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山一札
2023-02-01张克奇
张克奇
沂山北麓有一家养猪场,最多的时候一年能出栏二三百头肥猪,人们就喊作沂山养猪场,气势得很,自然很合猪场主人的心意。猪场主人姓侯,在家排行老三,大家都叫他侯三。
后来有几个文化人说沂山是天下第一镇山,康熙大帝曾御笔亲赐“灵气所钟”,将其跟猪场联系起来,实在有些亵渎,并多次让人捎话给侯三,叫他将猪场改名。侯三对此当然不情愿,心里骂那些文化人是吃饱了撑的。
让侯三没想到的是,此事竟然引起了乡长的关注,并且亲自光临了他的猪场。这下胳膊拗不过大腿,但文化人卖力想出的好几个花花绿绿的名字他一个也没相中,干脆就改成了“侯三猪场”。
侯三热情豁达,交友广泛。他的养猪场,就是他的招待所。我第一次跟朋友去他那里时正值暑期,已经热得好长时间吃饭都没胃口,但他那里林木茂盛,流水淙淙,气温很是凉爽。在那棵苍劲苍老、虬枝四展、冠幅硕大的古松下面摆桌落座,人就突然精神了起来。大锅煮肉、海吃山喝、吹牛打诨,快活得还真是赛了神仙。掌管天上天下诸事的神仙,哪能这么自由自在、放浪形骸?
以后我就成了那里的常客,每次去到那里都是大快朵颐、酣畅淋漓,敞开肚子狠吃一顿,保准好几天肠胃里都感到油腻润滑。一次侯三跟我开玩笑:你这狼吞虎咽的样子哪里还像个作家?我说:你以为作家都不食人间烟火呢? 侯三说:作家也是人嘛,只要别闲得蛋疼就行。大家知道他又想起了那几个文化人让他的猪场改名的事,一阵狂笑。
离侯三猪场不远,有一个废弃的兵工厂。有关资料介绍这座兵工厂建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其时为了防御外敌入侵,各地按照“三线建设”战略构想“靠山,隐蔽,分散”的六字方针,在大山深处建起了一座座兵工厂。沂山兵工厂如今虽然早已废弃多年,但是遗留下来的建筑物仍显高大气派。
前几年侯三抓住沂山旅游迅猛发展的机会,独具慧眼地承包下了这片厂房,跟一个酒店大老板合作开发成一个集餐饮住宿、户外运动于一体的旅游休闲中心,每到周末和节假日火爆不已,不提前好几天预订根本就住不进去。
侯三在这里有间办公室,里间是卧室。地方敞亮高档,他却不大有时间去,因为喜欢我的文章就给了我一把钥匙,让我什么时候想去就去,并且吃喝全免费。条件只有一个:每年至少给他写一篇宣传文章。我说:我就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嘛。他龇牙一笑:你这可不单单是免费午餐,还有一分钱不用花的早餐、晚餐和住宿。我说:从县城到这里有四五十公里,这么远我一年能来几次? 他就两手一摊:反正钥匙给你了,来多来少是你的事,跟我无关。
沂山确实是个好地方,山高林密,溪流遍布,充满灵性,乃“大海东来第一山”,素享“泰山为五岳之尊,沂山为五镇之首”的赞誉,历史上曾有汉武帝、唐太宗、宋太祖等十朝十六帝登封沂山。行走在这样的神圣之地,再愚钝的人也会生发一些灵性。对于沂山,我自小就有一种特殊的深厚情感,既亲近又敬畏。而侯三为我提供如此方便后,我就去得更勤了。白天穿林涉水,去看江北第一瀑百丈崖瀑布,拜皇家御庙东镇庙,登玉皇极顶攀探海石,晚上静静谛听时缓时疾的阵阵松涛、穿越古松虬枝的风声,以及沟沟壑壑里溪流的悄语,不知不觉,就已全身松弛酣然入睡,就连梦境都格外清幽舒缓,不带一丝沉闷和累赘。
到了冬天,上山的游人就少了,旅游休闲中心就此闭门谢客,直到第二年天气回暖时再开门。这几个月里我也去个三五次,每次去一般也会住上一晚。旅游休闲中心有人留守值班,水电空调炉灶都齐全,吃喝也好解决。
熟识我的人以为我躲到这清静之地写作,其实到得此地,我除了到处乱逛,就是冥思,一个字也不写。我到此唯一的目的就在于把自己彻底地放空。说实话,别看这些年发表了一些作品,做成了一些事情,其实我心里也时常产生一种虚无和幻灭感:写下的这些文字,做成的这些事情,究竟能有多大意义?整日里超负荷的背负,究竟值不值得?
这些问题以前我基本不去想,只知道去做、去写,每做成一件事、写成一篇文章,仿佛觉得生命的厚度就又增加了一层。因为这些,我曾经是多么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啊。可是现在,我却感到了深深的迷茫和厌倦。一场持久的车祸、一些亲友的离世、一场不见首尾的疫情,让我一次次直面与见证生命的脆弱、无奈,甚至绝望,体验了身如蝼蚁,甚至连蝼蚁都不如的切肤之痛。如果没有了生命,一切又从何谈起?即便是那些显赫一时的帝王将相,在无远弗届的时间长河里,又算得了什么呢?而生活里无处不在的蝇营狗苟,让人性之恶时不时地就暴露显现出来,实在是让人为之身心俱疲。
沉陷在这样的思想中无法自拔,我逐渐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失眠也越来越厉害,甚至患上了轻度抑郁,有时真痛苦如万虫噬心。我迫切需要将自己从中解脱出来。可越是这样想越难以自拔,甚至连最喜欢的阅读和写作都几乎荒废了。
好在还有沂山,那段时间,只要一有空闲,我就走进它,在漫无目的的游走里获得些许安宁和慰藉。
住在那里的晚上,我有时也会读点书,读苏东坡、陶渊明和王阳明。后人对他们的撰述汗牛充栋,可是这些专家或者作家真正地走进他们的内心了吗?这些年,这类文章越来越多,人物的心理活动、行为描写也越发琐细了,貌似真实,实则臆想蠡测,甚至虚妄荒唐。
所有的真相都隐藏于表象背后,非亲历者更是无法真正知晓与看透。人连自己都看不清楚,何况是去看别人呢?
周五下午下班,我以种种理由推托了几件事,再次走进沂山。刚到没一会儿,突然就下起了雪。大片大片的雪花从苍穹铺天盖地落下来,天地间很快就白茫茫了。
因为雪,山里更安静了,满耳朵里只有簌簌的雪落声。
忽然想到了柳宗元的独钓寒江雪,想到了孟浩然的踏雪寻梅,想到了孙康的映雪读书,想到了杨时的程门立雪,也想到了苏武的因断食而啮雪。
还想到了“雪夜访戴”的故事:王子猷从酣睡中醒来,推窗看到一地洁白,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好友戴逵,于是立马动身连夜乘小舟前往探访。终于经过一夜奔波来到戴逵家门前,他却突然掉头折返。旁人不解为何,他答:我本就是乘着兴致前来,既然此时兴致已尽,自然返回,为何非得要见到他本人不可呢?
想着想着即酣然入睡。早上起来一看,大雪已经封山,不能再出去四处溜达,就只好在屋子里看雪赏雪。不时有松鼠、野兔等小动物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偶尔也会有野鸡连飞带跑地倏然经过,想必都是在为了一点吃食忙碌吧。
原想再住一晚上,下午三时却接到单位电话,有任务,我只好打电话求助侯三。半小时后,他亲自开着那辆链轨车突突突地来了。别看这家伙形体笨重速度缓慢,犁地推土雪地行走还真是一把好手。
山里雪下得那么大,山下却下得很小,公路上的那点雪早已被往来飞驰的车轮碾化了。侯三就是侯三,几个电话打出去,不一会儿我就坐上了一辆去县城的大越野。我跟侯三说等雪化了再来开自己的车。侯三说,那要等立春了,一立春地温就升高,雪会很快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