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黑塞小说中“自我”的探索与超越
——以《悉达多》为例
2023-01-25陈丽华陈会亮
陈丽华,陈会亮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悉达多是德裔瑞士籍作家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小说《悉达多》的主人公。黑塞继194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备受世界关注之后,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又迎来了“黑塞热”的浪潮,尤其他的小说风靡世界各地。据称,在当今世界的现代德语作家中,黑塞的作品是被阅读最多的一位。随着对黑塞作品研究的深入,这部被黑塞本人称其为自己的信仰的一本书——《悉达多》也逐渐进入了研究视野。
小说《悉达多》(又译《席特哈尔塔》,Siddhartha)创作于1919至1922年,共有两个部分:第一部分题献给罗曼·罗兰,先行发表于瑞士《新周报》1921年7月号,深受好评。作为一部自传性小说,“黑塞创作《悉达多》的第一部分时完全借鉴了自身的经历。悉达多与其父亲产生矛盾是因为他的父亲要求他能像自己一样成为一名神职人员,而这完全是年轻的赫尔曼·黑塞同其父亲意见之争的翻版;在描写沙门苦行时,黑塞也用到了自己在阿斯科纳参与‘阳光兄弟’行动的经历;悉达多拒绝成为佛陀信徒的做法也和黑塞不愿参加家乡虔信教派的态度一致。”(1)海默·施维克:《赫尔曼·黑塞:玻璃珠游戏者的人生》,励洁丹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7年,第221页。所以,对于黑塞来说,他所写的都是他曾经历的事。然而在此后的一年半之久,创作一度中断。由于内外交困,黑塞罹患严重的心理疾病,并时常产生自杀的想法。随后于1921年初,黑塞便决定接受荣格的心理治疗。在此期间,黑塞与即将前往日本东京任职的表兄威廉·龚德尔特(Wilhelm Gundert)的一次会面交谈中,受益匪浅,两人之间的思想碰撞加深了黑塞对东方的认知,于是黑塞怀着对古代印度的虔敬之心,重拾写作,并因此将《悉达多》的第二部分题献给表兄威廉·龚德尔特。
小说主要围绕悉达多一生探索与超越为主题,讲述了主人公悉达多从一个尊贵的婆罗门到森林苦修的沙门,再步入尘世,创造并享受荣华,纵情声色,历经俗世欢愉和痛苦之后舍弃一切。在河边摆渡中,渡人渡己,终于修道成功,完成自我蜕变的人生历程,最终实现了自我的超越,将“我”汇入万物的圆融统一之中,成为一个热爱万物的人。
目前国内学界对《悉达多》这部作品的研究大多都侧重其文化与哲学语境(2)参见常蕾:《行至中途的〈悉达多〉》,《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16年第6期,第40页。、老庄思想(3)参见屈巧红、刘颖:《试析黑塞作品中的庄子元素》,《现代交际》2022年第8期,第95页。、创作背景(4)参见马剑:《寻求“自我”之路——论赫尔曼·黑塞的〈悉达多〉》,《外国文学评论》2000年第4期,第101页。和心理分析(5)参见王雯杰:《自性之路:〈悉达多〉的分析心理学解读》,《文教资料》2019年第35期,第8页。等角度来展开分析,没有系统地阐释一个鲜活的个体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所产生变化的动态过程以及背后的深层原因,因此关于黑塞的《悉达多》尚还有挖掘之处。
一、撑起东方之帆
绵延四年之久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使得整个德国损失惨重,德国社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体系陷入了全面崩塌的状态。人们的身心也遭受着难以弥合的创伤,不仅在精神的荒原中焦渴难耐,而且也丧失了对生活的信心以及人本该具备的基本品格。为此,具有人道主义情怀的黑塞在面对“西方没落”的悲观情绪下,试图从东方智慧中找寻疗愈之道,来重建心灵的“乌托邦”世界,并大声疾呼找寻自我的必要性。
(一)东方文化的浸染
黑塞生长在一个多元文化的传教士家庭,多年来父亲跟随外祖父在印度传教,这就使得他自幼就浸泡在一个世界主义文化的氛围中,正如他在《魔术师的童年》中所说:“这座大房子确实是各方世界的辐辏之地。在这儿我们祈祷,读圣经,研究印度语文,乐声盈耳。在这儿,主人们懂得佛祖、老子,客人们来自五湖四海,他们的衣着透着异乡和远洋的气息,他们携带着奇形怪状的皮箱和藤箱,说着异国的语言。”(6)赫尔曼·黑塞:《朝圣者之歌》,谢莹莹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9页。这种家庭背景似乎就注定了黑塞走上了一条跨越民族与地域的朝圣之旅。
受家庭环境的影响,生长在基督教义影响下的黑塞最早接触的却是印度的禁欲苦行的佛教文化,他通读印度的《奥义书》《薄伽梵歌》和佛祖宣道书,对印度文化有一定的认识。百闻不如一见,于是黑塞于1911年开始了一场长达四个月之久的印度之行。在旅途中,黑塞接触到中国文化,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加上德国汉学家卫礼贤从1903年起,翻译了大量中国文化的经典著作,如《论语》(1910)、《道德经》(1911)、《庄子》(1912)等,为黑塞了解与接受中国文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有学者称黑塞的此次印度之行是他思想由印度转向中国的一个转折点。实际上,“黑塞在古代中国的徜徉与他对印度哲学的研究是并行不悖的,他由此发现了中、印思想承于一脉的相同之处,那就是亚洲式的万物同一的宇宙观;此外,印度佛教在中国的流传与变迁则不言而喻地昭示了两种文化的交点。对黑塞来说,中国智慧是印度思想的有益补充,两者相辅相成,构成了他理想的东方世界;而这一东方精神又与欧洲成为必要的互补,互为参照,存异求同。”(7)卫茂平:《异域的呼唤:德国作家与中国文化》,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44页。从黑塞的作品中,我们也能够很容易地感受到他西方精神内核中溢出的东方之光。
(二)西方思想的重建
深受东方思想浸染的黑塞,在面临德国满目疮痍,人们背负沉重的十字架之际,他并没有以一种“拿来主义”的方式,全盘照收东方智慧来疗愈西方,而是在精神和情感上把握真正的东方与欧洲,将东西方文化作为一个整体中对立的两极,以期搭建一座桥梁。虽然黑塞长期以来一直蛰居乡间,但他并非象牙塔里的文人,“他没有逃避任何一个欧洲的问题,没有回避任何一个现实生活的呼唤,既没有屈服于思想的也没有屈服于美学的清静无为主义,他在心中一步一步地完成了两种伟大而又古老理想的结交与融合”(8)米歇尔斯(Michels, V):《黑塞画传》,李世勋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99页。,从而实现了东西方文化的相互观照与和解。如他1955年在日文版《黑塞文集》中所言:“东西方之间严肃而又多产的理解不仅在政治和社会领域里是我们时代伟大的、尚未完成的要求,而且也是文化生活领域里的一种要求和与生命攸关的问题。今天,这种理解不再涉及日本人皈依基督教、欧洲人皈依佛教和道教的问题。我们不应该也不想皈依或被皈依,而是敞开和拓展自己,我们不再把东西方的智慧看作是敌对的互相斗争的大国,而是看作丰饶的生活在其中摆动的两极。”(9)李世勋:《最后的骑士:黑塞传》,北京:华文出版社,2020年,第41页。
为此,黑塞将悉达多寻找自我的探索作为一种艺术实验来试图解决时代的难题。小说中,悉达多从沙门苦修到拜谒佛陀,字里行间呈现的无不是印度的面孔;河边听水参悟世间万物不变与恒常,又可谓之道;最后黑塞落脚点却在基督教。可以说,黑塞成功地融合了东西方智慧从而创造了一个属于个人信仰的童话,“就像圣餐仪式上的固定旋律一般,在怨怒的不和谐中产生了满满的爱与热情。”(10)海默·施维克:《赫尔曼·黑塞:玻璃珠游戏者的人生》,第234页。对于黑塞而言,他始终倡导的不是信仰何种宗教的问题,而是试图融合不同的文化,让人成为“人”;启迪人们这世间的尊严、爱、美与不幸从来都不是在教义中听来的,它是在每个人的“自我”之中,就像悉达多最后之所以能够达到的澄明之境,是因为他始终没有放弃探索,在不断接近本心中达到与世界的同一。
二、寻找自我之旅
悉达多作为印度婆罗门的儿子,有着高贵的出身、显赫的地位、优渥的生活和众人羡慕的前途,可是他自己并不快乐。为了探求这种不快乐的根源,他离开了家乡,一路拜师求教。在修习和苦修之中,在法义和弃绝自我之中,不断寻找终极的永恒。但真正的觉醒却是在正视、了解、接纳、喜欢自己之后,他才意识到一直想要摆脱与制胜、逃避与害怕的东西就是自我。正是这个真正的自我,才让他有别于他人,让他成为自己。懂得拜自己为师,认识自己才是悟道的开始。
(一)自我与世界关系的探索
由于黑塞的小说具有很强的自传性色彩,不管是早期的《德米安》还是后期的《玻璃球游戏》,文本背后呈现出的是作家强烈的自我意识。纵观小说《悉达多》的整体叙事背后,很明显地感受到黑塞小说一贯的特点,即总是在两极之间太极式的运转。小说开端,主人公悉达多似乎与《德米安》中的辛克莱一样,选择迈出属于自己的“光明世界”,在无限接近那个“黑暗世界”的过程中,不断改变现实中的“我”与整个外部世界的关系状态,并在两者的张力中来探求内在自我的无限可能性。
悉达多与世界的相遇主要是通过沙门苦修、拜谒乔达摩和辗转俗世,这三个阶段来完成的。在第一个阶段中,为了填补充满渴望的精神容器,“悉达多唯一的目标是堕入空无。无渴慕,无愿望,无梦想。无喜无悲。‘我’被去除,不复存在。让空洞的心灵觅得安宁,在无‘我’的深思中听便奇迹。”(11)赫尔曼·黑塞:《悉达多》,姜乙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3页。他通过一种“丧其耦”(12)庄子:《庄子》,牧语译注,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7页。(指精神超脱躯体达到忘我的境界)的方式来与外界对抗,站在骄阳下,忍受疼痛和焦渴;伫立在雨中,任凭全身湿透直到麻木;蹲在刺藤中,使得灼痛的皮肤渗出血;修习屏息,直至心跳停止。并将自己物化为苍鹭、胡狼,企图让自己的灵魂与自然界合一。他一次次地弃绝自我又一遍遍地回归自我,在轮回中打转,忍受轮回赋予的折磨。经过不断的思考,他对沙门的苦修产生了怀疑。悉达多意识到脱离肉体、禅定、屏息敛气只不过是对生命的虚无和痛苦的暂时麻痹,自己距离开悟和解脱还很遥远。为此悉达多放弃了这段苦行之旅,开始了新的探索。
听到舍卫城中有关佛陀的传闻,悉达多和乔文达便决定前往聆听佛陀宣法。与乔文达醉心于佛陀法义并皈依其门下不同,悉达多倾慕更多的是佛陀全无所慕、浑然天成、无所烦劳的仪态以及充盈着光明与和平的周身,他似乎从佛陀的身上找到了理想中的自己。在听完佛陀的宣讲之后,悉达多意识到佛陀身上的魅力之所以能够在世间永恒变与不变的长河中依然熠熠生辉,是因为佛陀通过自己的探索、彻悟而修成正果,而不是通过法义来获得内心的澄明。他从佛陀超世拔俗、获得解脱的教义中发现“漏洞”:“我未曾有刹那怀疑过您。未曾有刹那怀疑过您是佛陀,您已功德圆满。您已抵达无数婆罗门及婆罗门之子求索之巅峰。您已超拔死亡。您通过探索,求道,通过深观,禅修,通过认知,彻悟而非法义多教人诸善奉行,诸恶莫作。在明晰又可敬的法义中不包含世尊的历程,那个您独自超越众生的秘密。这就是我在聆听法义时思考和认识的。这就是我为何要继续我的求道之路——并非去寻找更好的法义,我知道它并不存在——而是为摆脱所有圣贤及法义,独自去实现我的目标,或者去幻灭。”(13)赫尔曼·黑塞:《悉达多》,第32页。悉达多明白了佛陀的教义虽可以流传后世,但佛陀真正探寻的是属于他自己的道路,而不是众生的道路,因此悉达多并没有像他的朋友乔文达那样皈依佛门,而是选择去探寻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悉达多从佛陀身上产生了顿悟之后,最终发现,之前苦苦寻求的答案那便是“我”,只有“我”才是我的本质与意义。与此同时,悉达多看待世界的眼光也发生了变化,世间的一切于他而言都如同初逢,真正的自我与世界都一下子鲜活了起来。
此前那个极力脱离自我感官世界的悉达多再一次回到世俗生活中,不再通过扼杀感官意义上的自我去喂养思想意义上博学多能的自我。为了明白肉欲,他将伽摩拉作为探求生命本质的导师;为了明白物欲,他又向富商伽摩施瓦弥学习,学会了如何做生意,学会了贪图享乐、趾高气扬。真正的自我在与世俗世界撞了个满怀之后,他内心盛满的是无尽的悲哀,“他疲惫躁动,几近痛哭,几近绝望”,(14)赫尔曼·黑塞:《悉达多》,第75页。最终淹没在世俗的洪水之中。
在厌倦俗世之后,当他来到河边,想要通过自我了结的方式获得解脱,突然他喃喃脱口而出的“唵”字擦过耳畔,使得他长眠已久的魂魄猛然复苏,在认识到自己的蠢行和曾经遗忘的一切神圣的事物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阿特曼”(Atman)(15)“阿特曼”(Atman)概念是从印度古书《歌者奥义书》中抽象出来的,汉语解释为“我”、“自我”和“神我”。与“梵”一样,既非物质亦非精神,无始无终,不生不灭。对于印度教徒来说,发现“阿特曼”才能达到“梵我一如”,才能摆脱一切苦恼达到不生不灭的极乐世界。。可以说,悉达多在探索世界的过程中“从无罪到有罪,从有罪到绝望,从绝望到灭亡或解脱,即非为了逃避道德与文化再返回童年的天堂,而是去经受两者的洗礼直至能根据自己的信仰来生活”。(16)赫尔曼·黑塞:《朝圣者之歌》,第58页。
(二)肉体与灵魂的探索
在寻找自我的过程中,悉达多经历的每个阶段分别代表着肉体与灵魂的不同关系。第一阶段的沙门苦修,悉达多为了获得属于自己的“阿特曼”而抛弃了肉体的状态。他在大自然中备受折磨,以消耗肉体的方式走出肉体,将自己抛置于一种“无我”的状态,在进行短暂的抽离之后,最终还是回归到“我”。他在“我”与“无我”的来回摇摆中备受折磨,意识到在这种“无我”中,“我们只寻得安慰、麻醉,我们只学了些迷惑自己的把戏。我们根本没有找到那条道中之道”。(17)赫尔曼·黑塞:《悉达多》,第17页。于是悉达多开始了探索的第二阶段,拜谒佛陀。从佛陀身上他明白了,佛陀最宝贵的东西并非法义而是无法言说的彻悟记事,“因他始终试图以思想之网去捕捉自我,而是自我从未被发现。自然,肉体并非自我,感官游戏并非自我。如此看来思想也并非自我。才智并非自我。归纳结论,由旧思想编织新思想的可修习之智慧和技艺并非自我。不,这一思想境界乃是尘世的”。(18)赫尔曼·黑塞:《悉达多》,第44页。黑塞也正是通过悉达多以上两个阶段的探索回答了此前自己在日记中的困惑,“要如何将西方的个人价值观和东方的世界无为存在的观念结合在一起?既然按照佛家的学说,个人很快就会涅槃并陷入轮回,那人又为何要降生在这世上呢?这难道就是天意?就像《克莱因与瓦格纳》中所言,让自己毫无保留地投入尘世?要通向涅槃、通向神,是否必须达成内心世界的自我实现?那么基督教要求人们追随耶稣的戒律,要求人们实现爱的戒律,难道不是要比彻底逃避尘世欲望更好、更有挑战性、更人性?”(19)海默·施维克:《赫尔曼·黑塞:玻璃珠游戏者的人生》,第228页。黑塞的答案是将悉达多融入尘世。在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悉达多“进入世俗生活并没有中止他探寻自我的行动。因为黑塞本人对生活的立场是双极性的:第一,他肯定世俗生活,第二,他永恒探寻自我”。(20)张佩芬:《黑塞研究》,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27页。在这个阶段,悉达多从名妓迦摩罗和富商迦摩施瓦弥身上,品尝到了肉欲、财富、权力、享受的滋味。此时他的欲望几近达到了饱和的状态,然而他内心的神性的东西早已消耗殆尽。“世俗将他囚禁。情欲、贪欲和惰性,以及他最蔑视、时常嘲笑、视为最愚昧的唯利是图俘虏了他。”(21)赫尔曼·黑塞:《悉达多》,第73页。他开始荒疏思想、厌弃自己,想通过粉碎他憎恶的肉体而获得解脱,这时,荒芜的灵魂的一隅传来的一声“唵”,终结了过去可憎的旧我,唤醒了一个新生的悉达多。
很显然,黑塞以其独特的“两极化”思想,企求通过悉达多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对自我与世界的碰撞,灵魂与肉体的斗争等多种冲突中找到一剂良药,使得战后的人们重新得到自我确证。在自我与世界关系这个维度上,他强调一再地失去自我并不能成就真正的自我,一切都是从“我”出发,麻痹虚无并不是一条通向自我的大路。他同时指出,“知识可以分享,智慧无法分享”。(22)赫尔曼·黑塞:《悉达多》,第124页。作为个体的人,我们只有自我去体验探寻,才能认识自己,理解世界。再者,在灵魂与肉体这个维度上,他强调纯粹地压抑身体与本能,人获得的是一种身体的麻醉,忘却的只是暂时的自我,并不能抵达永恒。同样地,一味地追求感性的自我,失去了理性的束缚,人会迷失、会堕落。真正的理想状态是在面对生命二元对立的相互分裂和挣扎后,两者之间实现有机统一,从而达到一种圆融统一的人生境界。
三、抵达澄明之境
经历过双重探索后的悉达多意识到个体内在两极的博弈都是人生的必经阶段,真正的自我是要融入整个世界中的。因此他比此前更像自己,也更加坦然地去接受这个世界。这也是黑塞借由悉达多自我探寻的意义所在——每个独立的个体,只有不受制于外界的影响,勇敢去追寻真正的自我,才能够拥抱世界带我们的喜怒哀乐。
(一)寻找自我的终点——与世界同一
悉达多思想的不断转变发人深省,获得重生后的悉达多,选择留在了河边。这条河流承载了他两次人生的起点,当年步入俗世,船夫曾渡他过河,辗转俗世之后,悉达多又在河边获得新生。他似乎觉得河水要教会他一些从未领悟的事情,于是选择向河水学习,从而完成了他的三次开悟。“他看见河水不懈奔流,却总在此处。永远是这条河,却时刻更新!”(23)赫尔曼·黑塞:《悉达多》,第92页。在这里,河水的不变与常新本身就代表着事物永恒的对立与统一。接着,他又来到了渡口,遇到了当年帮他渡河的船夫——瓦稣迪瓦。他便选择与其住在一起,每天除了劳作,就是凝神听水。在瓦稣迪瓦的启发下,悉达多从聆听河水的过程中领悟到自己的生活也是一条河,“这条河用幻象,而非现实,隔开了少年悉达多、成年悉达多、老年悉达多。悉达多的前世并非过去,死亡和重归梵天亦并非未来,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一切都是本质和当下”。(24)赫尔曼·黑塞:《悉达多》,第96页。他明白了当下便是永恒,同时又重新把自我纳入整个河流之中,心境澄明。但是不久,儿子的到来和离去打破了他暂时的平静。从儿子身上,他再一次审视了自己与父亲之间的情感。当年他为了找寻自我的“阿特曼”,不听父亲的劝诫,毅然离家。而如今在和儿子相处的“怨憎会”,儿子叛逆离家的“爱别离”,再到找不到儿子的“求不得”之后,他切实感受到,不管是曾经自己的父亲还是已经成为父亲的自己,“对儿子盲目的爱,是一种极为人性的激情。它或许就是轮回……爱并非毫无价值。它是源自天性,是一种必需。爱的欲望该得到哺育,痛苦该去品尝,蠢行该去实践”。(25)赫尔曼·黑塞:《悉达多》,第109页。也在此过程中悉达多理解了什么是爱,懂得了普通人的情感仍然值得尊敬。当他再一次来到河边聆听,逐渐意识到自己一直追求的目标、欲望、私念、善与恶,包括那个苦苦追寻的自我都融入这个世界(河水)之中,他不再因为儿子的离去而感到伤心,他对儿子的小爱融入了对这个世界的大爱之中,在这个整体中,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和谐。
(二)爱的主题与回归
在小说的最后,黑塞将这一切都归结于爱,“在我的《悉达多》中,不是某种认识,而是爱,居于最高地位,小说主人公拒绝教条而以对统一和谐的体验为中心”。(26)赫尔曼·黑塞:《朝圣者之歌》,第54页。
时隔多年后,当乔文达再一次遇到悉达多时,发现悉达多与之前相比,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并希望悉达多能够给他言传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经历和认知,而悉达多却认为每个人心中感知生命的方式很难与他人分享,这也是当年自己为什么没有和他一样皈依佛陀的原因。“每个人的生命都是通向自我的征途,是对一条道路的尝试,是一条小径的悄然召唤。人们从来都无法以绝对的自我之相存在,每一个人都在努力变成绝对自我,有人迟钝,有人更洞明,但无一不是自己的方式。”(27)赫尔曼·黑塞:《德米安:彷徨少年时》,丁君君、谢莹莹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页。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世界就是世界,它本身不是为了个体的完美而趋于完美,而是以最完美的形态在维持、变化。接着悉达多拿眼前的石头为例,表示他不去想这块石头在生命的轮回中会变为何物,他敬爱的是石头本身,即它当下的这种独一无二的状态。“每块石头都是梵天,但同时它又确实是石头”(28)赫尔曼·黑塞:《悉达多》,第126页。,它有着属于自身的圆满。两人在经过一番言谈后,乔文达发现悉达多了悟后的智慧与佛陀所宣扬的教义并不一样:佛陀的法义宣讲的是宽容、慈悲、同情、善良而不是爱;而悉达多认为“爱乃头等要务。审视世界、解释世界或藐视世界,或许是思想家的事。我唯一的事,是爱这个世界。不藐视世界,不憎恶世界和自己,拥抱爱,惊叹和敬畏地注视一切存在之物和我自己”。(29)赫尔曼·黑塞:《悉达多》,第128页。但结果两人都已达澄明之境,然而乔文达的一生却一直不断地探求又不断地失落。因为在探求的过程中,乔文达往往只关注到探求事物本身,被目的所左右,而忘记眼前的存在,所以当他在亲吻悉达多额头的那一刻,“在他徒劳地试图抛却时间、想象涅槃与轮回是为一体时,在他对悉达多言辞的蔑视和对他强烈的爱与敬重对峙时,发生了奇迹”。(30)赫尔曼·黑塞:《悉达多》,第130页。他在悉达多的“面孔之河”中,看到的是不断改变、更新的脸,但这些又都是悉达多的脸,是乔文达亲吻他额头瞬间的那张微笑的脸,这种微笑与他曾千百次见过的佛陀的微笑是一样的,是圆成者之笑。正如《金刚经》所说的,“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31)阿傩:《金刚经》,史东梅编著,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13页。悟道并非空谈,而是出入红尘之后知万物灵爱。
悉达多的探索与超越历程,从思想价值层面而言,黑塞如浪漫派诗哲施莱格尔一样,将所有矛盾事物的两极“总汇”和“综合”起来,最终落脚于“爱”的理念之中,赋予“爱”的包容与黏合的力量,从而实现崩塌的道德体系得以重建的可能。
四、结语
纵观黑塞的创作历程可知,他始终都是以“人”为主题来探索他对于个体、世界和生命的独特理解,并将自己的思考渗透于字里行间。1951年,在致法国学生的公开信中,他曾这样评价自己笔下的主人公:“他要走的不是多数人的道路,而是固执地走自己的路,他不想随波逐流,不想仰人鼻息,而是在灵魂中反映自然和世界,在崭新的图景里体验他们。”(32)参见马剑《寻求“自我”之路——论赫尔曼·黑塞的〈悉达多〉》,《外国文学评论》2000年第4期,第102页。当然,《悉达多》这部作品也不例外。在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个人的精神危机之后,黑塞的思想变得更加睿智、从容,他将自己的路径探寻转移到异国文化之中,从而找寻自我重建的可能;凭借自己对东方文化的理解与思考,为本国的文学和文化寻找劫后重生的契机与突破口。黑塞化解的不仅仅是西方社会的精神危机,更是为千千万万人指明了前进的道路,体现了一个人道主义作家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与世界情怀。
在《悉达多》这部作品中,黑塞以独特的二元化思想,通过塑造圣人悉达多的形象,将“佛陀的善和耶稣的爱、道家的一统观念和欧洲的自我实现观念融合在了一起,东西方思想完美地达成了统一。……和佛陀一样,悉达多也达到了完满的境界——但不是通过自我放弃,而是通过极端的自我实现。悉达多的求道之路从精神出发,穿过自然,达到了包容一切的灵魂”。(33)海默·施维克:《赫尔曼·黑塞:玻璃珠游戏者的人生》,第231页。可以说,黑塞从东西方文化的智慧中找到的是一条人类共通的道路,即不管处于何种境地,人首先要能够成为“人”,要学会聆听自己内心的簌簌低语。“每个人都是自然向人投出的一掷。所有人都拥有同一个起源和母亲,我们来自同一个深渊,然而人人都在奔向自己的目的地,试图跃出深渊。我们可以彼此理解,然而能解读自己的人只有自己。”(34)赫尔曼·黑塞:《德米安:彷徨少年时》,第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