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走群山(短篇小说)
2023-01-27邵珠锦
一
这是2015年的冬天,今晚将会下起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放到往年,老马会高兴,作为70年代生人,从骨子里对土地和粮食有着深厚的感情,而大雪是土地的棉被,预示着来年的丰收。可今年老马却高兴不起来,胸口像是坠了一个秤砣。此时,他躺在床上,静静地等着叫班铃声的响起。
“师父,应该没事,这都开行半年了,下雨下霜不也过来了嘛。”徒弟想宽慰一下师父。
“你知道啥?这第一场雪,咱又是第一列,那个坡道……唉,不大好说,有备无患吧,等会儿走的时候抗着砂子。”老马说。
“又抗砂子,车上不是有吗?”徒弟还想说下去,被老马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砂袋里是最好的石英砂,用老马的话说这是最好的砂子,别人想用这盖房子都买不到。砂子一袋有40斤,两人能抗四袋。
列车进站了,车轮与钢轨碾触的声响,像一位坚毅的老人在一下一下地打着一块坚硬的铁。老马用别在裤腰带上的手电开路,抗着砂袋微弯的身躯稳健地前进着,一步一步……像正在进站的火车。
车刚停稳,老马和徒弟也到了车下。灯光下,老马和徒弟头上袅袅地散着热气,像插在地上的两根燃着的香烟。
“哎,老丝,车没事吧?拉的多重?”老马问。
“车没事,中!很中!”河南的师傅说。
“中啥中,我是问你拉的多重。”
“一列大焦(原煤),五千吨!”
“啥?五千吨?唉!五千就五千吧,还叫个事?”老马自问自答道。
老马值乘的这条线路俗称瓦日线,也被称为中南大通道或中南大动脉,是济南局集团公司开行的第一条重载铁路,而今年是它经历的第一个冬天。
瓦日线多为群山、丘陵,最高处可比泰山中天门,最低处不盈东海海平面。高架之桥墩如几十层巍巍高楼,最高可至100米,穿山之隧道如百千条幽幽独径,最深可达8公里。线路起伏如棘龙之背,弯道之迂如九曲羊肠,千分之六上下坡道绵延几十公里不绝。如果飘上雪,钢轨湿滑,轮轨摩擦力降低,上坡会空转导致失速坡停,下坡会滑行导致超速排风。任何一种情况都是把安全放在第一位的火车司机所不能接受的,次生危险还会影响线路的运行畅通和后续列车的行车安全。
对于老马来说,这是一场有进无退的“战争”,与群山、与风雪、与自己!
二
老马打开车灯,光束如利刃把夜幕划开一个洞,洞中有肆意纷飞密密麻麻的光点。老马喃喃地说:“下了!”
出站后是黄河,雄伟坚实的黄河大桥此时像一头巨兽,蜿蜒的上坡让老马的手紧攥住手柄,细微地挪动。突然,一声尖锐的呼啸传来,老马知道要空转,猛地把砂子踩起,呼啸声停止了,但速度也下降了。再提手柄,又一声尖锐的呼啸响起,老马故技重施,尽力保持列车的速度。可在牵引与空转的拉锯中,留给老马的速度只剩下每小时10公里了,看着坡顶近在眼前,老马腮帮子鼓起,屁股离开椅子,身子略微前倾,脖子前伸,像一只负犁的老牛。
当终于以每小时9公里的速度越过坡顶后,老马长吁一口气,重新坐回座椅,边收回踩着撒砂踏板的脚边嚷道:“哎哟,脚麻了!”
“调度在吗?调度,82151呼叫!”老马拿起无线电喊道。
“在,请讲。”调度的声音自无线电传来。
“我要补砂,82151请求停车补砂。”
“马师傅,刚走一站地,就要停车?你已经运缓了!”调度说道。
“调度,这第一场雪,线路没压出来,这一站踩砂没停过,砂箱已经没砂了。”老马急切地说。
雪夜里的夜更黑,徒弟只能看见一根细小的光柱忽左忽右地晃荡,高喊道:“师父,注意安全啊,慢着点!”
补完砂上车时,老马已然成了雪人,摘下帽子边抖落雪花边拿起无线电说:“调度,砂补满了,可以开车!”
信号再次开放,老马喝了一口水,说:“真冷啊!”
砂子补满,老马利用下坡道高功率起速,上坡道低功率保速,空转时点踩撒砂,列车速度慢慢地提了起来,把运行点也赶了回来。期间,调度又打来电话:“前方泰安地区雪势小了,但气温越来越低,天宝站汇报,钢轨上已形成霜冻。马师傅,天宝的分相(无电区)能不能闯过去?”
老马下意识拿起话筒,又放下,沉默许久,说道:“调度,天宝站停车吧。等太阳出来化了冰再走吧,我怕过不去啊!”
“马师傅,这趟车中午之前必须到日照,您想想办法,确保安全正点!”调度说道。
天宝站出站后是一段连续十几公里的千分之六上坡道,坡顶就是瓦日线的最高点,海拔约800米。而且在坡顶还设有一处无电区,列车通过这里的时候是没有电流和牵引力的,只能靠自身的速度惯性闯坡,如果闯不过去,停在了分相里列车将无法加载,动弹不得。先不说会给线路的畅通和运输造成恶劣影响,在风雪漫山的情况下,后续再次启动和救援工作也将变得极为艰难。而且,如果停车时间过长,在无电低温的情况下,人本身能撑多久,也是个未知数。
混乱的思绪像车外纷飞的大雪在老馬的脑袋里胡乱碰撞,抬眼望去,天宝站已近在眼前,老马拿起无线电,声音略显疲惫:“调度,先停车吧,我看看钢轨情况。”
停车后,雪见小了,变成了小冰粒,打在人脸上生疼。
“我还得下去看看钢轨,小子,把水烧上。”老马说。
一壶水还没冒烟,老马返了回来。拿起无线电说:“调度,钢轨上都结冰了,起车都起不来,没法再走了!”
说完这句话,徒弟明显感觉老马眼中的疲惫一下子涌了出来,颓然地摊在椅子上,把棉袄扯开,大口地抽烟。不能把车安全正点开到站,对于一名老司机来说,是一种耻辱,而老马正在经历这种耻辱的折磨和煎熬!
壶里的水开了,这种老式的铝壶会在水沸腾时发出啾啾的警鸣伴随着壶盖的“嗒嗒”声,老马看了一眼从壶嘴里喷出的热气,猛地站了起来:“对啊,我咋才想起来?!”老马掐掉烟,拿起话筒, “调度,调度,我有办法了,我办有法了,我能把车开起来!”
“小子,打开前照灯!”老马说道,徒弟连忙照办,黑夜里突然睁开了一双眼睛,“好,现在把热水给我倒桶里,再烧起来。不就是有冰嘛,我给它化喽!今天,老子非得斗一斗这天!”老马一巴掌拍在驾驶台上,勒了勒裤腰带,接着说,“干活!”
老马提着冒着滚滚热气的水桶,腰里掖着好几个砂袋皮,手电扣在肩章上。在灯光下,他半蹲半跪着用浸满热水的砂袋皮覆住钢轨,来回摩擦,化了冰后再用干砂袋皮擦干水渍,像一个拿着刨子给巨树刨花的木匠。桶里的水凉了,老马折返着换了一桶又一桶,直到车上的水烧尽,老马跨坐在钢轨上,手套冰冷坚硬地箍在手上,不停擦着……擦着……擦着……
是冰、是雪、是水、是雾——都在老马身边萦绕;是汗、是涕、是泪、是血——都在老马身上沸腾。身体微微发抖,脸上涕汗横流。老马回头看一眼,除了灯什么也没有,群山中风和雪都失了声,只有列车还在轰鸣。
“嗨!老伙计,睁开眼了就别再睡去,让群山听听咱们的回响,让大地听听咱们的笛声!”
三
“开车!”
一声长笛响彻群山,砂尘与落雪在两旁暴起,钢轨咯嘣咯嘣的颤动,五千吨的巨兽在风雪与冰霜中又动了起来,车灯下能照出的一百米锃光瓦亮,泛着幽蓝的荧光,那是老马用双手磨出的一段通途。列车将在这段距离内尽可能地加速,好去爬出站后的上坡——上坡——上坡。
平稳的起车只是越过高山的第一步,出站后上坡加弯道让列车的时度眼看着越来越低。老马抿着嘴,他不说话,眼神坚定地望着前方,他不着急,他知道想安全通过坡顶无电区断电时的速度不能低于25公里,老马看了一眼速度表——18公里。他在等,等断电前的最后2公里。老马说过,这最后的2公里是工务段的老伙计们一锤子一锤子,硬是在这指着天的斜坡上砸出来这一段平道。老马不为自己,为了这帮烈日下挥锤的老伙计,冲!
老马开始了最后的冲刺,牵引功率稳步升到最大,撒砂踏板踩死,由点式转为线式撒砂。机车在轰鸣,轮轨之间的咂响也像锤子一直夯着老马的心脏。老马笔挺地站着,脸涨得通红,手中的烟灰已落在桌上,他浑然不觉,眼睛死死地盯着速度表。
18、19、20……23、24……27、28
“砰”的一声,电断开了,所有的嘈杂瞬间变得安静,老马看着显示器,车头已越过了最高点,车尾还在上坡道缓慢爬行,老马和徒弟大气不敢喘,只是看着。
25、24、23……17、16……12、11
速度越降越快,突然一声细微的电流破空的声音传来,老马看一眼电压,电压在上升,达到峰值老马瞬间手动合电,脚上踩砂,手上猛提手柄,咯吱咯吱的车钩拉动车辆的震动袭来,速度上升,列车过顶了!
“嘿嘿!嘿嘿!”老马咧开嘴笑了。
“咱过来了,师父!”徒弟小声地说着。
“哈哈,哈哈!快点学啊,小子,以后就看你的了!”老马仰身坐下,习惯性地把水杯放嘴里,才发现水早已凉了多时。
列車由峰顶而下,自山边而走,过沂蒙山区叠嶂,从巨峰铺子山闯隧而出时,大地上银装素裹,山川中腊像银蛇。行驶在群山与大海旁的火车像一条铁龙,在烟云袅绕中飞到了天上又回到人间。此时,日照日初照,东海上正盈盈地托出一个火红的太阳!
“嗨!今天是个大晴天,看看,看看,多好的日头!”老马说。
作者简介:邵珠锦,现为济南局集团公司济南机务段高铁司机,十年驾龄,曾担任过货物火车司机和客运火车司机。在《济南铁道报》《人民铁道》报等报刊发表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