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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信札

2023-02-01于德北

散文 2023年12期
关键词:棒槌

于德北

不易愈合的伤口

我是8 月下旬决定进山的,这时的长白山脉已普遍出现了层次,绿的、红的、黄的,也有褐色的、赭石色的,当然也脱离不了蓝、粉、白等跳跃极强的点缀——这大山已经开始向“五花山”披装迈进了。奈何还不到完全变化的时候,山道依然被掩埋在密林之中,只能看得见入口凹凸不平,要想窥知里面的事情,不亲自踏进去,那只能是“云深不知处”了。

老王大哥是当地朋友介绍给我的山民后代,从他的高祖爷爷那辈起,就在这山里采参、打猎,是地地道道的山里通。我们一见面,他就迫不及待地和我讲山里的事情——什么黑熊母子双双意外殒命,东北豹夜闯羊舍撕开了羊的脊背,等等,而最直接也是最吸引我的讲述,是他的一个邻居的故事。那邻居年龄比他还要大,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从心所欲”的老人。所谓的“从心所欲”,在今天的社会里也是不一定的,我看他真正做到的是“不逾矩”。他的话真是不多,我们去了,一见面他就笑,从来不主动挑起话头。

老王说:“三哥,这是省城里来的我的朋友,你给他说说你和熊的事情。”

“这么多年了,那还有啥可说的呢? ”

他交叉着握紧双手,下意识地抬起了脸。

怎样形容这张脸呢? 说白了,是半张脸,只有右边的一侧还有轮廓,而整个左边的脸已经变成了平面。疤痕早已平复,但颜色是明显的暗红,没有了眼睛,没有了半个鼻子,就连嘴角也微微地上咧,不用化妆,也是现实版的卡西莫多。

他年轻的时候,是这方圆百里人尽皆知的猎户,什么豺狼虎豹、野猪狗熊均不在他的话下。他打猎不约伴,都是独来独往,而且立了规矩,专猎大牲口,至于野鸭、兔子之类的小禽小兽,他总是不屑一顾的。

四十年前,他还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壮实小伙子,在外的名声鼓动得他总是意气风发。他上山行猎,看见了一头熊,一枪射去,黑熊受到重创,踉跄着逃跑了。他经验十足,并不追赶,而是扛着枪回家。第二天复又上山,沿着血迹寻找,准备把他笃实认为已经死去的熊运下山去。血迹是明晰的,并不难寻,跟到一根巨大的倒木前,他的视线被遮蔽了。他站在倒木上举目四望,想勾连线索,把今天的收获落实。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那头受伤的熊就躺在倒木另一侧,拼着一口气等着他。他来了,大意了,熊复仇的机会也就到了。那熊一跃而起,不等他反应,一掌抡来,他的头皮和半张脸,就被扯了下来。

黑熊惨烈地吼叫着诀别人世,命丧山林。而这个威名震天的年轻猎户,则撕开衣服缠头裹脑,狼狈地去找乡村医生了。

如果不进到这山里来,我们又如何能获得这样鲜活的素材呢? 在曾经的人与自然互相撕扯的年代,这一桩桩爱恨情仇怎能在短时间内一笔勾销?

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出了村子,沿着弯曲的道路穿过玉米和大豆混种的田地,默默地坐到山林的身边;我看见一朵朵野花随风摇曳,也听见了桦树与松树的对谈,一只松鼠在我的眼前跑跑停停,最后隐没在榛棵子的深处。四周无风,白云的浮动反而安静了心房。

我算不上一个严格意义上的自然主义者,但自幼坚守着一种天生的环保理念。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植物输送给我灵魂的营养远远大于书本,在一帧帧我亲手制作的植物标本中,早已蕴藏了对自然的敬畏。我向往草原,向往森林,溪流可以布下天籁之音的呼唤,腐殖土所能发酵的,绝不只是单纯的寂静的沉睡和瑰丽的梦想。

大体就是遵循着这样的指引,我终于下定决心,放下身边的一切琐碎,毅然地来到这对于我来说全然一新的天地之间。我不是格里高尔,但我也变形了,我多出了背甲和触须,我的器官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充盈,我乐于当一只依赖缓慢爬行来获得体验的昆虫,纵使存在着这样或者那样的危险,我也要贴近山的骨骼、林的血脉,徜徉在这山神早已画好的久远而广袤的迷宫之中。

老王大哥告诉我,熊袭事件发生后,他的那位邻居就彻底地放下了猎枪。他由猎转耕,并从此对森林里的事物三缄其口,也不再在人前说起他曾有的短暂的辉煌。

听了这样的故事,你是不是也会发出一声慨叹呢?反正我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以至于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我还是沉默着,迟迟不肯举起手中的酒杯。

秋风帖

好客的山村主人把我安排在这样一处居所:门前是两棵梨树,品种说不上来,却早已成熟了一树黄澄澄的梨子。梨子若中等个头的土豆,金黄的外衣上布满了小小的黑点;风来了,它们就摇动起来,铃铛一样,只是喑哑,想听声音须去头脑的记忆中寻找。只在脑海里响起的叮叮咚咚,一下子就静谧了周围的一切。

房前是十几垄玉米,双棒的,穗不大,据说十分地粘牙。

房子只一间,进了屋就是灶台,中间没有隔挡,一通六七米长的大炕,占据了屋子至少三分之一的面积。前窗推开,目光能够下视,隐约可以看见缥缈的村庄。蓝色的瓦顶,此时被太阳一照,反射出耀眼的光。余下的是绿,颜色很深,像起伏不断的幕幔。房子的后窗下是缓缓的斜坡,一株五味子正红,嘟嘟串串,如同仙人得了宝石,一时又带不走,就小心又随意地挂在那里,有闲来取,若是被过客顺手带走也不计较,总之是有缘的人。缘到了,取信物在手,他日相见也有一个证实。

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一片一片的绿色离你近了,反而辨不出它的冷暖。头有一点眩晕,目光也变得痴迷而模糊。到了休蜂的季节,后院的十几箱蜂子都消歇下来。前几个月的勤劳忙碌终于停止,蜜蜂们抽筋拔骨地嗡嗡着,聚集在蜂箱的缝隙里,交流着彼此的得失,不再考虑其他蜂群的袭扰。蜂箱的另侧是西瓜地,面积不大,秧苗二十余棵。丰产的日子已过,余下的是四五个绿皮瓜,各自孤零着,静候冬来前最后的访客。

有鸟在叫,叫声很孤独。我的目光转向房舍另一侧的参园,那里种了几垄所谓的“园参”。这种参当地人叫“人参”,区别于它的是林下参和纯正的野山参。人参的价钱低得很,而且三年之内必须挖取出来,不然就会烂在地里。有参,我的思维也活跃起来:刚才啼叫的,是不是传说中的棒槌鸟呢? 据说,过去的访参人,在深山老林里穿行寻觅,听到棒槌鸟的叫声,就等于获得了通知。他们说,棒槌鸟是活动在野山参周围的,既是它的守护者,也是它唯一的信使。野山参是精灵,不喜欢被人看到,可是又为什么忍耐了棒槌鸟在自己身边给人通风报信呢?

一条小路通到山半坡处的“鼻梁子”,如果再走,就要双腿凭借着感觉蹚行了。野生的药材随处可见,可惜对于不相识的人而言,它们也就是野草,蔓生在树荫之下,吸纳着斑驳的光照。所谓的“鼻梁子”,是山沟与山沟之间的隆起部分。山里人在密林中走路,只要记住几道鼻梁子,大体就会记住回家的路线。他们之间经常有这样的对话——“还有几个鼻梁子? ”被问的人说:“还有三个。”问话的人又说:“这么说快到家了。”

好客的主人约了几个老户,在傍晚的时候来陪我一起喝酒,他们带来的酒丰富多彩,一律盛在方形的瓶子里,颜色各异。依着他们的点拨,我得以知道其中的真味:有用松茸泡的,有用山葡萄泡的,有用山梨泡的,有用五味子泡的,有用人参泡的,有用鹿茸泡的,有用黄芪泡的,有用刺五加泡的,还有用软枣子泡的……数了一数,竟有十六种。他们抢着说名字,我抢着记,可是怎么记得过来?

一个老人对同来的年轻人说:“回去一样备一瓶,贴上标签,给贵客带回去,酒也喝得着,名字也记得住。”

大家都说是个好主意。

长白山区的人就是这样热情。

然后就乒乒乓乓地炒菜,除了园子里的白菜、黄瓜、豆角、茄子、土豆、辣椒,还有山上采的各种蘑菇,大盆小碗地端上桌,香味一下子就把人迷倒了。所有的人都端着自己带来的酒,争着抢着让我尝,一口一盅喝下去,一个来回十六杯就进了肚子。醉是一定醉了,头却不晕,在门外小解的时候,脚步略散,半倚在山葡萄的架上,强迫自己背了一段文字。背什么好呢?抬头,恰看见山顶上的月亮金黄,清辉漫洒人间,突然想起曼德尔施塔姆在《词与文化》一文的开篇说——

彼得堡街道上的小草,处女林的第一批新芽,将覆盖现代城市的场地。这片明亮,有着惊人的鲜嫩性,属于一种富于灵感的新自然。

旧时的欧洲都市如此。而我眼前的景致不知要比它们“鲜嫩”多少倍。

不远处,一枚梨子落地了,它一定听到了我的感慨,于是发出了一声赞同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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