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们
2023-02-01杨菁菁
杨菁菁
小时候,我住在钢铁厂。现在想来,那分明是个小社会。
单位有电视台、报社、商店、电影院、图书馆、医院、学校、食堂、菜市、澡堂、篮球场。一个人从生到死,似乎都不需要离开这里。至少,住在那里的人们,当时是这么以为的。
一个孩子落在了这么大地方,就像一滴水。她每天自己去上学,默默观察着这个微缩版社会里的一切。从家到学校,刚好要路过十条铁轨,大多是厂里运送货物的内部轨道。但也有例外——有一条铁轨会送来客运的绿皮车。放学路上,我们被拦住了。绿皮车晃晃荡荡地过去,窗户大多半开着,旅客坐在里面嗑瓜子,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旅客每天都是不一样的,这是路上会遇到的唯一新鲜事。
日常生活总是重复,父母去上班,而我去上学。夏天厂里会发汽水,无论四季、无论日夜,巨大厂房总是发出隆隆的巨响,习惯了这种响声,甚至会不太习惯安静。我上课总是走神,看小说或者画小人。后来我拥有了一辆自行车,放学后跟着同学跑去公园偷玩。有次从公园的秋千摔了下来,鼻青脸肿又不敢声张。
厂里有很多女工。她们做着和男人同样的活计,比如在高高的天上开吊车,或是开动机器把钢板推下去。她们是我的邻居阿姨、同学母亲,或者干脆是个转弯抹角的亲戚。中年之后她们迅速发福,没两年就看不出年轻时的样子。她们一样上着三班,有时早班,有时小夜班,有时大夜班,下班还要匆匆忙忙去买菜,回家做饭。
冬天,我们每周去澡堂洗一次澡。女澡堂总是人很多,为了抢夺一个龙头,需要拥有密切观察、积极询问、果断抢夺的能力,得到水龙头后,还要有尽量冲久一点的厚脸皮。这对幼年的我来说很难。大量时间我都无所事事地站在水雾缭绕的人群中,发呆且观察她们。在澡堂我见过一生中最多的胖子,不知为什么,女工们总是会把自己吃成原来两倍的体积。她们的身体耷拉下来,形成了褶子,不止一道。有的人肚子上还有蜈蚣似的疤,让人恐惧。体积大,需要更久的冲洗时间,她们总是洗啊、洗啊,不肯让人。等她们终于从高温与人群中挤出来回到换衣间时,全身都红了,像半熟的虾。
人多,穿衣不便,地上总是湿漉漉的,有时还会丢东西。澡堂里塞满大呼小叫。“我的棉毛衫不见了!”“那是我的洗头膏!”但我记得有位阿姨,丝毫不为这混乱的场景所动。她穿着秋衣秋裤,擦干了脚,蹲在换衣凳上气定神闲地啃着苹果,让人好生敬佩。
我大学毕业时,这种曾经看来永恒不变的生活已消逝很久了。我带着父母离开了钢铁厂,搬去了别的地方。母亲后来偶尔和我说,还记得陈阿姨吗?她跟女儿去四川了。还记得盛奶奶吗?她去世了。又说,你盛奶奶一辈子一分钱都不舍得花,攒起来,好容易攒了三千块——到她女儿结婚时,只够买个电视!
是的,我还记得她们,我曾看着她们从年轻的妈妈变成发福的中年阿姨,艰难挤进厂里发的漂亮制服,在劳动节的歌咏比赛上齐声高唱《咱们工人有力量》,我曾去她们家里吃过饭、写过作业、玩过当时最新款的游戏机。但仅此而已,我从不曾知晓其中任何一个人的故事,一个平平常常女人的故事。她们活着、老去、死去,也像一滴水,蒸发在空中,不知她们会不会变成天上的云。
我开始记录身边的她们。
1
一般人看到我和我母亲,都会对她说,你女儿真像你。她很得意,回家就告诉我:你没有我年轻时漂亮。我皮肤比你白,眼睛比你大,而且从来没用过什么化妆品,哪像你,堆一桌子瓶瓶罐罐,还长一脸斑。
她打击我向来不遗余力。我生下来那天,她一听说是个女孩,当场放声大哭,失望万分,还不厌其烦地和我渲染这个场景,告诉我:“你生下来太难看了,一脸乌青——小姨进来看到你的脸,惊呼一声‘鬼’!就跑了。”
还有,我圆肩驼背、思维跳跃、还懒……唯一的优点是文章写得还行,但这是她的功劳。因为打小她一直给我订优秀作文选。
她思想简单,生活也简单,从年轻时就发誓退休后要写书。退休好多年了,非但没写书,连书也不看了。
她对我期望值很高,因为打小她自己读书聪明。我母亲排行老大,有一个弟弟三个妹妹。她拉扯着弟妹,成绩还很好,是班长,会书法会画画。读到了高中毕业,她满心期待着考大学。到高考那一天,被我外公锁在了家里。
她哭喊,无济于事,错过了高考。家里不需要一个大学生,而是迫切需要一个劳动力来赚钱养活这个七口之家。
她进了肉联厂杀猪,当过幼儿园老师,后又进了钢厂当工人,再后来,她结婚了。小时候我去厂里找她,她在天上开行车,把成吨的钢板从这边运到那边,发出轰鸣巨响。钢板是热的,被加热的空气在高处摇摇晃晃,好似扭曲了时空。我仰望她,太高了,几乎看不清。她干完活下来,头上戴着安全帽,出了汗,头发一绺一绺贴在额头上,不太像那个精致的母亲。
我父亲是个好人,一辈子在家洗衣做饭,家务全包。退休后我母亲找姐妹们打牌,他会送红枣水去,变天了就送衣送伞。但有一件事他不支持,那就是让我母亲继续深造。
她不坚决地抗争过,也放弃过,把读书的梦想放在了我身上。偏偏我叛逆,旷课,把化学书皮套在武侠小说上看。她试图纠正我,努力骂我,一骂好几个小时,都不带重样的。
但我的意志很坚定,多年来从没按她理想的轨道发展。其实,在我人生很多节点,她给出的建议并不靠谱。我曾觉得她不可理喻,中年后我理解了她。每个人都有生命能量,她也是。那些无从爆发的能量最终会内化,她深沉地希望我可以出人头地,只是这条路该怎么走,她没有概念。
她终于对我失望了,从某天起,不再管我了。
她生活简单,非常节约。曾耿耿于怀一个朋友搬家去了四川:“你陈阿姨儿子结婚、女儿结婚、儿子生孩子、女儿生孩子我都出了人情。好,现在他们全家搬走了……”这件事她说过好几次,足见郁闷程度。
她不舍得开空调,三伏天,硬说自己不热。她饭量小,爱吃青菜,几乎不买化妆品。但她却觉得自己大方极了,外公在世时,每个星期都去探望,给他买西瓜、葡萄、点心、衣服还有鞋子,然后回来告诉我们:“外公没有痴呆呢,吃得挺好,问他什么他都记得!”
她一生都是急性子。我念书,就急着我毕业;快毕业,就急着我工作;工作了,就急着我嫁人。嫁人了,急着我生子。她当时不中意我找的对象,成天在家别扭我。
她有个同学叫王春花,住在我家前楼。王春花刚巧也有个女儿。多年来,王春花的女儿就成了我的噩梦。
你看人家王春花的女儿,还是专升本的,人家知道考研。
你看人家王春花的女儿,找的工作多好!轻松又钱多。
你看人家王春花的女儿,找的对象多体面,对象弟弟的女朋友还是个有名的医生。王春花的女儿的男朋友的爷爷是……。
“王春花的女儿对象的弟弟的女朋友”这个话题实在可气,在她第十四次提到这件事时,我爆发了。
我收拾行李准备出门呆几天。当我收拾到那件紫色毛衣,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那件毛衣是她在商场看到款式暗暗记下,托人买了羊绒来,织了拆,拆了织,花半个月织好的。洗干净后拿刷子使劲刷,刷出细小的抓绒。她交给我时十分得意:买要好几百块钱呢!穿给你同事看,他们肯定说好看!
再后来,我也有了孩子。母亲一反对我严厉的常态,对我儿子简直有求必应。小孩去她那里,她除了张罗好吃的,就是变着法子教他念书、写字、算数。她教小孩珠心算,给他画好看的画,孩子爱学,并不抗拒,我一度被这祥和的画面感动了。
直到有一天,我儿子回来问我:妈妈,什么叫出人头地?
她叫胡先芝,安徽合肥人,生于1956年。
2
有年澳门影展,我看了一个法国电影《我们俩》,两个老妇人的情感片。我几乎没看过同题电影,继而想到,老妇人原来还可以这么拍。身边有许多老妇人。她们承担了家庭生活中最繁重的那部分劳动,一生都习惯于把好的东西让给家人,留给自己的只有劳动与疾病。
婆婆是个身材矮胖的女人,我们打交道差不多有近二十年。她说一口长沙话,开始因为语言的隔阂,也因为我的不善沟通,我们几乎没有什么更深层次的交往。
我家亲戚寥落,逢年过节,走亲访友也不多。然而婆婆家不是,几乎每日都是热热闹闹的亲戚往来。人我大多不熟悉,只觉得家里热闹不堪。中午晚上两桌客,算算好几十人吃饭。婆婆气定神闲,弄完一桌又一桌菜,末了还能抽空看个电视。
亲戚来得多,来了都是客。前些年,我每去长沙,都会发现家里寄居着来自乡下老家的客人。说起来,也算不上什么亲戚,有的只是转弯抹角的朋友家孩子。来长沙看病的,来找工作的,年轻孩子没钱没处去,统统由婆婆收留下来。一年一年,犹如流水席般。我婆婆的话说,吃饭能吃几个钱,能帮一把是一把,可怜的。
一次,家里来了两个很小的孩子。一问,原来也是什么远房亲戚的孩子,得了眼疾,县里看不好。婆婆心好,自己做主带到长沙来看病。
我猜她自己都不记得曾帮助过多少人。某年她来合肥小住,那年安徽发了洪水,我们单位倡导了一次募捐。她看到了报道,默默去捐了一千块钱。说,那些人家里遭了灾,可怜的。
一千块钱是什么概念,她是个极其俭省的人,一千块可以是一个月的生活费。我亲见她剩菜不舍得倒,于无人处自己拿着碗吃了。老年人终究肠胃不太好,吃了不消化,过不久又去呕吐。我说,这又何苦。
她常常说,这个可怜,那个可怜的。长沙话的“可怜”,发音是kuo lian,怜字拖得长长的,本身就带着某种悲悯感。
我孩子小时候一直请阿姨。第一个阿姨是东北人,体丰,胃口极好,一顿饭能吃两大碗菜。我婆婆于是单独炒菜给她吃,后来这位阿姨走了,婆婆与我闲聊,告诉我,真的能吃哦,能吃是福气,但她在别人家,怕是做不了。之后又请了一位阿姨,在我家做了快两年,离开后她去常州打工,有次发微信给我说:“我过生日,奶奶给我发红包,我没好意思收。”我说,你收着吧,那是份情。
婆婆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买房结婚,对普通家庭来说是重担。说起来,我们第一套房子,是婚前买的,婆婆出了绝大部分首付,后来又帮我还完了按揭,房子却只写了我一个人的名字。
那时我先生在合肥读研,工作悬而未决,结婚的事也没提到日程上。当时年少轻狂,觉得这事只是寻常。前两日偶读王维,白首相识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心里一惊。
婆婆后来和我闲聊,说,当初多亏买了那个房子,你看现在涨价这么多。你公公那时还不肯,在家和我吵得要死。
想想又说,女的不容易,在家里是一定要管钱的。你看嫂子那时候怀孕不上班,我就跟她说,敏敏啊,你一定要把工资卡拿来管呀。不上班,再不管钱,肯定不行的。是我儿子,我也要这么说的。
这么通透的一个人,却劳碌了一辈子。她原做过小学老师,为照顾两个孩子,早早内退,中间还开过几年烟酒店。公公脾气不好,身体也不好,一辈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还时常发作。老太太要强,受了气也不诉说,一个人去湘江边走,边走边哭。走完回来又像无事人一般,她睡眠极好,一辈子倒头便睡,我说,这就是福报。
她常劝我,工作的事差不多就行了,别太累。搞成这样可以了,身体搭上,犯不上的。
我在别处受了气她也劝我,你已经多好了,想那些干嘛,不去理就是了。
他们如今长居湖南,婆婆始终为不能替我长期带孩子感到抱歉。有次回了长沙,发了长长的微信向我道歉,说她真的想帮我,只是有苦衷,身不由己。
其实她哪有必要道歉,这不是她的本分啊!
她住在我家时,我过着饭来张口的日子。不论几点起来,都有早饭吃。没孩子之前我不做家务,也不会做。我婆婆逢人还赞美我:我两个儿媳妇都好得很,没事从不打牌。
有一年我带她去体检。结果出来,老太太一只眼睛几乎没有视力了,也失去了嗅觉。她是家里长姊,一辈子照顾人,直到今天。她文化有限,但人品高洁,做事通透,几乎惠及了身边所有人。做这一切她是心甘情愿的,从不抱怨,不求回报,也从不展示自己的牺牲来获得他人的内疚感。这样一个无私的老太太,我几乎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默默无闻,以“母亲”的名义,承担与洗涤了生活中最琐碎的重担。想一想,我这一生中,曾有幸碰到过数位这样如同地母般的女性,她们真正配得上美德二字。她们影响过我,让我自省与惭愧,并努力永远以善良之心待人。
她叫刘德芝,湖南长沙人,生于1952年。
3
2019年的年初二,奶奶在上海走了。
那个老人,在我心里,似乎一直就是长在临潼路的。在亭子间里做饭吃,听沪剧,在房间里看电视,吃零食。每次我回家去,穿过长长的走廊,从黑黑的木制楼梯上去,喊一声“阿娘”,她就在那里,咧开嘴笑,说,回来啦。
我小时在上海长大。幼年头发稀疏且黄,奶奶嘲笑我,菁菁稀毛勒里。我恼了,哭,而且要回骂:奶奶稀毛勒里。
我是家里的长孙女。在家时,小姑和叔叔还没结婚。我当电灯泡,跟着他们去约会。短暂的童年特别美好,家门口的小公园,里面有跷跷板、滑滑梯,小店三毛钱一碗冰霜。奶奶有时会去两条马路外买小馄饨给我当早餐,八毛钱三两,我永远都记得那个味道,一生也不曾再吃过那么好吃的馄饨。
读大学时婶婶问我毕业了回不回上海。我说,不回吧。
刚工作时,合肥到上海坐火车还要很久;汽车会快些,也要六小时。我每年惯例到上海去参加电影节,有一年,回家去已经晚了,奶奶一个人在亭子间等我吃夜饭,一盏绿色的小台灯幽幽亮着,棕色木头桌子的边缘已磨掉了漆,擦得干干净净。亭子间是公用的,水龙头照旧有两个,一个是我们家的,一个是邻居家的。小时候我若开错了水龙头,会遭到大人的责骂。那天晚上的菜,有我最喜欢的鳝丝。后来听姑姑说,奶奶头天就问她了,菁菁要回来了,买什么小菜给她吃呀?
想念那些在亭子间一家人吃饭的时光。人多了坐不下,靠墙的方桌子要拖出来,桌上总有我喜欢的红烧梭子蟹,黄泥螺是限量供应的,每个人只能吃几个。她们不许我吃太多米饭,说,多吃点菜,少吃饭,会长太胖的。
有时我父亲去上海探亲,奶奶会烧好菜让他给我带回来,有时是一碗烤麸,有时是一碗梭子蟹。千里迢迢的一碗菜,我常舍不得吃。
结婚那年奶奶来合肥参加我的婚礼,那一年她已经七十四岁了。不知不觉,我长大了,也开始慢慢变老。但我一点都没意识到,老人,也在变老。
她难道不是永远就该在家里,开开心心地吃东西、看电视,一直活到一百岁吗?
奶奶去世前几年身体一直不好。她抽烟,不带过滤嘴的大前门,我回去看她会给她带好些的烟,她很开心。再后来,家里不许她抽烟了,她拗不过我们,有点失落。
她年纪大了,总在生病。也不能自己做饭了。2017 年我去看她,她很高兴。拿出一百块钱给我姑姑,说,带菁菁去提篮桥吃点心。
和奶奶见的最后一面是2018 年初。彼时参加一个在上海的活动,结束后我回去,刚好婶婶带着小侄女也住在家里,一家四代女人,坐在地上闲话家常,逗小孩子玩,泡泡,乖呀!奶奶坐在一边看着,笑,很少说话,末了,让我递一个橘子给她吃。
此时的上海,离我小时候那个已如隔世。可是,坐在家里,这个房子已经快一百年了,旧得看不出到底旧在哪里。同样的格局同样的气味,从窗口依旧能听到黄浦江上传来的汽笛声声。家门口小花园里的树愈发苍翠幽深了,不知是谁在树上挂了一个木制的鸟窝。
那天看完奶奶,我坐高铁回合肥,遇暴雪,延误又延误。终于到家已是凌晨三点,是命运当时给了我暗号,希望我再多留一留么?
寻常事,点点滴滴。忆起来,尽是心头轰然巨响。人生不可深想,深想,尽是悲凉。
她叫陈秀宝,江苏盐城人,生于193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