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 魂
2023-02-01杨白川
杨白川
五姥爷
五姥爷,中不溜个儿,黝黑、干瘦、胡须稀稀,为人厚道老实没个话,有生产队让他看场院,队长放心,也就年年让他看。我常常想到从院墙外挖出的那棵老梨树根,被雨洗后的样子。
五姥姥,高挑个儿,瘦。她使我想到了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我原叫她三姥姥,后叫她五姥姥。五姥爷的父亲和我姥爷的父亲是哥俩,他总共哥五个,他排行老幺。
五姥爷家住在村西头的堡子里,和我姥爷家隔了一道小河沟。多说百八十步远,他住的堡子也就五六户人家。
五姥爷爱吹唢呐,俺们村的人叫吹喇叭,那唢呐一尺长左右,绑了块黑不溜秋的红布,每逢村里红白喜事都少不了要吹,喇叭一响,我们这些孩子就跟着唢呐声野跑。
那唢呐在他手里不知多少年了,黑溜溜地亮,像榆木雕似的。上边七个孔,下边一个孔,他吹起唢呐总是闭着眼睛,头左右晃动着,指头在那孔上灵活不停地变着花样。那曲就时悲时喜,时怒时欢,高高低低,急急缓缓。他会吹好多老曲儿,什么《鱼娥郎》《孟姜女》《娃娃腔》《小开门》……
听姥爷讲五姥爷命苦,解放前三姥爷当了八路军,有天夜里回堡子了,有人告密,没等天亮就被国民党抓去活埋了。那时三姥爷的儿子刚满周岁,三姥姥的日子过得艰难。后来,五姥爷就跟三姥姥住一起了。从此后三姥姥便成了五姥姥。
五姥爷虽然身子单薄,却没大病。能靠出力干活,日子总算熬过来了。三姥爷留下的儿子,我叫他大舅,五姥爷总算把他拉扯大了,结了婚又有了娃,可五姥爷这辈子也没留下个后。
五姥爷吹喇叭,皱纹里都带着笑。只有一次,他把他自己吹哭了。堡子里狗剩儿办喜事,他吹得格外卖力气,新媳妇脚还没落地,五姥爷的喇叭就响起来了,《鱼娥郎》《小开门》使劲地往院子里酒席上的酒碗里灌。酒席散了,我们几个小伙伴高兴劲还没消,就撒野地跑到前边耕地里耍闹玩,蓦地发现了五姥爷,他身子蜷成了一个团,怀里紧抱着喇叭,泪水洇湿了那干瘦脸上的皱纹,稀稀的胡须上沾满了泪。我们几个呆住了,不知道总是微笑着吹喇叭的五姥爷为啥哭……
仅此一次,再也没有看到五姥爷不高兴的脸。那时村里没有那么多让我们高兴的事,五姥爷的喇叭给了我们这些山里的孩子多少欢乐啊。平日里年把月赶场子一样地看场露天电影,只有过年,能看到一次踩高跷扭秧歌。只有五姥爷的喇叭,我们能缠得动,只要我们想听,他便笑眯眯地眨着一条线一样的眼睛,抬起喇叭,满足我们的渴求。
五姥爷五姥姥已经过世多年了。五姥爷的那只喇叭早已不知道遗弃在哪里了,他用悲戚的人生吹响了喇叭。回村庄,听说三姥姥三姥爷的儿子,在门框上挂上了光荣之家的牌子,五姥爷地下有知,定能拿起喇叭,吹一曲喜洋洋的调子吧。
施老二
“我去医院看施老二,不能动,躺在医院走廊的凳子上,身下放着脸盆,接了有半盆血。”
这是三十年前我回家时听妈妈说的。
施老二,是村里施日轮的二小子,叫施福义。老施家和姥姥家是什么关系我现在也搞不清楚,姥姥叫我称施福义妈妈为姨姥,村里很少有人叫施福义的大名,他在家排行老二,都习惯叫施老二。
施老二家和我姑姥姥的大姑娘,我叫大姨的家,一趟房一个院。我还记得他家院外的那棵老榆树,枝丫蔽芾,丝丝微风拂过,叶片似窃窃私语又似指掌细碎的摩擦声。
大姨是小学教师,姨父在大连当兵。大姨一个儿子两个姑娘,大儿子才十几岁。那时家里没有压水井,更别说自来水了。吃水要从坡上下来,沿着河边的小道,过小桥,穿车道,还要走个百八十米,才能到井里提水,来回也要几百米路。
大姨为吃水的事很犯愁。春夏还好,可到了冬天,井台成了冰湖,溜滑锃亮的冰一不小心就跌倒,堡子里几十户人家都吃这眼井水,常常还要排队。大姨家的水,施老二基本包了,可他才比大姨家儿子大不了多少。
一个中午,施老二在理石矿打工,爆破后,便去吃午饭,回到矿场时,突然塌方,两吨半重的理石带着碎石滚落下来,冲倒了他,巨石从他身体的中下部滚过,胯骨碾碎,顿时鲜血直流,人们忙用卫生纸缠绕止血,没有救护车,只好将他抬上卡车,急忙赶赴县医院,二十多公里的土路,殷红的鲜血滴淌了一路。
赶到县医院,因同时和他一起砸伤的工友正在抢救,只好把他放躺在走廊的凳子上,众人眼看着他血流不止,凳子下放的脸盆已有半盆血……
他的生命终结在二十六岁。他还没有娶妻。
他的坟茔周围,生长着茂密的野草。一辈子没离开过乡村的施老二,枯萎进泥土的施老二,他能如一棵草,在次年复苏吗?他有能力分解重组出一个新人吗?人死后,灵魂是否便脱离了肉体?我蓦地觉得那摇曳的野草野花也许是他的灵魂吧,这样一想,这块地的草香和虫鸣,又加深了一寸。
刘老师
我上学时的学校叫黎明小学,以前叫大房身小学。记忆中那是几间破旧的草房,有一块操场,操场的前边是一条溪,溪春秋极细,夏天山水汇聚,溪水便汪汪地涨,水少时清冷冷,多时浑浑浊浊。溪畔也就是操场的周边有十几棵老槐树,六月份刚过,便有一串串洁白的槐花,散发着幽幽的清香,惹得蜜蜂飞上飞下。
校舍北间屋的一角放着一架黑色的旧风琴,油漆剥落得斑斑驳驳,在一双年轻的手下发出清亮亮的音韵,在小溪欢快的蹦跳中,在槐花温馨的清香里和蜜蜂一起舞蹈,有温温热热的情愫流在我的心田……它是我们山沟沟里唯一的音乐之泉。
弹风琴的是我的音乐老师刘明杰。他很年轻,很瘦,瓜子脸,脸色有点黄,腮上有高高的颧骨,理着平头。学校一个年级一个班,音乐课都是他教。那架风琴也就从这个班抬到另一个班,每次见到风琴都是擦得锃亮,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我觉得刘老师一生的心血就在这架破旧的风琴上。学校文艺汇演,刘老师最忙,他不但要逐班辅导编排节目,而且所有的演唱只他一人伴奏,那是他最高兴的日子,他时而低头弹奏时而眼睛微闭,曲子在他的指间低低缓缓,时急时慢,蹦蹦跳跳地弥漫了校园,我有时想,没有这架风琴,我真不知世界上还有音乐二字。
我读五年级时,学校里传言刘教师有病了,患了一种可怕的癌症,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种病。可他每节课还是一分钟不差地走上讲台,还是那副微笑的面孔,只是那些捣乱的同学也突然间变得老老实实,我心里嘀咕那病有那么可怕吗?刘老师这不好好的?他不会死的,他还那么年轻。
想不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那天早晨,落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这架破旧的风琴突然停止了奏鸣。那天还是同往常一样,音乐课代表和体委把风琴抬到讲台,刘老师先为我们弹了首:“小船轻轻……”真美呀,那音乐把我们这群从未走出山沟,没见过火车,更没到过城市和公园的孩子,一下子领到了优美的湖滨,我的心盈溢着欢乐,有划桨的船儿,穿过我心的小湖,鲜艳的红领巾,在柳枝摇曳的春风里荡着燃烧的理想……突然琴声停下来了,刘老师蜡黄的脸蒙上了一层灰色,豆粒大的汗珠从脸上滚落下来,他捂着胃,脸贴在琴键上,同学们慌了,体委跑出去了。……校门口有一辆马车,几位老师将刘老师扶上了车,那车一晃一晃地走开了,慢慢地上了小桥,慢慢地走到那口井旁,又慢慢地上了一个小坡,再上边就是村里供销社,慢慢地刘老师的身影看不到了……刘老师去公社的医院了,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那架风琴从此就停在草房的北间屋里,学校再也听不到风琴声。我念书的小学只有几个民办教师,一个人要教几个班,又不分学年地教。懂音乐的仅刘老师一人,刘老师病了,音乐课也就停了。我真想刘老师,想那架破旧的风琴,那风琴上的每个音符仿佛是从刘老师的心里淌出来,轻轻地落在我童稚的心湖。
学校后边的小山上,默默地立着他的坟。那山没有名字,我们都叫它后山,那年代穷,山上的树砍光了,草也搂得干干净净。只有春天长出—些青青的小草,映山红也开了,有几次我放牛赶到刘老师坟前,我把牛赶得远远的,我不能让牛把刘老师坟前仅有的一点青草啃光。
是谁说的?“你来自泥土,又必将回归泥土,所以灵魂就选择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