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他们,我们能做些什么事情?
2023-01-27□矫发
□ 矫 发
黎 青/图
壬寅年十月十三日(2022 年11 月6 日),当代著名收藏家、哲学家辛冠洁先生在北京逝世,享年101 岁。著名诗人孔孚先生之女、儒雅的孔德铮大姐写了篇纪念文章,字里行间洋溢着辛孔之间的深情厚谊。
70 多年前,辛孔共事于《大众日报》,彼时辛冠洁是副总编辑(后任总编辑),而孔孚只是文艺部的普通小卒。孔孚个性耿介,特立独行,辛冠洁评价他“锐敏”“锐气”;辛冠洁宽宏大度,爱才惜才,孔孚评价他“作风民主”。两人从初识到相知,从惺惺相惜到莫逆之交,可谓同志加兄弟。嗣后孔孚去外地履职,辛冠洁有时一个月给孔孚写17 封信、3 万多字,恨不得把心里话都掏给知己故交。
最感人的是,辛冠洁自掏腰包为孔孚出版诗集。1995 年,辛冠洁得知孔孚病重,就去找出版社的朋友,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用最快的速度、按最高规格”出版《孔孚集》,慷慨坦言“我不惜一切代价”,并预付了出版社5 万块钱的费用。后因印数只有1000 册,出版社要求再追加两万块钱的费用。为筹集款项,辛冠洁倾囊相助,还忍痛割爱卖掉了自己收藏的部分名贵字画。近30 年前,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7 万块钱乃是天文数字,即使时至今日,也是一笔不菲的开支!辛冠洁甘愿付出所有,其价值哪是金钱所能衡量的?
1996 年,606 页、封面烫金、竹影婆娑的《孔孚集》面世。孔孚倍感欣慰,在“后记”中感慨莫名:“所有一切出书事宜,均有辛公操持。他是自讨苦吃。在这个世界上,心里老念着为别人做点什么,自讨苦吃的人,怕是不多了。”
1997 年,孔孚含笑九泉。因辛冠洁的“自讨苦吃”,孔孚声名鹊起,他的诗歌、诗论跻身文学史,经久流传。
孔孚有首《风和海》的短诗,窃以为是宣扬“友谊”的预言。德铮大姐赠我的《孔孚诗文》(山东友谊出版社)写道:“风和海,是一对弟兄。一个暴躁,一个任性。我倒是爱这缺陷之美,因为我自己也不安宁。”而我从孔夫子旧书网淘得的著名诗人穆仁签名的《孔孚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用“减”用到极致。“一个暴躁/一个任性/你呢?先生/我是老兄”活脱脱的孔辛对话,音容笑貌跃然纸上:一个快刀斩乱、行事如风;一个大肚能容、海纳百川。两人性格迥然,而思想互感,步调默契——拾遗补阙,两相平衡,乃增进友谊之方也。
穿越时空,历史竟惊人的相似。辛孔之谊,让我想起了唐代的刘禹锡和柳宗元。
刘柳有着相似的命运:政治上,参与王叔文的“永贞革新”,有着共同的政治理想与宏伟抱负;创作上,两人诗文俱佳,往来唱和,情趣相投;在人生前半场,两人如出一辙。公元793 年,他们一起进京应试,同登进士第。刘禹锡在贞元十九年(803 年)擢升监察御史,而柳宗元也在这年闰十月从蓝田县尉简拔为监察御史。他们同朝为官,共举改革大旗。不幸,“永贞革新”失败,二人惨遭贬谪,刘贬朗州,柳贬永州。
十年后,两人应诏返京。刘禹锡因作《游玄都观绝句》受到小人诋毁,柳宗元亦受牵连。唐宪宗下令,刘禹锡贬播州,柳宗元贬柳州。柳宗元伤心欲绝,他不是为自己伤心,而是为刘禹锡伤心。播州穷乡僻壤,生活条件极为艰苦,想到刘禹锡还有耄耋慈母,柳宗元挺身而出,请求“以柳易播”。朝廷里不少大臣感念柳宗元的义气,求情唐宪宗从宽处理。最后唐宪宗重新颁旨,将刘禹锡贬至条件稍好的连州。
韩愈的《柳子厚墓志铭》有段警世之论,字字见血,句句刺骨。“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成语“落井下石”即源出于此。
共同的志向、情趣、遭遇,让他们心心相通,心有灵犀。他们在顺境时相互支持,在逆境中相互鼓励。被贬柳州的柳宗元,身心受到极大损害。元和十四年(819 年),皇帝召柳宗元回京的圣旨还没抵达,他在柳州赍志而殁,时年47 岁。柳宗元临终前遗书刘禹锡:“我不幸,卒以谪死,以遗草累故人。”将子嗣与全部遗稿托付于他。刘禹锡躬身护送柳宗元的灵柩回归故里,并三写《祭柳员外郎》寄托无限哀思。他还花了二十多年时间为柳宗元整理诗文遗稿,将其编撰成集,亲撰序文介绍其生平和成就。我们看到的《柳河东集》都是在刘禹锡整理的基础上刊刻而成的。《柳河东集》堪为浩繁艰巨的工程,序言只追述了柳宗元的生平过往和临终时的托付,而对自己拖着病体艰辛整理遗作,刘禹锡只字未提。更令人感佩的是,刘禹锡不忘遗言,对柳之长子柳周六视如己出,细心教导,终成大器。唐咸通四年(863 年),柳周六进士登第。遗愿既遂,九泉之下的柳宗元可以安眠矣!
世间事任劳易,任怨难。而刘禹锡“甘为他人作嫁衣裳”,虽九死犹未悔。何也?吾曰:人格魅力和友谊的力量。
历史剧《天下长河》,让我们又一次见识了生死之谊——他们是堪比刘柳的靳辅和陈潢。
黄河岸边山东的德州和东营、江苏的徐州和扬州,至今屹立着靳辅与陈潢的各式雕塑,足见他们在百姓心中的分量。有记者采访张挺(编剧和导演):“该剧最初吸引你的点是什么?”张挺回答:“友情,靳辅和陈潢的友情。”
靳辅从发现陈潢开始,他们的坎坷命运就与九曲黄河绑在了一起,事业之舟颠簸起伏。他们不唯书,不唯上,只唯实;他们尊重自然,敬畏水性,踏勘河道,束水治沙;不管上天多么不公,他们直面朝廷的派系之争,戴枷督河,巡堤督坝,终其一生,毕力黄河安澜。一个封疆大吏,一个布衣士子,九死一生的治河事业让他们结下山海情谊:靳辅慧眼识珠,陈潢脱颖而出;陈潢鼎力相助,靳辅如虎添翼。历史确有记载,陈潢去世前书信靳辅,引用了苏东坡写给弟弟的诗:“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靳辅临终前写了一个奏折,言及陈潢,泪水盈眶,他引用了李白的诗句:“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在生命垂危之际,靳辅忘死为陈潢鸣冤叫屈,终使其平反昭雪。
“遏浪伏波,每有中流砥柱;穿山断石,长存大将雄风。”靳陈之谊,是风雨同舟的战友情,是患难与共的兄弟谊,是舍我其谁的生死之交。天地昭昭,黄河可鉴!
友谊因时因事而变,他每时每刻都在上演。有的恩断义绝,彻底决裂;有的破镜重圆,涅槃新生;有的若即若离,分分合合。友谊是有生命力的,有的昙花一现,有的半途而废,有的遥不可及,然刘柳、靳陈、辛孔之谊逝而不息,万古长青!
孙犁说:“纪念死者,主要是为了教育生者。如果不是这样,过去这些文章(指《柳子厚墓志铭》——引者注),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斯人已去,历史如风,那些逝而不渝的友谊永远值得回味,他们脱俗的言行举止,永远值得追慕践行。
“我静静地走在一片树林里,想着那些贤人君子能做些什么事情。”这是贺拉斯的话,我记得作家张炜也经常题写给文友诗。刘柳、靳陈、辛孔,都是跨越时空、超越国度的天地君子。他们还活着,他们的心灵不染纤尘,如明镜一般纯洁得透明。
长路漫漫。面对他们,我们能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