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独填其诗,风骨溢其间
——简论刘宗周的诗歌创作
2023-02-05李娜
李娜
(燕山大学 河北秦皇岛 066000)
一、忧国伤时的诗歌内容
作为儒学大师的刘宗周给后人留下的诗歌有两百多首,在内容上以写景述行和酬唱应答为主,他以慎独正心的哲学思想和匡世济民的伟大情怀,使其诗歌流露出的都是自己的爱国之志。刘宗周的一生,可谓宦海浮沉,三起三落。在交通不便捷的古代社会,官员的任职与贬谪往往会带来漫长的行程,“通籍四十五年,在仕仅仅六年有半,实立朝者四年”[1]。所以他的诗歌中多有与他个人经历有关的写景述行之作。例如《东阿道中》是崇祯八年,作者应召北上途经山东东阿时,对眼前泰山险要的地势和群峰入云的景观而发出的赞叹,此外《过漂母祠》《白阳阻风》等系列的京兆诗,皆是作者往来途中有感而作。而和刘宗周仕途坎坷、频繁变动地点相伴的还有与家人朋友的离别与相思,故其诗歌中赠别酬唱之作也随处可见。如万历四十二年,作者告假回家时,为长安诸友作的《酬别长安友人》;崇祯八年作者被召北上时有《应召北上别王金如并示小集诸契》以及《河干别诸父昆弟》等表述的都是离别之情。而每到节日团聚之时,身在异乡之人的寂寞之感就再难抑制,故刘宗周诗歌中也有《除夕怀昆仑叔》等的相思之作。除以上题材外,刘宗周还有《自求》《自判》等系列的哲理诗和纯粹的写景诗,因数量较少而不做分析。
诗都是言志之作。纵观刘宗周诗歌表达的思想内容无非忧心破败国家和感伤时间的流逝。比如他在写景述行的诗歌中流露出的忧国之心,“于烁皇维极,天开混沌初。平成追帝造,吊伐奉王诛。傅檄中原定,肆征群丑除”(《恭谒孝陵有述》)[2],这是在奉职路上途径孝陵(朱元璋墓)时所作。他首先歌颂了先帝的圣德,其次希冀一纸文书,可以平定中原动荡的局势,并向先帝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并在途经之地《谒方正学先生衣冠》时,作者先是钦佩了先生为国而死的伟大精神,同时不忘联系当下的时局说:“烽烟直北来,起看江天白”[2]。这种爱国之志在寄怀唱和友人的诗中亦有表现,比如《寄怀李懋公祖兼呈王止敬公祖》“城狐社鼠力不殚,一日怏怏归掛冠,青螺白鹭秋漫漫,孤臣报国心犹酸。”[2]作者用青螺白鹭渲染气氛,表示朝堂上小人之多导致有志之士忧心报国之人的心酸艰难;《别郭黎眉孝廉用韵》将对国家的忧愁诉诸友人,“满地兵戈留后死,何年虀粥抱先忧?”;[2]还有《和沈方扬太常》“伤怀不忍言除夕,满地烽烟战未还”,满地烽烟已让作者无法联系除夕的美好。
除了忧国,刘宗周还常在诗歌中悲叹时间的流逝。比如“俯仰夙昔懐,岁月忽已征”“苦无灵药将颜驻,拟有哀辞待篆书”“日昃不再中,发短不可长”等等。[2]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不以隐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3]的原因都是“惧乎时之过矣”,让有志之士痛心疾首的事莫过于功业未立,就“忽然与万物迁化”。所以刘宗周感伤时间的流逝和年华的老去并不是因畏惧一己之生死,“臣死不足惜,满目伤荆榛”“生不蟪蛄值,死与猩狸藏”“花月玩朝夕,膂力误方刚”,[2]其感伤的是自己功业未立、就忽然两鬓斑白,而国家和民族还处于危难之中,“驽钝何时报主恩”。[2]继而劝勉后世要珍惜时光,如《答门人 弟书》:“人逢四十残生半,病得林皋晚节难。”[2]《忆诸生》:“老去一经傅句读,春来弹指过光阴。”[2]等等。刘宗周为了挽救国家,因过激的批判言行让自己被贬了三次,但他依旧心系国家,然人微力弱,难以拯救,故以诗明志,叹息年华,劝勉后世。
二、诗歌创作技巧精深
孔子曰:“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刘宗周不仅于诗歌内容中蕴含着伟大的爱国境界,其在诗歌的创作技巧上也精深高妙。
(一)用典精深
刘宗周擅于将古代故事、历史人物、神话传说以及古诗句等入诗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心迹,不仅类型丰富多样,并且语言流畅自然。如将古代故事提炼入诗的,《自慰》:“家余苦蕺堪尘甑,客有明珠解弄丸”[2]中的“尘甑”,《北上别友人》:“私君借箸夔龙事,慰我当门陈蔡心”[2]中的“陈蔡之厄”;其次,将历史人物入诗的如:“自昔孔门方鼓瑟,不闻曾点更弹冠”“冯君久立杨时雪,定性全书也是谩”,[2]冯君、杨时、孔子、曾点,还有“王谢风流人已去,巢由出没事多传”[2]中的王谢、巢由;另外,还有将神话传说和古诗句入诗的。《自嘲》:“人间蕉鹿休夸梦,天上骊龙好探珠”,作者仅在这一联中就连续使用了《列子·周穆王》中“蕉鹿之梦”和《庄子·列御寇》里“骊龙得珠”两个神话故事。而《转和门人陈敬伯》中“不论鸢戾与鱼潜,眼底风光取数廉”,“鸢戾”“鱼潜”都出自《诗经》的原句:“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正如余群先生评价其《和杨龟山先生此日不再得吟示学者》时说:“作者不仅在诗中用了大量的典故,……并且这些典故的运用可谓信手拈来、灵活自如,甚至不着痕迹。”[4]袁枚有言:“用巧无斧凿痕,用典无填砌痕”[5],用心构思而不露斧凿痕迹,用典使事而不觉填塞堆砌,这才是作诗熟练的表现。
刘勰在《文心雕龙》里称“用典”的作用为“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6],诗人的情感往往不直接流露,而是借助典故作委婉含蓄的表达。比如歌颂友情的《辞崑仑叔招饮和来韵》(其一):“谁当下尘榻,道有徐孺来。”[2]在辞别的宴席上,作者引用了“徐孺下陈蕃之榻”的典故,来自拟他与昆仑叔两人的感情,而在(其二)中,作者紧承第一首继续表达两人的关系,“何似题小阮,豚儿痴未开。冻云方理卧,莫向竹林来。”[2]阮咸和阮籍也是叔侄二人,才华横溢、志趣相投,作者与其昆仑叔也是这样的关系:志向相投、亦亲亦友。典故使用的十分贴切。比如用典表达自己志向的:“舫斋有高韵,三径为谁开。彭泽尊常满,重歌归去来。”[1]作者由“宴席上有高雅的风度”转而引出“三径”和“彭泽之尊”两个典故,刘宗周用在这里旨在寻求和自己一样不慕功名的隐士,隐居避世、寄情山水田园。可见刘宗周用典来影射时事、表达思想和抒发情感,不仅可以打破限制,使得含义恰当,同时使诗歌语言含蓄、内涵丰富、意境深远。
(二)用韵灵活
刘宗周作诗不仅善用典故,用韵也灵活自如。如上文《和杨龟山先生此日不再得吟示学者》这首诗,余群先生还说“艺术成就的高超不仅仅是作者灵活运用了大量的典故,而且在用韵技巧上也独到精深。因为这首诗是和宋代学者杨时《此日不再得示同学》的韵,所以作者是使用了和杨时诗一样的韵,并且全文一共有50 句,作者都一韵到底,‘桑,苍,光,阳,方,忙”等,亦步亦趋。’”[4];除此之外,刘宗周还有《云门杂咏》八首,和的是陆游《自九里平水至云门陶山历龙瑞禹祠而归凡四日(八首)》的韵。其序言说:“同吕信夫游云门,……得杂咏八首,和陆放翁韵。”[2]所以(其一)和陆诗(其一)一样都以“南、辇、蚕、庵”为韵脚,(其二)都是以“伥、秧、桑、乡为 韵脚”,……等一共八首都分别与陆游八首诗的韵相同。但刘宗周对韵的执着绝不止于八首,在《云门杂咏》八首诗之后,他紧接着作《再上云门杂咏得八首仍和前韵》,“前日云门归,赴小学之会,信宿而来云。”[2]作者时隔一天再上云门,又创作了八首诗,又是与陆诗八首以及前八首诗相同的韵,足见作者对用韵的执着。到了晚年,随着学术修养的提高、作诗技法的娴熟,刘宗周用韵水平也达到了更高的境界,比如自《赠别张二无副院兼呈金天枢》这首诗后,作者有《用韵呈二无并示恽氏二子》以及《自嘲》《自呈》《自求》《自判》等共十四首诗都用了“贤,牵,然,前,烟”原字为韵脚,能够用相同的韵脚一连作十几首篇目,内容以及思想还不同的诗歌,可见刘宗周用韵灵活丝毫不会影响和束缚诗歌内容的表达。据统计,刘宗周诗集中以“用前韵”“用韵”以及“和……”等为篇名的诗歌多达七十余首,占其诗歌总数的三分之一,足见其高深的用韵技巧。
三、沉郁刚健的诗歌风格
刘宗周诗歌多忧国伤时的内容导致其诗歌哀凉沉郁,但诗韵刚健。这种诗歌风格与中晚明时期盛行的“崇复古、尚性灵”的浮靡诗歌风格迥然不同。
“中晚明时期,人们原有的积极的参政理想早已被残酷的现实打破,出仕与致仕的彷徨便形成了诗人们亦仕亦隐的‘吏隐’心态,以公安派为首的‘主情’主义诗风就是这种诗人心态的体现。……晚明时局进一步恶化,诗人们从纵情恣肆的个性张扬中绝望地走向对内心隐秘世界的探究,主张‘师心’又兼‘师古’的竟陵派风靡天启诗坛”。[7]但作为儒学大师的刘宗周依然坚持慎独正心、匡世济民,他谴责其时盛行的虚无主义与功利主义的不良风气蛊惑人心,从而导致“欲远人以为道”的价值误判,[8]并“继承了王阳明致良知的心学,更注重发挥朱熹格物致知的理论精义,集成了“慎独”与“诚意”的理学思想,深刻地影响了其诗歌创作”。[9]所以当晚明士人都表现出对现实的绝望,而他依旧在诗歌中寄托自己哀伤:“一场兵事今且休,百万生灵付蹂躏”“流离载道不忍见,劫掠公行无净土”“周情孔思联声气,忧国伤时共郁盘”[2]。他深得孔孟之学,满腹的仁义道德和治国理念,奈何中晚明时期动乱的时代和昏暗的社会,统治者昏庸、大权旁落和小人当道,致使宗周的经世治国之策无以为用,诗风自然哀凉深沉。但他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救国之道,尽管被贬三次,依旧坚守情操。所以他在对家国不幸表达感伤之时,还在诗歌中吟咏自己的志向:“宿草空埋金简恨,孤梅犹带玉人看”“南望一峰天目秀,欲将双剑倚巑岏”[2],希望能有机会一展雄伟抱负,救民于水火。正如李圣华的评价,刘宗周和黄道周一样负慷慨之气,诗韵刚健。[10]
中国传统士大夫以治国平天下为抱负,喜欢议论朝廷大政,刘宗周也不例外,眼光不会局限于顺天一府之地,不断向皇帝进谏,坦陈政见。[11]但是“在封建极权的专制体制中,士大夫的忠诚和耿直常常是皇帝极权的一种祭品。然而,他能够不畏恐惧,持躬刚正,忧国如家,不杂植党争雄之习,实在与其严毅敦笃的自我修养分不开”[12]。“老去空悲三上书,自言工瑟未工馀”(《即事用前韵》),这种修养让作者无论何时都没有放弃过补阙时弊,救济国家;“先生一死真无畏,赢得偷生是我般”(《哭殉难十公用前韵》),这种修养还让他崇尚为国捐躯的志士;“子职未伸,君恩未报。当死则死,死有余悼”(《示汋儿》),这种修养也让他自己无畏生死。东方朔在《刘宗周评传》中也说“宗周对现实的忧思一方面是出于对朝廷的报效,另一方面,由这种忧思而发出的清醒的批判意识,又紧紧地和宗周自身的涵养相连,所以是一种理性地自觉,人格地自觉。”[12]就是这种自觉让他始终心系国家,在诗歌中反映现实,寄托胸怀;这种自觉,让他在明朝灭亡后,当自己赋予自己的使命得以终结后,就绝食而亡不苟存于人世间。民族气节,激越千古。
他绝食而亡的气度让我看到了屈原投汨罗江时的无畏精神和无奈心境“决此一朝死,了我平生事。慷慨与从容,何难亦何易?”[2](《绝命辞》)。在中国古代的历史长河上,也有不少的文人志士视死无畏,比如曹植说:“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鲍照说“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但那捐躯献身是为了解救国难为了报效圣明的君主。刘宗周没有可以解救的国难,也没有遇到圣明的君主。刘宗周的死更象是文天祥那种努力过后的坦然和不愿屈降的执着。总之,刘宗周以他渊博的学识和精深的作诗技巧,用他心怀天下和经世为民的思想,在诗歌中表现出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深沉的忧民意识和独具风骨的人格气,影响了中晚明时期浮靡的诗歌风格和士人心态。也对现代发扬民族精神,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具有重要作用。所以“刘宗周的人格和思想都值得广泛传播”[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