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对劳动解放何以“在状态”的三重关涉
2023-02-05沙羚
沙羚
(南开大学 天津 300350)
【关键字】劳动解放;异化;生产力;时间
就劳动的范畴而言,马克思结合古典经济学将劳动作以经济学概念的析用、结合黑格尔将劳动作以哲学论域的提升,实现了其对古典经济学家和黑格尔的超越。马克思以现代性的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为考察对象,揭示了人类劳动作为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过程,其实质是劳动力的资本主义利用所导致的物的世界增值与人的世界贬值,并非满足主体之自由自觉本性的现实性需要所进行的有目的的活动。马克思对现代市民社会局限性的揭示必将转向对劳动解放“不在状态”的客观性批判与革命性拒斥。
一、对叙事转换的关涉
马克思找到劳动这一关键,从“异化劳动”开始入手,经过“社会分工”与“机器大生产”语境,不断实现了劳动解放何以“在状态”的叙事转换。
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以黑格尔思辨哲学与费尔巴哈人本主义为理论础石对异化劳动所进行的研究和批判,是马克思关于劳动解放何以“在状态”的叙事登场。立足于经济学哲学的论域,马克思揭示了资本主义私有制条件下异化劳动的四重表现,即劳动者与劳动产品、劳动本身、人的“类本质”相异化,以及作为以上之必然结果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相异化。在他看来,劳动作为自由自觉之活动在资本主义的异化状态下无法体现人的“类本质”,反而“表现为一种非人的力量统治一切。”[1]劳动的异化作为最根本性的异化,最终会延伸为整体社会关系的敌对化。马克思在《手稿》解蔽异化劳动与私有制的相互作用,拨开私有财产于资本主义权属的面纱,即私有财产的本质是异化劳动的结果,并把劳动解放的“不在状态”于理论和实践上的“没影点”,理解为劳动主体对自身生产劳动异化的扬弃和“类本质”的复归。此时,马克思虽然仍受人本学批判构式的影响,还未深入分析资本主义社会内部结构及其内在矛盾,但其基于异化劳动本身固有的积极和消极力量之斗争所推重的扬弃主张,切实为劳动解放何以“在状态”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叙事前涉。
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以分工问题说明人类历史与私有制的原理,揭示了劳动解放何以“在状态”的核心和实质。马克思指认,“分工和私有制是相等的表达方式”[2]。事实上,劳动的异化、资本主义生产力和社会关系特别是物质交往关系的异化,皆可溯因于资本主义私有制所主导的分工形成和发展的主体非自愿性。这是劳动的自主活动本质之缺如的表征。马克思在《形态》强调劳动具有物质生产、自主活动功能,前者能创造物质产品以满足人类的物质需要,后者能实现自身的价值和自我实现。在资本主义社会以前,这两种功能是分开的,但物质生产仍依附于自主活动。自资本主义社会发轫,物质生活则一般表现为目的,而劳动表现为手段,且是现在的自主活动所能存在的单一可能形式和否定形式。自主活动作为一种体现劳动者主体性和自由意志的表现,是一种主体内在和必然的需要,劳动只有向自主活动转化并实现物质生产与自主活动的统一,才能最终赋型为主体生命的内化。在这个意义上,作为与异化劳动相对立的自由自觉活动,全然的自主活动即为异化劳动的解放样态。由此,劳动解放“在状态”的核心和实质即为劳动从异化状态向自主活动的转化,而马克思对消灭资本主义实体性统摄下社会分工的主张,即马克思凭恃历史唯物主义基础替代人本学异化话语以关涉劳动解放何以“在状态”的叙事转换。
自《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以下简称《大纲》)到《资本论》,马克思基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将物质生产与劳动予以科学分离并研究,确证了劳动解放何以“在状态”的历史性范畴和实践过程。当劳动是以主体活动蕴含于物质生产过程时,马克思在《形态》将物质生产等同为劳动的逻辑表面上是自洽的,可问题在于,一旦物质生产过程主要围绕机器介质的主体活动而展开,物质生产与劳动的认知缺陷便会凸显出来。[3]马克思在《大纲》认为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既要竭尽手段缩减劳动时间,又得以劳动时间作为财富的唯一尺度和来源,而当已耗费的劳动时间和劳动产品之间达到惊人的不成比例时,资本将不再从人本身完成的直接劳动或人从事劳动的时间进行生产和获得财富,也就是说,直接劳动与生产过程的分离会导致资本主义的崩溃。然而,这一论证逻辑是不充分的。直到《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马克思从使用价值角度发现自然界与人类劳动皆为物质财富的源泉,直接劳动作为资本主义财富源泉并不具唯一性,从价值生产角度发现直接劳动即使被机器大生产效应不断压缩,但资本主义剩余价值的生产机制仍在运行,可见资本主义财富生产的基础并不是直接劳动抑或具体劳动,而是由量化的客观劳动时间所凝结的另一种人类劳动,即抽象劳动。最后在《资本论》,马克思明晰生产力与具体劳动、抽象劳动之间的辩证关系,真正明确了机器大生产阶段下,直接劳动与生产过程的分离所反馈的资本主义剩余价值生产机制被强化的事实。同时,马克思从自由王国与必然王国之间的辩证关系入手,强调劳动解放何以“在状态”根本指向彻底革命物质生产领域的经济必然性强制(即资本对劳动的剥削关系)以及自然必然性限制(即自然对劳动的外在束缚),从而回归作为目的本身的人性和主体发展的社会化劳动。至此而言,马克思对劳动解放何以“在状态”的叙事转换,充分实现了历史唯物主义取代人本主义的意义的作用,即对人类社会的现实性澄明与革命性改造。
二、对发展层理的关涉
马克思的劳动解放何以“在状态”于不同的发展层理聚焦不同的问题,任一发展层理的缺位或越位,都将导致人之自由自觉本性丧失自身原有的性质。
(一)劳动力解放“在状态”:劳动力权属对劳动者的复归
从原始社会到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劳动力的所有权和支配权皆隐藏着被控制和剥离的状况。原始社会下,生产效率的不得力要求社会共同占有生产资料,这一时期劳动力由部落成员共同所有。奴隶社会下,奴隶主掌握社会的全部生产资料,以超自然的人身依附关系强制占有和支配奴隶自身的劳动力。封建社会下,封建君主和地主占有大部分基本生产资料,以某种依附关系不完全地占有劳动者,小部分基本生产资料及劳动力能由劳动者本身所支配。资本主义社会下,生产资料的私有效应使劳动者只能将自己唯一权属的劳动力通过商品的形式出卖于资本家,劳动力的所有权和支配权被迫在同一个劳动主体上分离。于是,生产资料私有制下劳动力的权属状态即表现为劳动者对于自身劳动力的所有权只存在生理意义上的剩余,而资本家却真正享有劳动者自身劳动力在经济意义上的所有,以致在任何社会状况下丧失对自身劳动力权属的人,“不得不为另一些已经成了劳动的物质条件的所有者的人做奴隶。”[4]这个意义上,劳动解放“在状态”作为一种劳动力内部辩证矛盾运动的结果,它首先要求生产资料所有制的具体形式,实现从私有向公有的鼎革。一旦生产资料不再受资本的人格化把控,劳动者对自身劳动力之权属才能以生产力的发展及其相适应的社会条件作为自身的现实性基础,逐渐实现各种意义上的回归。这即是劳动力解放“在状态”作为劳动解放何以“在状态”之第一发展层理的实践性与现实性。
(二)劳动者解放“在状态”:社会活动固定化的破立
作为人类社会生产力、生产关系和社会意识形态相互影响的必然结果,人类的社会活动潜在地说明了分工与劳动者解放“不在状态”的相互关系。马克思指称,分工在现代资本主义生产环境下,会作为一种固定化的社会活动机制产生相应的社会效应,即“任何人都有自己一定的特殊的活动范围……不能超出这个范围”[5]。社会活动范围的固定化内在地建构了社会活动各方面的差异化关系,继而在市民社会不可避免地发展为固定的阶级关系,并进一步转化为形成、制约生产关系和各种社会关系的现实性基础。事实上,人类社会仅有极少数人偶尔能局部性地跨越这些由阶级分化、固化而显化的对抗性关系或条件,绝大多数乃至每个人只有在社会关系总体的自觉意识和实践中,才能全方位地摆脱这些关系或条件的非人规定性。这个意义上,社会活动固定化的破立即为劳动者解放“在状态”的扼要,强调以多元化的社会活动及其良性接触和交换,还付人之自由自觉本性。此外,劳动者解放“在状态”若要于劳动解放何以“在状态”的历史性范畴和实践过程中得以推进,必须基于劳动力权属对劳动者的复归,为劳动者克服自身社会活动的一系列外部关系和条件的强制规定性,实现劳动者主体性的多位发展和发挥。基于此,劳动者解放“在状态”即以劳动力解放“在状态”为实践的先决条件,并作为一种主体性基础,成为劳动解放何以“在状态”的第二发展层理。
(三)劳动过程解放“在状态”:严肃性、紧张性与科学性的相谐
在异己的对象世界中,“劳动过程的严肃性、紧张性和科学性”[6]之失衡是劳动者生活的和劳动的必要对象被剥夺之现实化的必然形式。劳动过程的严肃性聚焦为劳动主体对客体(即毫无形式的原材料和具体形式的劳动工具等)性质的研究和把握问题,劳动过程的造“形”于“物”,需要劳动主体赋予客体以符合自然属性与运行规律的劳动创造形式和预设目的。劳动过程的紧张性聚焦为劳动主体对客体形变的关切问题,即劳动主体在劳动过程中,必须以高度的紧张作用于客体向理想产品转化的具体形变。劳动过程的科学性聚焦为主体之人与自然力之人的紧张活动的支配问题。马克思在《资本论》指认大工业时代的真正工具,已从人本身转移到了机器结构。由于人类自身器官的限制,单个人能同时使用的工具数量已然摆脱了单个工人的体智负荷。在这个意义上,劳动过程的科学性将完整的人类劳动割裂为作为主体之人的紧张活动与作为自然力之人的紧张活动。后者作为劳动主体进入资本以雇佣劳动为代表的社会生产模式之统治和从属关系的具体化,只能在劳动力的失权与社会活动的僵化下,更多地包藏劳动主体对客体造形失败的深度恐惧。因此,劳动过程科学性问题的本质应该聚焦于:人本身是作为单纯动力的人,还是作为真正操作工具的人。一旦人只是作为动力作用于机器或工具,那么当人充当动力的现象越是偶然,“人就可以被风、水、蒸汽等等代替了。”[7]原本应以主体之人的紧张活动为主导的劳动过程,现在却以机器或者说以自然力之人的紧张活动为主导,劳动活动中人之主体性俨然流变为对机器负责和服务的劳动过程严肃性、紧张性和科学性失衡的具体化。在这个意义上,只有摆脱资本权属的劳动力以及固定化的社会活动,劳动过程才能摆脱异己力量的纵横,进而真正为劳动者的实践主体性所属并受其调治,而劳动过程解放“在状态”因对劳动力解放和劳动者解放“在状态”之现实功能的内在性要求,即作为马克思之劳动解放何以“在状态”的第三发展层理。
三、对路径阐释的关涉
马克思的劳动解放何以“在状态”关注资本批判,瞩目社会革命,但最终的旨趣是着意每个人自由全面发展的问题,其进程性特质势必会要求实践路向的多样化生成。
(一)无产阶级专政的职能超越
马克思客观审视现代国家及其职能,认识现代权力具有逻辑合法性的实际存在——专政。现代社会只要存在国家,而国家主要发挥的还是阶级统治的功能,那么国家间的区别即为专政的阶级主体从资产阶级到无产阶级的转换。马克思认为,由资产阶级所主导的现代国家及其职能,会使无产阶级对劳动解放“在状态”的主张,因失去现代权力基础而被置于臣属性、碎片化的“半逆从”反抗。此外,马克思对特定阶段的国家及其职能之批判,并不直接等同于他对一切社会阶段的国家及其职能之否定。恰恰是在这里,无产阶级专政对资产阶级现代权力畛域的革命,即作为马克思对“稍后的”国家及其职能之肯定,成为劳动解放何以“在状态”的路径先手。因此,马克思强调在资本主义社会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之前,社会现实所面临的问题不是改良既有社会,而是以革命转变时期的经历,即一个政治上的过渡时期,由无产阶级进行专政,促动资本主义社会到共产主义社会第一阶段,再到共产主义社会高级阶段。当然,马克思也强调专政是无产阶级为完成资本主义社会向共产主义社会第一阶段的过渡,而不得不采取的一种特殊历史条件下的政治功能,是为走向不专政社会的暂时性工具,并非是对国家及其职能的永恒主张。也即是说,无产阶级专政的政治功能既会在一些特定历史阶段凸显,也会在另一些特定历史阶段以共同体形式的社会管理功能之竞长,逐渐消解。在这个意义上,无产阶级专政会作为劳动解放何以“在状态”之政治保障,随着阶级差别的消除、生产关系和相应社会关系的消亡,最终以超越性的共同体形式之社会保障而退场。
(二)发展社会生产力的“个人”关紧
马克思整合超越人类社会的基本矛盾,发现社会进步最活跃、最革命的要素,即社会生产力及其更为本质的“个人生产力”。不同社会历史条件下,社会生产力对于历史主体而言都是一种客观力量,既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也不以跨越式发展为可能。因此,无产阶级只有集中全部力量以发展社会生产力,才能掌握全部的社会生产,并从根本而言去改造它,保证新社会的制度胜利。事实上,“个人生产力”作为主体的身体机能所潜在包含的体智能力,是发展一切形式社会生产力的基础形态,是一切形式社会生产力的能量和关系的至要凝聚。“个人生产力”不仅与社会生产力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还处于随时变化、持续生成的动态发展中。从古至今,人类始终在以学习和传承的方式,释放“个人生产力”对社会生产力的“有为”赋能。就生产力工具而言,人类社会依赖的人力工具、畜力工具、自然力工具之演变,即为主体于科学技术、劳动技能与生产工艺等方面,对累世的体智经验进行学习和传承的外化实在。在这个意义上,任何“物”的要素一旦与“人”的一般生产能力分离,便不能形成现实的生产力。同样的,生产力工具的制造和使用所簇新的技术支撑与要求,又会反作用于主体体智能力的训练和提升,激发主体的高价值创造及其实践效能。总体而言,“个人生产力”应然且实然作为社会生产力形成和发展的主体条件而存在,一如马克思所强调,“真正的财富就是所有个人的发达的生产力。”[8]无产阶级紧抓“个人生产力”这一关紧而不断发展社会生产力,即为马克思对劳动解放何以“在状态”的路径阐释之关涉。
(三)推翻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联合运动
要完全消灭劳动者只能持续地经过复杂的社会关系以获取劳动成果的私有制,马克思采取干涉所有现代国家的自然看法。马克思认为私有制终结的“此岸”,即为联合起来的个人对全部生产力的占有,需要央托于共同体在公共领域的嵌入。共同体,是一个内涵既定社会条件和关系范围的权利与义务概念。当一些由个体联合而成的共同体只是相对于个体而独立存在时,它是虚假的;当一些个人联合而成的共同体总是在个人的联合中并以这种方式获得个人的自由时,它是真实的。事实上,阶级社会的共同体主要表现为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反对之联合,而完全消灭阶级所有制所争求的现实力量,需要个体的联合以真正的共同体之形式,和谐地实现从私人领域的“脱域”,创造一种个体能够自由发展和运动,并同时保持共同体控制和均衡的联合。因此,马克思强调阶级社会的革命无产者,必须作为一个具有普遍性质的阶级进行普遍性质的联合,主导“作为占统治地位的各民族‘一下子’同时发生的行动”[9],在世界范围内彻底推翻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满足“对生产力总和的占有以及由此而来的才能总和的发挥。”[10]这个意义上,联合全世界无产者彻底脱离人类劳动的经济必然性强制,即为马克思对劳动解放何以“在状态”的路径阐释之关涉。此外,联合起来的无产者还需在共同控制的基础上,构造社会生产力关于“美的规律”之参照系,以合乎自然发展规律的方式改造和利用自然,以合乎人类实际需要的度量进行和调节生产,保证脱离剩余价值生产之后的劳动,重新回归祛盲目化的物质转换或使用价值生产,汲得从自然必然性限制中脱离的现实性。
(四)迈向解放“策源地”的时间别径
时间,是人之辩证存在和发展的空间,是一切形式之解放的“策源地”。在必然王国领域,时间会分解为客观的劳动时间与自由时间,并时刻、片段或阶段性地转化为满足人类本性需要的一定量生产劳动所需的投入成分。因此,马克思的劳动解放之现实性生成,并非霍地要求劳动时间零度化与自由时间常势化。那些人可以进行的休闲娱乐、科学研究、艺术创造等活动,只有在自由王国的领域才不再是由外在目的所规定的责任与义务,而始为获得知识或满足各种生产生活需求的适当平衡。就自由时间而言,其作为一种闲暇和从事高级活动的积极存在,会把占有它的人变成参与直接生产过程的另一种主体。对于知识起势的青少年来说,直接生产过程即是知识训练的场境;对于知识渊博的成年人来说,直接生产过程即是创造性的知识应用、科学实验和物质对象化的场境。此时,知识的获得或各种生产生活的需求本身隐藏着劳动时间与自由时间在“扩张量”和“提高质”方面的适切性,而工农活动、城乡生活、脑体劳动之间未完全消失的差异便不再作为阶级性的表现,一如马克思所设想的,“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11]等,即作为社会生活多样性的具象,使人类充分地实现自我价值和享受生命权力。在这个意义上,时间的节约以及在不同生产部门之间有计划地分配劳动时间,既为人类社会基于共同生产基础的首要经济规律,也为马克思对劳动解放何以“在状态”之路径关涉于共产主义社会高级阶段的首要实践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