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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多先生

2023-02-01程鹏

散文 2023年12期
关键词:姨妈家姨夫手表

程鹏

钱多先生出生的地方出了煤矿,据说还有闻名的碗厂。打我记事起,没有看到碗厂,只是和钱多先生一起玩泥巴,从泥土里挖出过粗制土碗。

快到钱多先生家,会迎来巨大的一个洞,冷飕飕的洞,黑黝黝的洞,就像山妖的眼睛。那时,我惧怕这个洞,我不敢窥探。突然,从里面走出一个两个三个挖煤炭的,矿灯一闪,我立马闪人。

我趴在草皮上,惊惧地窥视他们。他们就像幽灵一样,全身漆黑,只有从两只眼睛,才判断出是人,推着一辆煤车。

我跑到煤厂后面去捡炭花,砸开的炭花,像星星滚落。

钱多先生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也不动手来帮忙。他叫我放手,叫我别捡了,像个捡破烂的。我说,家里没有柴烧了。钱多先生很慷慨,回家把一大团亮晶晶的煤炭抱到我面前。他说,以后不准去捡炭花了。

他拉我去放羊,我们穿过森林,路过小溪,走过一块又一块草地。我们躺了下来,仰望着蓝天白云。我帮钱多先生看羊群,他则在一旁躺着看书。他看的书大多是《作文通讯》《少年文艺》《童话》,也是我很喜欢看的。他看了一会儿,放下书来,叹息了一下。

他对我说,你的作文怎么写得那么好?

我说,我不知道。

他又叹息了一下说,我看这些书有什么用。他叹息归叹息,但还是继续看。我为了几块煤炭,则帮他照看着羊群。

傍晚,我才跟钱多先生挥着鞭子赶羊群回家。一回姨妈家,我趁钱多先生去听收音机之时,去看他的书。他要我洗净手才可以看,我去洗干净了手,从厨房回到房间时,在走廊上,我趁机把姨妈晒的核桃吃了两个。

我的姨夫除了在乡政府上班,还经营一家煤矿,所以钱多先生从小就是有矿之人,而我父亲早逝,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姐妹几个,生活得相当艰难。

钱多先生读书很努力,他考上了中学。姨夫花钱通过各种关系把他从乡村中学弄到镇上重点中学去读书。

他周末会到我们家来一趟,把他的脏衣服脱到我们家,母亲就差二姐去河里洗,二姐很是抱怨,但抱怨归抱怨,还是得去洗。

我也考上了乡村中学,周末,有时我会去姨妈家,姨妈会给我带一袋米,也会给我五毛零花钱,还用咸菜给我炒腊肉带到学校去吃。

五毛钱对我来说是笔巨款。如果回家,我最多只能得到两毛钱,即使这样,母亲还会唉声叹气地说,这娃能读书,生在有钱人家就好了。

我把姨妈给我的钱攒下来,去买画本。那时,我不知道从何处得到一本《聊斋志异》,从晚上看到早上,入了迷,窝在宿舍不去上课,我的班主任找到宿舍,但他并没有生气,还帮我穿上衣服说,你那么喜欢看书,没书看了,去我办公室拿。

有时钱多先生周末来我家,会给我五毛六毛的,叫我去买书来看。

一个平常的周末,钱多先生来了,我正背着一篓猪草回家。他向我举起一本书,说,我给你带书来了。

那是一本鲁迅的《呐喊》。我欣喜若狂。他把书高高举起,我跳起来把书抢到手里。

钱多先生说,我写几个字,赠送给你。

钱多先生找来了笔,一笔一画,写得很认真。他写道:某某某先生,好好学习,希望你成为一个作家。以此共勉。友谊长存。

钱多先生没有考上高中,整日里无所事事,看不到前途。而我成为重点培养生被调到镇重点中学读书。有一次,我在上课,他隔着窗玻璃叫我。下课后,他在我宿舍说,他要去当兵,要我陪他一起去。

我说,我还在读书呢。

他说,读书有啥用。

我拗不过他,第二天陪着他去应征。钱多先生五官长得无可挑剔,但是身高不及一米六五。在操场上,上千人的队伍,跑着跑着,他就被考官从人群中挑了出来,他不怕输,又混入人群中跑,跑着跑着,又被另外一个考官挑了出来,他又想混进去,被考官毫不客气地赶出了操场。

当兵不成,钱多先生只好跟着姨夫管煤厂。

姨夫在乡政府上班,没有太多的时间管理煤厂的事,钱多先生除了跟汽车司机跑煤车,还管煤厂的账务。

由于跑煤车,钱多先生就跟着司机学会了找女人。他带回各种女人的照片,还有晦涩的裸照,他翻出来给我看。钱多先生还戴着个金属壳在腕上,是只手表。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手表。

睡到半夜,趁钱多先生睡着了,我把他的手表取下来,戴在自己的腕上,细细地欣赏。越欣赏越喜欢,我很想把它据为己有。

一整天我都盯着钱多先生的手腕。他洗手时把手表放在洗脸架上,等他一转身,手表就被我偷走了。我是一个笨拙的小偷,偷了手表,马上就离开了姨妈家。

钱多先生找到我家,扬言要去报案。我的母亲因为钱多先生说要去报案,也动了气。她叫钱多先生带走我,看他能怎么办。

钱多先生并没有把我带到派出所,反而带回了姨妈家。我把手表还给了姨夫,姨夫大动肝火,狠狠地批评了我一顿。

姨夫问有没有偷其他的东西,我说没有。后来才知道,钱多先生跑煤车和司机去找女人,在账上做了手脚。

读完初二,我失学了,原因有两个,一是严重偏科,二是家里实在无法支撑我读书了。十四岁,在农村,也是一个劳动力了。

亲戚中就数姨妈家富足,只要她家有事,几乎能请动所有的亲戚去帮忙。割麦插秧,我还算得上是个好手。姨妈家除了煤厂,还有一层又一层的梯田。

失学的那年夏天,我在姨妈家碰到一个女孩,年纪和我相仿。我不知道她是谁,我就找她说话,和她一起做游戏。

我们玩躲迷藏的游戏。我和她一个小组,表妹和表弟一个小组。我和女孩躲在姨妈家的猪圈棚,忍不住地笑。听见表弟表妹的脚步声近了,我们相互捂住彼此的嘴巴。

表弟和表妹并没有找到我们,放弃了。而我和女孩就躲在猪圈里做起抓石子的游戏。

钱多先生结婚时我在广东打工。当我握着钱多先生的地址找到他的工地时,站在我面前的是那个曾经和我一起玩过游戏的女孩,如今她成了钱多先生的妻子。

她的名字叫翠薇。她做了我的表嫂,偶尔我会跟她开两句玩笑。她并不生气,她为钱多先生生了一个女儿,每天为钱多先生煮饭、洗衣,还半夜起来给钱多先生煮夜宵。

钱多先生的角色是老板,我的角色是打工者。然而,无论如何,我们逃不掉彼此间的血缘关系。这个时候的钱多先生财大气粗,看他对工人暴跳如雷地谩骂,我一点也接受不了。

第一次和钱多先生在工作中发生激烈的争吵,我独自一人去了天安门,站在城楼上远眺。

回到工地,我立马收拾行李,要回到深圳去。

我提着行李走出仓库,钱多先生立马跑出他的房间,拉着我的手,拽住我的行李。他说,你这么小,一个人到处乱跑,很危险。

我被钱多先生拽回了工地,管理仓库虽然不用干体力活,但终究乏味。钱多先生又把仓库看得特别牢,我在干活的时候他看不见,稍一休息他就看见了。

那个赠我书籍、鼓励我做一个作家、写下“友谊长存”的钱多先生,不存在了。

天还没亮,他就去工棚喊工人起床,猪猡。睡死。妈的。老子。满口脏话。有时,隔着很远,见工人没有起床,他就扔石子打。晚上下班后,钱多先生会把工人赶上楼,不管有多大的风雪,加班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没有加班费,得到的是一碗白水面。

有一天,我指着钱多先生说,我要去劳动局告你。

钱多先生说,你去告,工地就这样。我他妈还算有良心的,不黑工人的工资。他指着我说,你去其他工地做,到结算时,老板不把你打走才怪。

我时时想逃离工地,逃离北京。每次,我都被钱多先生拽回来。他说,工地就缺你这样有文化的人。跟着我干吧,不出几年,银行卡存上十万八万。

因为钱多先生,我在北京待了六年,也因为钱多先生,我离开了北京。

钱多先生的小舅子,也就是翠薇的弟弟,也在监管工地,很受钱多先生的器重。

他原本不在我所管辖的工地吃住,那时,我的妻子在我所管辖的工地,给工人们煮饭。那天,因为翠薇的弟弟早上过来吃了几个馒头,工人们上班没有吃的,妻子也不知道馒头被谁吃了,就大声嚷了起来。

翠薇的弟弟和我妻子就争吵了起来。

没想到钱多先生一到工地,不分青红皂白,就对我妻子一通乱骂,字眼相当激烈。妻子受了委屈,她又是个性烈之人,要收拾行李回东莞。

我原本在海淀区管理空军大楼的施工项目,没想到,翠薇的弟弟也来了,除了管理仓库外,还夺去了后勤管理,谁都知道后勤管理是一个捞油水的差事,还有仓库的材料进出管理也有油水可捞。想必这是翠薇的主意。

钱多先生安排他的亲信来管理,我省心,我一如既往地做我该做的事。没想到,翠薇弟弟一来,工地的后勤保障猛然下降,工人们在我面前反映,说饭菜没油水,上班都没力气。我亲自去厨房查看,做饭的两个工人也嘀咕,但不敢明说。

而在仓库盘底时,很明显,材料进出账目不一致,因为我是从仓库管理做起来的,我查账目,翠薇弟弟就不开心了。

没想到,钱多先生却对我不信任起来了。原因是翠薇的弟弟打我的小报告,说我的工作清闲,常常没见我上楼,明明是我管着他,他却注意起我的一举一动了。

小人难防。

我被钱多先生训责,自然是不开心。我向一位亲戚哭诉,没想到亲戚说,有什么想不开的,你没钱,钱多先生看不起你。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原来,所谓的血缘关系还是落在那张薄薄的纸币上。

这次,我真的走了,连工资都没去拿,就去买了一张去深圳的车票。

离开北京十多年了,我在南方打工,过着一种居无定所的生活。不管怎样,我都没有回头去想想北京。

钱多先生的事业发展得很红火,他有了他自己的公司,有了农庄、房车和房产。而我,开始落魄,我写起了诗歌,我有了我的愤怒,也有了我的思想。

2006 年,我去北京参加一个农民工诗歌活动。特意去看望了钱多先生,钱多先生把我安置在他的农庄,他在我面前依然保持着他物质条件的优越感。

他说,不管你写什么,这个世界先得有钱。

他说,你写那些有什么用呢?连生活保障都没有。我回答,我相信文章是有用的。我提到了鲁迅先生,提到他送给我的《呐喊》。

钱多先生听懂了,他当然知道鲁迅先生,但他不记得送给我的书。他说,有这么回事吗? 我会买书送给你?

我从安平坐火车去北京看望表姐。表姐告诉我,钱多先生把在装修上赚到的钱,投资了一家石材厂,没想到,石材厂效益不好,钱多先生几乎面临破产。在外面欠下了巨额的债务,债主上门,逼着他卖掉了房子。他的农庄也陷入了僵局。

表姐还为他在朋友处借了高利贷,种种原因,逼得钱多先生无路可走。我问,装修公司呢,为什么不好好做装修,做企业做减法啊。表姐说,装修公司倒闭了,公司账号被冻结了。原因是做了垫资工程,供应商把他们告上了法庭。

我听了后,把我银行卡上的钱交给表姐,以报答她多年来对我的支持和照顾。

我说,我这些钱先替钱多先生挡挡那些高利贷利息吧。

钱多先生很感动,给我打来了电话,最后说了一句:“我没有文化,吃了很多亏。”

去年,母亲的一场疾病,让我在老家待了一年,翠薇拖着钱多先生还有她的几个孩子,回老家探访她的父母。当一辆豪华的奔驰停在我家门口,村人都围上来,一贯贫寒的我家,居然有一辆豪车停在门口,委实也是一种虚荣。

门被推开了,风雪中飘进来几个人,是钱多先生、翠薇,和他们的几个孩子。钱多先生和翠薇叫了声姨妈,摸出一沓钱来。

母亲笑得合不拢嘴。

她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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