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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兴陶器

2023-02-05程保平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徐悲鸿宜兴紫砂壶

程保平

陶片

悲鸿故居在宜兴屺亭镇,青瓦白墙,二进,前为平房,是徐家起居的地方,约七十平方米,后为二层小楼,当属后来新建,是陈列室,挂着少许画作,有徐悲鸿的,也有后人的,都是印刷品。

我来故居,门庭稀落,斯人杳然,只有七月的流火将天地烤成灼人的虚白。

故居有数十幅照片,记录了徐悲鸿的一生,约二成为徐悲鸿、廖静文夫妇生活照,独独缺了著名前妻蒋碧薇。

蒋自17岁入徐门,与徐生活二十八年,育有一双儿女,后虽劳燕分飞,但怎么着也该有点印记呀。

我年轻时读蒋碧薇自传,印象深的是她期望与情人张道藩到一无人小岛,哪怕厮守一瞬,也是一生的无憾。当年感叹她的痴情,几十年后想法复杂多了,实在不能言说。后读徐的后妻廖静文的《徐悲鸿传》,比较着读,才明白书要互看的道理。

蒋的自传由两部分组成,一为《我与悲鸿》,写她与徐悲鸿的婚姻,其中杂有浓厚的无奈和抱怨。另一个是澄清,因徐婚内出轨,不负责任,以致双方离婚,与女方无涉。二为《我与道藩》,写她与张道藩的情爱经历,彼此深爱,却得不到对方承诺,至死都是侧室,不尴不尬又无怨无悔。

蒋出身宜兴望族,在20世纪初,为爱撕毁婚约,与人私奔,确有不同寻常之处,但在骨子里仍是一个传统的人,重伦理,讲名分,有某种先天的优越感,由此对徐多有怨气与指责。又因为私奔,导致娘家不接纳,她想找到慰藉,却遇到了冤家徐悲鸿。徐一生目无旁骛,只有艺术,崇尚个性与自由,如他集联所言,“独执己见,一意孤行”,两种价值的互不妥协,最后只好以离婚了结。

张道藩原也是学美术的,在巴黎留学时与徐、蒋熟稔,那时徐成天待在画室作画,张便乘虚而入,慰藉了独守空房的蒋碧薇。怎么个慰藉法,也只有他们二人知道。徐、蒋婚姻的破裂,有徐与学生孙多慈的不伦有关,但也难说没有张插足的因素。张、蒋中年虽然走到一起,花好月圆,但张的法国妻子却开了个玩笑,坚决不离婚,这就苦了朝思暮想的蒋碧薇。

蒋后来随张到了台湾,成天写信给张,情浓义厚,又寂寞苍凉,像抓救命稻草。以蒋的出身背景和刚烈个性,以其婚变导致子女远离、孑然一身的处境,这种心理也属自然。因为这场变故,蒋的儿子伯阳17岁便加入远征军,后又北上投奔父亲。女儿丽丽也差不多在同时到了解放区,新中国成立后一直在安徽农学院工作。

有意思的是张道藩,这个富家子弟似乎对画画没兴趣,却热心做官,最后竟做到了国民党中宣部副部长。

该仁兄钢琴弹得好,一边对老婆虚与委蛇,一边给情人写滚烫的心,可在老来写回忆录时,竟然没提蒋碧薇半个字。

廖静文的《徐悲鸿传》写得干巴,少文采,多为徐从艺的记录和总结,也写了他们日常起居的情况,其中含有不少情绪,如对徐、蒋之间矛盾的评判,说蒋高冷,扎圆鬏装嫩,吃面包,喝牛奶,像交际花,搞得徐画画挣钱透支了身体。

廖书出版于蒋传在大陆发行不久,属有备而来,多有攻心,有的是辩白,证明她不是小三,有的是争锋,证明她才是正太太,但格调比蒋略低了些。蒋写廖静文,指称是“那个女学生”,连名字都省了,对于孙多慈,干脆就是忽略,居高临下之中,心里还是恨恨地。这种情绪廖静文当然知道,她的办法是,不原谅,即使在修悲鸿故居时,还是将蒋的信息屏蔽得一干二净。

两个女人为一个男人隔岸打嘴仗,打了那么长时间,到死都不瞑目,直让天下的男人浩叹不已。

从本质上说,徐悲鸿是一个彻底的艺术家,这种人心里只有艺术,其他一概不顾,可是他遇到的是蒋碧薇。蒋碧薇当初与他私奔,是追求自由,更像行为艺术,他是欣赏的,但生活一旦归于平淡平凡,归于诸多约束,他又不愿看到,便躲到艺术本身,蒋就失去了意义。

对廖静文而言,正像蒋所说的是个“女学生”,这可能更适合徐悲鸿。徐是太阳,廖是月亮,月亮借着太阳反光,生活才自然和谐。从这点看,徐悲鸿后来的选择似乎明智,而蒋碧薇以一辈子去实践,抓到了什么?

我站在悲鸿故居前的运河前,看来往的船送来往的货、来往的人,目力所及都是船,其中有只船,应该是载着徐悲鸿和蒋碧薇的,当时是那么美好,像徐为蒋画的那幅《吹箫图》,后来他们都散了。这就是生活,就是人情。

紫砂壶

到宜兴,要喝宜兴红茶,老鼠屎般的茶叶,放水里一泡,石榴酒般的亮红便徐徐展现,最后竟漾出沉沉的酡红,看得人满口生津,意趣盎然,但喝起来味道不甚好。

宜兴人喝茶有讲究,要用紫砂壶,紫砂杯,泡宜兴红茶。据说此地陶土特殊,含铁量高,烧制的茶具呈紫红色,透气性好,泡茶不会馊,所以才有了那个专用名词:宜兴紫砂壶。

乡賢蒋捷当年喝茶更为讲究,是在古雅的书室里,燃香,净手,对几悠闲地翻书,写字,偶尔啜一小口宜兴红茶。

有微风吹来,司茶的童子曼曼拉开悠扬的窗帘,一时春光乍泄。他遂感叹,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但这只是我的推测,那种千古之下让人知己的诗句,只怕放在这样的情景才般配。

我们一行看了宜兴陶器城,总之是异彩纷呈,眼花缭乱,但价格实在贵,动辄就是万元以上,甚至一只小小的紫砂壶,标价竟高达1600万元。

很多年前我曾来过宜兴,那时的紫砂壶产业虽不及今日,但价格却朴实、厚道得多,掏一掏口袋还能买几件。

古人喝茶其实对茶具无讲究,首开中国茶研究的陆羽一千年前写《茶经》时,注重的是茶品,采制,煮具,泡制方法,对水的要求高,“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拣乳泉石地慢流者……其江水,取去人远者,井取汲多者”,这与《红楼梦》里妙玉以五年梅花雪水煮茶相比要自然健康得多。北人不会喝茶,可能曹雪芹也一样,还有水质比南方差多了。

陆羽还说,“茶性俭,不宜广”。我以为,不仅指茶水之比,还指茶道,淡泊,自然,恰当,才是饮茶的境界。

至于茶具,陆羽说的都是瓷器,且无讲究,与陶器紫砂壶一点都不粘。

明末钱塘人许次纾也写过一部专著《茶疏》。许“好品泉”,又经茶道专家姚绍宪传授,“深得茶理”,对茶产、炒制、收藏、器具、水火、禁忌等颇多研究,相较于《茶经》,在茶道上进步了不少。

在说产茶时,他以为江北以六安郡霍山县为佳,“歙之罗松,吴之虎丘,钱塘之龙井”次之。这大概是六安瓜片与霍山黄牙的来由,也是黄山猴魁、毛峰和西湖龙井的前身。而“唐人首称阳羡(即今日之宜兴),宋人最重建州”,在他看来,“阳羡仅有其名,建茶亦非最上”。

说到茶具,许次纾重锡器煮茶,其他一概未论,亦可见宜兴紫砂壶并不是源远流长。关于茶道,他说得细致,计有“论客”“茶所”“童子”“饮时”“宜啜”“不宜近”“良友”“出游”等章节,大抵是饮茶时环境要清幽,心情要闲适,饮者要相近等。

茶道,一般说来,与佛教有关。佛教寺院大多建在绿水青山中,不少寺院都辟有茶园,后来的一些名茶当日就出自寺院,如四川的蒙山茶,相传为汉时普慧禅师所植,碧螺春即为苏州水月院禅寺的“水月茶”,由此派生的茶文化,有浓厚的佛教色彩。

宋《五灯会元》有“赵州茶”一文说,赵州禅师问新到的僧人,来过吗?答,来过。赵州说,吃茶去。又问一僧,来过吗?答,没有。赵仍说,吃茶去。院主听了奇怪,问,为何都吃茶去?赵州说,你也吃茶去。其意蕴是,佛法即本性,本性即至淡至纯,犹人之饮茶。

赵州曾在我所住的城市南泉镇生活了几十年,后到河北赵县柏林寺弘法。据说那禅寺至今依然竖有赵州的碑题诗曰:“平生用不尽,拂子时时竖,万语与千言,不外吃茶去。”

陶器

我曾在自己一本书的封套上写:“蒋捷的《虞美人·听雨》说,‘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中年想,悲欢离合,那一定是秋天以后的事情,否则,就不会有‘万千心事,八行书,难写就的,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多少事是难以写清却总想往下写的?”如此庄重引用,是说明我偏好蒋捷。

蒋捷经历了南宋灭亡的过程,这种亡国之痛在其詩词中多有表露,但与别人不同,他用曲笔多,极有意境。如《女冠子》中“待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梅花引》中“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还有这个《听雨》的感受,看似漫不经心,由景生情而已,实则炼字精深,悲凉之气跃然纸上,让人在千古之下感激涕零,但直到这次到宜兴,我才知道他是宜兴人。

历史上宜兴盛产名人,文人除蒋捷外,最值得一提的是唐朝蒋防,蒋曾作诗“几欲高飞天上去,谁人为解绿丝绦”,被元稹激赏而推荐为官。

他的著名传奇《霍小玉传》又与元稹的《莺莺传》相类,在唐朝流传甚广。虽说都是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但蒋文里却增加了复仇的色彩,是一种女性觉醒。据说该故事是有原型的,男主人翁为当朝宰相李揆的堂侄、诗人李益,女主人翁霍小玉是当时的名妓。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李肇《国史补》中云,散骑常侍李益少有疑病,而传谓小玉死后,李益乃大猜忌,则或出于附会,以成异闻者也。”

宜兴最出名的当是“阳羡三害”典故,小学课本曾有收入,说的是晋朝阳羡人周处自小臂力过人,好滋事端,乡里叫苦不迭,将其与山虎、水蛟并称为“三害”。

周处成人后幡然悔悟,将虎、蛟消灭,又拜师读书,学成为官,升到了御史中丞,类似于今天的中纪委副书记。

周处曾撰有《阳羡风土记》一书,是我国最早的地方风土人情杂记之一,载有阳羡一带岁时、祭祀、饮食、物产、地理等情况。如“端午造百索,系臂,一名长命缕,一名续命缕,一名辟兵绘,一名五色缕,一名五色丝,一名朱索”,跟后来的五色丝还是有区别的。再如“七月七日,其夜洒扫于庭露,施几筵,设酒脯时果,散香粉于筵上以祀河鼓、织女,言此二星辰当会守夜者,咸怀私愿……颇有受其祚者”,比后来的七月七多了几分郑重,几分诗意,但也少了情爱的说辞。

近代以来,宜兴出的名人就更多了。最吸人眼球的是,宜兴是“教授之乡”“大学校长之乡”,有“两院”院士26人,大学校长100多人,如北大校长周培源、清华校长蒋南翔、台湾大学校长虞兆中等。

报界出的人也多,如《新华日报》的潘梓年、《文汇报》的徐铸成、《光明日报》的储安平,都是中国新闻业的大鳄,左右或影响舆论多少年。特别是储安平,是当年中国三个未平反的著名右派之一,自“文革”失踪至今,居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画家里除徐悲鸿外,还有吴冠中、尹瘦石、钱松嵒等大师。政界出的人就更多了,如潘汉年,是中共秘密战线的特工领袖,新中国成立后因“潘、扬(扬帆)案”牵扯到许多人,至今还让人雾里看花,意犹未尽。

当下宜兴为国人尽知的有三人,一是周小川,原中国人民银行行长。再是沙祖康,联合国原副秘书长,说话气冲斗牛,很解国人“弃权票”的纠结。还有一个是丁俊晖,捣康乐球竟捣到了全球第一,曾是我儿子教导我“不学习同样成才”的佐证。

原载于《作家天地》202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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