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园雅集图沈周与元四家隔空对话
2023-02-03
《魏园雅集图》(图1)为明代吴门画派领袖沈周(1427年至1509年)于成化己丑年(1469年)所绘制,时年43岁。沈周家族世居吴门,其父沈恒吉、伯父沈贞吉均善诗画。沈周一生布衣,优游林下,为人敦厚,性情随和,是闻名吴中的贤达文士,也是吴门画派的宗师。
《魏园雅集图》中绘山水林泉间文人雅集之景。远处峰峦耸立,薄云缭绕;近处山泉流溪,杂树交错;溪旁茅亭内四人围坐,书僮抱琴侧立,一老者曳杖而来。山上山下,草木葱郁,皴染兼具,笔法劲力。画上连同作者有七人题咏,皆一时名流,唱和极盛,是一件诗、书、画融合一体的佳作。
我们了解“魏园雅集”文人小聚的情况,主要是通过画上魏昌的题跋:
解逅集群彦,衣冠充弊庐,青山供眺外,白雪倡酬余。兴发空尊酒,时来阅架书。出门成醉别,不记送高车。成化己丑冬季月十日,完庵刘佥宪、石田沈启南过予,适侗轩祝公、静轩陈公二参政,嘉禾周疑舫继至。相与会酌,酒酣兴发,静轩首赋一章,诸公和之。石田又作图写诗其上,蓬荜之间,烂然有辉矣。不揣亦续貂其后,传之子孙,俾不忘诸公之雅意云。吴门魏昌。
魏昌(1412 年至1495年)字公美,号耻斋,喜书画器物,受其舅父杜琼(1396年至1474年)教益良多。吴宽(1435年至1504年)作有《耻斋魏府君墓表》,略述其人其事,并提及《魏园雅集图》之题咏。
魏昌是东原先生杜琼外甥,杜琼是吴门画派的早期名家,精通诗文书画。杜琼与沈周的祖父沈澄交厚,沈周父亲沈恒吉、伯父沈贞吉都曾向其请益学问,沈周也常以画作请教杜琼。魏昌与沈周可谓世交,除这件《魏园雅集图》外,沈周还曾于成化九年(1473年)夏天,为魏昌作《耻斋图》相赠,其时“别号图”颇为盛行,可见两家交往之密切。
从魏昌的跋中可知《魏园雅集图》创作的经过。明成化己丑年冬季月十日,刘珏与沈周一同造访友人魏昌,适遇祝颢、陈述,随后周鼎等人也相继到来。诸人相聚,饮酒畅谈,酒酣兴发,陈述赋诗,诸公诗和之。魏园主人魏昌叙记诸公诗赋和雅集盛况,沈周绘制此图,并请诸公分别书题其上。需要说明的是,在画上题跋的李应祯当时并未参加聚会,是受祝颢之命所书。
刘珏(1410年至1472年),字廷美,号完庵,长洲(今江苏苏州)人。正统三年(1438年)中举人,授刑部主事,迁山西按察司佥事,居官多善政,年五十弃官归。刘珏工诗,擅书画,是吴门画派的先驱人物,著有《完庵集》。他是沈周的姻亲长辈,其长子刘正娶沈恒吉二女儿沈庄,即沈周二姊。刘珏与沈家三代交好,与沈贞吉、沈恒吉兄弟年纪相仿,相互诗画应和,交游甚密。他还与沈周的绘画老师杜琼交厚,同是沈家雅聚的常客。沈周在书画方面尊刘珏为师,书画请益交流频繁。其对沈周画风的形成产生了极大的影響,这从刘珏传世的画作可以看到。
刘珏《清白轩图》(图2)作于天顺二年(1458年),时年49岁,画风承继元人笔墨,从中可以看到黄公望的皴法、吴镇的点法以及王蒙的绵密和倪瓒清雅,可以说是直接影响了沈周绘画风格的重要画作。刘珏对作为晚辈的沈周也特别看重,爱护有加,乃至过世后将其藏品大多遗赠给沈周。
祝颢(1405年至1483年),字维清,长洲人,书法家祝允明祖父,正统四年(1439年)进士,曾任山西布政司右参政,精诗文书法,著有《侗轩集》。祝颢与刘珏都是吴中文士中的重要人物,二人少年读书时即为好友,为官后又都在山西任过职,所以退隐归乡后往来频繁。沈周作为晚辈与祝颢多有交集,祝颢七十寿辰时沈周敬作祝寿诗。
陈述,生卒年未详,字宗理,嘉定人。明宣德时期,以贤良方正擢监察御史,历升四川布政司左参政,凡所巡历,劝课农桑,并著《农桑风化录》刊刻蜀中,蜀民感念立祠祀之。后乞老致仕,晋阶二品。
周鼎(1401年至1487年),字伯器,号桐邨,又号疑舫,浙江嘉善人。周鼎工书法,尤以文学知名,明正统中以布衣因功授淮安府沭阳典史。未几,为淮南灾民请赈,逆上司旨意,遂罢归故里,隐居大桐圩,以“桐村书屋”自署居室,求文者日集其门。其后游于苏州、湖州、杭州一带,以鬻文为生,吴中一带墓志铭、谱牒等文,颇多出自周鼎之手。周鼎的弟子史鉴是沈周挚友,沈周也作诗多首表达过对周鼎的敬仰。
魏园雅集的时间为成化五年,时年刘珏60岁、祝颢65岁、陈述年龄未详,周鼎69岁、沈周43岁。《魏园雅集图》中描绘了五位文士和一个携琴童子,其中亭下四位文士席地而坐,还有一位于树下小径策杖而来。据魏昌记述是刘珏和沈周一同来到魏园,适逢祝颢、陈述二人,周鼎则是随后而至。从画面中看来,应该正是这五人(图3),并未将魏昌画在其中。
虽然画面中人物体量很小、线条简约,但也突出刻画了各人的年貌特征,可说是沈周对几位文士及自己的简约画像。亭中四位文士中两两对坐,应该是刘珏、沈周与祝颢、陈述四人。其中陈述和祝颢被魏昌称之为“二参政”,二人在几人当中应是官位较高者,陈述更是在致仕前晋阶二品。亭中右侧二人中主位正坐着朱衣者应是突出官阶地位的陈述,亭中最右侧与其对坐者便是祝颢。亭中四人中面貌最为年轻的则是最左侧关注携琴童子者,其面目清朗,冠戴短脚襥头,宽袍大袖,所画者正是沈周本人。从这一角度说来,这应该可以算作是一件沈周的自画像。与沈周对坐并一同关注携琴童子的则是刘珏。树下正在向亭行来的文士冠戴东坡巾,策杖而行,则是继至的周鼎。
在魏园中的这次文会中,以陈述为倡导最先作诗,祝颢、刘珏、周鼎、沈周诸人也赋诗唱和,诗文中都表达出远离尘嚣,结庐山野的追求。沈周正是依此感受画出了《魏园雅集图》。画面中没有直接描绘魏园具体的别致风雅,不同于现实园林中活动的具体场景,而是将这种文人的交集置于一种清逸出尘并富有闲情野趣的自然山林之中,体现了诸人唱和中“青山归旧隐,白首爱吾庐”“城市多喧隘,幽人自结庐”“地僻尘无到,身闲乐有余”“ 扰扰城中地,何妨自结庐”的意境。作品表现了文人寄情山林,对恬淡隐逸生活的向往,以淡泊名利的清旷闲适来抗衡尘俗的喧嚣污浊,从而追求心灵的超脱不凡。
沈周一生醉心于“元四家”笔墨,有大量的临摹实践,留下传世数量众多的临仿“元四家”笔墨的画作。他将四家中每一位的笔墨特点都悉心于怀,融会贯通,形成自身独具特色的画风。《魏园雅集图》被认为是沈周画风由“细沈”到“粗沈”变化过渡的重要画作,其主要的特征就体现在此作中沈周将元四家的笔墨融汇一体,逐渐形成了沈周绘画的典型风格。
沈周早期绘画基本以学习王蒙为主,文徵明曾在题跋沈周画中记述:“用笔全法王叔明,尤其初年擅场者,秀润可爱”,其名作《庐山高图》就是效法王蒙笔墨的实证,沈周在《庐山高图》中将王蒙绵密温润的笔墨全盘承继下来,牛毛皴、解锁皴应用纯熟,其中杂树的画法也效仿尤佳,与王蒙《青卞隐居图》一脉相承。在《魏园雅集图》中,同样流露出沈周融合王蒙笔墨的影子。从图4的《魏园雅集图》与王蒙《夏日山居图》局部对比中看到,图中山势的空间营造,山石与植被的质感表现都融合了王蒙山脉的画法,但用笔更为清晰具体,每一笔的来龙去脉,点苔的层次分明,较王蒙笔墨的朦胧绵密显得更为劲健,在温润中蕴含力度,绵密中富有韵律。
“元四家”中对沈周影响巨大的还有黄公望及吴镇。李日华在《六砚斋笔记》中记:“石田绘事,中年以子久为宗,晚则醉心于梅花道人”,《魏园雅集图》中多层台崖的山势脉络就与黄公望的画法相近,笔墨皴法更是影响巨大。沈周对黄公望笔墨的理解是常人不可想见的。著名的《富春山居图》就曾藏于沈周家中,请人题跋的过程中匿失,厂肆中再见时因价高而不能复得。沈周惜痛不已,念念不忘,凭借自己对《富春山居图》的多年揣摩及惊人记忆完整地背临出近三丈长度的全卷,达到了形神兼备的程度,令人叹为观止。由此可见沈周对黄公望笔墨的谙熟程度,这种融汇于心的筆墨贯穿于沈周的整个绘画生涯当中。《魏园雅集图》中,山势坡脚的皴法明显蕴含着《富春山居图》的笔墨方式(图5),皴笔交错而相对短促,温润中包含硬朗,利用皴笔间的疏密组合表现出山体的结构脉络。其点苔的方式也较王蒙那种密集而棉绒似的苔点更为接近黄公望,点法比较清晰明了,有意控制点子的疏密及呼应关系,使得苔点在融合于山体的同时更加具有独立的笔墨效果,是沈周对黄公望笔墨方式的融合发展。
比较过王蒙与黄公望画作与《魏园雅集图》的笔墨联系,在《魏园雅集图》中同样可以看到吴镇笔墨的踪影。图中低矮坡石的画法虽然已经具有沈周皴法的笔墨方式,但在整体的笔墨韵味上也融合了吴镇绘画中坡石的笔墨韵味。在图6《魏园雅集图》与吴镇《洞庭渔隐图》的比较当中,可以看到两者都是以披麻皴为主的笔墨方式表现高低起伏及大小不一的坡石。吴镇的皴法源于董源、巨然,笔墨较为温润柔和,皴笔线条相对细密,对边缘的处理较为圆润。沈周的笔墨则较为爽朗清润,皴笔线条多有尖角转折,且组合相对疏朗,但同样表现出坡石松润斑驳的感觉。两者虽然呈现出的质感不尽相同,但笔墨的本质相通,都是基于披麻皴笔法之上的笔墨组合,具有共通的笔墨意蕴。
倪瓒绘画对沈周的最大影响主要体现在画境及用笔方面。倪瓒的山水画清幽雅逸,被认为是“逸品”的代表。他的画作已经不是简单的对现实的追摹,而是画家心境与素养的笔墨表现。沈周在其所绘的《卧游册·仿倪云林山水》中题诗:“苦忆云林子,风流不可追,时时一把笔,草树各天涯”。沈周体悟倪瓒画境与笔墨的关系,悉心追摹这种境界。倪瓒用笔惜墨如金,绝少繁复用笔的多遍描摹,笔墨精简地表现物象意蕴。倪瓒画中物象的外轮廓笔墨稍重,以卧锋入笔,拖笔形成较长线条且有向下方的擦扫用笔,形成独具特色的折带皴法。沈周笔墨中的爽利硬朗正是脱胎于这种笔法,其皴笔多以半侧锋的笔尖触纸,笔速相对迅捷,短促有力,加之行笔间有硬朗的转折,使得沈周的皴法在爽利硬朗中更添厚重,将倪瓒折带皴的笔法通过披麻皴的笔墨组合形成了独特的面貌。沈周在墨色的掌控方面也学习了倪瓒画中枯笔、渴笔的运用方式,线条简洁洗练,笔锋间的飞白效果增加了物象质感的表现。倪瓒画面中枯树、亭子的造型简洁,是一种清雅孤寂的精神符号,在《魏园雅集图》中沈周将其应用于自己的画中。我们将《魏园雅集图》与沈周另一画作《策杖图》同时对比倪瓒画作(图7),就能感受到沈周对倪瓒笔墨的理解与融汇,已经形成清爽疏朗、雅逸清净的自身笔墨面貌。
从《魏园雅集图》中我们能感受到倪瓒笔墨的雅逸清爽,能看到王蒙笔墨的绵密细致,也能看到黄公望笔墨的浑厚华滋及吴镇笔墨的隽秀清润。它是沈周对“元四家”笔墨的集大成之作,也是沈周形成自身画风的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