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火车的日子(散文)
2023-01-27贾广猛
火车司机这个职业,好奇羡慕的人太多太多,真正了解的人又太少太少。
随着年龄的增长,往日的情景逐渐在眼前浮现。蒸汽机车庞大的身躯和机械巨大的撞击声,时常在梦里翻腾。内燃机车绿色的身影,柴油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也随着岁月渐渐远去。
每当看到呼啸而过的“复兴号”高铁列车,就会想起我的曾经,想起我曾无数次按响嘹亮的风笛,一阵阵暖流就涌上心头。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似倒流的时光,浮现在我的脑海。
一、驾 照
1997年,我第一次以副司机的身份登上东风4B1377号机车,心里的欢喜溢于言表。
东风4是我国第二代电传动内燃首型机车。绿色的车体外形有前后两个司机室,从前面的司机室到后面司机室依次经过电气间、机械间、冷却间,车内两侧各有一条走廊,宽度只有60厘米左右,体型稍宽的人只能侧身通过。司机室面积不足5平方米,两面宽阔的玻璃窗从上铺展到操纵台上。从蒸汽机车刚转型到内燃机车上的我,看到司机室的第一感觉就是敞亮,瞭望条件真好!
司机室有两个座椅,左手边是司机座位,右手边是副司机座位,两个座位之间有1米的距离,但要想跨过这1米的距离,从右边坐到左边,最少要经过两年半的时间。
朋友听说我是火车司机时,总是好奇地问一大堆问题:“火车有方向盘吗?”“火车好开吗?”“火车的驾照比汽车驾照难考吗?”
开火车当然需要驾驶证,火车司机驾驶证有A证和B证两种。B证是内燃机车驾驶证,A证就是电力机车驾驶证。考取火车司机驾驶证也被我们称为“跃龙门”,而且这“龙门”也不是想跃就能跃的,首先必须两年以上无安全责任事故,其次必須跑满规定的行车公里数,符合这两个硬性指标方可报名考试。
考试也得“过三关”才行。第一关是理论考试,题库中仅问答和论述等大题就八百多道,海量的题库需要抽出大量的时间背诵默写,不下苦功夫是万万不行的。考试合格后会下发“操纵令”,车队会协调安排签订师徒合同,之后随师父跟车,在师父的盯控指导下练习操纵,这个过程大约要持续半年。接着就迎来第二关——实作考试,实作考试合格后,还要进行机车检查,制动机和电器实作的培训。培训结束后就是最后一关,检查找故障活件的考试。考试全部合格后,就可以取得“铁路机车车辆驾驶证”,再经过车队指导反复添乘鉴定后,才能有资格坐在左侧司机座位上。
这两个座位间短短1米的距离,对于很多人来说却是“鸿沟”般的存在,许多人熬到退休也只能坐在右边副司机的座位上。
火车司机一直是铁路行业里比较特殊的岗位,对专业、技能、纪律等方面要求都很高。随着科技发展,火车驾驶也不像从前那么繁复,但司机的责任始终未变,因为他们肩负着上千名旅客的生命和国家财产安全。火车运行中司机要不间断地瞭望前方,不但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得胆大心细,要确认线路是否有障碍物,确认各类信号、标志,并且坚决地按其显示控制列车的速度,令行禁止,来不得丝毫犹豫。还要观察操纵台上的各仪表、运器监视屏,以及各种行车装备的显示情况,对庞大的火车头及其牵引列车的设备状态,都必须做到心中有数。火车司机不仅能开火车,还要能修火车!对内燃机车油路管道频出的“跑、冒、滴、漏”等问题,电气间、机械间各类部件高发的松脱磨碰以及更换保养都要手到擒来。
曾经的我,面对那么多抽象又枯燥的内燃机构理论题,也是一个脑袋三个大,经常抱怨:“火车司机开好火车不就成了?研究那么多柴油机、电传动、制动机的构造原理干吗?又不是去做工程师。”我的师父是有着二十多年驾龄的司机长,听了我的抱怨,他非常严肃地对我说:“我们平时跑的‘太平车就是个熟练活,考验司机真功夫的是突发故障情况,只有平时积累的理论和实践经验够丰富,才能遇事不慌,处理果断。考场上的题目,也就是考你‘一瓢水,但是你得先有‘十大缸的储备,这样你坐在司机的座位上,心里才会有底气!”我听了愕然:“十大缸的水?那我还早呢!”如今我也有十六年的驾龄了,可依然在学习储备的路上不断前行。
二、擦 车
在工作之初,我还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火车司机。因为我刚参加工作时是蒸汽机车司炉,后来转型内燃机车时考上副司机,除了乘务工作以外,擦车也是我工作的主要内容。
蒸汽机车最脏最累的活,不是将七八吨煤炭从只有一个锹头宽的炉口,均匀地投到十几平方米的炉床上,也不是下班前自检自修的处理,而是擦车。
为了将火车头擦得黑白分明,油光锃亮,司机还负责擦拭司机室前端的锅炉皮。从副司机座位前方的小门侧身出去,站在离地面近3米高、半米宽的走板上,先扫净烟筒喷出的煤尘烟灰,再用油棉丝擦拭一遍。冬天锅炉皮温热,可夏天的温度就可想而知了。副司机、司炉则负责擦拭两侧走行部、水柜和车底,二人左手拿棉丝擦油污,右手拿刮刀刮油泥,手伸不到的车架,就用长柄钳夹着棉丝擦。擦拭动轮则讲究“红是红、白是白,铜铁分明”,火车头一边有5个近一人高的机车动轮,必须擦得红漆鲜亮,轮箍上的白环一尘不染,巨大的不锈钢摇连杆,锃光瓦亮,照得见人影。
那个时候,兖州北站的整备场内,停着几排火车头,都擦得嘎嘎新地连挂在一起,蓝天白云之下,那画面真是威武雄壮。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转型内燃机车,终于不用再干投煤烧火的体力活。一个机车组的同事在司机长的带领下,真是以车为家,大家都觉得机车的运行状态和干净与否,关系着整个包乘组乘务员的精神面貌。
机车外部包括车体、走形部、动轮、砂箱、弹簧、吊杆等,接桶水再兑上洗衣粉,拿毛巾先抹一遍,再用清水冲洗一遍,手指掏不到的边边角角的缝隙,都用牙刷一点点刷干净。虽然内燃机车12个动轮较小,可蹲着伸直胳膊也够不到,就只好一条腿跪在地上,弯下腰把动轮幅板上的油污抹掉。弓身到地沟里擦机车下部时,电动机齿轮箱和抱轴油盒甩出来的油污沾上一路的尘土会特别黏,得用棉丝蘸柴油弯着腰扬着手使劲抹揩,柴油就顺着手腕流进袖子里。
忙完以后个个都是油污满脸,可那个热火朝天的场景真是记忆犹新,永远也忘不了。
有时候,因为擦车和更换机械间里的易损部件,我看到司机长的手指被尖利的开口销子划破,殷红的血透过手套渗了出来,我打着手电帮忙查看,挺长的一道口子,他却笑着摆手,“不用包扎,这点小伤算啥?用柴油泡泡消消炎就好了”!
柴油有消炎的功效?我真不知道。可那一刻我深切体会到,我们劳动者的血液是最健康的。
三、熬 夜
我是一个“铁三代”,从小在铁路宿舍长大。我的家就在京沪铁路线一个小站的近旁,往南是上海,往北是北京,南来北往的火车,伴随我少年成长的岁月。
那條铁路边上的小路,一头是学校,一头是我家。每当我在上学放学的路上,远远望见火车鸣着长笛呼啸而过,都会兴奋地朝火车头挥手,梦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驾驭这条钢铁长龙。在我儿时为数不多的认知里,总觉得通铁路的地方才不荒凉,只有火车的声音让我感觉亲切。
尤其喜欢晚自习后回家的那条路,看着月台上亮着灯,出了站台还有矮桩信号机亮着蓝色的灯光。再往前就是月亮,特别喜欢走在那段废弃铁路的枕木上,走一步是一步,那种感觉稳健而踏实。
这条小路,我做火车司机的爸爸上下班也会走过,有多少个日子,每当夜里叫班,他都是披着月光走在这条路上。
我想起小时候半夜里听到院子外边有人喊爸爸的名字时,我爸爸就起身收拾,我迷迷糊糊地问,妈妈说:“你爸叫班,要去跑车了。”我蜷缩在被窝里纳闷,这大冷的天,火车怎么不睡觉呢?
直到有一天,我如愿当了一名火车司机,才真正懂得了火车为什么能不睡觉。
对铁路运输企业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安全。火车司机,正是列车安全运行的守护者、执行人。
为了确保司机精力集中,火车上安装了“安全报警器”。在操纵台上有个红色凸起的圆形“警惕”按钮,操纵台下,又增加了一个脚踏板,一共三个,从左到右分别是撒砂、风笛、报警。当列车时速超过30公里及以上时,运行监控器安全报警一分钟启动一次,用手按操作台上红色按钮,或者脚踩操纵台下报警解除踏板,两个方法都可以解除警报。就是防止火车司机运行途中出现盹睡。如果超过1分钟司机没有“手按或者脚踏”,运行监控器就会7秒倒计时并发出“滴滴滴”急促警报声,司机一旦出现问题,一直不拍“警惕”按钮,列车自动停车装置就启动制动,实现干预停车,从而确保列车安全。
兖石铁路线全长310公里,跑一趟车究竟要拍多少次按钮,踩多少次脚踏板,恐怕没人会数的清楚。只是我慢慢地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在家里闲坐着时,右脚也会不自觉地踩点。
为了保证在车上精力充沛,很多资深的司机都已练成“倒头就睡,定时即醒”的“睡眠大法”,这让刚开始跑车的我羡慕不已。兖北、日照的公寓和候车室的门上都贴着“强休室”的字样,走廊过道里贴着“肃静”的大幅海报,每个房间里都有厚厚的遮光窗帘。进入公寓必须睡觉,不能聚众聊天、不能玩手机、不能干任何与休息无关的事情。
可白天再怎么强迫休息,跑车到了凌晨三四点钟也难免困得难受。于是我常向一些师傅学习熬夜的经验,交流后才知道,大车们与“困神”的斗争真可谓艰苦卓绝,这不仅要靠责任心和意志力,还要讲方法,比如喝酽茶、喝咖啡、抹风油精、用凉毛巾擦脸……因人而异。
我的办法是“啃萝卜”,每当摸大夜出乘前,爱人都会给我带上洗净切好的萝卜,每当偶有疲倦的时候,抽空啃两口,“咔嚓咔嚓”的脆劲带着萝卜皮的辛辣,对抗“困神”有奇效。
这趟车从日照站返回兖州北站,17点半出勤,上车时夕阳还挂在杨树梢上,19点正点开出,一路上换挂四次列车。当第一抹旭日朝霞洒向兖州北站的时候,我们的列车安全到达。我和我的搭档相视一笑,“嘿!哥们儿,点儿正!咱又和太阳交接班。”
四、他 们
在我的身边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大多不善言辞,待人实诚。
忘不了那年利奇马台风,山东东部一夜的狂风骤雨夹着雷电,造成兖石铁路线电力接触网大面积断电,已经运行在线上的电力机车全部停运。24个多小时,没电、没水、没吃、没喝,他们没有一个人叫苦。
忘不了为应对疫情,国铁集团各单位成立特备队,分批征集队员的时候,他们都纷纷举起手,他们中有快要退休的老师傅,有新婚宴尔的年轻人,也有刚刚升级的奶爸,但他们在疫情面前不用动员也没有一个人掉链子。让白衣天使逆行的“战场”,是救死扶伤。他们的“战场”就在铁路线上,只要15万公里的钢轨上有火车在跑,就有他们坚守的身影。
他们没有掷地有声的豪言壮语,也没有多么闪光的事业成就,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火车司机。进入新时代,铁路的发展日新月异,火车司机工作环境也大有改观。冬有暖气夏有空调的司机室里还配了睡床,换乘司机在运行中可调休睡觉。机车入库的走行线上,还安装了擦车机,机车入库保洁有专人擦车,司机彻底从擦车中解放出来。
乘务员出勤退勤有专车接送,值乘前有面条、饼干、面包、牛奶等丰富的方便食品免费配送。这对火车司机来说,不但“暖胃”,更是“暖心”。
他们正运行于全封闭的线路上,操纵着领先世界的大功率机车,意气风发、信心满怀的奔驰在希望的田野上。
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作为一名“70后”,相比较那些像我的父亲一样,为蒸汽机车毕生奉献的老前辈来说,我是多么幸运,我赶上了伟大的好时代。28年的时间,我亲身经历过蒸汽、内燃和电力机车的更新换代,有幸见证了伟大祖国日新月异的巨大变化。
我骄傲,我是一名火车司机!我自豪,我是一名铁路人!
作者简介:贾广猛,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济南局集团公司济南西机务段,曾经是火车司机,有近十年驾龄,走行公里数可绕地球赤道四圈以上。在《中国铁路文艺》《中国信息报》《齐鲁晚报》《山东工人报》《人民铁道》报等报刊发表散文30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