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插班生

□王新明

山，有没有灵魂？

李青苗那些女生最喜欢问这些傻瓜问题。

“当然没有啦。”黑豆嘴快，也没心思顾及女生的面子，张嘴就答。

“或许也是有的吧？”鱼皮看李青苗瞪起眼睛，冲我努努嘴，让我打个圆场。

“有，肯定有！”我斩钉截铁、义正辞严地冲李青苗点头。

汤头嘻嘻笑着，一脸不屑：“陈雨时，没想到你是一个大滑头。”他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想看我怎么收场，因为我们谁也没想到，李青苗会没完没了，继续穷追不舍。

“那你说说，山，有怎样的灵魂？”

黑豆他们几个憋着不敢笑，脸涨得通红，一个个的像小猴屁股。

别说山的灵魂长什么样，说实话，我连“灵魂”是什么意思都说不清，我大概理解“灵魂”就是一股“劲”——每个人身上那股“劲”都是不一样的。比如黑豆，他蔫巴，但是特别倔强，他的灵魂应该就是一截老树根；鱼皮呢，油腔滑调的，但是，没人讨厌他的机灵劲，他的灵魂是一阵风吧，撞到南墙就回头，绝不死磕；至于我和汤头的灵魂，我还没想好，我俩有一点非常像：我和汤头的内心有时非常矛盾，和别的小孩不太一样。说不上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所以，能不说就不说，我们并不愿意像看穿一碗水一样，让别人一下子就把自己看穿。

“唉。”李青苗一定有心事，我理解她那种感受，就像我一直想知道那一封封写着我的名字、我却看不到的信里，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李青苗没有像往常一样，“啪”的一下把大辫子甩到身后，骄傲地走。她今天有些沮丧，那条大辫子也无精打采地悄悄跟在她身后，一点儿精神头也没有。

十月，大麦地就像一幅画，黄澄澄的谷、绿油油的菜，看得人们心花怒放。大人们有收获，心情就愉悦，或许也因为家里的小孩都乖乖上学去了，家里总算安生了，没人上房揭瓦、追鸡撵狗了。

奶奶要下地跟着一起收谷，被阿爸连哄带吓给劝住了，奶奶一脸不高兴，在一边小声嘀咕着：“我怎么会添乱！我干了一辈子农活，哪一次不是领头的？大伙都照着我的样子干。”

这也怪不得奶奶，今年，大麦地和以往不同，不再人工收谷，镇上派出了几十台收割机，一个村一个村地用机械收割庄稼，速度快、浪费少，那比起奶奶的小筐和镰刀，恐怕要快一百倍。

阿爸管收割机叫“铁将军”，说农闲时也去学学驾驶，将来也开开这大家伙。

村里的小孩也有事干了，他们全都变成小尾巴，跟在“铁将军”屁股后头，赶都赶不走。

“看够没有？看够了，快去上学！”阿爸举着大巴掌吓唬我们。其实，我们心里有数，这会儿还早，太阳才露头，等到太阳跳出地平线，天光大亮，我们再往学校跑，一点儿也不迟。怎么说呢，上学终归是一件枯燥的事，远远比不得看像个巨大钢铁怪兽的收割机，前头吃谷穗、屁股后头吐谷粒有意思。

大麦地周围有几所小学，但是，数我们这所小学特别——我们学校有缅甸小留学生！最早听说有外国小孩来我们学校上学，我们好奇得不得了，挨个打听哪个是，想看看外国小孩长什么模样。可是真看到了，失望透顶：我们就像一个村出来的，长得一个样。

李青苗就是从缅甸果敢老街来我们学校留学的插班生，她除了辫子特别长，其他一点儿也不特别。李青苗的阿爸是中国人，阿妈是缅甸人。早年间，她阿爸和她阿妈在缅甸果敢老街做生意，生意亏本，惨淡收场，他们一家就跟着她阿爸回到了中国。

李青苗中国话说得极溜，还会用方言骂黑豆是“憨包”。

她是不了解黑豆，熟悉的人都知道黑豆一点儿也不憨。他和爷爷住，他家存折都是他管，他阿爸每个月把生活费打到存折上，他取一点儿交给爷爷买油买盐、交电费，剩下的好好存着。刚开始让黑豆管账，他阿爸不怎么放心，可是，听爷爷说，黑豆这孩子懂事精明，还顾家，试了两个月，进出的每一笔钱，黑豆都记得清清楚楚，用得明明白白，他阿爸便心服口服了。

我们家是奶奶管账，阿爸卖粮食和打散工赚的钱都一分不落地交给奶奶，奶奶抠门，只进不出，我背地里给她取了一个外号“貔貅奶奶”。有一次不小心当着奶奶的面叫了出来，奶奶拎着笤帚疙瘩跑了半个村追着我打：“你才只吃不拉，你个大手大脚的小东西，知道你阿爸赚钱多不容易吗？打你个败家子。”

奶奶生了四个小孩，我阿爸是老大。我阿爸不到九个月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据说他是病死的，可是，究竟得了什么病，家里人没一回说得一样，有时说得了癌，有时说得了天花。

奶奶带着不到一岁的我阿爸日子过得艰难，就嫁给了同村的一位本家爷爷，生下了二姑姑和三姑姑。可是，不到五年，那位爷爷也死了，奶奶又再次改嫁。这次嫁得很远，嫁到了大麦地，生下了小叔。

后来，奶奶的第三任丈夫去参军，从此杳无音信。奶奶发誓，要一直在大麦地等，即使等不回人，也要等一个口信。

可是，许多年过去了，没有任何消息被捎回来。

这次开学，我们都升级了，上小学四年级。李青苗在缅甸和我们学的不一样，但是，她阿爸是中国人，她从小就会说中国话，人又聪明，她来我们班插班，学习成绩一点儿也没受影响，能排进班级前十名，比汤头都厉害。汤头脑子不笨，可是，他的心思全不在学习上，他一门心思想学一门手艺。他和我阿爸一样，想开收割机；开不成收割机，开拖拉机也行。汤头平时最喜欢看人鼓捣和“机”有关的东西，就连门卫老爹给自行车换胎、换辐条，他都能看得津津有味，宁可逃课被杜老师罚抄写，也要坚持看完。

这个星期五下午，我们要上阅读课，每个人都要上讲台讲讲自己最近读的一本书。

鱼皮站在讲台上，眼睛滴溜溜乱转，嘴角一咧，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最近读了一本书，名叫《竹鼠奇遇记》……”

我和黑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强忍着不笑出声来。我们天天都要往鱼皮家跑几趟，他家有没有这本书，我们最清楚了；而且鱼皮讲的这些，怎么听都像上个星期天我们几个去红果沟干的事。我们原本想逮几只竹鼠当宠物养，可是，谁能想到，胖胖憨憨的竹鼠也不傻，它的窝竟然有两个洞口，实实虚虚，没等我们摸清门路呢，竹鼠早就逃之夭夭了。说起来，大竹鼠带着小竹鼠逃跑时特别有意思，大竹鼠在前面跑，后面的竹鼠崽，一个叼着一个的尾巴，一溜地跟着跑。

虽然没什么收获，但是，我们几个很开心。红果沟这时候极为大度，它为我们无偿奉上各种各样的美味：薄皮山核桃、甜掉牙的野葡萄、活蹦乱跳的大蚂蚱……

不得不说，烤蚂蚱是这个季节最受大麦地小孩欢迎的一道零嘴。蚂蚱灰溜溜的，黑豆戴眼镜，眼神不好，我们几个眼尖着呢，用手扑，用褂子拍，一会儿工夫，就能用小细树枝穿上十几串，互相比比谁穿得多，然后找块空地，拢一把火，就直接烤了吃。火候不用太大，刚刚焦最好，又酥又脆，咂咂嘴，那滋味够我们回味小半天的。

杜老师皱着眉头听鱼皮讲这本《竹鼠奇遇记》，她心里肯定是犯嘀咕的：真有这样一本书吗？可是，听着鱼皮绘声绘色的描述，她觉得即使是鱼皮编造的一个故事，也挺了不起的，她给了鱼皮一个“良”，让他回到座位。“良”是一个不错的成绩了，我和黑豆后来得的都是“及格”。

李青苗是插班生，学号是最后一个，所以，她最后一个上讲台。今天的李青苗有些古怪，往日挺开朗的她，今天神色慌张，说话也吞吞吐吐。她还在宽大的校服里藏了一个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

“喀喀——”李青苗低着头，咬着嘴唇，在杜老师的再三催促下，把大辫子“啪”的一下甩到屁股后面，缓缓开口，“我——要——征——男——朋——友！”

“什么？”我们班像一锅开水，“轰”的一声炸开了。

她是不是对这句话的中文不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