赣西南苏区革命的领导机关,随后就军地关系进行了规定。毛泽东对中央提出建议:“超地方性质的红军,不但不宜受县委与特委的指挥,并不宜限定受某一省委指挥。五军在平、浏,四军在湘南及湘赣边界,多次地失败在地方主义指挥之下。超地方的红军必须在中央直接指挥之下,才能适合革命环境的需要,而不受地方主义的累害。”[1]P61

四、结语

1930年2月,红四军前委、红五、六军军委和赣西、赣南特委联席会议在吉安陂头召开,实现了赣西南苏区集中统一领导,将扩大苏区、深入土地革命和扩大工农武装作为赣西南党的主要任务。3月,赣西南党的一大召开,随后成立赣西南苏维埃政府,赣西南成为当时最大最巩固的一块农村革命根据地,赣西南红军也成为不久后整编红一方面军的核心班底。“枪杆子里出政权”,只有在革命政党介入乡村社会的互动过程中,坚持政党的革命性本色,通过革命的政治工作,以政党为核心构建革命的武装体系,经过艰苦锻造的红色枪杆子,才能成为工农民主专政的新式政权的基础,实现变革乡村社会,并将乡村社会作为前进的基础,避免陷入太平军或国民党的“城市陷阱”。“一个以推翻现有政权、建立自己的政治体系为目标的政党,建立农民的群体组织,改变原有的社会结构,是在革命发生过程中的一种制度性建设,也是其目标实现的关键所在”[39]P112。中国共产党在赣西南创建工农武装的经验与成就,实现了“民众与武力的结合”,恢复军队与乡村社会的历史性联系,即中国历史上“兵农合一”,最终创建起支撑革命的强大社会基础,使政党的革命目标借助成体系的权力掌控乡村社会,成为实现革命目标的稳固基地,也为中国漫长而艰巨的新民主主义革命作出了开创性贡献。从中国构建现代国家的历史进程来看,也具有鲜明的意义和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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