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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大利亚对“一带一路”决策的政党政治逻辑

2023-02-07宁团辉

印度洋经济体研究 2023年6期
关键词:联盟党工党倡议

宁团辉

【内容提要】“一带一路”倡议是中澳关系存在问题较为突出的领域,澳大利亚对“一带一路”倡议的拒绝和否定既是中澳关系恶化的表现,更是导致这一结果的重要原因。从澳大利亚国内政治的视角来看,联盟党和工党对“一带一路”倡议的不同认知以及这两大政党围绕“一带一路”的辩论和博弈最终塑造了澳大利亚的决策。作为执政党,联盟党对美澳同盟的重视和对中国的疑虑使得其对“一带一路”怀有较强的戒备心理,随着中美两国战略竞争加剧,其对“一带一路”的负面认知强化,对“一带一路”的抹黑和批评升级,并最终撕毁维多利亚州政府与中国签署的合作协议。作为反对党,工党对联盟党政府的决策没有形成有力的制衡,相反,其自身立场也在不断后退,导致澳大利亚最终走向与“一带一路”对抗的一边。

一、问题的提出

“一带一路”是中国提出的一项极为重要的国际合作倡议,也是中国为国际社会贡献的最大的公共产品。2013年“一带一路”倡议提出后,澳大利亚国内对于是否加入“一带一路”进行了激烈的讨论。经过长时间的犹豫和观望后,2017年特恩布尔政府作出了不加入“一带一路”的决策。之后,随着中澳两国关系的恶化,澳大利亚政府官员对“一带一路”的污名化言论越来越多,2021年莫里森政府撕毁了维多利亚州(下文简称“维州”)与中国签署的“一带一路”合作文件。鉴于“一带一路”倡议在中国对外战略中的重要性,澳大利亚对“一带一路”的拒绝和否定影响了中国发展中澳两国关系的信心,并且成为中澳关系由暖转寒的一个标志性事件。

澳大利亚对“一带一路”倡议的态度和决策是国内外学界关注的问题。关于澳大利亚对“一带一路”的认知形成和决策背景,国内外学者也存在不同的看法。总的来看,这些看法可以归为三类。第一种观点认为澳大利亚的决策受到了美国影响。在中国提出“一带一路”倡议后,美国便以竞争和对抗的态度对待之,这自然会影响到澳大利亚的政策选择。(1)James Laurenceson and Xunpeng Shi,“Why Is Australia Dragging Its Feet on China’s Belt and Road?”https://thediplomat.com/2017/05/why-is-australia-dragging-its-feet-on-chinas-belt-and-road/,访问时间:2023年9月25日。作为美国的盟友,澳大利亚也无法接受“一带一路”对美国主导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冲击。(2)Simon Hewes and David Hundt,“The Battle of the Coral Sea:Australia’s Response to the Belt &Road Initiative in the Pacific,”Australi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Vol.76,No.2,2022,p.182.同时,为呼应美国对“一带一路”倡议的污蔑和打压,莫里森政府不仅撕毁维州签署的“一带一路”谅解备忘录,还加入美国主导的“蓝点网络”倡议。(3)宫高杰、贺鉴:《意象分析视角下的澳大利亚“印太战略”与中国的应对》,《印度洋经济体研究》2021年第1期,第88-89页。

第二种观点认为澳大利亚拒绝加入“一带一路”是因为对中国的疑虑和不信任。一些学者从地缘战略的视角看待“一带一路”产生的影响,认为“一带一路”是中国重塑世界雄心的体现,如果得以实施,可能会改变欧亚大陆和印度洋地区的战略和经济特征。(4)David Brewster,“China’s Rocky Silk Road,”https://www.eastasiaforum.org/2015/12/09/chinas-rocky-silk-road/,访问时间:2023年9月18日。澳大利亚战略政策研究所前执行所长彼得·詹宁斯(Peter Jennings)污蔑“一带一路”旨在加强中国对欧亚大陆资源和基础设施的独家控制。(5)Peter Jennings,“Foreign Relations Law a Necessary Step to Protect Australian Strategic Interests,”https://www. aspistrategist.org.au/foreign-relations-law-a-necessary-step-to-protect-australian-strategic-interests/,访问时间:2023年8月26日。政治上的差异和分歧也使得两国在一些具体问题上难以达成共识。有学者指出,虽然澳大利亚不希望被排除在“一带一路”带来的经济机会之外,但又认为“非民主”的中国是对其国家安全和政治价值观的潜在威胁。(6)Lai-Ha Chan,“Soft Balancing against the US ‘Pivot to Asia’:China’s Geostrategic Rationale for Establishing the Asian Infrastructure Investment Bank,”Australi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Vol.71,No.6,2017,p.579.

第三种观点认为澳大利亚对“一带一路”的消极和抵制态度源于地缘政治焦虑。长期以来,澳大利亚在南太平洋地区享有主导性的影响力。然而,随着中国与太平洋岛国关系的发展,澳大利亚对中国的警惕越来越高,担心自己的主导地位受到挑战,其对岛国的关注度也越来越高。(7)Nicole George,“Gender,Security and Australia’s 2018 Pacific Pivot:Stalled Impetus and Shallow Roots,”Australi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Vol.73,No.3,2019,pp.213-218.“一带一路”在南太平洋地区的推进打破了澳大利亚在该地区的“援助垄断”,加剧了澳对中国影响力的焦虑和对“一带一路”的负面认知。(8)岳圣淞:《澳新两国对“一带一路”倡议的认知比较与机制化建设》,《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4期,第147-148页;秦升:《政策摇摆与认知分裂:转变中的澳大利亚对华外交》,《战略决策研究》2019年第5期,第28页。澳大利亚战略安全学者梅德卡夫(Rory Medcalf)称“一带一路”倡议是中国版的“印太战略”,指责中国未经协商就将太平洋岛国纳入该计划引发了印太地区的竞争。(9)Rory Medcalf,“How Australia Can Counter China’s Pacific Ambitions,”Australian Financial Review,February 24,2023.有学者通过话语分析发现,自2018年以来,澳大利亚官方开始更明确将中国在太平洋岛国地区的存在和影响界定为威胁,并且加大了对太平洋岛国的基础设施援助力度,以对抗“一带一路”。(10)Joanne Wallis et al.,“Framing China in the Pacific Islands,”Australi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Vol.76,No.5,2022;Simon Hewes and David Hundt,“The Battle of the Coral Sea:Australia’s Response to the Belt &Road Initiative in the Pacific,”Australi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Vol.76,No.2,2022.James Laurenceson and Jane Golley,“Australia and the BRI:Cooperate,Compete or Challenge,”https://disruptiveasia.asiasociety.org/australia-and-the-bri-cooperate-compete-or-challenge,访问时间:2023年9月16日。

以上三种观点从不同角度分析了澳大利亚对“一带一路”倡议的认知和决策,也都有一定的解释力。但既有研究无法解释的问题是,为何澳大利亚一开始对“一带一路”展现了谨慎但积极的姿态,后来却拒绝加入并逐步采取对抗的姿态?为什么澳大利亚的态度会出现如此大的转变,是什么因素导致了这种转变?为深入分析澳大利亚的决策逻辑,本文引入政党政治的视角,从政党政治的运作过程观察澳大利亚的决策。

二、澳大利亚对“一带一路”的认知与决策

中国与澳大利亚同为亚太地区重要经济体,两国经贸关系密切,中国已连续多年是澳第一大贸易伙伴、第一大进口来源地和第一大出口目的地。因此,作为重要的经济合作倡议,“一带一路”的提出为两国经贸合作和双边关系发展创造了难得的机遇。澳大利亚社会各界十分关注“一带一路”产生的影响,并对此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在此过程中,澳大利亚政府的态度发生了显著的变化,逐步从观望和犹豫走向“一带一路”倡议的对立面。

(一)澳大利亚国内对“一带一路”的认知

澳大利亚工商界是中国经济发展的受益者,很快便意识到“一带一路”倡议所蕴含的商业机遇,从矿产巨头到航空公司,不少商界领袖都对“一带一路”倡议表达了公开的支持,(11)[澳]蔡源:《澳大利亚各界对“一带一路”倡议的反响及政策》,《澳大利亚研究》2018年第1辑,第111-112页。并推动澳政府就加入“一带一路”同中国进行磋商。澳大利亚中国工商业委员会主席约翰·布伦比(John Brumby)更是直言不讳指出,澳大利亚要想发展经济,就必须加入“一带一路”。(12)Glenda Korporaal,“Business Lobby Backing China’s Belt and Road,”The Australian,June 27,2019.即使澳大利亚政府拒绝加入“一带一路”,澳商界仍对该倡议持积极态度。澳中商会首席执行官海伦·索扎克(Helen Sawczak)在参加第二届“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时称,尽管澳政府没有签订“一带一路”备忘录,但这并不意味着澳企业被排除在“一带一路”项目之外,澳企业应当积极寻求“一带一路”带来的商业机会。(13)《澳中商会:澳大利亚企业应积极参与“一带一路”》,商务部网站,http://www.mofcom.gov.cn/article/i/jyjl/l/201904/20190402857752.shtml,访问时间:2023年9月21日。出于商业利益的考虑,澳大利亚工商界自然希望推动中澳在“一带一路”框架下进行合作。在工商界的呼吁和努力下,澳政府最初与中方进行了接触,并对参与“一带一路”合作保持较为开放的态度。然而,随着莫里森政府更多将战略安全与意识形态考量置于商业利益之上,工商界对中澳开展“一带一路”合作的前景转为失望。中澳关系的持续恶化和莫里森政府的政治操弄加重了工商界的失望情绪,使得主张中澳“一带一路”合作的声音越来越弱。

媒体是塑造澳大利亚民众对“一带一路”认知的主要方式。“一带一路”倡议提出后,澳大利亚主流媒体对此进行了较多的报道。在早期的报道中,经济议题占报道总数的三分之二以上,印证了中澳经贸往来体量之大、地位之高;涉及“一带一路”倡议的经济报道相对务实,主要是介绍该倡议的来源、政策框架和目标等客观信息,较为中立和正面。相较于经济报道,涉及“一带一路”的政治和军事报道主要是用来渲染所谓“中国威胁论”,较为主观和负面。(14)孙有中、江璐:《澳大利亚主流媒体中的“一带一路”》,《现代传播》2017年第4期,第37-41页。然而,随着2017年以来所谓“中国渗透论”的发酵和2018年以来澳大利亚官方对“一带一路”的认知日益负面,澳大利亚媒体对“一带一路”的负面报道越来越多。(15)Yuan Jiang,“Framing the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 in Australian Newspaper Journalism from 2013 to 2020:From Lukewarm Acceptance to Outright Hostility,”American Communication Journal,Vol.24,No.1,2022,pp.1-11.澳大利亚讨论“一带一路”的舆论氛围迅速恶化,各种非理性和不客观的声音占据了讨论空间,有关“一带一路”的负面标签逐渐固化。

澳大利亚地方各州对“一带一路”的态度与联邦政府也不尽相同。地方各州是中澳经贸合作的受益者,对于扩大与中国的经济联系有着强烈的兴趣。“一带一路”倡议提出后,澳大利亚一些地方表达了参加“一带一路”的意愿。以维州为例,中国是该州第一大贸易伙伴和重要投资来源地、第一大海外留学生和国际旅游收入来源国。在“一带一路”倡议提出后,维州就积极与中国对接。2017年维州州长安德鲁斯来华参加首届“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并于2018年与中国签署了“一带一路”合作谅解备忘录。2019年,安德鲁斯再次来华参加“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他在接受新华社专访时表示,高峰论坛汇集各国政要和各行业领军人物,“一带一路”不仅意味着同中国的合作,也是同整个区域的合作,维州的各个行业都将从中受益。(16)《专访:“一带一路”合作让维州同中国关系更紧密——访澳大利亚维多利亚州州长安德鲁斯》,中国政府网,https://www.gov.cn/xinwen/2019-04/25/content_5386295.htm,访问时间:2023年9月17日。澳大利亚北领地也曾对参加“一带一路”表达支持,时任北领地首席部长迈克尔·冈纳(Michael Gunner)在2019年10月表示,“一带一路”对中澳双方是双赢的,有助于澳大利亚的北部大开发计划。(17)“Belt and Road Initiative Can Be Win-win,Says Australia’s Northern Territory Chief Minister,”Xinhua Net,https://www.xinhuanet.com/english/2019-10/15/c_138471623.htm,访问时间:2023年9月17日。莫里森政府明确反对地方各州与中方就“一带一路”进行对接与合作,公开批评和谴责维州的做法。在联邦政府的施压下,其他各州也从原来的立场后退,如西澳州明确表示不会签署“一带一路”合作文件。中澳关系在2020年因莫里森政府的挑衅而严重恶化,澳大利亚联邦政府随即对地方各州参与“一带一路”的做法进行更加严厉的打压,地方各州对“一带一路”的热情也被压制和扼杀。

(二)澳大利亚政府对“一带一路”态度的演变

虽然国内各种力量对“一带一路”倡议存在不同的看法,但澳大利亚对“一带一路”的参与最终取决于其政府的态度和决策。鉴于中澳关系的重要性,中方真诚希望澳大利亚能够积极参与“一带一路”建设,认为“海上丝绸之路”倡议覆盖中澳全面战略伙伴关系的各个领域,澳参加“一带一路”将为中澳关系发展带来新的历史机遇,两国完全可以通过共建“海上丝绸之路”实现互利双赢、共同发展,成为地区国家参与“海上丝绸之路”建设的榜样和典范。(18)《驻澳大利亚大使马朝旭在“一带一路”学术论坛上的致辞》,中国驻澳大利亚联邦大使馆网站,http://au.china-embassy.org/chn/sghdxwfb/2016zq/201508/t20150816_987676.htm,访问时间:2023年8月8日。中国领导人还多次向澳大利亚发出诚挚的邀请。2014年11月,习近平主席在澳大利亚联邦议会发表演讲时指出,“大洋洲地区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自然延伸,中方对澳大利亚参与‘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建设持开放态度。”(19)习近平:《携手追寻中澳发展梦想 并肩实现地区繁荣稳定——在澳大利亚联邦议会的演讲》,《人民日报》,2014年11月18日,第2版。2015年至2016年间,习近平主席在与澳大利亚总理特恩布尔的三次会面中均表示,希望双方做好“一带一路”倡议同澳大利亚“北部大开发”计划的对接。(20)参见《习近平会见澳大利亚总理特恩布尔》,《人民日报》,2015年11月17日,第1版;《习近平会见澳大利亚总理特恩布尔》,《人民日报》,2016年4月16日,第1版;《习近平会见澳大利亚总理特恩布尔》,《人民日报》,2016年9月5日,第2版。

澳大利亚对“一带一路”的态度却经历了一个复杂的转变过程。最初,澳大利亚官方对“一带一路”的态度虽然较为谨慎,但还算比较开放,并积极与中方就“一带一路”进行接触。与工商界的热情欢迎和踊跃参与相比,澳大利亚政府在谈及“一带一路”时用语谨慎,避免在公开场合作出明显的倾向性表态。在2015年举行的第二次中澳战略经济对话中,中方发布的新闻稿指出,“双方认识到,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和国际产能合作与澳大利亚的北部大开发倡议和国家基础设施发展计划有许多共同点,要通过两国发展战略的对接进一步提升合作的领域和层次”,(21)《第二次中澳战略经济对话在澳举行》,《人民日报》,2015年8月14日,第3版。而澳方发布的新闻稿虽然强调了基础设施投资和北澳开发等议题,却没有提及“一带一路”。(22)“Australia-China Strategic Economic Dialogue Promotes Investment in Regional Infrastructure,”The Department of the Treasury,https://ministers.treasury.gov.au/ministers/joe-hockey-2015/media-releases/australia-china-strategic-economic-dialogue-promotes,访问时间:2023年9月24日。此外,特恩布尔也没有对中方领导人提出的“一带一路”合作倡议作出明确回应。

不过,澳大利亚政府没有立即否定加入“一带一路”倡议的可能性,还与中方就开展“一带一路”合作进行过接洽。澳大利亚外交贸易部曾专门出台报告,积极评价“一带一路”给澳带来的机遇。在2015年第二次中澳战略经济对话中,双方就“一带一路”倡议与澳“北部大开发”计划对接合作还成立了工作组。(23)李锋、鲍捷:《自贸协定为中澳关系注入新动力》,《人民日报》,2016年12月19日,第3 版。总体来说,在2017年3月之前,澳大利亚官方对是否加入“一带一路”倡议一直持犹豫和观望的态度。在澳联邦政府内部,各部门对是否加入“一带一路”也有不同的意见,贸易部门的官员大都正面看待“一带一路”倡议,希望能够为澳大利亚企业发展提供更多的机遇;外交、情报和国防部门的官员多从战略角度解读中国提出“一带一路”倡议的动机和影响,认为澳方应该谨慎对待。然而,澳大利亚政府对“一带一路”的态度自2017年以来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首先,明确拒绝加入“一带一路”。在李克强总理2017年3月访问澳大利亚前夕,澳政府明确表示不会签署“一带一路”合作备忘录,(24)Jamie Smyth,“Australia Rejects China Push on Silk Road Strategy,”https://www.ft.com/content/e30f3122-0eae-11e7-b030-768954394623,访问时间:2023年9月25日;Primrose Riordan,“China Snubbed on Road and Port Push,”http://www.theaustralian.com.au/national-affairs/foreign-affairs/china-snubbed-on-road-and-port-push/news-story/1534e4f7de0ab0031818854d24ae0a91,访问时间:2023年9月25日。这也是特恩布尔政府正式就是否加入“一带一路”倡议表明态度。虽然不签署合作备忘录并不意味着对“一带一路”的完全拒绝和否定,并且澳大利亚政府高官仍多次表示不排除与中方就“一带一路”开展合作的可能性,但澳大利亚的这一决策对中澳关系的负面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因为从经济的角度来看,两国密切的经贸关系意味着澳大利亚没有不加入的理由,显然在澳政府的决策过程中所谓的战略安全甚至意识形态考量占了上风,而这也反映出澳大利亚的对华政策思维正在发生变化。

其次,公开批评“一带一路”项目。在澳大利亚拒绝加入“一带一路”后,澳政府高官对“一带一路”倡议的批评和指责越来越多,一些官员对“一带一路”的污名化言论还在国际上产生了恶劣的影响。2018年1月,时任澳大利亚国际发展与太平洋事务部长的孔切塔·菲拉万蒂—维尔斯(Concetta Fierravanti-Wells)指责中国以不利的条件为太平洋岛国提供贷款,用于建造一些“白象”(25)所谓“白象工程”是指那些造价高昂、华而不实的工程项目。基础设施工程。(26)《中国援助太平洋岛国 澳部长称是“白象”》,联合早报网,http://www.zaobao.com/world/20180111/42348.html,访问时间:2023年9月25日。2018年6月,澳外长毕晓普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澳大利亚担心“一带一路”会给南太平洋岛国带来沉重的债务负担,并直言“一带一路”是中国在地区拓展政治和战略影响的工具。(27)David Wroe,“Australia Will Compete with China to Save Pacific Sovereignty,Says Bishop,”https://www. smh.com.au/politics/federal/australia-will-compete-with-china-to-save-pacific-sovereignty-says-bishop-20180617-p4zm1h.html,访问时间:2023年9月27日。

再次,撕毁维州签署的“一带一路”文件。2018年10月,工党执政的维州政府与中国签订了“一带一路”合作谅解备忘录。然而,维州政府和州长本人随后不断遭到莫里森政府的质疑。为此,莫里森政府还制定了《外交关系法》,要求所有州政府与外国签订协议前,必须事先得到联邦外交部长同意。2021年4月,澳大利亚外长佩恩宣布,澳联邦政府决定废除维州与中国签署的“一带一路”合作谅解备忘录及框架协议。此举表明莫里森政府彻底站到了“一带一路”的对立面。鉴于此,中国国家发改委于2021年5月决定无限期暂停中澳战略经济对话机制下的一切活动。

最后,筹划针对“一带一路”的“替代方案”。为了制衡“一带一路”在太平洋岛国的影响力,澳大利亚政府推出了“太平洋升级”(Pacific Step-up)战略,加大对岛国的援助力度。同时,澳大利亚也开始与美国、日本等盟友一道开展在基础设施领域的合作。2018年7月举行的美澳部长级磋商(AUSMIN)的联合声明中,两国讨论了扩大基础设施合作,强调共同支持印太地区基于原则的可持续基础设施发展,(28)“Joint Statement Australia-U.S.Ministerial Consultations 2018,”U.S.Department of State,https://2017-2021.state.gov/joint-statement-australia-u-s-ministerial-consultations-2018/,访问时间:2023年9月28日。这也是基础设施合作首次出现在美澳部长级磋商的议程中。(29)Jeffrey Wilson,“Diversifying Australia’s Indo-Pacific Infrastructure Diplomacy,”Australia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Vol.73,No.2,2019,p.103.与此同时,澳大利亚与美国、日本宣布建立印太基础设施投资伙伴关系,并在2018年11月进一步签署落实三国基础设施投资伙伴关系合作备忘录,将共同动员和支持私营部门在印太地区建设重大基础设施项目。澳美日三方还在 2019 年大阪 G20 会议上共同推动高质量基础设施建设倡议。(30)刘飞涛:《美国“印太”基础设施投资竞争策略》,《国际问题研究》2019年第4期,第3页。2019年11月,澳美日在泰国曼谷举行的“印太商业论坛”上联合发起“蓝点网络”计划,宣称要在亚洲乃至世界各地促进“市场驱动、透明且财务可持续的”基础设施发展。“蓝点网络”明显是针对“一带一路”倡议的竞争性和对抗性联盟,澳大利亚对该计划的参与也说明其已经在基础设施建设合作领域转向美国。

三、政党政治与澳大利亚对“一带一路”的决策

“一带一路”是中国提出的最重要的国际合作倡议。作为中国在亚太地区重要的贸易伙伴,澳大利亚一直是中国积极争取的对象,其最终拒绝签署“一带一路”合作文件反映了澳大利亚对华政策发生了明显的转变。因此,研究澳大利亚对“一带一路”的决策过程有助于理解其对华政策转变的背景和逻辑。然而,国内外的相关研究侧重于分析澳大利亚对“一带一路”决策所受的外部影响,尤其是美国因素的作用。毋庸讳言,作为澳大利亚最主要的盟友,美国是影响澳对华政策的最大外部因素。但过于强调美国的影响就忽视了澳大利亚的主动性和能动性,也无法说明美国因素是怎样影响到澳大利亚的认知和决策的。换言之,即使有美国等外部因素的影响,最终也要通过澳大利亚的国内政治进程才能发挥作用。为解决上述疑问,本文引入政党政治的分析视角,从国内政治进程的变化中理解和分析澳大利亚对“一带一路”的决策。

在澳大利亚,政党是公民参加政治活动的主要方式,各党派通过竞选活动让本党支持的候选人进入议会,进而实现组阁及制定和影响国家政策的目标。执掌政权是政党组织和参加政治活动最重要的政治目标。只有掌握政权,政党才能主导制定反映本党意识形态和符合本党利益的内外政策。因此,在西方民主政治中,通过竞选活动赢得选举从而实现执政的目标是政党政治的主轴。长期以来,工党、自由党和国家党占据着澳大利亚政治舞台的中心,是政治活动的“主角”,而其他小党只能在大党主导政局的夹缝中寻求生存之道,是政治生活中的“配角”。澳大利亚每三年一次的联邦大选就是联盟党(即自由党—国家党联盟)和工党的政权争夺战,为赢得选举,联盟党和工党都费尽心思争取每个选区的议席,各个候选人必须拿出能讨好选民的政策承诺。联盟党和工党轮流执政意味着他们始终在执政党和反对党两个角色中切换。对反对党来说,尽管无法像执政党那样通过掌握国家政权直接制定政策,但仍可以利用议会活动和制造舆论影响国家的政策走向,如果反对党在议会势力较为强大,执政党在制定国家政策时也会顾及反对党的感受。

对外政策通常被认为是中央政府在国家利益的基础上制定出来的,应该是超越党派和地区的,不受国内政治干扰。结构现实主义就将国家视为一个单一行为体,能够独立地确立国家利益,制定并执行国家的对外政策,国家的目标和利益具有整体性和统一性,其整体的、统一的国家利益是超个人、超阶级、超社会集团的。(31)秦亚青:《现实主义理论的发展及其批判》,《国际政治科学》2005年第2期,第148页。然而,事实上,对外政策并没有完全超越国内政治纷争,不同的党派、地区和利益集团在对外政策上并不一定有一致的立场,有时甚至是相互矛盾、相互冲突的政策取向。澳大利亚的对外政策同样深受政党、利益集团、媒体和公众舆论等国内因素的影响,其中政党的作用尤其明显。联盟党和工党在国内有不同的选民基础,在外交上也有各自的传统和偏好,两党通过选举、执政、议会和政治活动等方式影响对外政策。在“一带一路”的问题上,随着美国对华政策的质变,澳大利亚国内在对华政策上也出现了较大的分歧,各种政治势力和利益集团都有自己的对华政策主张,这些主张最终投射到澳大利亚的政党政治之上,通过政党政治的作用机制最终形成了国家政策。

(一)联盟党政府对美澳同盟的战略重视和对中国的深层疑虑

政党政治的运作过程既是争夺权力的过程,也是争相影响国家决策的过程。根据澳大利亚的政治体制设计,一旦某个政党或者政党联盟在选举中胜出,其在之后的对外政策决策中就会发挥主导性作用。从“一带一路”倡议的提出到澳大利亚作出不加入的决策,这期间一直是联盟党执政,其外交传统、偏好自然就成为影响该决策的重要因素。相对于工党,联盟党有鲜明的亲西方倾向,在身份认同上更加强调西方成员的身份,在外交上更加重视美澳同盟关系,对中国崛起存有较深的疑虑,在对华政策上也更习惯于看美国的态度。联盟党的这些偏好也塑造了其对“一带一路”的认知和决策。

美国对“一带一路”的态度直接影响了联盟党政府对“一带一路”的认知。早在奥巴马政府时期,美国基于霸权护持的考虑,就对“一带一路”存有较大疑虑,认为这是中国拓展影响力的战略工具,会威胁到美国的利益和领导地位。不过,美国官方初期对“一带一路”采取了“冷处理”的态度,官员较少公开提及甚至有意淡化其积极意义。(32)马建英:《美国对中国“一带一路”倡议的认知与反应》,《世界经济与政治》2015年第10期,第104-132页。美国官方表面上的“冷处理”实则是一种克制,即避免过早在“一带一路”问题上向中方摊牌。事实上,美国政府官员在私底下要直接得多,无论是从地缘政治还是从中美关系的视角,美国都不会以合作的态度对待“一带一路”。但为了稳定中美关系,美国一开始并没有完全反对。(33)马建英:《美国对中国“一带一路”倡议的认知与反应》,《世界经济与政治》2015年第10期,第104-132页。美国的克制和审慎也给澳大利亚留有一定的政策空间,使其能够最初对“一带一路”采取谨慎但相对积极的政策,即积极同中方就开展“一带一路”合作进行沟通,但又不明确是否加入。特朗普政府上台后,美国很快将中国定位为最主要的战略竞争对手,美国对华政策中的消极、负面因素骤然增加。与之相对应,美国对“一带一路”的态度日趋负面,不仅认为该倡议具有地缘经济和地缘战略意图,还将此视为中美战略竞争的一个重要维度。(34)韦宗友:《战略焦虑与美国对“一带一路”倡议的认知及政策变化》,《南洋问题研究》2018年第4期,第59-68页。出于遏制中国的需要,美国极力对“一带一路”进行污名化,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干扰“一带一路”的实施。同时,美国也动员盟友配合其战略部署,不仅要求它们不要加入“一带一路”,还与之联合提出对冲举措。在此背景下,联盟党政府在政策选择上很难离美国太远,加上自身的亲美传统,其对“一带一路”的认知也日趋消极。

同时,联盟党对地缘政治和安全问题的关注也影响了其对“一带一路”倡议的决策。长期以来,澳大利亚对华政策辩论中形成了关注安全问题的鹰派和关注经济问题的鸽派,两者在涉华问题上往往采取一种极化的处理方式,即鹰派只从安全的视角来看待某一问题,鸽派则只从经济的视角来看待某一问题。“一带一路”倡议是澳对华政策辩论出现极化的一个典型案例。尽管“一带一路”倡议具有多重意义,但鹰派完全从地缘政治的角度看待之,并且用审慎的态度分析其可能引发的安全担忧。由于联盟党的保守特性和对安全问题的高度重视,鹰派的观点很容易在联盟党引发共鸣,并得到联盟党内部保守人士的大力支持。关于是否应该加入“一带一路”,联盟党的很多决策者倾向于从地缘政治的角度来分析和决策,从而忽视了“一带一路”的本质是经济合作而非地缘战略博弈。时任澳大利亚外长毕晓普就曾表示,澳正在寻求美国在战略上更加重视亚太地区,如果澳加入“一带一路”倡议,有可能造成美国在亚太进一步“退群”。(35)沈予加:《澳大利亚对“一带一路”倡议的态度及原因探析》,《太平洋学报》2018年第8期,第89页。

随着中美战略竞争的加剧,美国对澳大利亚的拉拢和施压力度加大,联盟党政府对“一带一路”立场更加倒退,最终走向了“一带一路”的对立面。2020年6月,莫里森公开抨击维州与中国签署的“一带一路”合作协议,称其违背澳大利亚利益,不符合澳外交政策,并敦促维州州长安德鲁斯废除该协议;维州的自由党领导人(同样也是反对党领袖)奥布莱恩(Michael O'Brien)称这是一项失败的交易,“不利于我们的工作、安全和主权”。(36)Anthony Galloway and Michael Fowler,“Inconsistent with Foreign Policy:Morrison Urges Victoria to Scrap BRI Deal,”https://www.smh.com.au/politics/federal/inconsistent-with-foreign-policy-morrison-urges-victoria-to-scrap-bri-deal-20200611-p551k7.html,访问时间:2023年10月19日。在对维州的施压和威胁没有奏效的情况下,联盟党政府主导制定了《外交关系法》,并利用该法赋予的权力于2021年4月撕毁维州政府同中国签订的“一带一路”合作协议。2022年联邦大选前后,联盟党为了获取竞选优势,再次大肆炒作所谓“中国威胁”,对包括“一带一路”在内的涉华议题进行无差别攻击,更加极化了联盟党政府的对华政策。虽然联盟党在2022年大选中失去政权,但其在众议院有58个议席,在参议院也有32个议席,仍然能够在议会对工党政府形成较强的制衡,使得澳大利亚官方对“一带一路”的反对难以轻易改变。

(二)联盟党内部保守势力对联盟党和澳政府决策的影响

政党之间的分歧是驱动政党政治运作的一大动力源,而政党内部不同派系之间的分歧则是另一动力源。派系斗争是澳大利亚政党政治的一大特征。在自由党内部,以特恩布尔为首的温和中间派和以阿博特为首的保守派之间就上演了多次领导权争夺斗争。2008年,特恩布尔首次成为自由党党首、反对党领袖。然而,仅一年之后,阿博特就对特恩布尔发起了挑战,并以一票的优势当选自由党党首。2013年联盟党赢得大选之后阿博特出任总理,特恩布尔被任命为内阁通信部长。2015年9月,特恩布尔以阿博特民意支持率较低为由对其发起挑战,并最终取代阿博特出任自由党党首和澳大利亚总理。2018年8月,时任内政部长彼得·达顿在阿博特的支持下宣布挑战特恩布尔的领袖位置,最终特恩布尔被迫下台。莫里森在特恩布尔与阿博特的斗争中“渔翁得利”成为自由党党首。派系斗争的背后往往是难以弥合的政策分歧,由派系斗争导致的领导层频繁更换对联盟党政府的对外政策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特恩布尔政府在2015年至2018年执政期间,内部始终面临着以阿博特为代表的保守势力的掣肘,这些势力始终对特恩布尔持有强烈的怀疑态度。

从个人风格来看,特恩布尔不是一个特别令人亲近的领导人,而且一直与党内成员不和,极大限制了他运筹帷幄的余地。(37)[澳]尼克·毕斯利:《2016年澳大利亚外交政策分析与展望》,载孙有中等主编:《澳大利亚发展报告(2015~2016)》,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192页。在2015年9月举行的党党首举中,特恩布尔虽然赢得了选举,但只获得54票,仅以10票领先,阿博特仍然获得了44票的支持。在2016年7月举行的联邦大选中,联盟党在众议院丢掉了14个席位,仅以76席的微弱优势赢得选举,勉强守住执政地位。在参议院,联盟党仅获得30个席位,处于更加弱势的地位。在此形势下,特恩布尔在党内外都没有获得足够的权威和支持来按照自己的意愿施政,也是导致其在“一带一路”倡议上保守、犹豫的一个重要原因。

此外,在联盟党内部,对华鹰派势力通过操纵反华政治议题,不断抹黑、攻击“一带一路”,在一定程度上绑架了联盟党对“一带一路”的政策。在他们看来,澳大利亚经济过于依赖中国,而中国很可能因此对澳大利亚进行“经济胁迫”,进而损害澳大利亚的主权和国家利益。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与中国的经济关系受到了更多的质疑和审查。自由党参议员孔切塔·菲拉万蒂—维尔斯敦促澳大利亚贸易关系多样化,减少对中国的依赖,她还指责中国会推进所谓“债务陷阱外交”,通过“一带一路”从经济紧张的国家那里占便宜;自由党参议员詹姆斯·帕特森则批评了澳大利亚对中国留学生过于依赖。(38)《自由党参议员要求中国为新冠病毒“赔偿”》,澳大利亚人报中文网,https://cn.theaustralian.com.au/2020/05/13/39327/,访问时间:2023年1月15日。通过抹黑“一带一路”和渲染所谓中国“威胁”等方式,鹰派议员对联盟党的“一带一路”政策产生了直接影响。

2022年大选后,自由党领导层进行改组,其中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保守派势力在党内占据上风。自由党内部保守派的代表性人物彼得·达顿取代莫里森成为自由党的新党首,向来以反华著称的安德鲁·海斯蒂(Andrew Hastie)出任影子内阁的国防部长、詹姆斯·帕特森(James Paterson)出任内政部长和网络安全部长,都说明鹰派保守势力将继续在国防和安全问题上占据主导地位。因此,自由党的对华认知仍将充满傲慢和偏见,其对华政策思维不会偏离对抗的轨道,其对“一带一路”的攻击和抹黑也不会停止。

(三)工党对联盟党的制衡与联盟党对工党的反击

作为反对党,工党对“一带一路”的态度较为积极,其中一方面是因为工党一贯较为重视来自亚洲尤其是中国的发展机遇,希望能够通过“一带一路”扩大两国经贸合作;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在政策上展现工党不同于联盟党的一面,并借此对联盟党的政策进行责难。因此,工党人士一开始在是否加入“一带一路”等问题上较为开放。在联盟党政府拒绝签署“一带一路”合作备忘录的背景下,时任工党影子外长黄英贤(Penny Wong)表示,工党支持澳大利亚对接“一带一路”的全球基建计划。她在《澳大利亚人报》发文批评联盟党政府在“一带一路”问题上摇摆不定的政策,认为澳应积极看待“一带一路”带来的发展机遇,不要犯在亚投行问题上一样的错误。(39)Penny Wong,“This Is Hardly the Time to Be Timid in Our Region,”The Australian,May 2,2017.时任工党影子财长克里斯·鲍恩(Chris Bowen)2017年9月在亚洲协会发表演讲时表示,如果工党能赢得下次选举,澳大利亚将以开放的思维探索如何最好地与中国在“一带一路”倡议上开展合作,包括北澳基础设施建设与“一带一路”倡议的对接。(40)Asia Society,“The Hon Chris Bowen MP Address:The Case for Engagement with Asia,”https://asiasociety.org/australia/leaders-asia-hon-chris-bowen-mp,访问时间:2023年8月11日。2019年澳大利亚联邦大选前夕,在陆克文政府时期担任驻华大使的芮捷锐(Geoff Raby)发文称,如果工党赢得大选应积极参与“一带一路”,并将此视为改善与中国关系的关键步骤。(41)Geoff Raby,“Labor Can’t Let Security Bosses Bully It over China,”https://www.afr.com/politics/federal/labor-can-t-let-security-bosses-bully-it-over-china-20190515-p51nie,访问时间:2023年8月11日。以上表态反映了工党对“一带一路”的积极态度,同时也间接批评了联盟党政府的“一带一路”政策。

工党对“一带一路”的支持和对联盟党政策的批评使其赢得了不少民众的支持,同时也在舆论上给联盟党政府造成不小的压力。有鉴于此,尽管联盟党整体对“一带一路”的态度较为消极,但特恩布尔政府并没有完全拒绝和否定“一带一路”,而是采取了较为模糊的政策。一方面拒绝签署“一带一路”倡议合作备忘录;另一方面又与中国签署了开展第三方市场合作的谅解备忘录,并两次派高官出席“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换言之,联盟党政府试图传递这样的信号:虽然拒绝加入“一带一路”倡议,但不排斥与中国就“一带一路”项目开展合作。这样的举措确实能够安抚国内工商界要求政府加入“一带一路”的呼吁,并缓解联盟党因工党持续批评施压而在舆论上承受的压力。特恩布尔政府将这种模糊政策持续到其执政的最后时刻。在2018年8月发表的对华政策讲话中特恩布尔表示,澳大利亚期待与中国就“一带一路”项目进行合作,并欢迎对本地区的基础设施进行更多投资。(42)“Speech at the University of New South Wales,Sydney,”Malcolm Turnbull MP’s website,https://www. malcolmturnbull.com.au/media/speech-at-the-university-of-new-south-wales-sydney-7-august-2018,访问时间:2023年8月11日。接替特恩布尔担任总理的莫里森在执政初期仍然试图维持对“一带一路”的“接触”和“包容”态度,他在2018年11月接受采访时声称,澳大利亚欢迎“一带一路”倡议在满足本地区基础设施需求方面所作出的贡献,澳热切希望加强与中国在地区贸易和基础设施发展方面的合作,使其符合国际治理和透明度标准。(43)James Laurenceson and Jane Golley,“Australia and the BRI:Cooperate,Compete or Challenge,”https://disruptiveasia.asiasociety.org/australia-and-the-bri-cooperate-compete-or-challenge,访问时间:2023年8月11日。但莫里森的这一表态显然只是外交作秀,此时的中澳关系正因为澳政府禁止华为和中兴参与澳5G项目而恶化。但为了即将到来的联邦大选,面对工党的批评和施压,莫里森又不得不在“一带一路”问题上展现“开放”态度。直到2019年6月,莫里森仍然表示,澳大利亚欢迎“一带一路”倡议为地区基础设施投资和地区发展作出的贡献。(44)“Address to Asialink ‘Where We Live’,”Asialink,https://asialink.unimelb.edu.au/stories/australia-and-the-indo-pacific-an-address-by-prime-minister-scott-morrison,访问时间:2023年9月28日。

然而,受美国对华遏制政策的影响,联盟党对华政策日趋保守,其对“一带一路”的政策立场不断倒退。2017年以来,随着中澳关系的恶化,任何关于中国的“元素”都会遭到质疑和审查,“一带一路”更是被严重污名化,被贴上了“债务陷阱”和“中国影响力工具”的标签。2020年5月,时任美国国务卿蓬佩奥警告称,如果维州与中国的“一带一路”协议威胁到澳大利亚的电信安全,美国可能会直接切断与澳大利亚的联系。(45)《维州坚持“一带一路”协议 美国务卿警告或切断与澳洲联系》,ABC中文网,https://www.abc.net.au/chinese/2020-05-25/mike-pompeo-warning-over-victoria-belt-and-road-deal/12283212,访问时间:2023年6月13日。紧接着,联盟党政府就借着对“一带一路”展开了严厉的批判,其中对维州工党政府的责难最为明显。自由党党首莫里森和议员彼得·达顿、詹姆斯·帕特森、马特·卡纳万(Matt Canavan)等都批评维州政府与中国签署“一带一路”合作备忘录。(46)Josh Taylor,“China’s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What Is It and Why Is Victoria under Fire for Its Involvement,”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0/may/25/chinas-belt-and-road-initiative-what-is-it-and-why-is-victoria-under-fire-for-its-involvement,访问时间:2023年7月13日。莫里森政府最后废除维州签署的“一带一路”合作备忘录。联盟党政府在“一带一路”问题上立场大幅后退,一方面是为了迎合国内外保守势力的反华“诉求”,另一方面也是利用“一带一路”等涉华议题打击工党。

面对联盟党的指责,2018年11月共党党首比尔·肖腾为维州加入“一带一路”倡议辩护,称这笔交易是州政党“正常日常工作”的一部分。(47)《联邦反对党领袖为维州签署“一带一路”辩护》,澳大利亚人报中文网,https://cn.theaustralian.com.au/2018/11/12/14603/,访问时间:2023年6月14日。黄英贤则批评莫里森政府试图将外交政策作为武器来对付维州政府。(48)Noel Towell,“Anthony Galloway and Michael Fowler,‘Sinister Intentions’:China Ups Stakes in Belt and Road Stoush with Dutton Attack,”https://www.theage.com.au/national/sinister-intentions-china-ups-stakes-in-belt-and-road-stoush-with-dutton-attack-20200527-p54x1d.html,访问时间:2023年6月14日。尽管工党仍在为维州政府辩护,但其对“一带一路”政策立场也出现了明显的倒退。后来工党党首阿尔巴尼斯(Anthony Albanese)在“一带一路”问题上就拉开了与维州州长安德鲁斯的距离,并称如果其当选澳大利亚总理,他领导的政府不会与中国签署“一带一路”协议。(49)Marnie Banger,“Andrews Stands by Victoria-China Deal,”https://www.canberratimes.com.au/story/6777620/andrews-stands-by-victoria-china-deal/?cs=14231,访问时间:2023年6月15日。工党“一带一路”政策转变的背后是联盟党持续攻击导致的政治氛围的变化。近年来,澳大利亚右翼保守势力和媒体热衷炮制和炒作各种反华议题,不仅对两国关系本身造成了严重的伤害,还在澳大利亚国内形成了非理性的政治氛围。在此氛围下,任何对中国表示友好的言行都有被“抹红”的风险,联盟党借此攻击工党在涉华议题上不够“强硬”,批评维州对“一带一路”的政策损害了澳大利亚国家利益。受此影响,工党也改变了过去对“一带一路”的积极态度。

四、议题属性、战略环境与政党政治的作用机制

“一带一路”倡议是中国快速发展后以更加主动的态度为国际社会提供公共产品、以更加积极的姿态参与全球经济治理的行为。澳大利亚对“一带一路”的政策实际上反映了其对中国经济快速发展的态度。中国经济快速发展是澳大利亚不得不面对的地缘政治现实,其对中国经济快速发展的态度自然会直接影响中澳关系。对澳大利亚来说,由于长期习惯于西方霸权的庇护,要适应经济不断快速发展的中国并不容易。虽然澳大利亚领导人多次口头上表达对中国快速发展的欢迎,但其对中国的疑虑始终难以消除。从政党政治的角度分析澳大利亚在“一带一路”的决策也可以更加直观了解澳国内对中国快速发展的真实看法,也可以更好地理解复杂的中澳关系。那么,为何政党政治最终产生的作用是使澳大利亚拒绝参与“一带一路”,而不是选择加入“一带一路”?本文认为,政党政治作用的机制受到了澳大利亚对“一带一路”的认知和澳大利亚所面临战略环境变化的影响。

第一,澳大利亚国内很多人并不把“一带一路”视作单纯的经济倡议,而是认为“一带一路”有很强的“战略属性”。对国际问题的认知分歧是塑造政党对外政策倾向的重要因素。在一些国际问题上,政党之间的差异和分歧相对较小,而在另一些问题上,政党之间的差异和分歧可能非常大。对于国际问题的认知分歧既与政党自身的传统和定位有关,也与问题本身的性质有关。就“一带一路”而言,联盟党和工党都认为该倡议有较强的“战略属性”,而且这种认识还不断得到强化。简而言之,从战略的角度来看,澳大利亚对“一带一路”的认知包括以下几个方面:“一带一路”是中国的国家大战略,是中国重塑世界经济版图的战略构想,并且具有很强的地缘战略意图;“一带一路”是中国发挥国际影响和塑造国际秩序的重要依托,对美国主导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构成了严重的挑战;“一带一路”在太平洋岛国的实施直接挤压了澳大利亚在该地区的传统影响力,并给澳周边安全造成了威胁。

因此,在联盟党很多人士看来,“一带一路”不只是经济倡议,背后还隐藏着战略动机,将会改变全球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格局,还会对西方价值理念构成威胁。从2013年“一带一路”倡议的提出到2017年澳大利亚作出不加入的决策,联盟党政府经历了长达4年的犹豫和观望,足见其在“一带一路”问题上的谨慎。从这个角度来看,澳大利亚对“一带一路”倡议的拒绝实际上反映了其更倾向于一个以西方原则而不是非西方原则为基础的秩序。(50)Simon Hewes and David Hundt,“The Battle of the Coral Sea:Australia’s Response to the Belt &Road Initiative in the Pacific,”Australi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Vol.76,No.2,2022,p.180.此外,“一带一路”还被视为中美战略竞争的一个重要领域,澳大利亚若加入“一带一路”倡议,在某种程度上会被视为是进入了中国的“战略轨道”,这对联盟党来说是难以接受的,而且会招致党内保守派的强力阻挠。

虽然在如何认识和应对中国崛起等重大问题上工党与联盟党有一些基本的共识,但相对而言,工党对中国崛起的态度还是要积极一些。工党更强调该倡议的经济意义,受到国内工商界的欢迎,给联盟党造成了很大的压力,对联盟党的“一带一路”政策发挥了“纠偏”的作用,促使联盟党对“一带一路”在初期保持一种接触的态度。但随着中美战略竞争的加剧和中澳关系的恶化,有关“一带一路”战略属性的讨论压过了对其潜在的经济价值的认可。澳大利亚媒体对“一带一路”的负面性报道也越来越多,导致工党对该倡议的认知和表态也在发生变化,甚至到了最后工党的立场也不断与联盟党趋同。

第二,澳大利亚之所以拒绝签署“一带一路”合作备忘录也跟决策时所面临的战略环境和外部压力有关。政党政治虽然属于国内政治范畴,但也与国际政治密切相关。这是因为无论是执政党还是在野党,在对外政策问题上都会同时面临国际和国内两个环境。国际环境的变化自然会影响政党对形势的判断和认知,进而影响其在国内的政策主张。对于澳大利亚这样的中等国家来说,其战略自主性和独立性相对弱一些,国际环境的变化更容易影响到国内行为体对外部环境的认知。美国是影响澳大利亚对华政策的最大外部因素。美国认为,“一带一路”项目缺乏透明度,不仅能助长腐败,加剧发展中国家的债务危机,还是旨在提升中国影响力的特洛伊木马。(51)《“一带一路”倡议:来自华盛顿、莫斯科和北京的观点》,https://carnegieendowment.org/2019/04/23/zh-pub-78962,访问时间:2023年6月12日。因此,美国不断向盟友和伙伴渲染“一带一路”的负面影响,夸大“一带一路”产生的问题。在此背景下,如果澳大利亚加入了“一带一路”,那么它就成为西方国家中的“异类”,会面临非常大的外部压力。

联盟党的亲西方传统使其认知和政策很容易受到美国的影响。随着特朗普政府的上台,美国加大了对华遏制打压的力度,中美关系的性质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一带一路”成为中美战略竞争的重要领域。在这样的背景下,澳大利亚作出不加入“一带一路”的决策也是顺理成章,而且随着中澳关系的不断恶化,澳对“一带一路”的态度也更加负面。值得注意的是,工党对“一带一路”的态度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从一开始的积极支持到后来的含糊其词并不再公开支持,这也跟外部环境的变化有很大的关系。这一方面是因为联盟党持续利用涉华议题批评工党,导致其在舆论上处于被动状态,选择拉开与中国的距离;另一方面也是受到了美国等外部因素的影响。工党虽然不如联盟党那样亲美,但支持美澳同盟是澳大利亚国内的共识,也是工党对外政策的支柱之一,随着美国对华遏制力度的加大,工党的政策空间也越来越小。这也是为什么工党后期对“一带一路”的立场不断后退。

第三,中澳关系的恶化加速了澳大利亚在“一带一路”问题上的“共识”。从一定意义上说,澳大利亚拒绝并对抗“一带一路”既是中澳关系恶化的原因,也是中澳关系恶化的结果。联盟党政府最初对“一带一路”的开放和接触的态度既是因为“一带一路”倡议在澳大利亚国内得到很多人的支持,联盟党不得不顺应民意展现积极姿态,也是由于联盟党政府希望借此与中国保持良好的关系,避免因在“一带一路”上的过早摊牌而引发中方的不快。换言之,联盟党政府最初虽然十分谨慎且犹豫,但仍然与中国就开展“一带一路”合作的可能性进行接触意在维持对华关系。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联盟党政府在拒绝加入“一带一路”后仍然没有放弃与中国官方在此问题上的接触。然而,这个前提在2020年之后就不复存在。2020年后,由于澳大利亚在对华问题上的一系列错误做法,导致本已恶化的中澳关系急转直下,直至两国在官方层面的对话完全冻结。在这种局面之下,莫里森政府显然不必再顾及中方的任何感受,在“一带一路”问题上更加肆无忌惮,这一点突出体现在莫里森政府强制撕毁维州与中国签署的“一带一路”合作文件。

五、结语

从根本上来说,澳大利亚对“一带一路”倡议的政策演变过程反映了其对中国崛起的态度。最初,澳大利亚在“一带一路”问题上的犹豫和观望是由于国内保守派人士对“一带一路”背后战略动机的怀疑,将其视为中国拓展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影响力的工具。尽管这种观点当时并没有在澳大利亚国内占据绝对话语权,但也确实反映了澳大利亚相当一部分人对中国的心态。之后,美国对华政策的变化很快影响到了澳国内对“一带一路”的认知,特恩布尔政府很快拉开了与“一带一路”的距离,并作出了不加入的决策。与此同时,在联盟党以工党受中国“渗透”为由对其进行多轮打击后,工党在“一带一路”上的立场也出现后退。最后,联盟党的强势反扑与工党的虚弱制衡导致维多利亚州与中国签署的“一带一路”合作协议被废除,这也标志着联盟党政府的“一带一路”政策彻底转向对立面。在中澳两国关系持续恶化的背景下,联盟党政府持续对“一带一路”进行污名化,并追随美国共同抗衡“一带一路”的影响力。

在联盟党执政期间,政党政治对于塑造澳大利亚对“一带一路”的政策发挥了重要作用,在工党执政期间,政党政治仍将继续产生影响。2022年5月,工党在大选中击败联盟党重新上台执政,如何处理对华关系成为工党政府在外交上最大的难题,而“一带一路”显然是其难以回避的问题。目前来看,尽管工党政府在改善对华关系上采取了积极的措施,使得中澳关系逐渐走向恢复,但工党对“一带一路”的态度难以回到从前。首先,工党政府虽然改变了处理对华关系的方式,但不会从根本上改变对华政策,其对“一带一路”的立场也难以回到从前。工党执政之后没有更改莫里森政府撕毁维州“一带一路”合作文件的决策,也没有表达过与中方就“一带一路”进行接触和合作的意思。其次,工党政府延续了对“一带一路”的制衡政策。工党上台伊始就加入了美国策划的“印太经济框架”,继续跟随美国重塑地区经济秩序。同时,工党政府加大对太平洋岛国和东南亚地区的关注,2023年8月,工党政府改革对外援助政策,企图通过提供替代方案在太平洋岛国和东南亚国家与“一带一路”倡议进行竞争,重塑澳大利亚在周边地区的影响力。最后,联盟党会对工党政府的对华政策形成强有力的制衡。联盟党在其执政期间将对华政策推向了一个极端,其对华政策中的对抗性思维在短时期内难以消除。因此,即使工党政府希望“一带一路”问题上有所松动,其仍然要顾及联盟党的强力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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