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北归心态及其死因详考
2023-01-25李博
李 博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元符三年(1100)五月,朝廷告命下,苏轼量移廉州。次月,他便辞别岛上民众,渡海北归。在《岭外归与人启》中,苏轼言道:“七年远谪,不意自全;万里生还,适有天幸。”(1)曾枣庄、舒大刚主编:《苏东坡全集》,北京:中华书局,2021年,第2312页。诚如其所言,从万里贬所海南岛北归生还,实属天幸。渡海北还以来,苏轼辗转廉州、虔州、真州多地,短短一年间,便殁于常州,此一年间的诗文创作是考察苏轼北归心态的一手资料。目前学界关于苏轼北归诗文的研究成果相对较多,然就其北归心态而言,则相对较少,仍有可待完善和补充的余地。北归一载,苏轼便匆匆而逝,学界多认为是暑毒所致,而这只是造成其仙逝的原因之一,其他多重性原因仍有待探研。本文即以苏轼北归诗文为研究对象,结合其南迁惠儋两州期间的书信、谢表等文本着重考察苏轼的北归心态及其死亡原因,以期对苏学研究能够有所裨益。疏漏悖谬自知难免,尚祈方家宽容赐教。
一、九死南荒吾不恨——苏轼北归后对海南的评价书写
据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载:“予兄子瞻谪居海南。四年春正月,今天子即位,推恩海内,泽及鸟兽。夏六月,公被命渡海北归。”(2)曾枣庄、马德富校点:《栾城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410页。结束了长达七年之久的南迁生涯,苏轼终于得以北归中原。然而造化弄人,渡海归来仅一年以后,便在常州仙逝。值得注意的是,北归一年间,苏轼常与友人谈及海南生活。回忆过往,海岛的苦难生活历历在目,但也正是在这样极端恶劣的环境中,才使得他规避了许多政治纷争。欲要探讨苏轼的北归心态及其死亡原因,首先要关注的便是他对人生最后贬谪地海南的评价。
(一)苦不堪言的谪迁之所
贬谪海岛的生活究竟有多艰难,从其两篇谢表中可见端倪。在《移廉州谢上表》中,苏轼言曰:“使命远临,初闻丧胆;诏词温厚,亟返惊魂。拜望阙庭,喜溢颜面。”(3)曾枣庄、舒大刚主编:《苏东坡全集》,第1370页。初闻丧胆到喜溢颜面,有他对朝廷王命的敬畏,亦有得知北归消息后的欢喜。当然,从另一方面也能看出,苏轼是多么想离开海岛,北归中原,这也映衬出海南生活的艰难辛苦。又曰:“投畀遐荒,幸逃鼎镬。风波万里,顾衰病以何堪;烟瘅五年,赖喘息之犹在。怜之者嗟其已甚,嫉之者恨其太轻。考图经止曰海隅,其风土疑非人世。食有并日,衣无御冬。凄凉百端,颠踬万状。”(4)曾枣庄、舒大刚主编:《苏东坡全集》,第1370页。苏轼向皇帝诉苦海南并非人所能生存之地,凄凉百端,虽然有博取皇帝同情的成分,但不可否认的是,当时海南的生产生活条件确实比较恶劣。在《谢量移永州表》中,苏轼写道:“海上囚拘,分安死所;天边涣汗,诏许生还。驻世之魂,自招合浦;感恩之泪,欲涨溟波。”(5)曾枣庄、舒大刚主编:《苏东坡全集》,第1371页。苏轼对徽宗可谓是感恩戴德,若不是大赦北归,此生恐怕难以再归中原。
在苏轼北归后的一些轶事当中,也记载了他对海岛生活的相关评价。如《萍州可谈》卷二载:“东坡……元符末放还,与子过乘月自琼州渡海而北,风静波平,东坡扣舷而歌,过困不得寝,甚苦之,率尔曰:‘大人赏此不已,宁当再过一巡。’东坡矍然就寝。”(6)孔凡礼:《三苏年谱》,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886页。从苏轼与其子苏过的对话及他后面的反应来看,对于海南的贬谪生活,他并不留恋。东坡自海外归,人问其迁谪艰苦,东坡曰:“此骨相所招。小时入京师,有相者云:‘一双学士眼,半个配军头。异日文章虽当知名,然有迁徙不测之祸’今悉符其语。”(《瑞桂堂暇录》)(7)颜中其编注:《苏东坡轶事汇编》,长沙:岳麓书社,1984年,第242页。人问苏轼迁谪之辛苦,他以相者之言答之,这既是自我嘲解,也是对自己贬谪苦难命运的默认。另据《独醒杂志》记载:
东坡还至庾岭上,少憩村店,有一老翁出,问从者曰:“官为谁!”曰:“苏尚书。”翁曰:“是苏子瞻欤?”曰:“是也。”乃前揖坡曰:“我闻人害公者百端,今日北归,是天祐善人也。”东坡笑而谢之,因题一诗于壁间云:“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夹道手亲栽。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8)颜中其编注:《苏东坡轶事汇编》,第233页。
“我闻人害公者百端,今日北归,是天祐善人也”。苏轼的贬谪遭遇,连村间老翁都知晓一二。对于朝廷中的孰是孰非、孰善孰恶,即使是布衣百姓,他们也有自己的认知与判断。“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举凡被贬谪到海岛的流人,能够生还的为数不多,故而苏轼诗中有此一问,由此也足见海岛生活之艰险。《曲洧旧闻》有载苏轼居儋时轶事一则,其文言曰:
东坡在儋耳,谓子过曰:“吾尝告汝,我决不为海外人。近日颇觉有还中州气象。”乃涤砚索纸笔焚香曰:“果如吾言,写吾平生所作八赋,当不脱误一字。”既写毕,读之大喜曰:“吾归无疑矣!”后数日而廉州之命至。八赋墨迹,始在梁师成家,或云入禁中矣。(9)颜中其编注:《苏东坡轶事汇编》,第227页。
“我决不为海外人”“吾归无疑矣”,这些话语均是苏轼对海岛贬谪生活的有声控诉,他渴望能够北归中原,不再飘荡海上。再据苏辙《祭亡兄端明文》《再祭亡兄端明文》《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中的相关文字,可对彼时海南恶劣环境做一印证:“渡岭涉海,前后七期。瘴气所烝,飓风所吹,有来中原,人鲜克还。”(10)曾枣庄、马德富校点:《栾城集》,第1388页。“大庾之东,涨海之南。黎蜑杂居,非人所堪。瘴起袭帷,飓来掀簷。卧不得寐,食何暇甘?如是七年,雷雨一覃。”(11)曾枣庄、马德富校点:《栾城集》,第1390页。“昌化非人所居,食饮不具,药石无有,初僦官屋以庇风雨,有司犹谓不可,则买地筑室,昌化士人畚土运甓以助之,为屋三间。人不堪其忧,公食芋饮水,著书以为乐,时从其父老游,亦无间也。”(12)曾枣庄、马德富校点:《栾城集》,第1421页。衣食住行,处处受限,仅有的官屋也被政敌限制居住。我们很难想象,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遭遇了如此巨大心理落差和打击的苏轼到底是怎样生存下去的?
另外,从苏轼在海南生活时写给友人的信件中,我们也可以窥见海南生活环境之恶劣。在《与程全父》中,苏轼言曰:“别遽逾年,海外穷独,人事断绝,莫由通问……某与儿子粗无病,但黎蜑杂居,无复人理,资养所给,求辄无有。初至,僦官屋数椽,近复遭迫逐,不免买地结庐,仅免露处,而囊为一空。困厄之中,何所不有!置之不足道也,聊为一笑而已。”(13)曾枣庄、舒大刚主编:《苏东坡全集》,第1997页。在写给程秀才的信中,又如是说:“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14)曾枣庄、舒大刚主编:《苏东坡全集》,第1998页。《与张逢》中又曰:“海南风气,与治下略相似,至于食物人烟,萧条之甚,去海康远矣。”(15)曾枣庄、舒大刚主编:《苏东坡全集》,第2120页。在这些私人信件中,苏轼坦言了海南岛极其恶劣的生存环境,他在海南岛所面临的窘迫生活,或许是这些友人无法想象的,何况此时的苏轼已是年过半百的老者。综合上述材料不难看出,在苏轼心目中,海南岛是一个难以生存的贬谪之所。
(二)政治斗争的避祸港湾
绍圣四年(1097),身居海南岛的苏轼再次遭受政敌迫害,被逐出官舍,未被奸党置于死地,已是万幸。“苏轼从官屋逐出后,只好在儋州城南买地筑屋,以避风雨。尽管当局对苏轼很不好,但当地人民特别是追随苏轼的学子对他很好,帮他建屋。”(16)曾枣庄:《三苏评传》,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6年,第284页。被贬海南对于苏轼而言,在一定程度上使得他规避了很多政治斗争,较为安稳地度过了三年海岛生活。究其原因,主要有二:一是海南岛距离政治中心较远,同时海南岛也是宋时最为偏远、条件最为艰苦的贬谪之所,无出其右;二是海南百姓待人友善,民风质朴,对苏轼照顾有加。他与当地百姓相处的极为融洽,有诗为证:“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澄迈驿通潮阁二首其一》)(17)林冠群编注:《新编东坡海外集》,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21页。“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知君不再见,欲去且少留。”(《别海南黎民表》)(18)林冠群编注:《新编东坡海外集》,第416页。“携儿过岭今七年,晚途更著黎衣冠。白头穿林要藤帽,赤脚渡水须花缦。”(《欧阳晦夫遗接离、琴枕,戏作此诗答之》)(19)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5147页。从上述诗句中,我们不难看出,苏轼已与海南百姓打成一片,穿黎衣,戴藤帽,俨然一幅黎族百姓打扮。苏轼能够在海南平稳度过三年贬谪生活,无疑要感谢当地黎族百姓的照顾与帮助。据《遁斋闲览》记载:“东坡自海南还,过润州,州牧故人也,出郊迓之,因问海南风土人情如何?东坡云:‘风土极善,人情不恶。某初离昌化时,有十数父老,皆携酒馔,直至舟次相送,执手泣涕而去……’”(20)颜中其编注:《苏东坡轶事汇编》,第240页。苏轼渡海北归之时,当地百姓提壶携浆,洒泪相送,足见其与当地百姓情谊之深厚。《六月二十日夜渡海》是东坡渡海北归时所作:“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玆游奇绝冠平生。”(21)林冠群编注:《新编东坡海外集》,第428页。贬谪海南的三年苦难生活终于过去,苏轼自认为即使九死南荒,也并不遗憾。
在《自题金山画像》一诗中,苏轼写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22)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第5573页。黄州、惠州、儋州为苏轼的三处贬谪之所,苏轼将其引为自己一身的功业之地显然是自嘲。就功业建树而言,黄州、惠州、儋州显然与登州、徐州、杭州功业无法比肩,黄惠两州暂且不言,但苏轼在儋州亦是有一番功业建树的。海南岛远离政治中心,少了朝堂的党派争论,少了城市的繁华热闹,为苏轼营造了一个安静祥和的学术环境。在儋州,苏轼完成了《书传》《东坡志林》等著作。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对于儋州著书一事亦有记载:“四年,复以琼州别驾安置昌化。昌化非人所居,食饮不具,药石无有,初僦官屋以庇风雨,有司犹谓不可,则买地筑室,昌化士人畚土运甓以助之,为屋三间。人不堪其忧,公食芋饮水,著书以为乐,时从其父老游,亦无间也。”(23)曾枣庄、马德富校点:《栾城集》,第1421页。在如此极端恶劣的生活环境中,苏轼还能食芋饮水,著书以为乐。这种直面苦难、笑对苦难、以苦为乐的精神确实值得后人学习。总而言之,贬谪海南确实在一定程度上让苏轼规避了许多政治祸患,使得他安稳地度过了三年贬谪生活。
二、一路北归,一路忐忑——苏轼的党争阴影
前文已叙,苏轼的人生最后贬谪地海南岛在一定程度上为其规避了政治纷争,是他政治斗争的避祸港湾。离开海南岛,渡海北还,便意味着要重新面对朝堂斗争的风风雨雨。七年来,接连贬谪与政敌迫害给他留下了无尽的心理创伤,以至于此次遇赦北还,苏轼还是心有余悸、步步惊心。六旬老者,一路北归,一路忐忑。彼时的朝堂环境还不甚明朗,与其一同被贬的友人早已逝去大半,加之北归漂泊、居所难定,伶仃孤苦。此时北归的苏轼形象俨然与我们心中的“苏大学士”已相去甚远。
(一)朝中形势,尚不明朗,党争迫害,犹在眼前
北宋党争之残酷激烈,可谓亘古未有。“一旦小人得志,君子落魄,得意一方肆无忌惮,必欲将对手置于死地而后快,为绝后患计,又总想将敌对派一网打尽。”(24)庆振轩:《两宋党争与文学》,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24页。朝中奸党曾几度欲置苏轼于死地,却终因各种缘由而落空。贬谪黄州借陈公弼与其不合,加以迫害;贬谪惠州,又借程苏两家不合之事迫害苏轼,真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有载:“甲辰,苏轼谪授琼州别驾,移昌化军安置。范祖禹移宾州安置,刘安世移高州安置。”(25)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455页。“章惇议遣吕升卿、董必察访岭南,将尽杀流人。帝曰:‘朕遵祖遗志,未尝杀戮大臣,其释勿治。’惇志不快。”(26)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第455页。章惇欲置苏轼等流放岭南之人于死地,幸而皇帝未听信谗言,他们才得以保全,但章惇并未就此罢休:
秋七月,再窜范祖禹于化州,安置刘安世于梅州。初,章惇怨范祖禹、刘安世尤深,必欲置诸死地,至是,讽蔡京并陷二人以罪。安世至贬所,惇阴令杀陈衍使者过梅,胁安世自裁,使者不忍而止。(27)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第456页。
章惇手段之阴险毒辣,非常人所能想象,但凡政治意见相左,便要置之于死地。甚至在章惇们的操纵下,皇帝对一些大臣的贬谪之事也不甚明了,如:“吕大防被贬舒州,卒于虔州之信丰。上闻之曰:‘大防何以至虔州?’及请归葬,即许之。一时议者谓痛贬元祐党人皆非上意也。”(28)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第456页。后来,政治形势发生逆转,宋徽宗即位,太后临朝。苏轼等元祐老臣均被赦免,章惇一派则被悉数贬谪至岭南等蛮荒之地。“初,苏辙谪雷州,不许占官舍,遂僦民屋。惇又以为强夺民居,下州追民究治,以僦券甚明,乃止。至是,惇问舍于民,民曰:‘前苏公来,为章丞相几破我家,今不可也。’后徙睦州,死。”(29)脱脱:《宋史》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3713页。苏辙贬谪雷州之时,曾遭受政敌章惇迫害。后来章惇被贬,问舍于民,被民众拒绝。这一故事看似具有戏剧性,但从中也可清晰地窥见章惇手段之阴险,平民百姓也对他反感至极。
“人所受的伤害,最大莫过于心灵的伤害;所受的摧残,最大莫过于精神的摧残;所受的侮辱最大莫过于人格的侮辱。”(30)庆振轩:《两宋党争与文学》,第1页。残酷党争的阴霾在苏轼心中难以挥去,迫害打击的阴影早已刻在了他的脑海中。提及苏轼,我们普遍认为他超脱、旷达,但是从海岛北归而来的苏轼仍然对朝堂斗争十分敏感,唯恐自己言行失当。当前朝廷局势并不明朗,章惇一派的倒台,并非宋徽宗的圣明决断,而是曾布为巩固自己势力的排外行为。因此,作为元祐党人代表的苏轼需对自己的言行十分注意,决不能授人以柄。
苏轼虽然大赦北还,但是要面临的却是更加严峻的斗争考验,以至于在何处居住一事都令他伤透脑筋。“行计南北,凡几变矣。遭值如此,可叹可笑。兄近已决计从弟之言,同居颍昌,行有日矣……颇闻北方事,有决不可往颍昌近地居者。事皆可信,人所报,大抵相忌安排攻击者众。北行渐近,决不静耳。”(31)曾枣庄、舒大刚主编:《苏东坡全集》,第2185页。《梁溪漫志》亦有载:“至仪真,乃闻忌之者犹欲攻击,遂不敢兄弟同居,竟居毗陵以薨。”(32)颜中其编注:《苏东坡轶事汇编》,第262页。苏轼为了避免再次遭受政治迫害,没有与其弟苏辙同住颍昌。“苏轼也再不买屋,借屋居住,最后竟死在借住的屋子里。”(33)曾枣庄:《三苏评传》,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6年,第299页。谁能料到,一代文学大儒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令人痛惜。
(二)同遭贬者,多已故去,物是人非,心灵痛击
携儿过岭已七年,这七年间,中原早已物是人非。与苏轼一同被贬谪的友人如今死去大半,其中最令苏轼伤痛的当属范祖禹与秦观。在《答苏伯固书》中,苏轼写道:“某全躯得还,非天幸而何,但益痛少游无穷已也。同贬死去大半,最可惜者,范纯父及少游,当为天下惜之,奈何奈何!”(34)曾枣庄、舒大刚主编:《苏东坡全集》,第2099页。秦观先苏轼而去,闻少游离世噩耗,苏轼痛断肝肠,作《追荐秦少游疏》文一篇,部分内容如下:
首尾八年,忧惊百变。同时逐客,膺大霈而尽复中原;唯子莫年,厄终穷而殁于瘴域。林泉夜梦,犹疑杖屦之并游;风月扁舟,尚想江湖之共泛。追伤何补,焚诵乃功。庶仗真诠,扫除夙障。而况真源了了,素已悟与本心;净目昭昭,无复加于妄翳。便可神游净土,岸到菩提,永依诸上善人,常住无所边地。(35)曾枣庄、舒大刚主编:《苏东坡全集》,第3373页。
“同时逐客,膺大霈而尽复中原;唯子莫年,厄终穷而殁于瘴域。”秦少游因受苏轼案牵扯被贬南方瘴气之地,少年英才,功业未竟。追想起往日师友情谊,苏轼亦无可奈何,只能连连叹息。亲朋师友大都因自己被贬,如今自己遇赦被还,同贬之人却大都已离开人世。亲友亡故,物是人非,昔日共事、吟诗作赋的日子永远变成了回忆。在《祭柳仲远文》中,苏轼写道:“我厄于南,天降罪疾。方之古人,百死有溢。天不我亡,亡其朋戚。如柳氏妹,夫妇连璧。云何两逝,不憗遗一。”(36)曾枣庄、舒大刚主编:《苏东坡全集》,第3276页。柳仲远之妻为苏轼之堂妹,苏轼曾先后为柳氏夫妇作祭文三篇,上文为苏轼北归途中于润州所作。林语堂先生在其《苏东坡传》一书中对此事亦有相关介绍:“六月十二日,甚至在他身体疲弱之下,他仍然和三个儿子、一侄子,去到堂妹及其丈夫墓前祭祀……第二天,客人去看他,发现他侧身面壁而卧,哽咽抽搐,竟至不能起床接待他们。”(37)林语堂:《苏东坡传》,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307页。
对于一位花甲老人来说,亲朋好友的故去无疑是对他心灵最大的痛击,而这其中很多人都是因为受自己牵连被贬。如今自己大赦北还,他们却大都已故去,心中酸痛,又有谁能体会?即使是活下来的亲友同僚,也已不再当年。“苏东坡及其门人学士为理想而从政之心,因遭逢迫害过深,已不复再存其壮志雄心,尤其是当时政治的歪风仍与他们的浩然正气相左。”(38)林语堂:《苏东坡传》,第304页。此次遇赦北还,且不说重返朝堂,能在朝廷新势力曾布等人手中保全性命便是万幸。由此,我们便不难理解,苏轼北归为何是一路不安了。
三、苏公归天,万里招魂——苏轼死因详考
一代风流今已矣,三吴云水固悠然。建中靖国元年(1101)七月,苏轼卒于常州,一代文坛星主就此陨落。据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载:“夏六月,公被命渡海北归。明年,舟至淮浙。秋七月被病,卒于毗陵。吴越之民相与哭于市,其君子相吊于家,讣闻四方,无贤愚皆咨嗟出涕,太学之士数百人,相率饭僧慧林佛舍。”(39)曾枣庄、马德富校点:《栾城集》,第1410页。苏轼仙逝,四方震悼,弟辙及晁补之等人有祭文,李之仪、潘大临等有挽诗多篇。苏轼之死,向来被认为是常州暑热所致,但综合相关资料来看,暑毒只是导致其病逝的原因之一,关于苏轼的死亡原因当从多重角度去考量。
(一)常州酷暑,燥热难耐,加速病变
建中靖国元年(1101)五月,苏轼在与米芾的书信中首次提及暑热一事:“某昨日归卧,遂夜,海外久无此热,殆不堪怀。”(40)曾枣庄、舒大刚主编:《苏东坡全集》,第2135页。又在与孔平仲的书简中写道:“病发掩关,负暄独坐,醺然自得,恨不同此佳味也。”(41)曾枣庄、舒大刚主编:《苏东坡全集》,第2079页。孔凡礼先生《三苏年谱》一书在此句下注:“知病初起,然自觉无甚紧要,故泰然处之。”(42)孔凡礼:《三苏年谱》,第2990页。由此观之,五月间苏轼在真州时便已染病。之后,在与其他人的书信中,苏轼也常与友人提及自己的病情,如在与章致平的信中,他如是说:
某自仪真得暑毒,困卧如昏醉中。到京口,自太守以下皆不能见,茫然不知致平在此……又见今病状,死生未可必。自半月来,日食米不半合,见食却饱,今且速归毗陵,聊自憩。此我里,庶几且少休,不即死。书至此,困惫放笔,太息而已。(43)曾枣庄、舒大刚主编:《苏东坡全集》,第2013页。
此时,苏轼病情已然加重,整日困卧昏醉、食欲不振,甚至已经到了无法会见友朋的程度。在与陈辅之的信中,苏轼言曰:“昨日承访及,病重,不及起见,愧仰深矣。热甚,起居何如?某万里海表不死,归宿田里,得疾,遂有不起之忧,岂非命耶?”(44)曾枣庄、舒大刚主编:《苏东坡全集》,第2087页。苏轼病重,难以会见友人,自觉天气热甚,询问友人起居何如?他感慨自己远赴海南都未尝丧命,如今北归,竟然一病不起,可谓是命运戏人。
从苏轼写与米芾的另外两篇书信中可以看出,他的病情日益严重,已然到了病不能动,口不能言的地步。“某两日不能动,口亦不欲言,但困卧尔。承示太宗草圣及谢帖,皆不敢于病中草草题跋,谨具驰纳,俟少愈也。河水污浊不流,熏蒸成病,今日当迁过通济亭泊。虽不当远去左右,只就活水快风,一洗病滞,稍健当奉谈笑也。”(45)曾枣庄、舒大刚主编:《苏东坡全集》,第2135页。“某食则胀,不食则羸甚,昨夜通旦不交睫,端坐饷蚊子尔。不知今夕如何度。示及古文,幸甚。谢帖既未可轻跋,欲书数句,了无意思,正坐老谬耳。眠食皆未佳。无缘遂东,当续拜简。”(46)曾枣庄、舒大刚主编:《苏东坡全集》,第2135页。彼时的东坡身体羸弱,口不能言,夜不能寐,难以进食,他在书信中与友人诉说着自己面对死亡的痛苦与无奈。离开真州,经润州辗转到达常州。此时正值酷暑,苏轼热毒转甚,气逆不能卧,卒于常州。常州酷暑,燥热难耐,在一定程度上加重了他的病情,这当是造成苏轼病逝常州的直接原因。
(二)年老体衰,北归跋涉,劳累所致
苏轼在北归的一年里,曾先后辗转多地。苏辙在《祭亡兄端明文》中回忆这段北归历程时说:“自儋而廉,自廉而永。道路数千,亦未出岭。终止毗陵,有田数顷。逝将归休,筑室凿井。”(47)曾枣庄、马德富校点:《栾城集》,第1388页。虽然祭文未将苏轼北归所经州府一一罗列,但是短短几句间便可见北还路途之艰辛。苏轼在与黄师是的书信中亦言:“行计屡改。近者幼累舟中皆伏暑,自愍一年在道路矣,不堪复入汴出陆。又闻子由亦窘用,不忍更以三百指诿之,已决意旦夕过毗陵矣。”(48)曾枣庄、舒大刚主编:《苏东坡全集》,第2100页。在与李亮工的书信中,苏轼言道:“江路滩涩,寸进而已,更半月乃可造谒。”(49)曾枣庄、舒大刚主编:《苏东坡全集》,第2116页。据此来看,苏轼北归路途极为艰险,时而陆上行走,时而乘船过江,加之暑热天气,对于一位花甲老人而言,确乎过于艰难。北归途中在与径山维琳的书信中,苏轼直言自己难以应对暑毒之下的奔波跋涉,他说:
某卧病五十日,日以增剧,已颓然待尽矣。两日始微有生意,亦未可必也。适睡觉,忽见刺字,惊叹久之。暑毒如此,岂耆年者出山旅次时耶?不审比来眠食何似?某扶行不过数步,亦不能久坐。(50)曾枣庄、舒大刚主编:《苏东坡全集》,第2223页。
卧病在床五十日,苏轼病情逐渐加重,下地行走都略显艰难,扶行不过数十步,且不能久坐。在与刘器之的书信中,他写道:“志仲本以乌丝栏求某录杂诗耳,某自出意,欲与写《广成子解篇》。舟中热倦,遂忘之。然此意终在也,今岂可食言哉!病不能作志仲书,乞封此纸去。”(51)曾枣庄、舒大刚主编:《苏东坡全集》,第2033页。北归跋涉,舟中倦热,加之疾病缠身,答应友朋请求之事又往往难以应付。本来已是花甲之人,渡海北归,长途跋涉,加之酷暑燥热,于常州抱病而亡。年老体衰,北归跋涉,一年内辗转奔波多地。身染重病,昼夜难眠,暑毒难耐,于平常人已是难以承受,何况这位已饱受多年贬谪之苦的六旬老人。
(三)经年贬谪,精神重压,积久成疾
绍圣元年(1094)四月,苏轼以讥斥先朝之罪贬谪英州,未至贬所,再贬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元符元年(1098)再贬儋州,七年贬谪,渡岭涉海,瘴气熏人,积久而成疾。苏辙《祭亡兄端明文》曰:“渡岭涉海,前后七期。瘴气所烝,飓风所吹,有来中原,人鲜克还。义气外强,道心内强,百折不摧,如有待然。真人龙翔,雷雨浃天。自儋而廉,自廉而永。道路数千,亦未出岭。”(52)曾枣庄、马德富校点:《栾城集》,第1388页。诚如苏辙所言,惠州儋州瘴气弥漫,常人难以适应如此湿热的生活环境。七年贬谪,苏轼能够生还足以看出他内心的坚强与豁达。在与孙元老的信中,苏轼谈到了彼时贬谪地海南的艰苦环境,书曰:
老人住海外如昨,但近来多病瘦瘁,不复如往日,不知余年复得相见否?循、惠不得书久矣……又海南连岁不熟,饮食百物艰难,及泉、广海舶绝不至,药物鲊酱等皆无,厄穷至此,委命而已。老人与过子相对,如两苦行僧尔。(53)曾枣庄、舒大刚主编:《苏东坡全集》,第2188页。
“海南连岁不熟,饮食百物艰难。”苏轼戏称自己与小儿苏过如同苦行僧一般,过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生活。南迁惠儋,瘴气袭人,生活条件艰苦,几乎难以维持生计。无奈政敌又步步紧逼,近乎将其逼上绝路,朝廷奸臣当道,自己一贬再贬,似永无出头之日。在与米芾的信中,他写道:“岭海八年,亲友旷绝,亦未尝关念。独念吾元章迈往凌云之气,清雄绝俗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何时见之,以洗我积年瘴毒耶!”(54)曾枣庄、舒大刚主编:《苏东坡全集》,第2135页。从这段文字中,我们可以提炼出与此相关的两条信息:一是贬谪岭海,亲友为求自保,几乎不敢与苏轼有任何书信往来;二是苏轼南迁惠儋,积年瘴毒久矣。三位妻侍故去,亲友旷绝,精神重担早已让他喘不过气来。如若受贬谪之人不是苏轼,他人断然难以接受如此艰苦之生活。蒋凡先生在《苏轼的三位妻侍及身世述论》一文中指出:“苏轼虽然遇赦渡海北归,但很快逝于常州城中。疾病当然是主要原因,此外苏轼身边命运攸关、荣辱与共的三位妻侍之死以及生活的重压也是重要原因。”(55)蒋凡:《苏轼的三位妻侍及身世述论》,《天水师范学院学报》2021年第3期,第59页。家人、亲戚、朋友的故去,给暮年苏轼的心里留下了无尽的恓惶与惋伤。无论是在生理还是心理上,苏轼都被这苦难的贬谪生活煎熬着、折磨着。因此,从这一意义上来说,经年贬谪,南迁惠儋,瘴毒袭身,积久成疾,生理、心理的双重打击是造成苏轼死亡的根本原因。
苏公归天,万里招魂。苏轼死亡的直接原因是常州暑热,加速病变,致其抱病而终;客观原因是他年老体衰,北归长途跋涉,一年内辗转多地,舟车劳累,导致病情日益严重;而其根本原因则必然要追溯到他去世前七年的贬谪生涯。南迁惠儋,亲友旷绝,生活环境极其恶劣,乃是苏文中“非人所居”之地。可以说,惠儋的贬谪生活彻底从生理、心理上击垮了他,即使苏轼超脱旷达,却也难以常年经受瘴气暑毒的侵袭,难以接受妻侍离世、亲友不敢往来的心理打击。
苏轼虽然渡海北归回到了中原,但是那个文采斐然、英姿飒爽、政绩不凡的“苏学士”却再也回不来了。经历七年贬谪生涯的苏轼,已是一位病态缠身的苍颜老者。苏轼逝世之后,李廌为其撰写疏文曰:“德尊一代,名满五朝。道大不容,才高为累。”(56)彭百川:《太平治迹统类》第16册,南京: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1年,第113页。感慨一代文豪苏轼名满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五朝,却因其坚持己见的独特个性而为其他党派所不能容。苏公已逝,先生千古,探讨苏轼的北归心态和死亡原因是为更好地缅怀这位文化巨匠。正如林语堂先生所言:“苏东坡死了,他的名字只是一段回忆,但是他却为我们留下了他灵魂的欢欣和心智的乐趣,这些都是不可磨灭的宝藏。”(57)林语堂:《苏东坡传》,海口:海南出版社,2001年,第4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