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手铜陵六十年
2023-02-05叶葆菁
叶葆菁
忘不了1962年秋天的那个早晨,来自全国各地的几十名大中专毕业生,聚集在铜官山有色公司(今铜陵有色公司)那间简易的会议室里,管兴华经理用热情洋溢的欢迎词,精彩的铜陵史话和对未来的畅想,点燃了在场热血青年的激情,开启了我们通往新生活的大门。
于是,第二天,我们脱下学生装,穿上工作服,走向井下、炉前、建筑工地,走进设计室、试验场、手术室……在这个大课堂里开始学习新的课程。也是从这天起,我们的名字前面增加了两个字:铜陵。
我们深深懂得,那是共和国成立不久,又刚刚扛过三年自然灾害的年代。铜陵先前只是一个矿区,基础设施薄弱,物资极度匮乏,没有繁华的街道,没有像样的马路,对于从各大城市来到这山旮旯的年轻人来说,确实是一场严峻的考验。
当年国家分配来有色公司的是92人,后来实际到岗的是82人。有的是看到铜陵条件差而转身去了大城市,有的压根儿就没来报到,而我们82个人留下来了。我们咬紧牙关坚持着。流过汗,流过泪,不小心时也流过血。但是,我们立过“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誓言,我们没有忘记是国家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把我们培养成人民自己的科技接班人。我们没有理由后退半步。
我被分配到基建处做建筑设计工作。所谓的设计室就是一座芦席大棚,周围用竹笆抹上泥巴当墙,十分简陋。办公室旁边是条臭水沟,夏秋季节白天也躲不了被蚊叮虫咬,冬天生火炉弄得满脸满身都是灰,只有图纸是干干净净的。有时西北风会把雪花从窗缝里送进来,好半天也化不掉。可当我看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派到铜官山矿来的接收大员——当时的基建处长陈智祥的办公室也在这个大棚里,一下子就觉得我们的办公室条件已经蛮好的了。
在老同志的带动下,大家拼命地工作,几乎天天加班到晚上十点钟才被科长赶回去休息。所有的人都不计报酬,也不叫苦叫累。就这样,一个项目接一个项目交图施工,一个项目接一个项目竣工投产、入住使用。对于我而言,那第一套图纸就是交给铜陵的第一份答卷。
当我知道有色公司领导大年三十还来到井下,和工人一起出矿一起吃年饭时,当我看到市长和我们一起排队凭票购物时,当我在义务劳动的大军中看到处长们的身影时,我没有理由懈怠,没有理由叫苦,更没有理由苛求。我深信,选择铜陵没有错。
记得在物资紧张凭票供应的年代,发给我们每月免票供应一斤油。许多人把供应证留下了,很少去买油,我们知道,国家比我们更困难。铜陵,已经倾其所有了,我们无话可说。我们能够做到的,只有拼命地工作,相信未来,创造未来。
我曾在铜官山矿松树山火区当过三个月的出矿工,和浑身泥浆的师傅们并肩扒矿装车,见证了他们“火海夺铜”的拼搏精神,感受到作为共和国长子的中国矿工的责任感和爱国心。他们把祖国的需要顶在头上。我也曾在凤凰山矿的建筑工地上,当过几个月的瓦工。我看到,为了确保车间按时投产,工人们在盛夏烈日的蒸烤下,工作服上结了大片大片的盐霜,又一次次被汗水浸透。他们把煎熬踩在脚下。在这个大课堂里,那些在百米井下的矿工、那些头顶白云的建筑工,是我学习新功课的启蒙老师,他们用行动教我做事、教我做人。我感谢他们,敬佩他们。
向师傅讨教生产技术,和师傅们叙谈家常,感受他们对我们这些小技术员发自内心的关爱和尊重,有一种家人的感觉。同隔壁的师傅称兄道弟,动不动就并桌共餐,一起喝山芋酿造的烈酒,就着自家腌制的咸菜,讲着往日的和今天的故事,乐呵呵地品味生活,话语中从不吐露半个“苦”字。同时欣赏他们那一副副健壮的身躯,一张张憨厚的笑脸,你会由衷地感叹:铜陵人真厚道。
再苦的生活,再累的工作,也折不断年轻人追求美的翅膀。留下来的82个兄弟姐妹,很快融入铜陵大家庭之中。节假日里,和大家一起唱歌、跳舞。工人俱乐部读书会里又多了几个小青年的面孔,职工美展又多了几个新人的作品。在歌里,在画里,在诗里,在心里,我们津津有味地咀嚼铜陵的日子。动不动就来上一句“我们铜陵”如何如何,生怕人家抢去似的。
就这样,二十年过去了,82人的队伍壮大了,有了亲爱的伴侣,有了可爱的下一代。大家从单身宿舍搬进了家属区的小平房。之后,又迁进了新楼房。当年那只装成绩单的小箱子,装进了结婚证,装进了户口本,装进了一本本资格证书和获奖证书,还有发明专利证书等等,填得满满的。
又过了二十年,那个82人的队伍,早已从概念上消失了,小箱子最上面的一本便是“光荣退休”证了。偶尔,有人会从箱底下掏出那本发黄的老照片,戴上老花镜,端详许久,告诉家人,身后的那根大烟囱、那些小平房是他亲手建的,也是他亲手拆除的。最后还调皮地问自己,这小青年是谁呀?说完便笑出泪来。
如今,许多人的儿辈乃至孙子辈接过老一辈的矿帽、安全帽、防护服,在操作间和监控室里揿着按钮,生产最新产品,开辟国际市场,建设崭新的城市。他们的名字前面也有两个字:铜陵。
1962年是壬寅年,那时我刚好24周岁,那时的铜陵市也正好满6周岁。今年,2022年,又是壬寅年,整整一个甲子轮回。我今年84周岁了,铜陵市也66周岁了。六十年前,我们这批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携手年轻的铜陵市,踏着崎岖,迎着风浪,一起朝前走。六十年后,年富力强的铜陵搀扶着我们这群耄耋老人,踏着幸福,迎着夕阳,继续朝前走。来时,我们满头青丝,铜陵到处是荒山秃岭;如今我只剩下几许白发,而铜陵的山山岭岭满目葱茏。来时,我们的脸庞丰满红润,而铜陵的道路坑坑洼洼、起伏不平;如今,铜陵的道路宽阔平坦,而我们的脸上青春远去、岁月留痕。
六十年过去了,我所设计和施工过的建筑,大多已被拆除了,消失了,而這种消失正是社会进步的表现,是值得庆贺的。若干年后,我们这些20世纪五六十年代来铜陵的人,也会一个个地消失,这是大自然的规律,也是人类社会向前推进的必然。而我们,只要在铜陵前行的长剧中,演绎过属于自己的故事,也就没什么值得遗憾的了。
原载于《安徽日报》2022年1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