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东西方文化差异的语言渊源
2023-02-04董斌
董 斌
中国文化,尤其是汉文化,一般体现一种务实、重视现世的特征,中正平和,主流思想以今生为根本,如《论语·述而》谓:“子不语怪力乱神。”即便是在宗教之中,各神祇因主管某些被赋予超越性的世俗事务而得到供奉,或本身就是自然的一部分,以及被尊奉为神明的亡者。各神明因其功利性的成就而得到认可,具有泛神或万物有灵的色彩。中国古代的技术相较其他民族而言长期处于领先地位,服务于现实功用的数学、天文学、物理学多至今仍有巨大影响的成果。正是中国古代这种卓越的成就,引出了李约瑟的困惑:近代科学、工业革命,何以不发自中国?
这个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从文化的角度被尝试回答,然而这种文化的差异又来源于何,仍旧亟待研究。海德格尔曾将语言称作“存在之家”[1],语言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家园,事实上,即便是对个人而言,语言也是意识形成的前提条件[2],作为人类社会形成的符号学基础, 语言的差异势必会造成思维模式的差异。因而,从语言的角度探讨东西方文化差异是合理的。
一、形而上学和印欧语系
历史地看,整个西方哲学史都建立在理念论和形而上学的主轴之上,这些古希腊的智慧精华被教父吸收,又经由伊斯兰教反哺欧洲产生经院神学,在基督教的框架内统治了西方思想上千年,直至黑格尔的诞生。
(一)存在,系语的飞跃
系语(copula)承担对主语(subject)状态进行规定的作用,通常印欧语(Indo-European languages)的系语在汉语中被翻译为“是”,如英语“Socrates is a philosopher”,可译为“苏格拉底是一位哲学家”。这里“a philosopher”即是对“Socrates”状态的说明。类似的,也可说“Socrates is a naked chicken”“Socrates was in Athens”“Socrates was dead”,可以看到,无论后面接什么词汇,都不改变句子的形式;同样,无论把主语改成什么,也都不会改变句子的基本结构。需要注意的是,一个语法结构的成立和语言符号本身的所指是否为真无关。要表示“这里有……”,不会说“Here has…”,而是会说“Here is…”,这种句式不符合汉语母语者的直觉,也不同于中国人的思维习惯,因而常常使英语学习者,尤其是中小学生犯下错误。此处“is”指的是“存在”。
身处黎明的古希腊先贤,感叹万物变幻无常、如飞而去,便渴望在变化莫测的世界中找到一个永不改变的东西,这既是求知的渴望,也是灵魂的寄托。从泰勒斯到毕达哥拉斯,皆有所寻,而巴门尼德找到了存在。
需注意的是,这种联想并非是任意的。首先,印欧语的语法特征为这一思维结构提供了基础,在不存在这一语法模式的语言中,不可能产生这一概念。其次,这一联觉是合法且广泛的,它并非是如“存在”的历史事实一般在经验中感悟,而是后天地产生一种先验(a priori)的前见(vorsicht),大多印欧语中都有此现象。再次,从“是”到“存在”需要在不改变词根的情况下改变形式,这种变换在屈折语(inflected languages)中更有优势。最后,形而上的构思难以在群众中普及,而一个能连接形而上学和芸芸众生的宗教可以完成这一任务。
(二)太初有道,存在的形态
如果说being是对有的惊叹,是对我思的回应,那么logos/Word就是being的存在形式和合法性来源,同时也是对这一问题的回应:何以有,而非无?逻各斯为存在这一形而上者提供了形式,它本身也成为所谓唯一不动的动者,随后成为信仰的对象。
纵使存在和逻各斯散发出了其奇妙的普世特性,仍需看到,在印欧语的土壤之外,是很难产生这种化学反应的。赫氏能阐述这样的逻各斯形式,是因为希腊语中本身就有这样的形式等待发掘,脱离印欧语,这种概念难以附着于某种语言符号。必须承认,在世界范围内,相比存在,关于道的讨论具有更大的广度,所以不能说类似逻各斯的概念是非出于印欧语不可的,但没有出于印欧语的存在(是),逻各斯(道)也很难得到这一本体性意义。
“存在”(是)构建了西方文化的语言渊源,逻各斯(道)组建了西方文化的存在形态,这两种都来源于印欧语词汇和形式。语言本身就构建意识,出于语言的概念更是为文明意识提供了质料和形式。
(三)诺斯替,常态和变态
如果只有存在(是)和逻各斯(道),西方文化应当体现为一种形式主义至上和对彼岸(Jenesitigkeit)的追求,其主流思想的确如是,但西方文化中仍然透露出神秘主义甚至是无神论和迷信的色彩,这就是语言影响下社会意识常态的变态。
诺斯替为西方文化带来了另一类变量:二元论、神秘主义、无神论、知识崇拜,这些因素也许并不是诺斯替最早引入的,但确在诺斯替运动的影响下得到发扬。诺斯替及其附属的意识形态并不是西方文化的主旋律,但其作为一种亚文化始终伴随西方文化左右,深刻改造了欧洲人的精神面貌。
诺斯替是西方文明同近东文明交汇的一个结果,也是“知(to know)”的神秘化产物,这个脱胎于印欧语的简单词汇因其非主流色彩始终处于反抗地位,这种反抗也为其带来了生命力,使其被注入了西方文明的文化基因之中。
(四)印欧语的形上之路
在某种意义上,印欧语的语法模式天生适合形而上学的思考,来源于印欧语的存在(是)、逻各斯(道)和诺斯替(知)构成了印欧语民族文化脉络的源泉,几乎一切西方文化的形态都可以从这三者中找到根据。
存在(是)是西方文化的渊源,一切关于彼岸的求索都可以在存在(是)中找到定位。来自闪含语系⑤民族的宗教也在存在(是)中找到了信仰的依着,如《出埃及记》中摩西询问上帝的名字,后者回答:“I AM THAT I AM.”
逻各斯(道)是存在(是)的形式和本质,也是对言语的形而上学衍生。旧约里,上帝通过“说话”的方式创造世界,新约里,上帝通过“道成肉身”降世为人。逻各斯(道)长期和基督教绑定,这其实也是一种偶然中的必然。自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后,有学识的欧洲学者不可能再接受原始的多神崇拜,转向一神教是一种必然。而犹太教严格的民族划分和教义不会被欧洲人接纳,故而出自犹太教的基督教更容易被西方民族接受。不如说,基督教本身就是犹太教希腊化和拉丁化的产物,不考虑天启,基督教在尘世间的实质创立者是保罗和彼得,而非耶稣基督。
诺斯替(知)是对以上两者的反动,诺斯替(知)不接受一元主义,也不接受上帝的救赎,诺斯替的神秘主义长期同主流思想达成动态平衡,形成了西方文化的基本格局。
西方文化,就是在印欧语的基础之上,在接纳闪含语民族信仰的过程中,走上了一条以“信仰和理性”为纲领的形而上学之路[6]。
二、东方文化和汉藏语系
中国历史上不乏浪漫主义诗人,其瑰丽想象和澎湃情怀长期被世人敬仰,日本文化⑦也有悲美的物哀情结,这种怀旧和渴求超越的追求为东方文化增添了深刻的底蕴。然而当世人探讨李白、屈原的诗歌时,往往却将他们的抱负和现实的苦难联系起来,将伟大的哀歌视为对现实失意的牢骚。必须承认,这种诠释是合理的,因为诗人的苦难也是世人的苦难,诗人对超越性的追求未必不来自对现实功利性的逃避。
无论如何缤纷多彩,东方文化的底色仍是务实中庸的,这种对当下的肯定和调和的智慧,将一切事物都打上堪为效用与否的道德标签,即便是追求超脱的道家也需要最终回归到对此在(dasein)的依赖之中。这一思维倾向可以在汉语的语言模式中找到相似的结构。
(一)汉藏语的显着特色
汉藏语系(Sino-Tibetan languages)的语言在语法上主要表现为分析语(analytic languages)特征,其不通过屈折变换来表达语法含义⑧。分析语缺乏格的变化,却拥有丰富的意境变化。汉语可以不改变词形而改变词性,“晋灵公不君”,这里的“君”显然不是名词。
作为分析语的汉藏语不能随意更换语序,“郑伯克段于鄢”和“郑伯于鄢克段”的意思尚且可以被认为是一致的,但“郑伯克段于鄢”和“段克郑伯于鄢”的意思显然不同。而俄语的“Я тебя люблю”“Люблю тебя я”“Тебя люблю я”“Я люблю тебя”“Люблю я тебя”等却表示相同的意思。
汉语可以通过重叠的方式来扩充含义,如“人—人人”“看—看看”“慢—慢慢”“好—好好”,在壮语中,也有类似的“boux-bouxboux”“gaeuj-gaeujgaeuj”“menh-menhmenh”等形式。
梁武帝曾问周舍何为四声,后者答道“天子圣哲”[7],“天子圣哲”即分别对应平、上、去、入四声。汉藏语广泛拥有声调,汉语、藏语、彝语、缅甸语、壮语、侗语、苗语、瑶语等都拥有复杂的声调,受汉藏语极大影响的越南语等也拥有复杂的声调系统。
(二)存在的缺席
古代汉语中,用以作判断的常见句式是“……,……也”,如“娲,古之神圣女,化育万物者也”。这里并不存在一个普遍的用以规定主题状态的系语“是”。
由于缺乏一个形而上学的本体论起点,纯粹的汉藏语思辨存在很大的困难,大多数哲思处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局面。老子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也是最早对形而上学进行思考的学者之一,他找到了“道”这一浑沌(chaos)的自在(Ansichsein),由“道”来完成从“无”到“有”的构建,在这一意义上,“道”是有本体性质的。然而“道”并不是其本身的本质,至于“道”者为何,老子本人也难以给出答案。汉民族的形而上学思辨,主要发生在先秦道家与名家、魏晋玄学和宋明理学之中,由于汉语言中缺乏一个如印欧语一般的系语载体,这些伟大的思想始终未能突破“洞喻”。
(三)悠远的隐喻
汉藏语既简单又复杂的语法结构使语言学家头痛,一句“王冕死了父亲”[8]的语法结构可以成为语言学界广泛讨论的话题。汉藏语屈折变换的缺乏并不是其瑕玷,相反,这是其语言形态上的极大特点,这种结构带来了无尽的意境和想象空间。
实词同样被赋予隐喻(metaphor),这种隐喻往往在文学作品中同某些美学意象联系起来,它们构建了诗歌的意境。“寒蝉”“落木”“白露”“雁过”,秋意扑面而来,这些简单的语言符号能给人带来直观的审美体验,汉语作为分析语的发达隐喻系统,孕育了无数不朽的诗篇,汉语诗歌的美学结构是无法被翻译的,同样难以翻译的还有“缘分”“鲜美”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特殊体验。当然,意象和隐喻的广泛运用自然同汉藏语的结构有关,但它的根基是建立在词汇而非语法上的,日语的俳句同样有“季語”之说,其他语言的诗歌也有各自的隐喻体系,只是不如汉语的广博。
这种语言符号的隐喻同样也合法引发出了思维方式的隐喻习惯,这是不同于功利主义的审美取向,正是隐喻的存在,东方的民族才得以在无垠的现实中获得暂时的僻静,虽然“出世”者终究还是要“入世”,但其在思维世界创造的伟大牢骚成就了世界上的另一种浪漫主义情操。
(四)来自印欧语的文化交融
东方文化是以汉藏语为语言基础的,但这不意味着没有来自印欧语文明的要素。印欧语是世界上分布最广泛的语系之一,其使用者与东方的民族发生交流是必然的。
梵语语言学对东北亚的语言学产生了巨大影响,汉语音韵学从梵语语音学中汲取许多养料;日语语法的未然、已然、连用、连体、命令等形式也在梵语语法的影响下得以确定[9],在梵语和佛教思想的影响下,日语产生了《伊吕波歌》和五十音图作为假名排序。
佛教传入中国后迅速汉化和藏化,同本初的佛教有了极大的不同,尤其是禅宗的出现使得佛教彻底中国化[12]。佛教在印度本土则出现消退,时至今日,主流的佛教已经是属于汉藏语民族和受汉藏语影响的民族的佛教而非印欧语民族的佛教了。
周博士:您说得很对,研究的确需要建立在充足的兴趣和意愿的基础之上,被迫进行的研究是很难取得有价值的成果的。关于这个问题,也许本来就没有正确答案吧。不过能够把一线教师的真实想法表达出来,应该也是有好处的。或许有朝一日您的观点得到了有关部门的认可,更新了相关政策要求,也未可知。
三、结语
至此,这样的结论就是可以被接受的了:东西方文化之差异,从语言角度看,是汉藏语和印欧语的差异。
印欧语的being(to be)、logos(Word/to say)和gnosis(to know)是西方文化的语言根基和思辨载体,印欧语的语法结构允许它们进行屈折变换来表达微妙的含义,这样形而上学的大厦得以在稳固的地基上建造。闪含语民族的宗教同印欧语和形而上学结合后,以基督教神学的形式统治了西方思想上千年。在印欧语的影响下,西方文化重视形式、重视彼岸,同时又有无神论和神秘主义的隐藏力量。
汉藏语中being(to be)的缺席导致形而上学始终难以得到根本性的发展,但汉藏语独特的语言模式造就了不同于西方的文化形式,同时东方民族也从印欧语民族中吸收思想养料,化为己用。东方文化是极包容的,这种包容来源于对“用”的追求和对今生的肯定,而隐喻的存在又允许个人暂时的超脱物外。
东西方文明没有优劣之分,但语言的差异在一定程度上使它们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随着交流的继续,这种差异有消弭的倾向,但唯有多样性才能使世界文化变得精彩纷呈。
注 释:
①“真理之路”,即“存在存在,不可能不存在”。“意见之路”,即“存在不存在,非存在存在”。
③事实上也不可能画等号,不同语言的词汇不可能全等。
⑤闪含语系(Semito-Hamitic family)是分布于北非和西亚的一个主要语系,包括阿拉伯语、希伯来语、豪萨语和阿姆哈拉语等主要语言,使用人口近 2亿。通常分为以下5个语族:闪米特语族、埃及-科普特语族、柏柏尔语族、库施特语族和乍得语族。闪含语系的命名来源于《圣经·旧约》。
⑥Esperante是Esperanto的副词,作状语;Esperanton是名词宾格,作宾语。
⑦日语并不是汉藏语,但日本文化无疑属于东方文化。
⑨并不是说死亡和生命没有实践上的差别,而是说死亡和生命没有想象上的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