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儿桥
2023-02-05章乐飞
章乐飞
北风呼啸。光秃秃的树枝左右摇摆、上下摇晃。风发出尖厉而低沉的嘶鸣,一声比一声急促,一阵比一阵猛烈。几只山鸟还在树林里蹿来蹿去,跳来跳去;有一只老鸦在树林的上空打着盘旋鸣叫,似要压过风的呼啸声。
在舒家畈到高瓜渡的路上,勾腰驼背的高奶奶拄着拐棍,顶着呼呼的北风踽踽独行。她头上包裹着纱巾,脸也被纱巾封住了,只有一双眼睛在外面。凛冽如刀刃一般的风,纱巾是抵挡不住的。高奶奶挎着包袱的左手颤巍巍地发抖,右手不是“拿”起拐棍而是“拖”着行走。老人紧紧地盯着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的路面,像是怕脚下的路面在眼前消失了。
在高奶奶眼里,只要这条路在,她心中的希望就在,他儿子就会从这条路上向村庄走来,向家里走来。十八年了,早该讨个媳妇,成个家,为高家续个香火啊。近几年,高奶奶想儿更加迫切。她说,过了高瓜渡是三岔路口,怕儿子走错了方向。她就这么来来回回走了五年了,每天高高兴兴地去接,虽是空手回来,但决不气馁。只要还有一口气,她都要去。她不信儿子不要家,不要他的老娘。
高瓜渡到了。高奶奶在一块背风的土埂边蹲下,随手将周边的枯草拔起,扎成草把放在屁股下。她蹲下身子盘腿坐在草把上,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从渡船上走下来的每一个过渡人。
冬天的石门河瘦了,河水如一条小溪在弯弯曲曲地流淌。渡船变成了桥,船头抵这边,船尾搭在那边,就把两岸连成了一个整体。山里人质朴,渡船不要桨、不要篙的,哪好意思坐在船头收钱呢?
高瓜渡是东乡到县府最便捷的渡口。从河那边过来,沿河岸一直向西南走,不到一天的脚力,就到了县府;沿河岸向东北的第一个村庄就是舒家畈,三四里地,小伙子也只要一袋烟的工夫。大冬天的,行人稀少,半天不见一个人上渡船,也没有一个人下渡船。
高奶奶仍紧紧地盯着渡船。有时候也仰一仰脖子,瞭望渡船那边的小路,那是通往邻省的羊肠小道。穿过那一片芦苇,爬上那一截山坡,那边就是邻省的地界了。人们都说儿子是从这里过渡的,到斑竹园参加红军了。那么,他也一准会从这条路上走回来,从这条路回家。
老奶奶望着雾气沉沉的河面,还有那“沙沙”作响的芦苇丛,悲恸又涌上心头,又“我的儿哎……我的儿哎……”哭哭啼啼地呼号起来。
“儿喂,过两天就是腊八的日子了,你要回家过年哟,你好狠心——啊——我的儿喂——小鬼子已经打跑了,你咋还不回来哟,我的——儿呵——”
……
一阵恸哭,兴许是人累得慌,又低声呻吟,接着就是有一声没一声的哼哼声。
——儿哎,过了高瓜渡,你回家的路还没忘记吧,不能向南走;向南,那离家就越走越远了;也不能走向西的那条山路,那是到县府的路;向北,沿河堤大埂走,一袋烟的工夫就到家了。
——你在哪个渡口走错了路哦,我的儿啊——走到不知归家的路,你还要不要这个家——不要你的望瞎了眼睛的老娘哟——
——儿哎,我的儿喂——遇到渡口要问人,走到三岔路口要卜卦,你可要记着娘的话哪——
高奶奶就这么哭着,有时是自言自语的,有时是哼哼唧唧的,能让人听得清楚的还是“我的儿哎——我的儿哎”的呼唤声。
风也疲倦了,渐刮渐弱。阴沉沉的天呈现出一丝亮色,一眨眼的工夫,又阴暗下来,接着是大把大把的雪籽从天空砸下来。当雪粒在地上铺满薄薄的一层后,天空又飘舞起漫天雪花。
雪片落在老奶奶的头巾上、肩膀上、背上、大腿上,一片,二片,三片四片……无数片,落下的雪片溶化成水,结成了冰。
高奶奶聚精会神地盯着渡船,她眨眨眼睛,向渡船两边上下渡船的小路张望。蜿蜒曲折的小路被雪抹平了,一片洁白。高奶奶望着眼前纷纷扬扬的雪花,她怅然若失,眼睑一个劲地向一块弥合。她用手揉了揉,有奇迹出现——有一个人上渡船了。是我儿子吗?有点像。
那不是我的儿吗?他向我这边跑来了,一双稚嫩的小手上高高地举着栀子花,一边跑一边喊:“娭毑,娭毑,我参加红军了,你也有栀子花戴了……”
雪花在飘,在飘。土地白了,草木白了,河流白了,高奶奶周围的一切是一片洁白。白得有些晃眼,她想抬手揉揉眼睛,一双手似乎都麻木了,她只好艰难地眨一眨眼,觉得眼睫毛好沉好沉,把她看到的一切又遮蔽了。
她抬起左手,用手揉揉眼睛,那不是雪花,那是红色的,那红红的颜色不是红旗吗?对,儿子说过,红军队伍举起的红旗是红色的。那是儿子的队伍,儿子一准在里面。
在河那边的远处,在那芦苇丛的尽头,在雪花飘扬与苇絮相碰撞的空隙间,有一个红点呈现,渐渐是一个线形的红条,红色的线条慢慢升腾升高,是的,是一面五星红旗在雪花中迎风招摇。红旗下是黑压压的队伍,越走越近越来越长。
鲜艳的五星红旗越来越多,染红了白花花的雪片,染红了河那边的河滩枯草,染红了半个天空。
“是红军回来了。是我儿回来了……”高奶奶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大声呼喊。她左手按在膝盖上站起来了,她要去迎接红军的队伍,迎接儿子。然而,当她挪动起右脚还没落地的一刹那,人向后一仰,“扑通”一声倒在雪地里。
是的,那扛红旗的不是红军,是解放军,是人民解放军跃进大别山的一个先遣部队。不过,高奶奶也没认错。她听说过,她也看见过,那红艳艳的红旗,就是儿子参加的队伍,她盼呀盼,终于盼来了亲人,盼到儿子回家了。唉,可高奶奶被高兴冲昏了头脑,眼睛发黑,身子倒地,就这么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收殓安葬高奶奶的后事是高家村高大爷协助解放军办理的。收殓时,有人发现高奶奶怀里藏有一封信,信是从陕北延安那地方寄来的。信上说,叫母亲不要急,儿子赶走日本鬼子后,一定回家看望母亲大人。
棺材就葬在大埂上面的土坡上,面向高瓜渡。
“望儿渡”名称由此而出,一唤几十年。如今,渡已改桥,桥长二十余米,宽五米有余,钢筋水泥结构,大型车辆可通过。桥头有碑,上书三字:“望儿桥。”
原載于《中国故事》202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