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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州杨氏土司墓群揭秘的播州史事
——兼谈杨氏墓葬体现的“华裔杂糅”的文化交汇融合

2023-02-06陈季君

遵义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播州杨氏土司

陈季君

(遵义师范学院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贵州 遵义 563006)

在元明时期西南民族地区,播州杨氏是势力最强大的土司之一,从唐末至明万历时期统治播州地区长达725 年,除海龙屯之外在贵州大地上还留下了众多与之相关的遗存,其中最重要的当数杨氏家族墓群。在考古工作者持续不断的探究下,从20 世纪50 年代至今已清理发掘并确认了杨氏自唐末入播始祖杨端至末代土司杨应龙29 世中15 人的墓葬,尤其是2012 年以来年配合海龙屯申遗,又有了重大的考古发现。黄土之下,向世人展露了其最真实的一面,也让播州土司文化大放异彩,每件器物、壁画里都隐藏着一段历史、一个故事,大都打上了播州文化与华夏文化融合的印记。

一、“妇人启门”与“遵义型铜鼓”:播州杨氏是中原望族还是西南土著

在遵义市红花岗区深溪镇玉带桥上,放眼望去,只见崇山相连、峰峦环峙,湘江自遵义城中流出后在群山间蜿蜒,呈U 形将一处阶地环抱于怀中,形成水绕云从、藏风聚气之势,当地人称这片风水吉地为“皇坟嘴”。

“皇坟嘴”中真的埋着皇帝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不过这里确实有一个古墓群,其中位置最高处墓葬的主人,他生前在当地的威望甚至可能超过了远在中原的皇帝,他就是南宋播州第十三代土司杨粲。

播州,建置于唐贞观十三年(639),辖境相当于今黔北地区。“(杨汉英)其先,太原人。唐季,南诏陷播州,有杨端者,以应募起,竟复播州,遂使领之。五代以来,世袭其职。五传至昭,无子,以族子贵迁嗣。又八传至粲”。①《元史》卷165,列传第五十二《杨赛因不花》。《元史》中寥寥几笔简述了杨氏先祖杨端入播平叛,之后子孙世镇播州的故事。后世史学家对这段故事却颇有争议,尤其是关于杨氏族群的问题。

按照《元史》的记载,杨氏“其先太原人”,第6 世家主杨昭无子,就以族人杨贵迁为嗣。杨贵迁是谁?元末明初文学家宋濂受杨氏邀请所作的《杨氏家传》称:“其父充广,乃宋赠太师,中书令(杨)业曾孙。”即杨贵迁是宋初名将杨业的曾孙,“自是守播者皆业之子孙也”,[1]P536播州杨氏传承了杨家将的英雄血脉。

《杨氏家传》说:“杨氏居播十三传至粲始大。”到了第13 世家主杨粲时,播州迎来了第一个盛世,而杨粲墓也是迄今为止所发现的杨氏墓葬中最为精致和宏大的。由于早年被盗扰,该墓随葬品幸存不多,但仅以墓中所存的石刻来看,百年望族的恢宏气象就已经扑面而来。

杨粲墓是夫妇合葬墓,由496 块白砂岩条石筑成,全墓共有石刻190 幅,包括人物雕像28 尊,仿木构建筑、动物、花草和几何图案雕刻162 幅。[2]其中“双狮戏球”“凤穿葡萄”“野鹿衔芝”等图案,都是同时期中原文化中常见的石刻题材。尤其最令人惊艳的是中墓室后龛雕刻的“启门欲进”人物雕像:男室为“童子启门”;女室为“妇人启门”,但见那妇人“半开朱户,瞥见如花面”,头束高髻,内着长裙,外束对襟长服,从一扉关闭而另一扉微微开启的门缝间露出半身倚门而立,仿佛等候主人归来。其共同含义正如学者推测的那样,开门的形象,暗示门后有房屋、庭院,往往有墓主家大业大的寓意。[3]

这一情景在河南禹州市白沙一号墓、洛阳市新安县石寺乡李村家族墓等众多中原地区的宋墓壁画中都有发现。这是否能视作杨氏源出中原的证据呢?

答案依旧是否定的。杨粲墓门扉及龛内的木构建筑样式,与宋代中原墓葬相似,说明播州受汉文化影响很深;但墓形与中原不同,近乎四川宋墓,石刻石雕的风格和技法与大足相似,显然是受四川文化影响。很有意思的是,还有不少文化元素富有本地民族的特色。如两位男性负重力士和两位女性负重力士高浮雕像,分别跪坐于墓主人和其夫人雕像壁龛下左右两侧,粗犷豪放外表与汉族有着较大的区别,四尊力士半裸上身,披肩于胸前打结,下身着短裤,尤其是两位女性力士雕像,胸前披肩花结下露出前胸,这是在中原墓葬中未曾发现的独特艺术形象。四力士身份大概是杨氏家奴,其面貌和装束表明他们的族属应该是当地的少数民族,而非拘谨的汉人。再有,在杨粲墓的男女墓室的腰坑内,各出土了一面铜鼓,而铜鼓是南方民族文化的代表性器物。近年来,我国考古工作者根据中国南方古代铜鼓的不同形制和纹饰,将其分为八个标准类型,而杨粲夫妇墓出土的两面铜鼓,后被定为遵义型铜鼓的标准器物,鼓制和花纹较为简单。以此来看,墓主的族属极可能为南方民族。

在杨粲墓两室过道旁有两尊刻有卷发造型人像浅浮雕。头顶托盘,跨步如飞,俱跣足,被考古学者称为“进贡人”石刻。他们体魄强壮,高鼻深目,一头卷发,双手戴手镯,上身着打结于胸前的披肩,下穿短裙,腰束带,双手托着盛有闪闪发光的奇珍异宝盘子。有学者觉得进贡的物品像是出自南海的物产,“进贡人”或许是来自南海的“昆仑奴”。有类似于杨粲墓卷发贡使外貌特征描述的,在清初《皇清职贡图》中的西南少数民族倮倮族绘画图能看到。《遵义府志·风俗》载:“土人在大定(今大方)者曰猓猡,本曰卢鹿。深目、长身、白齿、钩鼻。或曰,即罗鬼。仁怀(遵义)有之。”①(道光)《遵义府志》卷二十《风俗》。另,清代学者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谓:“猓猡者,与四川建昌诸猓同类,纯服毡毳,男女俱跣足。”[4]P504从古文献可见猡倮族的特征虽与此雕像有某些相同之处。但我们认为,他们不一定是进贡人,而是家仆的可能性较大。

那么《元史》和《杨氏家传》中的说法从何而来呢?仔细查阅相关史料,我们发现它们都出自杨氏的自我陈述。杨端被追认为播州始祖,目前已知记述最早的是杨文之时。1978 年发现的第15 世杨文墓神道碑曰:“本系出唐虞之后,伯侨食粟于□,子孙因氏焉。汉以来聚族会稽,至鼻祖端,始入□□□□□□□□□□于巴蜀之南鄙,近接珍、涪、南平、施、黔,远通湖北之沅、靖及广右之邕、宜等处,播乃国家藩屏也。”[5]而杨文“喜儒而好礼”,他很可能耻其先祖出于夷,于是修改了家族的历史记忆,但此时还不是指向山西太原。元末明初的《杨氏家传》称杨端其先太原人,仕越之会稽,遂为其郡望族,后寓家京兆。(六世)昭无子,充广辍贵迁为之后,自是守播者皆业之子孙也。1940 年,著名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先生根据掌握的史料,以及走访当地人的调查,写成了著名的《播州杨保考》一文,论证了两点:第一,所谓杨氏的始祖杨端原籍为太原,是杨保汉化后的依附虚构之辞,不可据为信史;第二,播州土司杨氏是川南泸、叙两州边界羁縻州迁来播州的“泸夷”首领,后代逐渐汉化,故假借中原名门之后,重构家史。当代学者王兴骥、葛镇亚等考证杨氏籍贯为川南泸叙僚人,章光恺撰文认为杨氏可能为川南僰人。2015 年海龙屯考古队李飞认为,“铁证也许还躺在黄土深处,等待考古者轻轻唤醒。然而无论出身何处,杨氏心慕华夏及其对华夏的认同在各种表述中已流露至明。在这样的祖源追认中,边地人群的心理和文化已与中原渐趋一体,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正在潜移默化地凝聚成型。”[6]随着播州土司考古工作的进一步开展,2021 年,他又谈道:“出身‘蛮夷’却宣称‘华夏’的播州杨氏,选择唐宋华夏英雄为其祖源叙事中的先祖,表达了对华夏的认同以及对唐宋正朔的尊奉”。[7]

二、金杯银盏与金戈铁马:宋元际会中的杨氏家族

在遵义市新蒲新区新蒲村仁江河西岸,有一个规模较大的南宋合墓冢,墓道总面积约361 平方米。2013 年4 月,贵州省考古所为配合遵义市中桥水库建设对其水淹工程范围内的文物进行发掘后,判定其为播州杨氏14 世土司杨价夫妇墓。它是迄今为止已发现的播州杨氏土司墓中唯一的土坑木椁墓(其余均为土坑石椁墓),也是唯一未经盗扰的杨氏土司墓葬。[5]墓葬平面呈凸字形,后端双室并列,中央有宽2 米、长17 米生土隔梁彼此隔开;前端两墓连为一体,共用一条墓道。虽然该墓棺椁选用了本地的优质楠木材料,因埋葬于地下800 余年,腐蚀程度较大,在发掘后被套棺运往中国社科院进行实验室考古。直到最近,其中的随葬品才逐步露出真颜,仅以出土的40 余件精美的金银器而言,已令人惊艳,无疑是南宋“播州盛世”的又一佐证。其中螭龙金杯和金盘是南宋杨氏墓葬出土的文物中最具有代表性的金银器,因为这个金杯不仅工艺精湛,而且寓意深刻,是科举文化的典型反映,亦可看成是后代对杨价为播州“开科取士”所作贡献的奖杯。双蠕首的金杯采用了一种高浮雕的工艺,双螭缠绕其上,两螭首对称探出成为杯柄。金盘采用了捶搽的工艺,盘心为翻涌的浪花,双螭盘旋,口尾互衔。金杯、金盘上的教子升天纹是宋以后流行的纹饰,由天上的大龙和海水中的小龙组成,通过大龙呼唤小龙升天,来借喻父母教子成龙的愿望。

据悉实验室发现杨价棺椁内尸骨已经全无,但冠饰、覆面及胸前牌饰保存完好,颇为考究。有金质手串两只,腿部有金质脚串一只。还发现了金质环首铁刀、木胎髹漆镶嵌银皮盾牌和木质弓箭,单耳环、手镯、脚链、弓箭、盾牌、茶托,等等,这些遗物让我们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一个允文允武的民族英雄形象。与历史文献记载杨价“英伟沉毅,自少不群”“好学,善属文”的特质相符。南宋末年,北方蒙元军队大举南下进攻南宋西南地区,战乱中蜀人纷纷南逃至播州境内避难。杨价、杨文父子严遵杨粲所定的“尽臣节”家训,积极参与抗击蒙元的战争。端平中,蒙元军队进犯四川,杨价激愤地说道:“此主忧臣辱时也,其可后乎?”播州土兵在杨氏率领下,开赴抗元前线,与南宋汉族军民一道保卫宋室而英勇抵抗。播州兵英勇善战,被朝廷授予雄威军称号,并逐渐成为西蜀战区抗击蒙元的主力部队之一。

杨价也因此受到宋廷的荣宠和嘉许,南宋朝廷累诏授杨价都统制、武功大夫、阁门宣赞舍人、右武大夫、文州刺史,赠开府仪同三司、威武宁武忠正军节度使,死后赐庙忠显,封威灵英烈侯。

不过杨价也绝非只是一介武夫,他以军功请命于朝廷,得岁贡3 人,播州由此得开科举之先河。南宋理宗嘉熙二年(1238),播州人冉从周考中进士。当时,乡人引以为荣,欢呼本地人才“破天荒”。自冉从周后,播州考中进士的还有杨震、李敏子、白震、杨邦彦、杨邦杰、犹道明、赵炎卯,使南宋时贵州进士多达8 人。

在另一个地方,遵义高坪播州杨氏墓葬群,“负阴抱阳,背山面水”,枫香塘河自西北流经这里,东岸峰峦叠嶂,西岸土地平旷,田畴交错,播州杨氏墓葬即分布在田野西边珍珠山北麓的地瓜堡、衙院等数道山梁上,体现了中原文化的风水取向。1954 年贵州省博物馆在考古调查中发现了此墓葬群。1972 年春,相关文物部门对墓葬群进行了发掘清理,从出土的神道碑、圹志铭、墓志铭和修墓题记等文物,基本可以断定这些墓葬分别归属于播州杨氏土司中的杨文、杨昇、杨纲和杨爱。这些经过考古清理的杨氏墓葬,结构复杂,皆系夫妇合葬墓。每个墓冢当中,多者四个墓室,少者也有两个墓室。这些墓葬由于多数已被盗掘,清理中发现的文物资料不太丰富,不过出土的《杨文神道碑》、杨文妻《田氏圹志铭》、杨昇及其妻田氏《墓志铭》、杨纲《墓志铭》等极富文献价值。这些播州墓葬夫妇合葬的形式,墓志铭的广泛使用,以及墓志铭文中体现的“忠孝”观念等,透露了这一时期播州土司上层浓厚的汉化倾向。

杨文(1220-1265),播州杨氏15 世,是时正值元兵进逼川鄂一带,他先后七次派兵援蜀。淳祐二年(1242),余玠为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重庆府,主持全川防务,张榜招贤纳策。播州安抚使杨文献“保蜀三策”,认为蒙古军连年挥师南下“若蹈无人之境”,是由于我方不能御敌于门户外的原因。“曷移镇利郞之间,经理三关,为久驻谋,此为上计也。今纵未能大举,择诸路要险建城壕,以为根底,此中计也。下则保江自守,纵敌去来耳”。[1]P539余玠“伟其言”,最后采纳了中策。我们知道,蒙古军作战历来都尽量避免攻坚,多是利用骑兵进行闪电式的进攻和疾风式的撤退。在进攻时,常常采用大迂回的战略战术,出现在敌方意想不到的地方,使之防不胜防,在打乱敌方部署后再突然向其腹心地带冲击,最后达到占领对方土地和征服对方的目的。后来的事态发展证明,杨文的这种分析是完全正确的。[8]

南宋朝廷料知蒙古军的计谋后开始了积极部署,在泸、叙、思、播等地部署山城防御体系,成为辰、沅、靖的最后一道防线。此时,宋朝加强与西南夷之联系,采用其抗蒙之策,首以达思、播二郡,又遍及诸蛮部。后来,播人冉琎、冉璞兄弟在杨文的基础上将此计策具体化,并参与了合川钓鱼城等重庆山城防御体系的设计与修建,极大地加强了四川防御力量。海龙屯成为国家山城防御体系的最后一道防线。

开庆元年(1259),蒙古军向钓鱼城发起总攻,合州军民一致奋战,使蒙古军先锋汪得臣被炮石击伤致死,大汗蒙哥也在攻城中负伤,在送往后方途中死去,进攻四川的蒙军被迫撤军,护送蒙哥汗灵柩北还,蒙古军的围攻得以解除。蒙哥的去世引发了阿里不哥与忽必烈之间长达四年之久的汗位之争,致使大蒙古国分裂。播州人策划的钓鱼城及其战役对于南宋朝廷的延续意义重大。南征长江流域的蒙军纷纷北撤,南宋在西蜀战场的危机得以解除,蒙军的第三次西征行动停滞下来,缓解了蒙古势力对欧、亚、非等国的威胁,钓鱼城因此被称为“上帝折鞭之处”。此事既表明当时的播州在西蜀川渝战场的地位至关重要,也表明播州军民在南宋朝廷已经受到重视。在南宋王朝危难关头,杨文的连战连捷,给播军以及播州杨氏在南宋王朝的秤上增加了砝码,播州杨氏的威望和实力在战争中得以提升。朝廷进封杨文为“中亮大夫、和州防御使、播州沿边安抚使、爵播州伯,食邑七百户,诏雄威将军加‘御前'二字,以示优宠。岁赐盐帛给边用,著为令”。杨文卒于咸淳元年,赠金州观察使。

杨选以后,播州日益强大安宁,而此时之西川则屡遭元蒙入侵,兵戈扰攘,生灵涂炭,因此大量蜀人和北方人迁徙播州。移民的进入,对中原文化在播州的传播起到了积极作用。

播州杨氏进入南宋以后,大力发展经济和军事实力,经过几代人的不断努力,军事力量步入全盛时期。参加过许多重要战事,起到了一方土官“守箕裘、保疆土”作用,特别是为帮助南宋朝廷抗击蒙古军的进攻立下大功劳,延缓了南宋朝廷的灭亡。遥想宋元鼎革播州风云下的金戈铁马和灰飞烟灭是何等惊心动魄,如今,多少辉煌湮没在岁月中,万古成尘,杨氏威风已不在,正应了《红楼梦》中《好了歌》的一句诗词:“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任年年落花飘零,覆盖了荒冢,有谁能忆起你当年的风华。

三、从“汉英”到“元鼎”:元朝时杨氏土司势力达到了顶峰

位于遵义市区西南约五公里处的桃溪河畔,风景秀丽,古柏参天,这里曾是古代播州杨氏的官庄,桃溪寺原为杨氏桃溪庄内的家庙,称延禧寺。明万历二十八年(1600)“平播之役”,水西安疆臣进军播州,桃溪庄被焚毁。“平播”后,于延禧寺原址修建桃溪寺,规模如前。桃溪寺古墓群位于该寺右侧和后面的古丛林之中。桃溪寺墓最早见于元人输林国史院检阅官袁楠为杨汉英撰写的《杨公神道碑铭》的记载:“公薨之岁,秋七月葬于桃溪祖域之东。”[9]P35020世纪60 年代早期,贵州省博物馆考古组调查发现桃溪寺群,并进行清理,有两座早年已开口,另两座封土如旧。但是1966 年后桃溪寺古墓均不同程度被毁坏。周围散落10 来个柱础,墓坐西向东,墓门被打开,早年被盗,墓门被打开,墓顶不存,墓壁上雕刻风化严重,有花卉,武士等雕像。[10]

1.载入正史杨汉英

元朝建立后,时任杨氏首领杨邦宪审时度势,决定归附元朝,继续管理播州,成为杨氏家族入元后的第一代土司。杨汉英系播州杨氏家族入元后的第二位土司。对王朝的政治认同使其于平定西南叛乱的征伐中屡建功勋,对维持大一统格局下西南边陲的一方平安起着积极作用。

至元二十三年(1286),杨邦宪死,其年仅五岁的儿子杨汉英入朝,元世祖在大安殿召见他时,对他望了良久,还抚摩他的头,对身旁的臣子说:“是儿真国器也!宜以父爵赐予他。”又言:“杨氏母子孤寡,万里来廷,朕其悯之,因袭父职。”①《元史》卷165,列传第五十二《杨赛因不花》。遂赐名赛因不花,授予他金虎符,龙虎卫上将军,南平、绍庆、珍州等地沿边宣慰使、播州军民宣抚使,可见元世祖非常器重杨汉英。杨赛因不花一生被元世祖、成宗、仁宗接见近十次,他没有辜负元朝的厚望,在其统治播州的30余年中,恪尽职守,使播州在政治上、军事上、文化上都取得长足的发展,同时在维护国家统一和民族地区发展方面亦作出了巨大贡献,使杨氏家族的统治势力达到了顶峰。播州宣抚司辖地也不断扩大,包括今贵州遵义、黔东南、黔南及重庆綦江、南川等地,乌江以北的播州宣抚司本土即“江内之地”,乌江以南的新开拓之地即“江外之地”,加上川黔交界的綦江南平等处、珍州思宁等处,绍庆府一带为“沿边溪洞”,杨汉英成为称雄西南的大土司。《元史》记载了包括“播州军民安抚司”领“黄平府、平溪上塘罗骆家等处、水车等处、石粉罗家永安等处、六洞柔远等处……沿河祐溪等处”共计30 多个蛮夷官。可见,播州军民安抚司在西南土官中举足轻重,汉英成为杨氏家族中唯一立传于正史的人物。

仁宗延祐四年(1318),播州遭到“蛮族”入侵,杨赛因不花率兵前往征讨,不幸“急卒于军”,英年早逝,年仅四十。死后受到追封,诏赐推诚秉义功臣、银青荣禄大夫、平章政事、柱国,追封播国公,谥忠宣。

2.夫妇赏元曲,一宴六百年

与皇坟嘴墓地隔湘江相望的是赵家坝杨氏墓地,先后入葬元明鼎革时期的杨氏19 世土司杨忠彦、20 世土司杨元鼎和权殡厝葬(临时置棺待葬)的土司夫人。此墓地20 世纪50 年代调查时已被破坏,遗物几乎无存,唯有精美的石刻图还保存相对完好。

杨元鼎夫妇墓室左右壁龛皆线刻有相同的备宴图、演乐图,后壁龛都刻有代表墓主人的空交椅及身旁侍者,不同的是在男室当中,左右各六个着蒙古族衣饰侍者分站立椅后,其中三个武士两手交叉揣入袖筒,三文官分别手捧印盒、文书与茶杯,交椅空置,仿佛等着主人的到来;女室里,左右各三个侍女站立,其中有两位捧镜子,一位举着簪花,一位拿着外套,其余两位怀揣衣袖,交椅虚位以待主人,仿佛在静静地侍候女主人起床梳妆,但女主人却尚未起床。刻画惟妙惟肖,活灵活现,是土司日常生活场景的再现。与左右的备宴图和演乐图相互衬托。女室《备宴图》,10 个侍女,梳高冠髻、穿小袖对襟袄套长裙,两人拱手伫立,其余8 人,有的执壶,有的托盘,有的上菜,有的送果品,一派即将举行盛宴的忙碌情景,跃然石上。另一块刻的是《演乐图》,8 个女乐站立在庭院中,神态雍容,或抱琵琶,或握横笛,或操月琴,正在为主人和宾客演奏。

贵州省博物馆将女室三幅壁龛雕刻图搬至省博保存至今。该台高出地面,平面为凸字形,三面观,有四柱支撑顶盖,与两侧廊庑相连。其台沿有勾栏,台上有歌舞伎手持乐器进行表演。有学者认为这幅图当为宋代戏台建筑的真实写照。而根据近年考古得知墓主人生活在元末明初的史实,我们认为这个戏台更像是元代亭阁式的舞台。元曲是盛行于元代的一种文艺形式,包括杂剧和散曲。在元代,女乐成为一个专门的职业,杨元鼎女室壁画戏台中间有五个女伎正在演奏散曲,右边一个在打拍子,左边两人在搬演杂剧,应是一台“综合性”的元曲艺术盛宴。

史载:“汉英究心濂洛之学,为诗文,典雅有则。著有《明哲要览》九十卷、《桃溪内外集》六十卷。”[11]P4276可惜,其著作和史籍皆毁于明代平播战火中。他当政期间一直积极践行和深入传播中原文化,注重儒学文治教化,修建学宫,使得播州一隅大量人才涌入,“南北士来者众”,杨汉英“皆量才用之”。①参见《遵义府志》卷31《土官》。由此可知,其主政期间播州人文环境大为改善,播州中原化向前推进一步,促进了该地民族间的文化交流交融。《演乐图》体现了播州上层精英对华夏文化有了较为深入的理解和认识,因而注重高台教化,研习与推广中原文化。

我们注意到,在《杨氏家传》中,播州土司在元代的历史似乎被刻意忽略了,除了杨氏家族中唯一立传于正史的人物第17 世杨汉英外,只简略地提到了杨嘉贞、杨忠彦、杨元鼎和杨铿四位播州土司的承袭关系、官爵名号,却没有更多的史实记述。其中的原因不排除中央王朝此时已对杨氏家族充满了戒备。

元朝建立后,时任杨氏首领杨邦宪审时度势,决定归附元朝,继续管理播州,成为杨氏家族入元后的第一代土司。上文提到的杨汉英在家族中起到承上启下的历史作用,将杨氏土司对元朝的认同推向了极致。可以想见,对于以反元立国的大明,看待杨氏这段历史的态度可能就颇为微妙了,《杨氏家传》对这段家族史的淡化应是自保之举。

再有,元末至正二十年(1360),明玉珍据蜀称帝,国号大夏,定都重庆,播州为其所有。至正二十六年(1366)大夏国为朱元璋所灭。直到明洪武四年(1371),朱元璋遣使谕之,第二年,杨铿率同知罗琛、总管何婴、蛮夷总管郑瑚等归降,皆仍领旧职,播州再次回归中原王朝治下。朱元璋对杨氏迅速随势改换门庭的做法,充满了怀疑和戒备,曾多次敲打,如洪武五年,曰:“尔先世,世笃忠贞,故使子孙代有爵士。然继世非难,保业为难。知保业难,则志不可骄,欲不可纵,志骄则失众,欲纵则灭身,尔能益励忠勤永保臣节,则可保世禄于永久矣。”②《大明太祖高皇帝实录》卷108,洪武九年八月乙未。“(洪武)十四年遣使赉赐谕铿:‘比闻尔听浮言,生疑贰。今大军南征,多用战骑,宜率军二万、马三千为先锋,庶表尔诚。’十五年城播州沙溪,以官兵一千人、土兵二千人戍之。”③《明史》卷312,列传第二百,四川土司二《播州宣慰司》。不仅训诫,而且次年还直接派出官兵镇守戍卫。可见,对一个强盛的中原王朝来说,播州这样一个事实上独立王国的存在,怎可能不对其心存芥蒂?而且播州的战略地位又非常重要,且看明人的描述,“东通思南,西接泸,北走綦江,南距贵州,万山一水,抱绕萦回,天生巢穴”。[12]P135在明朝加强国家化的大背景下,播州土司也自然低调许多,多多“备宴”“演乐”了。

四、一抹余晖:陶俑中的土司仪仗

从明初杨铿献土附明至末代杨应龙反明覆亡,播州杨氏终被改土归流这一浩荡洪流所湮没,播州历史由此进入了一个新纪元。杨氏的退出过于仓促和惨烈,以至于今人只能从浩瀚的史料和尘封地下的墓葬遗迹中窥探他们的生活。杨氏精心为自己构建了理想的亡灵世界,但同时招致了无数盗墓贼的光顾,大量珍宝的流失令人惋惜。万幸的是,盗墓者的眼光总被金银美玉所夺走,而那些矗立在墓中的陶俑因此躲过一劫。它们以小小的身躯承载了杨氏土司的落日余晖,是那个时代土司生活的真实缩影。

杨氏墓葬中出土的陶俑,主要以明代为主,大量发现于杨铿、杨升、杨炯、杨纲、杨辉墓中。其中第25代土司杨辉墓所出土的陶俑群因其数量庞大,种类齐全,造型丰富而闻名于世,成为贵州省博物馆珍贵典藏之一,是研究明代服饰艺术、雕塑艺术和仪仗制度的第一手资料。这组陶俑全称为“杨辉墓彩釉陶俑”,共70 件。陶俑质地为灰胎细夹砂陶,部分表面施釉,有黄、绿、黑三种釉色。周必素等著《牧司一方》一书认为杨辉墓陶俑类型分为仪仗俑、乐俑、侍俑和持物俑四类。骑马俑头部分别戴六合一统帽、尖顶小帽、宽沿尖顶笠子帽以及幞头,身穿右衽窄袖裤褶、圆领窄袖袍、对襟窄袖裤褶等,腰束带,足蹬马镫之上,除持物俑外其余手作持缰之态,威风凛凛,肃穆挺拔。而持物俑手持印节,背物俑背负行军包袱、锅具与马扎,武士俑腰佩利剑,行列整齐,大有彰显文治武功的强者气势。执伞俑、轿夫俑、牵马俑则穿戴相同,作扛伞、起轿和牵马的姿态,各司其职,尽心尽力地服侍着墓主。

“中国古代墓葬埋藏俑的习俗盛行于秦汉至隋唐时期,宋代伴随着纸质明器的流行,俑已开始变少,元明以后俑在一般人的墓葬中已不多见”。[13]P426因此明代陶俑大多出土于帝王、藩王及品级较高的官员陵墓当中。播州杨氏土司作为雄踞西南的地方势力,自然会受到此类风气的影响。明代播州杨氏土司的风华岁月定格在小小的陶俑之上,即使尘封数百年,也难以掩盖当年的辉煌。随着一扇扇墓门的关闭,杨氏土司的百年功过终归于尘土,而墓门内的陶俑则侍奉着土司的地下生活。

服饰是识别一个族群的重要标志,也是身份与地位的标识。一件服饰的造型、用料、色彩都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本地区族群的心理特征和文化取向。播州杨氏土司身为少数民族地区首领,始终秉持着一颗“慕华风”之心,接受着明廷对于服饰的严格要求。自洪武六年(1373)以来,规定:“凡服色职官一品二品,用杂色文绮绫罗彩绣,帽顶帽珠用玉。三品至五品用杂色文绮绫罗,帽顶用金帽珠除玉外随所用。六品至九品用杂色文绮绫罗,帽顶用银帽珠玛瑙水晶香木。庶民用纟由绢纱布巾环,不得用金玉玛瑙珊瑚琥珀。掾吏、令史、书吏、宣使奏差,凡未入流品者,并同庶民,帽不用顶,帽珠许用水晶、香木。校尉只孙、束带、幞头、靴鞋。”据上文对比而言,杨辉墓中的陶俑基本符合明代对于文武官员及差吏厮卒的服饰规范,形象地显示出以汲取华风、辨别贵贱、维护秩序为主的服饰观念已深入播州上层社会。

除了服饰文化之外,这组陶俑所表现出的土司仪仗场面令人惊叹。《明史》曰:仪仗之用在于“谨出入之防,严尊卑之分。慎重则尊严,尊严则整肃,是故文谓之仪,武谓之卫。”①(清)张廷玉等:《明史》卷64《仪卫》,第1587 页。声势浩大的仪仗队是主人身份地位的象征,这70 人的队伍中,既有警示百姓的乐器,又有严密周详的安保,还有持物负重的劳役,可谓是兼具仪式感与务实性,亦包含着播州杨氏土司运用中原文化的礼仪。不过,明律规定凡官员仪从,“一品至三品,六人”②《大明会典》卷59《官员礼》。。而西南土司由于“多取羁縻,竟存放任”,出行常常“鼓众讙噪而出”③《明史》卷211《杨邦宪传》。,“趾高而气扬”④《皇朝经世文续编》卷28《吏政》。。杨辉墓中此场面尽显了土司出行时的威风张扬。史载:“(杨)辉在日,溺其庶子友,欲令承袭”⑤《明史》卷312,列传第二百·四川土司二·播州宣慰司。,致使嫡庶子渐生嫌隙,为日后内乱留下了隐患。成化十一年(1475)土官同知罗宏奏:辉有疾,欲援例,令爱就彼职。此后,杨爱袭播州宣慰使职,杨友领宣抚使职。然而,杨友夺嫡之心不改,杨爱、杨友兄弟为取播州宣慰司的统治权激烈内讧,形成了两强相争局面,播州杨氏在内斗中日渐衰落。

综括全文,播州杨氏土司墓葬群,堪称中国古代文化的一座宝库。墓葬及其大量遗存向我们揭示了一个重要历史真相:一千多年前,中原的华夏文化,乃至儒家文化就已传播到这遐荒之地,在这里落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同时,产生了华夏文化与当地少数民族文化相互融合的混合型文化。这种文化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为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文化的形成,提供了一个有力的实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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