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曲《西厢记》中理学思想的阐释
——以许衡思想为例
2023-02-07杜伟,徐楠
杜 伟,徐 楠
(皖西学院 艺术学院,安徽 六安 237000)
《西厢记》也称之为《北西厢》《王西厢》,是元朝时期王实甫根据博陵郡地区流传的崔莺莺与张生的故事创作的杂剧。此剧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剧中人物形象鲜活生动,将作者对封建礼教的反抗、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期望表现得淋漓尽致。虽为杂剧,但从此剧剧情、人物中却可以看到理学在元朝时期的影子。元朝时期理学是在对宋代程朱理学继承的基础上,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传播与官学化变革,是宋元理学思想过渡到明清理学思想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西厢记》表达的是作者对传统封建礼教的反抗,因此可以侧面从剧情中、人物形象中看到传统理学对人物思想的各方面影响,对剧情具有推动作用。本文将从许衡理学思想中心性论与理学的纲常伦理两方面去解析,将其置于《西厢记》剧中,去探讨该剧所蕴含的理学思想。
一、元代《西厢记》及理学发展背景
《西厢记》是元代杂剧作品中最优秀的作品之一,该故事背景虽为唐朝,但从作品本质上来说是元朝社会的一个真实写照。由于蒙元政权对各种宗教活动都比较宽容,宽松的政策也使民间信教百姓增多,再加上元政权为少数民族政权向来信仰萨满,因此使得宋代时期程朱理学的正统地位受到了挑战,因此大众的思想意识在这期间也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影响。蒙古势力以北方地区为主,因此相较北方地区,汉文化特征在南方地区更为显著。
蒙元政权为巩固自己的统治实力,加大自身利益,削弱汉人以及其他民族对其统治的反抗,将所统治区实行民族分化政策,即四等人制,该政策使得种族歧视严重、民族矛盾加剧,这是元朝短命与混乱的重要原因。科举制度在元不受重视,文人科举入仕途异常困难。当时有人曾言:“介乎娼之下,丐之上者,今之儒也。”[1](P870)文人在这一时期社会地位极其低下,竟低于娼妓,只高于乞丐,众多饱读诗书、满腹才华的学者难以受到重用。[2]在蒙元政权的压迫下,社会黑暗与不公使大多文人沦落于社会底层,穷苦潦倒就此一生。王实甫早年为官,但仕途坎坷,官场的黑暗与龌龊使他愤然辞官,终日游于歌舞杂剧演出场所,来往于社会底层,底层人民的悲欢离合与官场黑暗都为他《西厢记》的创作在思想方面奠定了基础。博陵郡地区崔莺莺和张生的故事、定州崔沿士一带崔莺莺的墓冢给王实甫的创作提供了良好的素材。王实甫回到中山府后,开始进行杂剧《西厢记》的创作。
元时期理学传承了传统理学,也采纳朱熹与陆九渊思想之精髓,具有务实思想,因此得以发扬。元朝统治者对“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的认知加深,为理学在元朝的革新提供了机会。在宋元更迭之际,程朱理学还没有传播到北方。[3](P1-3)1235年,蒙古军队攻下德安,而后赵复跟随蒙古大军由德安迁燕京,《元史·赵复传》本传中有言:“……由是许衡、郝经、刘因,皆得其书而尊信之。北方知有程、朱之学,自复始。”[4](P4314)通过《元史》表述可以看出赵复受元代理学家们的影响巨大,许衡 、刘因等人便是师从赵复的学者。
二、许衡理学思想
(一)心即是理——心性论
许衡在《心法录》中以详尽的篇幅阐述了自己的心论思想,这种思想是在继承儒学中十六字“心法”的基础上而形成的。十六字心法出自《尚书·虞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5](P378)意在说明人心是变化莫测的,因此人们应该保持惟一性,不要随意就改变自己的理想与目标,要以心为主。许衡所作的《心法录》便是专门阐述心性论思想的作品,《心法录》中的 心性论的中心思想和根本框架是源自程朱理学的。许衡在其著作中说到,人的声色气味嗅觉都源于“气”,这也可称作人心,这便是人欲望。五常源于性,道为心,这也就是常说的天理。许衡认为,“道心”与“人心”的区别是源自心之禀赋,实为天理与人的欲望之间的关系。在许衡的认知中,人的明德本就由天理决定,是天生赋予的,可以看出这种思想源自程朱理学的。由于程朱学说经后人阐释已经有所变化,因此许衡在借助程朱学说中心论点之后,又融合陆九渊心学内容,在综合两种学说之后有了进一步的发展。《鲁斋遗书》有载:“或问心也,性也,天也,一理也,何如?曰:便是一以贯之。”[6](P93)许衡认为三者的本质都是理,因此它们的本质是相通的。[7](P80)另外,许衡提出的“良知良能”指的是人的观念与本能。他说:“人心固有良知良能……爱亲敬兄,蔼然四端,随感而见。”[8](P66)即人的本能观念是敬爱兄弟,温和和善地面对事物,这些都是源自人内心深处的本能观念。许衡心性论思想虽然强调本心内心,但并不能说他的中心思想是完全趋向于陆九渊心学理论的。关于对“心”的解释,许衡说到:“盖上帝降衷,人得之以为心,心形虽小,中间藏天地万物之理,所谓性也,所谓明德也。”[9](P240)即上帝上天给予人心,人因拥有了心而获得灵气,因为心虽然形状看起来不大,却蕴含着天地万物的道理,这便是“性”,也为明德。总的来说,许衡的心性论是在以程朱理学为基础上,将陆九渊的心学理论与之融合而形成的,他的思想着重讨论人“心”的作用,旨在说明生为人应发挥自我的主体意识,强调本心。在许衡思想中,天理藏于心中,心即是理,“尽心”程度的差异性导致了不同的人拥有不同的心性、不同的言行和性格。故而“万物皆备于我, 反身而诚,乐莫大焉。”[10](P79)他的心性论不仅完善了程朱理学所缺内容,也使得陆九渊的心学理论获得了一定的继承与发展,他的思想对明朝时期王阳明心学的创立具有深远影响。
(二)尊崇三纲五常
许衡认为三纲五常是人生之道,《元史》中有载:“……课诵少暇眼,即习礼,或习书算……下至童子,亦知三纲五常为生人之道。”[11](P112)“三纲”在传统儒家伦理中是指“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即一国君主应为大臣表率,一家之中父亲应为其子女表率,丈夫应为妻子表率,也要求臣子、子女、妻子都应绝对服从前者。“三纲”表现了封建社会被世人所认可的、一种特别的道德关系,这种关系规定了封建社会话语权与权威的归属究竟属于谁。[12]“五常”指的是仁、义、礼、智、信;其作用在于对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友人等人伦关系进行调整和规范,是为人处世的行为准则,也规定了社交时的礼仪规范。三纲五常是理学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这样的方式对天下进行教化,以此维护封建社会的伦理纲常、等级制度。许衡最重要的业绩是传承程朱理学于中国北方,经他极力阐扬,身体力行传播程朱理学的纲常伦理,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北方的学术风气,为理学在全国学术上思想上的统治地位奠定了基础。许衡终身专注于程朱理学的研究,以“倡鸣斯道为己任”,将对理学的普及传播当成自己一生的责任和事业。可以说就许衡的理学思想而言,他基本是沿用陈述程朱学说,尤其是朱熹的理论,许衡将朱熹的理论加以解释,使得这些理论更加通俗化,更易被百姓接受。
三、从《西厢记》人物中看理学思想
(一)冲破禁锢——崔莺莺与张生
崔莺莺从小便接受封建礼教的管束,在深闺后院中长期受到老夫人对她们的压迫,但这并不能泯灭她对美满爱情的追求,追求美好是人性之中本就拥有的;张生则是一介白衣,父母双亡、家境贫寒,但这也不能浇灭他内心对莺莺炙热的感情;在封建礼教的束缚之下,在门第观念的影响下,他们要想获得美满的爱情就不得不去冲破封建礼教对他们的禁锢。寺庙的相遇,催生了莺莺与张生的爱情火苗。
当孙飞虎兵围普救寺之时,情急之下老夫人勉为其难答应了将莺莺许给张生,等张生搬来救兵解除普救寺危机之后,老夫人却开始反悔,她开始嫌弃张生只是父母双亡的一介白衣、门不当户不对,张生配不上自家女儿。莺莺与张生原本可以美满幸福地在一起,却被夫人的封建观念,门户之见被棒打鸳鸯。崔莺莺与张生的感情从诞生开始就注定要受到来自封建礼教的阻碍,但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终究是离不开二人对彼此真挚的感情和对封建制度门户之别的斗争。虽然在此过程中,他们的感情一波三折,但最终还是冲破了禁锢。
在崔莺莺与张生的爱情中可以看到封建礼教对人本性的压迫与摧残,也可看到莺莺与张生为追求真爱与自由而进行的反抗与斗争,这不仅表现出这一时期人性的复苏和觉醒,对命运不公的抗争,还承载着千百年来劳动人民对美满幸福生活的期许与愿望。
(二)追求自我——红娘
在《西厢记》中红娘这一人物具有自我意识与反抗意识,也最能体现许衡思想中心性论的特点,剧中曾有一幕写到:见帖儿上写着一首诗,题目便是“卓女当炉”四个字。红娘忘了形,说道“我想,在世界上做一个人,不论男女,这一件终身大事,总要合得上自己的心意儿,才算不空过了一世。尽有许多官家子弟,宦室千金,看他外面享尽繁华,受尽富贵……”[13](P12)红娘认为“总要合得上自己的心意儿,才算不空过了一世”[13](P12)。便体现了她对自我本心的思考与认识。许衡在程朱理学的基础上进一步认为天理在心中,心即是理,人们心性的不同是“尽心”程度不同所造成的。当红娘对合乎自己心意的事进行了直言不讳地表达,便可看出她对自我人生的一个思考,在一定程度上既表现了她对封建礼教的反抗,也体现了许衡“心即理”的一个主张。红娘对自我内心的追求还表现在对张生的态度上,她虽然曾说张生为“穷酸”书生,用嘲讽的语气称他“文魔秀士,风欠酸丁”“酸溜溜鳌得人牙疼”[13](P12-15),但却又在崔莺莺与张生的事情暴露之后,张生畏惧而躲闪,红娘又笑张生:“苗而不秀,银样镴枪头。”[13](P20)张生不敢直面内心,畏手畏脚的形象与红娘勇于自我的形象形成了鲜明对比。许衡曾言:“人与天地同,是甚底同……谓心与天地一般……天赋以德性虚灵不昧,人皆有之。所以物我皆得,求之即与之,所得深浅厚薄在人,而其始本同是一理也。”[14](P392)通过红娘的作为可以看到许衡的心性论的一个影子,即发扬重视人的主观精神作用。这种重视人的心性的观点使得程朱理学在心性方面的理论得以补充完善,也将陆九渊的心学上升到了另外一个层次,为王阳明的心学学派的创立奠定了必要的基础。照理来说,一个小丫鬟在深宅大院中是轮不上她说话的,但她却不同,她胆识过人,不似普通婢女温顺任凭别人宰割, 她有主见,有立场,有自我追求,内心直率而泼辣。红娘这一人物形象不仅是作者对理学中“心性”的一个思考,更是作者借助这一形象对封建礼教的一个反抗。
(三)封建家长——老夫人
首先,老夫人以家长的身份对莺莺的自由恋爱进行干涉,剧情从老夫人对莺莺的严格提防和管束,就可以看出莺莺与张生两人的感情是诞生于一个对封建礼教极为推崇的家庭之中,剧中的老夫人显然是一位治家有方,严格遵守封建礼教制度的相国夫人。在剧中普救寺的法本长老也曾说:老夫人为人处世温和节俭,治家有方,打理得井井有条,是非之事不曾拥有,他人也不敢对其进行冒犯。丫鬟红娘也曾说道:“俺夫人治家严肃,有冰霜之操,内无应门五尺三童,年至十二之者,非呼召不敢辄入中堂。”[15](P13)从旁人的描述中可以看出,老夫人作为封建家长的威严所在,同时也暗示着莺莺与张生的爱情必然会因此受到阻碍。特别是在张生进寺之后,张生的出现使得老夫人对莺莺的约束也愈发地严格。作者王实甫对老夫人的描写,是通过剧中各种人物的言行、心理等方面,很少对其进行正面书写,也正是由于这种从他者状态的表述,更加凸显了老夫人作为封建家长的权威与不可忤逆的形象,凸显出老夫人恪守封建礼教和严守家世利益的个性特征。
其次,老夫人作为剧中封建礼教的代表人物,对“门第”的偏见与顽固,使得她在剧情中总是以反面形象而出现。作为相国夫人,她长期以来过着封建贵族优渥的生活,封建礼制的教养,促使她本质上就是一个顽固的封建道统的捍卫者,她不仅顽固地迷信封建信条,极力维护世家宗法利益,并且奉守丈夫遗命,要将女儿崔莺莺管教成符合封建礼教的名门千金,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老夫人将莺莺“锁于”深闺之中,立下森严的家规,并派红娘对小姐进行实时监督。在生死关头,她不同意莺莺的第一计,认为“俺家无犯法之男,再婚之女,怎舍得你献与贼汉,却不辱没了俺家谱”[15](P60)。而对于莺莺的第三计,她认为此计虽然也勉强可行,但还“不是门当户对,也强如陷于贼中”[15](P210)。可是当危机得以解除后,她却立即背信弃义,执意要将女儿莺莺许配给郑恒,在老夫人看来女儿的幸福相较于家族荣誉来说不是那么重要,将莺莺许给郑恒只是因为:“郑恒系其侄子,尚书之郎,既合乎纲常,又门当户对。”[15](P199)而对与莺莺心之所属张生却认为其父母早已双亡,如今“书剑飘零”[15](P200)并且没有取得功名利禄,“止留下四海一空囊”,所以老夫人想以金帛表示对张生的感谢,要张生放弃自己女儿,另择成婚之人。她反反复复,接二连三的赖婚,明许明赖、明许暗赖、虚推实赖,手法多变,其目的就是为了维护其封建门第观念和相门尊严。
许衡对封建制度的三纲五常也非常推崇,他的理论中特别说明了三纲的具体作用,他认为“三者既正,他事皆可为之”[16](P34),即合三纲便可为,许衡将三纲五常称之为人道,人道应符合天道,许衡在继承了董仲舒的思想的基础上加入了自己的认识,他认为:“人与天地同是甚底。”[17]只不过,董仲舒看重的是人伦思想与大一统思想,以此来巩固封建统治者权威与国家的政治稳定,许衡则在意人伦之间定分,以此巩固元王朝的政治统治。许衡认为:自古以来全天下的国家都讲究三纲五常的重要作用,从君臣到父子再到夫妻,都必须各尽其道,各做其事,做好自己纲常分内之事,可见许衡强调的是各尽其责,各尽其道的一种观念。《西厢记》中老夫人作为封建礼教制度的代表人物,奉行的也是三纲五常、各尽其职的道理,在她的认知中作为封建家长,就应该尽她的职责,即恪守传统规矩、完成丈夫遗愿、以封建贵族的标准去要求、去教导自己女儿莺莺,让女儿不偏不倚,这样才能维系好封建家族的利益与权威;在她的认知里,这是作为一位封建家长、一位妻子、一位母亲必须做到的。
四、结语
元曲杂剧从发展至鼎盛再到衰败都是与当时理学的发展状况是同步的,元曲杂剧以及理学的发展都离不开当时社会各方面的发展,政治因素、经济发展状况、文化流行趋势、民族融合的特点都可以作为戏曲发展的影响因子。《西厢记》是元代社会经济发展的一个产物,也是元朝时期的一个时代缩影,《西厢记》无论从剧情来讲,还是从剧中人物来看,都可以看出元代理学的影子。元曲的发展离不开理学的发展,理学对元曲杂剧的影响也表现在各方各面,不仅是思想上,在剧情创作与素材选择上也是一样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思想,文学作品与时代思想之间更应该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而不是谁反对谁、一种彻底对立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