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与树
2023-01-27彭文斌
一
我的目光落在那一个个蚕虫似的文字上:“刘勰,字彦和,东莞莒人。祖灵真,父尚,越骑校尉。勰早孤,笃志好学,家贫不婚娶……”这些文字似乎蠕动起来,像从冻土中苏醒的历史,裹挟着黄海的水,又苦又咸。
恕我浅薄,阅读《文心雕龙》三十余载,却没有真正深入到刘勰的内心世界。那众多的喝彩声和耀眼光环所笼罩的,其实并不一定是金刚不坏之身,剥去层层外壳后,或许,是孤独、是黄连、是一片枯涩的心海。
《文心雕龙》背后的刘勰好似被时代按下了删除键,也被后世忽略了太多的细节。这世间,又有几人是知音,执着穿过弥漫的尘埃,细品那张一千五百多年前的脸庞,其间有几丝是风霜、有几丝是泪痕?我们被十卷五十篇三万七千多字的《文心雕龙》所迷惑了,流连于这瑰丽文字中的万千气象,讶异于这座中国文学理论高峰的美学风景,然而,我们却疏忽了那个茕茕孑立的作者本人。从这层意义上来说,我是来山东省日照市的莒县补课的,或者说,是千里迢迢赶来致以迟到的歉意。
“欢迎归来,先生。”我站在刘勰纪念馆前的那尊雕像前,默默地鞠了一躬。时光之波涛落尽,他持一支狼毫回应着我。
公元311年,西晋永嘉之乱时,刘勰的先祖不得不离开莒县,横渡长江避难,选择京口(今镇江)定居。刘勰出生的465年,正是中国历史上南北朝刘宋王朝泰始初年。这一年,宋武帝刘裕之孙、宋文帝刘义隆第十一子、南豫州刺史刘彧杀死前废帝刘子业,登上九五之尊,是为宋明帝,此时的朝堂,兄弟相煎、宗族自相残杀达到了疯狂的地步。自幼失怙、孤苦伶仃的刘勰过早地饱尝了人间的辛酸,没有人能够想象他在京口的风雨日子,没有人能够想象一介穷儒如何读书修身。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困境挡不住一颗怀揣才华、匡扶社稷、兼济天下的心,他迟早要跃出浑浊的尘世。
南朝齐永明八年(490年)前后,刘勰来到京师建康(今南京)讨生活。谁的心中没有一片大海?汹涌澎湃的大海无时无刻不在撞击着刘勰单薄的躯体,他渴望实现龙门之跃,渴望寻觅进身之阶,渴望建功立业凌烟阁,但这对于一个没有任何倚仗的庶族青年而言,无异于痴人说梦。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再多的梦想、再大的鸿鹄之志也只能化为齑粉,刘勰依然选择了隐忍。这回,他决计前往钟山名刹定林寺投靠僧人僧祐,暂时栖身于佛门抄录经卷、整理文献。这一待,就是十余年。
隔着时间沧海,我依然能看到一只孤鸟在天穹疲惫远征的影子。它是刘勰,它又何尝不是我们芸芸众生中的任何一个人?!
应该说,刘勰选择寄身定林寺,是经过缜密思考的结果。当时,“竭思钻求,无懈昏晓”的僧祐经过二十多年的刻苦努力,已经是一代宗师,他与朝中高层保持着密切的接触,经常进入内廷为六宫受戒。而刘勰所在的定林上寺,时有达官名流往来,佛经典籍收藏更是丰富,毋庸置疑,这对于一位胸有大志的青年来说,正是蛰伏的好处所。
钟山虎踞,梵音袅袅。刘勰在苦苦地等待时机。然而世事难料,南北朝的一百多年是名副其实的“至暗岁月”,朝堂上尔虞我诈、血雨腥风,政局动荡、内忧外患,城头频繁更换大王旗,有谁会去顾及一个“草根”眼睛里跳动的火焰呢?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刘勰在协助僧祐整理佛经的过程中,受到了思想方法和思维方式的熏陶。尤其是明学的影响,这些对于他撰述《文心雕龙》起到了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既然暂时无望龙归大海作遨游,那么,人生总得种好一棵树吧。
在而立之年的时候,刘勰做了一个美梦。在梦中,他手捧红色祭器,随孔子南行。梦醒之时,也是刘勰大彻大悟之际,既然不能改变庶族身份,不能跻身庙堂施展抱负,也罢,何妨挥起锦绣之笔,潜心著书立说。于是,刘勰一心一意埋头青灯故纸,苦心孤诣地种植着他的“树”,从幼苗开始,积五个春秋之功,终于培育出一棵不朽之“树”,名曰:《文心雕龙》。
二
第一次触摸到《文心雕龙》,是在南宁的一家书店。时为1989年暮春,南国绿意婆娑,万物蓬勃。一见钟情,触电般的感觉通达每一根神经末梢,这就是我跟一部传世经典之间缘分的开始。
往后的日子里,这部《文心雕龙》一直陪伴在侧,无论是在寂清的小站、漂泊无定的工程队,还是在数个城市间流浪、谋生,它再没有脱离我的视线。我并不知道在山东省莒县东莞镇的沈庄,一个叫刘勰的故人等待了太久。我更不知道,在莒县的浮来山上,我们注定将穿越时空相遇。多年来,我只是深陷于一部书的瑰伟绝特中,烟火街巷间从不曾想过自拔。
文学是时代的回音和投影。尽管《文心雕龙》是一部文学批评理论著作,但它同样打着南朝的烙印。沧桑乱世,是上苍递给思想者的一把“手术刀”。刘勰在《时序》篇里借“建安文學”的出现,慨言道:“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
文字里有殿堂,文字里有家国,文字里还有大海。钟山的一豆灯火知道、钟山的月华光影知道、钟山的植物天籁知道,一介布衣暂时隔绝喧嚣的红尘,为文学评论立言,为理想编织彩虹。刘勰以孔子美学思想为基础,兼采道家美学精神,全面总结了齐梁时代以前的美学成果,细致探寻和论述了语言文学的审美本质及其创造、鉴赏美学规律,于不经意间成就了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第一部有严密体系的文学理论专著。“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我们已然无从得知刘勰笔耕《文心雕龙》时的心灵轨迹,但有一点是今古相通的,那便是——创作者的悲喜化为文字的蝴蝶,替创作者保留着体温、看护着人间。刘勰在文字里找到了精神的出口,并实现了一次自我突围。
打开《文心雕龙》,五十篇骈文仿佛蝴蝶蹁跹,在纸上表演着一出出经典舞剧。我已记不清摩挲过多少遍了,每一个标题都是一朵火焰,《原道》《征圣》《宗经》《正纬》《辨骚》《乐府》《情采》《声律》《章句》《比兴》《夸饰》……它们替刘勰表达着“为情而造文”的基本观点,风骨、神思、隐秀这些文章品评的概念开始活跃于文学圈。刘勰以《文心雕龙》为载体,向世间进行了一次系统而深情的倾诉。
我能感觉到他的欣喜。文字终于帮助他构建了一个美学的王国。
我也能感觉着他的惆怅。定林寺里,除了风声佛号,就是暮鼓晨钟,这部心血之作,难道注定要流转凡尘、籍籍无名?
刘勰的确不是池中之物。他敏锐地捕捉着朝中的变局和动向,再次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这次,刘勰瞄准了一代文宗、尚书令沈约。然而,一介无名之辈,要跟权倾朝野的沈约挂上钩,谈何容易。《梁书·刘勰传》中对此记载:“勰自负其文,欲取定于沈约,约时贵盛,无由自达,乃负其书,候约出,干之于车前,状若货鬻之。”沈约被这个中年男子的勇敢行为感动了,当即留下了《文心雕龙》。回府后,沈约抽空阅读了书稿,作为文章大家,他自然很快看出了门道,对刘勰这部“体大思精,深得文理”的作品爱不释手,“常陈诸几案”。惜才爱才的沈约毫不犹豫地举荐刘勰进入了仕途。
天监初年,眼看要奔不惑之年的刘勰担任了一个官名为奉朝请的闲散职位。504年正月,刘勰兼职做中军临川王萧宏的七品记室,后来调至车骑将军夏侯详帐下任仓曹参军。萧宏失势后,507年,刘勰出任太末县(今浙江龙游县)县令,在任期间,政绩斐然,颇有清名。
回到建康后,刘勰担任东宫通事舍人,成为昭明太子萧统的座上宾。这一时期,称得上是刘勰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光。萧统才华出众,礼贤下士,宅心仁厚,在朝野中声望极高。萧统很是推崇《文心雕龙》,对刘勰礼遇有加,两人登山临水,谈文论道,俨然知音。天监十七年(518年),五十三岁的刘勰升迁为步兵校尉,掌东宫警卫,位列六品,这也是他为官生涯中最为辉煌的时刻。
仕宦无坦途,名利可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天监十八年(519年),梁武帝受佛戒,掀起崇佛的高潮。正踌躇满志、渴望一展作为的刘勰意外地接到诏令,解除其步兵校尉之职,回定林寺编撰经藏。他的好运就此戛然而止。
成也定林寺,败也定林寺。幽幽钟山中,掩身经卷的刘勰忽然醍醐灌顶,王朝从不曾将他当作安国定邦的人才,他不过是任凭帝王驱使的走卒而已,毫无尊严可言,于是,最后的理想火花寂灭了。两年后,完成整理佛经任务的刘勰决然将自己的眉毛、胡子悉数烧掉,上表请求出家,更名为慧地。这便是刘勰“燔发出家”的悲剧故事。
不知缘何,我忽地想到了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朱耷,刘勰和朱耷,二者有着惊人的神似。朱耷曾经在离我家居住地不远的南昌青云谱待过一段寂寞的日子,作为明朝没落的王子,他一生入过佛门,做过道士,一个读书人在孤苦中将最后的力气和光阴花费在书画上。每次行走在青云谱,我都会莫名地想,这苍苍郁郁的树木间,哪一棵树是八大山人的化身?又有哪一棵树曾经是八大山人的知音?显然,钟山是更大的道场,钟山拥有更多的树,然而,与刘勰坐看风云起者,能有几何?
钟山沉默,没有给出标准答案。建康兴替,来不及记录所有历史的真相。何况,刘勰不过是一个寂寞的过客,如同自生自灭的野花,开得热烈直至凋谢,甚至没有等来一个看花人。
谁不希望自己心中的那片大海永远存在?“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那是多么极致的人生。在时光的下游,我依然坚信,刘勰的大海并没有销声匿迹,或许,他换了另一种形式,继续表达着其炽热的情怀和深沉的眺望。
三
盛夏里的浮来山,似一片绿色的大海。它与黄海遥相呼应,以不同的方法记录着人世浮沉变迁。
历史深处,蜿蜒山道上,刘勰踽踽而来。原本就无儿无女无家室之累,现在更好了,连案牍、朝堂之累也不复存在。刘勰,不,应该说,慧地,是一个云游的苦行僧,天下,就是他的庙宇。
浮来山位于莒县县城西部八公里外,海拔不到三百米。“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不高的浮来山,因为有一座定林寺,因为有一棵四千年的银杏树,便成了许多人心中的圣地。时近中午,或许刚刚经历了一场雨的洗礼,阳光的手脚轻了许多,似给浮来山淡淡地施了一层脂粉。一下车,我就被满山虫鸣热烈拥抱,犹如置身一个偌大的露天演唱会现场。
定林寺的山门就在游道的左上端,仿佛一只收敛起羽翼,正享受休闲时光的大鸟。此定林寺非彼定林寺,这儿是莒县,刘勰的祖籍地。然而,此定林寺又跟南京城的定林寺存在千丝万缕的关系,牵线者,自然是莒县游子刘勰。
走得再远,依旧只有故乡才是安放身心的天堂。也许是为了完成父辈的遗愿,也许是为了远离伤心地,晚年刘勰辗转回到了山东莒县故里。至于是搭乘船只,还是借助车马,抑或徒步,已经不得而知。刘勰的回归,是浮来山的点睛之笔,从此,一座山有了风骨和魂魄。
我通过梳理莒县的文献资料发现,刘勰决定将生命中最后的日子托付给浮来山后,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创建定林寺,一是伏案搦笔论文。我们无从领略其心海里的斑斓景象,其实,又有誰的心海能够被人真正破译?
这儿真安静。浮来八景之一的清泉峡偃卧于山门下端,四时不涸。泉水中,那块以青苔为衣裳的石头仿佛一只巨型蜥蜴。听泉,感觉着清流洗耳;而鸟声像一篇散文,长句短句交织。让我一时恍惚,时间在这里失去了轻重,也失去了计量,山间的色彩告诉我们一切答案。刘勰在浮来山重复着波澜不惊的日子,那是一种绝大多数人的状态,安安静静,周而复始,无声无息地迁就生活,无声无息地吞咽下苦涩与甜蜜,无声无息地萧然离去。
陡而长的石台阶探往青绿深处。我在那块黑底黄字的石碑前站了半晌,“刘勰故居”四个字似乎说尽了一段波诡云谲的历史。寺庙,是刘勰的出发地,也是刘勰最后的“家”。不知道,这是幸耶,还是不幸。
从东晋开始,浮来山这块宝地便与寺庙结缘。定林寺的面积不大,占地四五千平方米,整个建筑群分三进院落,颇具北方风格,它呈左右对称,依山往后逐级升高。一棵棵古树遮天蔽日,以绿手掌抚摸着砖墙黑瓦,充满悲天悯人的气息。
空、静、幽,午后的定林寺,像一位参透凡尘的中年男子,他已然明白归宿是何处,他已然明白矛盾是世间最大的综合体,看穿也看淡,挥起长袖,云朵和阳光也可以尽数收藏。漫步院内,我清楚自己还是做不到六根清净,还是要回到烟火缭绕的俗世,我做不到刘勰的决绝。
坐在那棵号称世界第一的银杏树下,想一想刘勰,挺好。我甚至想,也许我当初只读《文心雕龙》,而不去深入阅读其作者背后的人生,也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至少,我的心里不会有疼惜和隐痛。
银杏树不语,它以数千年的岁月,跑赢了风雨。它的枝条下,走过多少张面孔,就有多少颗水珠簇拥着从江河奔向大海。银杏树是智慧的长者,风可以抚摸它,可以亲昵地说着密语,也可以将其顿悟传向四面八方,但银杏树最真实的一面,还是留给了自己,无人知晓。
一千五百多年前,刘勰一定也常常坐在這棵古树下,与树对视,与树交心,与树为友。他或许忽然豁然开朗,即便现实无法给予波澜壮阔的大海,也一定要种植好一棵树,这棵树,会比我们的肉体走得更远,也超越了终究归于世俗的我们本身。
人生是一场扬弃的旅途,并无统一的标准答案。有的时光不可辜负、不可怠慢;有的时光,是在无用中抵达思想的巅峰。我甚或想,刘勰的生命意义,其实在四十岁之前便已完成,其后的风雨交锋,不过是凸显了一棵树屹立于悬崖之上的铮铮傲然。
在校经楼,我又见到了手握狼毫的刘勰雕像。不知是哪位有心人,为这尊坐像披了一件鲜红的斗篷,在其胸前挂了一朵大红绸做的花。那副严肃的面孔忽然间生动起来、鲜活起来。晦暗的光线里,我们再次默默对视。我多少有些心酸,无奈之下的刘勰放弃了一片大海,却没能放弃一支笔。他笔下的壮丽与神奇、情真与意切、飞翔与遨游,都是他的氧气与养料,是他实现“树人合一”的途径。
身后能够遗世一部《文心雕龙》,夫复何求?
浮来山以浩浩荡荡的漫山青绿,将我融化于一座定林寺。
四
告别日照市前,当地文联专门安排我去“零距离”体验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裴家村渔民节”。数百名穿着红色衣裳的村民敲锣打鼓,舞起龙灯,扭起秧歌,庆祝自己的节日。袅袅香烟里,庄重的祭祀仪式在龙王殿前拉开了帷幕。
聆听着一阵阵海潮声,不知怎的,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刘勰。
多少年来,裴家村的人们为了生计,出海、渡海,载着晨曦启航,载着夕阳归航。他们在故乡找到了一条固定模式的生存路径。
多少年来,像刘勰一样,游子既是浮萍,在异乡苦苦寻觅泅渡自己的方式。没有故乡,再大的都市,不过是寄居的屋檐。
裴家村的彩龙在起舞,乡亲们笑意荡漾,犹如日子绽放。
那部《文心雕龙》在历史的天空下起舞,文字如彩龙,研读者如过江之鲫。后世把研究这部旷世经典的学派命名为“龙学”。
刘勰是看不到这一切了,就像梵高看不见其笔下的向日葵如何让一百多年后的天穹灿烂迷人。但无论如何,回到故乡的刘勰是幸福的,故乡宽广的怀抱像大海,容纳着一切。
我也想起,那天在浮来山上无意得知,刘勰去世后,曾经留有墓塔,但如今已经塌平,难以寻觅。定林寺在康熙七年(1668年)遭遇过大地震的浩劫,一派疮痍。有人曾题咏道:“铁佛悯莒归地府,彦和碑碎遗荒坟。”彦和,是刘勰的字。
创造和毁灭,是一双对立的孪生姐妹。
刘勰到底魂归何处,各有说法。所幸,我们共同拥有一部《文心雕龙》,它是刘勰的千年银杏树。
大地的容颜随时在改变。莒国成了莒县,日照崛起东方,这片热土早已不是刘勰所见的模样。浮来山也在变化,黄海也在变化,不变的是《文心雕龙》里的那些叮咛,为文的原则、为文者的修养和底线。这棵文化的参天之树,是日照的骄傲。
海,从苍茫处走来,又向苍茫处退去。海边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棵行走的树。
作者简介:彭文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常务理事,江西省散文学会副秘书长,南昌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公开发表作品300余万字,已出版多部作品集,其诗歌、散文、报告文学作品入选多部选本。其中报告文学《绽放》被评为2021年国家出版基金资助“纪录小康工程”项目。曾获全国铁路文学奖、中国徐霞客游记文学奖、吴伯箫散文奖、井冈山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