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回声(短篇小说)
2023-01-27王波
一
就在和若铁路要通车到若羌的时候,我被“转移”到离若羌有200多公里的一个县城所在的车站。从我现在所在的这个车站算起,作为开站人员,我和大家一起又往前推进了近千公里。这是什么地方呀?县城紧靠着沙漠,铁路也在沙漠中穿行,据先前在这儿建设站房的工程施工人员说,这里全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沙尘天。
和若铁路的建设我多少知道一些,在塔克拉玛干这个我国最大的流动性沙漠里,铁路线80%以上都位于沙漠腹地。来的路上,我看到铁路两边再熟悉不过的芦苇阻沙方格,那是我在喀和线(喀什至和田)、南疆铁路西延线常常看到的,还有适合在沙漠生长的胡杨、梭梭、红柳,以及其他乔木、灌木植物。没几天,我就领教了比喀和线还要厉害的风沙,那风刮起来呼呼的,出来接一趟车,即便是戴着帽子和风镜,头发上、耳朵里、鼻腔里、嘴里也全是沙子。我在喀和线上不仅吃沙子,还要吃土。在当地就有“和田人民真辛苦,一天半斤土,白天不够晚上补”的说法。我的同事中有几位是从和田站抽调过来的,他们在那里不仅吃够了和田的土,也没少吃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沙子。而在这里,感觉好一点的是,能在铁路两边的沙漠里看到绿色。可能是我国在沙漠里修建铁路的技术和经验越来越成熟和丰富,和若铁路在修建时连同风沙防护工程同步进行,建设者们严格落实国铁集团“精品、绿色、人文、智能”的要求,不但在沙漠里修建铁路,还在铁路两边种植了1200多万株苗木,并有专门人员精心照顾管理这些生长在沙漠里的植物。铁路修了两年,这些抗风沙、抗干旱的植物也在沙漠里培植了两年,这种颇有新意的植物防沙的做法,显然是建设单位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修建铁路的一种创新举措。眼下,沙漠初显绿色,胡杨、梭梭和野生的芦苇、骆驼草一起,构成两条宽大的绿带,中间夹着两条细细的“银线”,盘绕在沙漠边沿,犹如一条凸显在大漠中的景观带。当然,它的意义远不止如此,正如媒体报道的那样,环塔里木、准噶尔两大盆地的铁路,因和若铁路的铺通已经形成闭环,像是两条巨大的项链,镶嵌在天山南北,把新疆各族人民密织在一起,像石榴籽一样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我在这个县城车站依然是值班站长。我们先期到达的十几个人主要做车站开通前最后的准备工作,熟悉车站的各种设施设备、站场线路。还没正式通车,段上安排我到和田站助勤,主要学习车站管理,目的是让我尽早熟悉车站的全盘业务,好为和若铁路开通做准备。
我在和田站还是值班站长,这里比我前期做准备工作的那个车站大很多,车站除了站房的设计带有浓郁的民族特色外,平时还能看到车站靓丽而忙碌的客运人员,她们和这条铁路、这座车站一样年轻。值班站长什么都干,行车上忙不过来时要去搭把手,客运上售票、检票、巡视、问讯,也都是我要经历的。一天来往四趟旅客列车,旅客真是不少,可都集中在列车到达开行那段时间。帮助售票员早早售完票,我就去候车厅转一转,耐心解答旅客提出的问题。现在还是疫情防控期,穿上防护服,再戴上防护镜,旅客根本认不出谁是谁,只看胸前的工作牌,同样的问题要问好多遍,我得一遍遍地解释,可有时说多了他们反而听不懂。好在他们中许多人都能用普通话交流,遇到不会说普通话的维吾尔族旅客,我还可以用维吾尔语与他们交流,虽然我会说得不多,但简单交流不成问题。每天的工作已成定式,列车快要到达时,我要去检票,检得差不多了,我要去接车,车送走了,一切就又归于平静。尽管受疫情影响,但出行到达的旅客似乎没减多少。每天我的眼前就是几个值班员、客运员,还有那些操着不同民族语言、穿戴不同民族服装的旅客。工作内容看似简单,但是责任重大。每天迎来送往,不免枯燥乏味,我内心感到了疲惫和迷茫。
二
这天,我从乌鲁木齐返回和田,车过阿克苏时,天亮了,我不想起床……我就那么躺着,靠在中铺的车窗边,看着车外的风景,心里想着晓静……此时她应该也在出乘的路上,按照运行图,此刻应该快到成都了吧?她已经是列车长了,车上有那么多工作等着她,我打消了给她打电话的念头,让她安心工作吧。
铁路两边灰蒙蒙的,连片的防沙网格,许多被沙子掩埋了一半。通往喀什的高速公路一直伴随在列车运行的右边,而公路那边还有那连绵起伏的光秃秃的土黄色山脉。
前面就是阿图什,再过去不远就是喀什。车窗外已呈现绿色,那绿色上面附着着灰蒙蒙的漂浮物,整个天地间显得很沉闷……眼下,沙枣花败了,红柳花开了,尘土中依然飘逸着淡淡的香味。快到喀什时,一会儿杏树、枣树、核桃树,一会儿无花果树、石榴树、巴旦木树轮换着闪现在眼前,绿的、青的、黄的、红的,像是果实还长在树上的鲜果市场。
记得我上次来喀什正是春天,列车快到喀什时,我突然闻到了沙枣花香的味道,贴着窗户看到铁路边上的沙枣树开满了沙枣花。今年由于春天持续低温,所以植被都返青得晚些,南疆的沙枣花也开得晚了……尽管列车车厢封闭得很好,但依然有沙枣花香飘溢进来,让人感受新疆短促的春天是那样的珍贵。
看着这些花啊树呀的,我的心情好了许多。
三
我无心在喀什下车,也不想去段上。
我的心就像那连绵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一样起伏不平。此时,我感觉行驶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整个列车也随着节奏的快慢,一会儿停一会儿开的起伏着。快到和田,铁路两边的核桃树组成的绿色海洋又让列车开进了“核桃森林”,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全是核桃樹,一路几十公里的路基两旁不时有像蘑菇云一样遮天蔽日的树冠凸隐在其中,就像水墨国画里那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一次次地体会到新疆绿洲的美丽,也一次次地体会到新疆绿洲的含义。尤其像我这样从小在戈壁滩上长大,见到棵树都十分好奇的人,更感到绿洲的亲切。
我放下那本不知翻了多少遍的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它伴我随着列车的疾驶,走过了靠近塔里木盆地西缘的塔克拉玛干沙漠。
我听着下铺有个小伙子正和一名女乘客在说着什么……
“我呀,人家说我有福气,在医院护理病号一个月,就谈了个对象回来。”
“哦!她在哪上班?”
“公寓,看公寓的。不是说呢,咱当初压根儿就没往这上面想。我想,咱是个养路工,得知趣一点,再说我这要长相没长相,要个头没个头,年龄还比人家大五岁……直到最后都谈上了,我都还不相信这是真的。真的,要不有人说‘这小子还可以呀,去护理人家老爹,结果和女儿谈上了,早知当初我就去哩!”
我听着有点耳熟,伸头往下看了看,见听者是一位中年女性,而说话的正是跟我同一个车站养路工区的赵伟。怎么赵伟也在这趟车上?他还有这样的艳遇?
“咱当初想的就是把人家老爹伺候好,回来后让人家说起来这小伙子不错,也算领导没白派咱去护理一趟。”
“你去护理她爸,怎么会和她谈上的呢?”
“她爸在乌鲁木齐住院那阵,正好她妈也生病了,她在医院里护理她妈。她爸把什么都给她们讲了,说我比他亲儿子使起来还顺当。她爸是我们段上的老先进,快60岁了,得的病总想上厕所,有时十几分钟就一次,每次我都搀着去、搀着回,夜里她爸垫的尿布湿了,我就给抽出来换上干的,再把湿尿布洗了。晚上我就坐在病床旁边的方凳上,靠在床头上迷瞪着,白天回到宾馆后才能睡上一会儿,一个月我掉了5斤肉。以前,我没见过他家丫头,她和她妈来了后,知道了这些,对我非常感激。有一天,她问我有没有对象。我说没有,像咱们这样谁跟呀!她就说那要看是谁了。当时,我也没往这方面想。人家论工作、论长相、论年龄,咋都轮不上跟咱呀!”
“是呀!”女乘客应了一声。
“后来同病房的一位大姐便在我不在的时候问了她,就这样,这层纸捅破了……我对她说咱是养路工。她说那她爸不也是个养路工吗?我说我要长相没长相,要个头没个头。她说她就看我长得最好,个头最标准。真是邪了,要不人家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呢,我原来不相信,这下我真相信了。我又说咱们年龄相差太大。她说大点才好,好当哥哥。我就是榆木疙瘩也开窍了,我当哥哥,那么她就是妹妹,她是希望我把她当妹妹一样。就这样,我们算谈上了……”
“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她姐还没结婚呢,她爸说了,今年给她姐办,明年让我俩结婚。”
从他的神色看得出,他是多么憧憬着那一天。
“你家里知道吗?”
“我家里……家里就我妈了。我爸在兰新线上干了一辈子,在一个工区当工长。那个工区就两栋房子、一个厕所、一口井,那时我几乎每年都要去一趟。我爸退休后回到了老家河北。家里虽说只有我—个儿子,可我爸去世时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你要考铁路大学,到新疆去建设我们的铁路。我后来考上了铁路院校,还真的到这儿来了。家里还有个姐姐,已经成家,我妈帮她带孩子。”
他把他爸给他最后说的话学得很平淡,好像他跟他爸早就商量好的一样。
显然,赵伟是在给人讲他自己的故事。我躺在中铺不动声色地倾听着,我虽然和他一个站区,但也是第一次听到。
“你今天到喀什见到她了吗?”
“见到了。”
“哦……她长得怎么样?”
小伙子本来就黑红的脸庞越发红了,“个头到我眉梢这儿,别的嘛,我反正挺那个啥的……”
“挺哪个啥的?”我再也忍不住,插了一句,赵伟一看中铺上还有个“我”,喜悦中有点不好意思:“哎,是你?”
“上车没见你呀!怎么你也在这节车厢?”
“我在隔壁车厢,遇到熟人了,过来聊聊天。”
我知道,铁路上的人遇到一起了,指定有说不完的话。但从赵伟今天的闲聊中我好像刚认识他。我也相信,他那个“挺那个啥的”足以让人用想象描绘出那个有着美好外表与心灵的姑娘。像我一样,对自己和晓静今后美好生活的期盼,也随着滚滚向前的车轮在一幕幕地变换……
四
那天,晓静在电话里哽咽着对我说,她值乘的列车就要到达库尔勒了,她要在库尔勒下车了。我心想,不对呀,她们的车是上行,从喀什出来才在库尔勒换班,可这次怎么下行返程就换班?
我从她由哽咽转为哭泣的声音中听出不对劲,忙问她:“你怎么了?怎么了?”
她哭泣了半天才告诉我:“我妈不在了……”
“不在了?!”我一时不知所措,“不在了……”怎么会这样?晓静在库尔勒接班不久还给我发微信说,她妈送她到了车站,还给她做了份虎皮辣子……
从晓静断断续续哭泣的话语中,我才知道,她那急性子的妈妈因心梗突然离开了人世。她要在库尔勒下车,去见她妈妈最后一面。
当然,我也很快赶到了库尔勒。直到我和我爸妈恭敬地站在晓静妈妈的遗像前,我那还没完全抚平的内心再次掀起了波澜……这个因借了我爸的《第二次握手》而被她爸“骗”到手的泼辣女子,这个我还没有叫过一次妈妈的丈母娘,才退休两年多点,就这么走了……晓静失去了一位至亲至敬的亲人,失去了一位每次出乘都会送她去车站,那个牵挂她的人。
料理完母亲的事,晓静在家休息了几天,就又轮到她们车班出乘了。车队领导给她调了班次让她多休几天,可她不肯。几年的跑车经历,她已经完全变成了“铁路人”。她那一心扑在线路上的老爸也去上班了,尽管家里缺失了另一半,但他还像以前一样把工作看得那么重。这个“粗心”的男人,从表面上并看不出家里失去了女主人的那种天塌了一半的感觉,可他的內心一定是像钢轨一样压着对这个家庭厚重的感情。
我也不知该怎样劝慰晓静。就在她出乘的那天,我送她到车站,她又对我讲起新冠疫情期间她妈妈送她出乘的事,眼泪又扑簌簌地顺着脸颊往下流。是啊,有句话说得好,母亲是一种岁月,没有母亲,世界将失去温暖。
“以后只要你回来,送我的事就是你的了……”
“只要我回来,我一定……”
“无论你在哪儿,反正我是跟定你了……”
“只要你愿意,我会像我们上一辈人一样,一直跑通勤,家在哪儿都一样,反正现在火车都‘绿巨人了,速度又快,又四通八达。”
“什么时候才能吃到你从若羌给我带的红枣啊?”
“快了……”
快到开车点了,我在列车出发前的片刻默默地观察晓静那依依不舍的情绪,我忽然问她:“去年疫情期间你那封信是怎么发出的?”
她“哈”的一下笑了:“你不会是讨厌我给你写信吧?”
“不会。”我知道,对于晓静,对于在这个世界上刚刚失去母亲的一位善良的姑娘,我只能而且永远说“不会 ”。不管将来怎样,她都是我最最牵挂的那个人。我和她的命运就像钢轨和枕木一样,将永远维系在一起。
而为了真切地看到若羌的红枣,我决定此次选择乘坐从乌鲁木齐开往若羌经停库尔勒的火车,再从那儿换乘汽车去我工作的车站。
那是我和晓静都惦记的地方。
已经是九月,列车一路穿过塔里木河畔的一片片胡杨、一丛丛红柳,穿过一个个名字奇特、只有几个人下车的小站,又通过高架穿过塔里木河到达罗布泊前的最后一个湖泊台特马湖,拐了个大湾,开进了一片红枣树的世界。那儿,就是若羌了。
伴随着列车的前行,两边高高低低的枣树,一行行一片片,淹没了村舍,淹没了道路,足足走了十几分钟。那绿油油的枣树林,树干看起来都不大,但每棵树上都吊坠着一串串青中泛红的小枣。
就是在若羌站,我遇到了赵伟。他是上次参加集团公司招录后被录用的,刚刚调到若羌基础设施段做共青团工作。
见到我,他也一脸的惊愕:“你也调到这儿了吗?”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不错嘛!你这是爱情事业双丰收呀!”我有意转移话题。
“我也没想到把我调到了这里,这里是新线新人新单位,需要年轻人吧。”
赵伟是个热心人,他带我转了转若羌县城。不愧是中国县域面积最大的县,新建的火车站广场面积大不说,县城里的广场、街道也都宽阔气派。晚上走在街道边上,彩灯闪烁,清泉叠韵,不说是一座县城,还以为是一座大城市呢!
在若羌,我看到最多的就是若羌的枣,就像我在库尔勒看到的香梨、在喀什看到的石榴、在阿克苏看到的苹果、在和田看到的核桃、在吐鲁番看到的葡萄、在哈密看到的哈密瓜一样,街道旁、公园里、店铺中、乡村人家、果园农场……这些代表着新疆特产的瓜果,不论是晾晒干了的,还是挂在树枝上的,或长在秧藤上的,都是新疆的名片。自然,若羌的红枣,也让边远的若羌红遍了整个新疆。
若羌,地处阿尔金山脚下,罗布泊湖畔。这里聚集了有世界第二大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拥有世界独一无二羽毛状沙丘的库姆塔格沙漠和拥有世界海拔最高沙丘的库木库里沙漠,是中国县域内唯一拥有三大沙漠的县。铁路通到了这里,让若羌更加有了生气,吸引了许多游客和以红枣为产业的商家。
坐落在若羌火车站的若羌基础设施段是格库铁路通车时成立的唯一一个铁路站段单位。之所以叫基础设施段,是因为这里集工务、电务、供电、房建于一体,负责铁路基础维护几乎所有工作,新线新人新单位,自然也让人感到有一种新鲜的气质。这不,赵伟刚刚迎来新招录的200多名来自内地大专院校的毕业生,给原就只有二三百人的若羌铁路地区增添了巨大的活力。
我告诉了赵伟我为什么到若羌来,我本就是伴着戈壁滩荒漠长大的,我不抵触寂寞的生活,何况这里每年还有那么多新招录来的大学毕业生,他们远离家人,不也在这儿干得好好的嘛。据赵伟说,他们这次招录来的有个19岁的小伙子,还未脱离稚气呢,可毅然决然地来到这艰苦的地方。
我们再次说起若羌的枣。其实,在若羌,人们把本地的红枣叫灰枣。起初,我还以为灰枣是本地原产,但在若羌博物馆里我才知道灰枣起源于河南新郑,后经引种到新疆若羌大面积种植。因果实呈长倒卵形,成熟变红前通体发灰,故得名“灰枣”,其特点是干果离核,有弹性,口感好,吃起来比一般红枣甜。由此,我想,既然河南新郑的枣能在若羌茁壮成长,那么,赵伟迎来的内地的有志青年也一定能在新疆大地大展作为。而我,就凭我是“铁三代”,更没问题。
因为和若铁路还没有正式通车,我乘坐汽车从若羌向那座还未开通铁路的县城奔去,我将从那里再换乘汽车去和田。看着两边随风摇曳的枣树枝叶,看着通车在望的和若铁路路基,就在汽车钻过铁路桥的那一刻,我暗暗地想,下一次我一定会乘坐火车走过这座桥……
五
又轮到我休班。
我不想在家與工作地两点一线地跑了,大把的时间都浪费在了路上,实在让人觉得可惜。
车站接发完一天中必停的几趟车后,又恢复了平静。我伏在宿舍书桌上看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蓦地,我一抬头,看见一叶小小的浅灰色羽毛悠悠然在空中飘浮,透过玻璃窗,看似像在大海中摇曳的一艘小船,晃动着头尾,升向更高的天空……和田这儿野鸽子多,这羽毛应该是哪只野鸽子身上脱落的,此时,或许它失去了生命,自由自在地飘动,飘到不知去向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天阴暗了下来,天气预报说今天白天小雨转多云,可能要下雨了吧!我坐在书桌前,手指轻轻拧开台灯。我感到有些阴冷,又看到窗外像是飘着什么,哦,竟是飘着雪花,群魔乱舞似的,我继续看书。大概过了半个小时,雪花变得洋洋洒洒,又过了半小时,雪花变成了雪粒,最后,雪粒终于变成了雨丝……在新疆,十月里飘雪是常见的,而在塔克拉玛干西缘的沙漠边,却是难得见到雨雪。昏天黑地的世界里,我深深感到生命是一种过往,每个相逢的季节都是一段值得珍惜和纪念的时光。转眼,我已经围着塔克拉玛干沙漠转了五年,真是沙漠磨砺了我,我好像也喜欢上了沙漠。我傻傻地想,有一天沙漠会变成绿洲吗?这几年,常有塔克拉玛干沙漠下雪的报道,去年塔克拉玛干沙漠中心还下了场大雨……或许,到那时,人们会争先恐后地往沙漠里跑?如果沙漠深处也可以像和若铁路两边一样生长梭梭、红柳、沙拐枣……没有那么多高楼,没有那么多汽车尾气,也没有那么多喧嚣甚上的噪声的话……
我爸又来电话了,问我在库尔勒市里买的那户新房是不是可以装修了。如果可以,让我回去一趟,看看别人家装修的样子,再找一家好的装修公司好好设计一下。
我知道,为给我买房,除了我的积蓄,我爸妈几乎倾其所有。
而自从晓静妈妈走了后,晓静把对亲人的依恋更多地转移到了我的身上。她妈妈在的时候就说好让我和晓静选个合适的日子把婚事定了,但接连遭受变故后,我也不好再提这件事,倒是晓静她爸想让晓静有个托付,希望我们俩早点把婚事定下来,也算对她妈有个交代。这不,时间来到了新的一年。5月22日,已是我第二次接到婚宴酒店的电话了,“先生,您在我们酒店预订的5月28日的订婚宴席又要延后吗?”“是的,不好意思,麻烦您帮我继续延期,具体时间我再跟您联系。”
几個月前,双方家长就商定了“吉日”,决定在5月28日为我们举办订婚仪式。为了这个重要的日子,我特意算好了班次,准备到那天赶回库尔勒与她共同完成我们的订婚大事。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特大暴雨让我们的计划成了泡影。
那些天,川陕一带也持续暴雨,引发多条河流暴涨。开往西南方向的列车受到严重影响。晓静值乘的这趟列车走走停停,直到凌晨1点,列车彻底停下,滞留在秦岭深处的一座小站。
那个时候没人预料到这一汛情会导致列车滞留,会让她在之后的10天里无法返库。此时,窗外的雨却下得越来越大。往往这个时候,晓静和许多新疆人一样,都会想着“若是把这么大的雨下到新疆该多好……那我们的戈壁荒漠就都会变成绿洲良田”。
“当时没想到这一带会发生特大暴雨,以为最多也就停几个小时就能继续通行了,可一觉醒来准备接班时,才发现列车在原地一个晚上一动未动。”晓静后来对我说。
暴雨持续不停,出发时间又无法确定,旅客们携带的食品也渐渐殆尽,车厢里旅客的情绪越来越急躁。11号车厢传来孩子此起彼伏的哭闹声,6号车厢一位91岁到成都就医的老人焦灼难耐地不停询问催促……
从凌晨1点到清晨7点半,晓静已经不记得给旅客做了多少次解释,脚不沾地的在车厢来回穿梭了多少趟,送了多少次食品。安排部署应急预案,安抚旅客情绪,排查安全隐患,检查设备设施、票据储备,统计中转旅客等,每一项工作她都亲力亲为,而她自己则一整夜滴水未沾,口干舌燥得嗓子都哑了,双腿如灌铅似的沉重。直到清晨,她的双眼已布满了血丝,双腿累得一直不停地抖,满脸疲惫的样子就像换了个人。
早晨9点,因暴雨导致线路受阻一时无法恢复,列车按照调度命令折返回宝鸡。晓静终于和我联系上了,通过手机视频,看着有点狼狈又憔悴的晓静,我心疼地叮嘱她要注意身体,并告诉她:“你不要担心家里的情况,安心工作,务必把旅客平安送达到站,我在家里等着你回来。”
在宝鸡站滞留的6天里,车站组织了不少餐料、饮用水送上了车,帮助列车渡过难关。旅客陆陆续续走了不少,晓静又是忙着帮助退票,又是主动与车队干部一同担当列车巡检看车的任务。烈日炎炎,顶着30多摄氏度的高温,她对全列车设备设施和死角部位进行检查、消毒、通风一处不落。虽然离家已经20天了,内心牵挂着父亲,还有我。但她面对还在车上的旅客,面对列车上的边边角角,没有丝毫抱怨,默默坚守,一丝不苟……
5月31日,列车恢复运行,晓静带着满满的期盼与思念,和同事们踏上了回家的路程。可美好的期待总是一波三折,因为疫情,晓静6月2日到达库尔勒后需集中住宿14天才能回家,我们的定婚日期不得不再次推迟。
六
就在和若铁路即将通车的日子,没想到我爸也调到了若羌站,都快退休了,还成了若羌站的开站元老。只是他和我不是一个车务段,我们还无法相聚在一个车站。
他到这里后,干得是客运工作。他已经在不同的铁路线上经历了三次开站,算是客、货、运都干了。和他一块调到若羌站的“四老头”成了香饽饽,若羌站开站后,原计划四年之内每日开行4对货车,可开站还不到一年就增加到了11对,让他们这些干过行车的老同志即便在家休息,人手紧张时他们还得从几百公里外的库尔勒赶来,得带带年轻人,单位管这叫“补位”。我爸说:“我是党员,只要干得动,叫干啥就干啥。”
和若铁路通车的日期日益临近,我爸和另一个“老头”又被召唤去车站“补位”。晃晃悠悠的车厢里,还有其他车站的几个“老头”也在车上,他们寒暄着,笑着,应和着方便面的味道,满溢车厢,亲切、自然,散发着浓浓的铁路人通勤生活的气息。
几个“老头”黝黑的面庞大笑时眼角褶皱里似乎都藏匿着铁路沿线的尘土。当说到格库铁路通车这一年多的变化时,一个说:“客车编组由原来的8节车厢增加到了12节,连铁路通勤车都由原来的1节加挂到2节,还是空调卧铺车。”
他们怎么什么都知道?
一拨拨通勤去工作的人,用无怨无悔的执着兑现与铁路的约定。这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通勤去工作的人们,普普通通、默默无闻,不论过去在兰新线、南疆线,还是在眼下的格库铁路,似乎不曾在戈壁荒漠、瀚海荒野留下什么,从青丝到白发,从意气风发到知天命,他们几十年如一日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坚守,成了人生、成了习惯,融入血液、沁入灵魂。
岁月无殇,带走了青春、带走了成熟,变得温柔、变得让人且行且珍惜。过去的苦累已不觉得什么,尽管岁月留下了这样那样的疾病疼痛,他们用默默坚守对得起每一天、每一月的回报。真应了那句多少人说过的话:岁月静好,那是无数人默默地在付出。
五年了,我真的理解我爸和我爷爷他们那一辈人的付出。这里没有好山好水,没有城市霓虹,就是一条由西部连接全国的铁路,它需要人守护,胸前是责任,脚下是土地,我爸、我爷爷他们责无旁贷,我也一定义不容辞。
我期待和晓静相伴,可现实总是聚少离多,思念的时间太长,相守的时间太短。我们的婚期一拖再拖,总是让我憧憬着那幸福的时刻,我总是热切地期盼相逢时刻的到来,回想着每次与晓静见面、分别的情景。哦,晓静,在车站与你分别之后,又将陷入何时会有另一个相逢时刻的期盼之中。想想我爷爷、我爸爸……我们会像我们的父辈、祖父辈年轻时那样亏欠妻子、亏欠家庭吗?
就在6月16日这天,和若铁路通车了。让我高兴的是,南疆发往成都的列车已经有计划从和田始发了,晓静她们的车就要经过若羌了。
而我也在通车前回到了这个毗邻若羌最近的县城所在的车站,已是这个三等车站的副站长了。比起值班站长已经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车站领导了,比我爸那时当小站站长的压力大了许多。不断提升的行车调度指挥的科技化,日益增大的货运上量,新招录来的大学生的传帮带,老职工的临时“补位”,我也要经常“补位”……还要向东来西往的旅客,千里迢迢来观赏体验和若铁路风情的游人介绍这条铁路等等,这个车站领导还真不好当。可我乐此不疲,我想起了赵伟,虽然经历不同,但我们有着铁路人相同的传统,相同的基因。我不敢说我这辈子一定会在这条铁路上干得多么优秀,不过我可以拍着胸脯说,我绝不会比我爸、我爷爷他们干得差,我会伴着和若铁路一起成长。
想到这里,我起初的那点苦恼一点都没有了。反正晓静她们的列车要经过我现在工作的这个车站,而且站停时间还挺长,足够我们有见面的时间了。而且有一点是我一定要做的,那就是等到我休班时,我会专门到若羌站等着她,给她送上若羌的枣……那是我的承诺,我必须要做到。
作者简介:王波,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乌鲁木齐局集团公司,长期从事报刊编辑工作。在《新疆日报》《西部》《今日新疆》《新疆人文地理》《人民铁道》报等报刊刊发多篇报告文学、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