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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制空间地图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读本·小说卷》序言

2023-01-21岳雯

粤海风 2022年6期
关键词:粤港澳大湾小说

文/岳雯

连粤名走到了大街上,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他的鼻腔里,残留着很浓重的香火味。自然,他手上还拎着阿嬷亲手制的膶饼和芋粿。走到了春秧街上,他觉得轻松了一些。袁美珍约了旧同学喝茶,他便也不急着回家。先到“同福南货号”买上一斤年糕,顺便问一问大闸蟹上货的档期。眼下香港市面上的蟹,都说是阳澄湖的,自然不可尽信。这间老字号,总还是靠得住。然后呢,便是到隔壁“振南制面厂”,买新造的上海面。如今卖地道上海面的铺头,越来越少。这街上,再有就是对面和“振南”打了数十年擂台的“双喜”。总也不分高下。连粤名是吃惯了“振南”。上海面软滑弹牙,和香港盛行的广东面是大相径庭。广东的碱水面硬而干,咬劲足,却不合北角人的口味。他和袁美珍,便吃不到一起去。创办这“振南”的人叫李昆,其实呢,倒是个地道的广东人。传说青年时曾追随北洋政府的国务总理唐绍仪任侍从官,故熟悉其喜爱的面食。后来在坚拿道东开设“振南”,吸引了一班居港的上海人,便将面厂搬到有“小上海”之称的春秧街,也养刁了后来的福建人的胃口。福建呢,本不是美食之乡,可是有先前上海人的讲究,加上东南亚华侨的诡异的洋派。这春秧街上的味道,是断不会寂寞的。上海南货店内有售的咸肉、火腿、咸菜、年糕,闽地有名的鱼丸、肉丸、蚵仔、芋粿、绿豆饼,也一应俱全。话说广东菜精致可观,连粤名在心里头,却另有自己的一番分庭抗礼。这是春秧街几十年的生活,给他锻造出来的。及至这里,他摇摇头,觉得是一条舌头,阻挠自己成为地道的香港人。

这样想着,连粤名一路踱到了马宝道,这里的排档后方兼卖印尼香料杂货。自有一些南亚人的土产。像印尼虾片、千层糕、自家制咖喱沙嗲、辣椒酱、新鲜椰汁马豆糕等。……

这是葛亮在中篇小说《浮图》里描述的场景。小说主人公连粤名俨然本雅明所说的“浪荡子”。在观音诞这一天,他回到了儿时居住过的春秧街,无所事事地在街头闲逛。牵引这位“浪荡子”的目光与足迹的,是食物。而食物里也深藏着一份空间地形图。“同福南货号”所卖的阳澄湖大闸蟹,使作为一种文化记忆的江苏进入读者视野;而“振南制面厂”所售卖的上海面暗示“香港—上海”的双城镜像余音犹在,其创始人的广东身份与经历则凸显了香港的近代史记忆。同样指向广东的还有主人公名字中的“粤”字。尽管作者并没有告知为何以此给他命名,但隐含着的意思显豁而清晰,即广东与香港血脉相连、同声同气,共同参与了对香港的塑造。有意思的是,这位“浪荡子”并不是广东人,在小说中,他心心念念的是福建的传统吃食,事实上,关于空间的身份认同也是整篇小说叙事的核心矛盾以及动力所在。而当连粤名踱到马宝道时,南洋的风土人情扑面而来,打开了关于“世界”的空间面向。

不妨将葛亮的叙事策略视之为基于“地图”的运作机制。叙事者犹如导航员,带领读者一一辨认场景的空间特征,在空间与食物之间建立强联结,从而建立鲜活而可靠的空间感知。“浪荡子”的“漫游”显然刷新了我们关于香港的固有想象,就连他自己也不乏自省——“他摇摇头,觉得是一条舌头,阻挠自己成为地道的香港人。”那么,“地道的香港人”,或者说,“地道的香港”究竟是什么模样?葛亮没有明说,读者却可以猜想。按照葛亮的描述,香港不再是深度卷入全球资本主义体系,与诸多全球大城市如出一辙的均质、平滑空间,而是有着自身历史与地理特征的纹理空间。这一空间不仅有着自己的山川沟壑,还与民族国家的内部空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具有面向世界的开放性和多元性。可以进一步追问的是,葛亮为什么如此想象香港?倘若单从作家个人的创作谱系上看,这或许是葛亮由江苏移居香港、深刻融入香港社会、熟稔地方文化的结果。需要注意的是,任何一种文学变革,都无法自外于时代的风尚。葛亮的香港书写,大抵表现为聚合式的空间形象。这提醒我们,区域化,特别是粤港澳大湾区的建构正在习焉不察地影响作家的文学想象与叙述。不止是葛亮,对于生活在粤港澳大湾区的作家而言,大湾区已然是一个不可忽视的现实。在这一概念的烛照下,城市空间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于是,在他们的笔下,空间变得愈发醒目,甚至超越了故事、情节、人物,成为叙述的重心。想象一种空间,就是想象一种生活形式。从这个意义上说,粤港澳大湾区所绘制的文学地图,是基于现实的城市发展状况,更是对新型的人文地理关系的想象与召唤。

一、“地方”与“世界”的协商

与人群的聚合相似,城市群的交流、交往、交融同样需要诉诸对共同的过去的认同与承担。正如历史学家普勒姆所说,“对所有的社会来说,过去一直都是活着的,是日复一日都在使用着的东西,代代相传,绵延不绝。社会越是趋于文明和精致,对过去的运用也就越是复杂且强力。”[1]粤港澳大湾区所包含的“9+2”城市群正是基于相近的自然地理环境与历史文化记忆所形成的新的社会架构与社会体系。这一历史文化记忆不仅指向普遍性的民族国家历史,也凸显具有特殊性的区域历史。

明代以来,中国与西方国家贸易的持续开展,进一步带动了珠三角整体经济的发展。直至1757年,清政府特许广州为中国唯一合法的海上对外贸易口岸。广州基本承担了中西贸易的所有涉外活动。此后,广东人的足迹遍及香港、澳门、东南亚乃至北美,将这一区域的空间联结起来的同时,也深刻塑造了这一区域的文化和身份认同。可以说,粤港澳大湾区城市群所处的东南沿海位置,决定了这一区域最早成为中国与世界交流、冲突的中心,孕育了革命的种子,深切地卷入了全球化与现代性的进程之中。身处其中的文学人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陈培浩、王威廉对于大湾区的这一特性作了精彩的阐发。“粤港澳大湾区城市群之所以特别,就在于它们恰恰是在近代全球史背景下开始浮出世界历史地表的。假如没有15—17世纪的世界历史转型,香港、澳门就永远都是那个小渔村;假如没有澳门的存在,香山可能就走不出郑观应、孙中山这样的人物。在讨论肇庆、澳门时,我们一再谈到利玛窦、罗明坚、金尼阁等传教士。将这些传教士的行为理解为‘国际主义精神’显然是一种误判,但却不能不看到他们把某种世界性元素带进中国的事实。在世界史视野下回眸这些留在大湾区的文化踪迹,给我们非常重要的启示:很多事情的沧海桑田背后,可能是某个正在发生或转型的历史逻辑。因此,今天谈论大湾区文学,其实是要求我们去预判和面对未来正在展开的世界历史逻辑。”[2]“世界性”是如此显豁地镌刻在大湾区的基因中,并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影响。这也塑造了大湾区独特的文学景观——一批重要作家投入长篇小说的创作,在更为宽广的视域中书写地方的历史,致力于揭示“地方”与“世界”错综复杂的关系。作家们立足于具体的地方,放大地理的尺度,在世界力量的结构性变化中,在民族国家的纠葛与冲突中描绘人的情感、行动与命运。他们意识到,即使是在一个人身上,都能听到历史深处遥远的回响,也能折射出世界的弧光。

自2009年移居深圳以后,邓一光对于勘探所在居住地以及与之相联系的区域充满了社会学与历史学的热情。当这种热情以文学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时候,就成就了《人,或所有的士兵》这部近年来最为雄浑阔大,亦是最为杰出的作品。小说以1941年香港保卫战为背景,讲述了郁漱石在香港的一个离岛——燊岛丛林中的D战俘营度过的三年零八个月的生活。1945年日本无条件投降后,他因战俘营误炸站上了军事法庭,被指控犯下“通敌叛国罪”。历时仅18天,已然被许多人遗忘了的香港保卫战以及造成的结果在这部77万字的长篇小说里得到了浓墨重彩的书写。那么,为什么是香港保卫战?对于邓一光来说,香港1941-1945年那段历史的被 遗忘是他写作的缘起。在他看来,文学作为证词,是为了在遗忘的深渊中建造一个小小的纪念碑。然而,更重要的还在于香港这座城市的特殊性。“香港的历史耐人寻味。19世纪中期,大清国在一系列国际武装冲突中成为败北一方,遭遇了一连串战败、外债和屈辱,从高高在上的天国急速跌落到弱国的尘埃里,国门不复存在,列强轮番登场,攫取领土和贸易特权。这一切都始于香港的割让,这是中国与西方第一次武装冲突的结果。整整一百年后,太平洋战争爆发,它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一个重要转折点,而香港是在太平洋战争中第一座被轴心国日本攻下的城市,成为侵略者的占领地。再逾三年零八个月,第二次世界大战落幕。在公开和暗中的反复较劲后,早于三年前就在《联合国家宣言》上签了字,正式加入反法西斯联盟,属于同盟国一员的中国再度败北,英国重新取得香港的管辖权,香港回到英殖民时代。”[3]在邓一光对于香港历史的简略梳理中,我们会发现,这座遭遇了中国与西方的战争冲突被割让的城市毫无疑问是“地方”与“世界”斡旋的最好观测点。在主人公郁漱石身上,我们或许能得到关于“地方”的“世界性”更为幽深的认识。郁漱石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日本人,那么,哪个国家更应该让他建立民族认同,中国还是日本?特别是,当这两个国家的战争爆发之后,他到底是应该认同父国还是母国?认同的焦虑就深深刻在郁漱石的骨子里,使他成为现代意义上的无家可归者。促使他做出回国参加战争的决定,不是来自于父亲的威吓与强令,而是来自于中国的战地照片。那些战争中被侮辱被损害的人类面孔,让他确认了自己的责任。他选择成为一名军需官,是因为他意识到,缺少蛋白质与枪械的士兵,必然为战争所吞噬。应该说,郁漱石的全部命运,都是被他这一立场以及由此引发的行动而决定。构成郁漱石这一富有个性的人的质地的,还有文化。这是这部小说隐而不彰的主题。与其他留学生不同,郁漱石选择的是东亚文化专业。郁漱石对日本的历史、文化和文学极其熟悉,各种典故信手拈来,侃侃而谈。他热爱日本文化,也同样热爱美国电影和中国文化。他担当起不同文化的摆渡人的角色,在文化与文化之间沟通交流。但是,很快,文化显示了它的脆弱性。俘虏营的非人待遇彻底击碎了郁漱石之前对日本文化并延伸至日本人的好感。在战俘营,郁漱石与不同国族的士兵、被俘者相处,也与怀着对战俘刻骨仇恨的日本看守者相处。郁漱石的命运与香港这座城市紧密相连,而战争期间香港的命运又处于各国力量的博弈之中。小说以33位陈述人的证词揭开层层帷幕,极端情境下人在集体中的状况由此得到呈现。黑暗的深不可测的人性成为恐惧的巨大源头,而成为一个人,就是不断挣脱黑暗,向光明泅渡。邓一光说,“从根本上讲,文学是为理想生活而存在,哪怕在最为黑暗的历史叙事中,人们也应当保护住那些值得珍惜的记忆。文学的非凡之处不在于它能精准地重返或抵达人们在历史上的共性认知,形成集体疗救,以便最终结束人类的某些罪恶制度,而是它能进入个体生命的经验深处,引发人们对大量未曾关注或未曾表达的生命的理解、认知和批判。”[4]这卓绝的志向使得理想主义刺透了无处不在的恐惧与黑暗,闪烁着希冀的光芒。

如果说,邓一光以战争为方法、以史料为小径,试图补全香港的世界地图,那么,在香港写作的闻人悦阅对于“世界”有着更为个人化也更加感性的认识。闻人悦阅出生于杭州,中学移居美国,曾在美国华尔街工作,后移居香港。闻人悦阅以往的作品,多以杭州、纽约、香港这三个她长期生活过的城市为背景,而到了《琥珀》则气象一新。与《人,或所有的士兵》一样,历史,特别是动荡的大历史与人的关系是小说探讨的主题。在讲述这段历史的时候,《琥珀》并不是理所当然地将中国作为历史的中心,而是超出中国的范围,从唐努乌梁海、库伦、恰克图等地域出发,以甘肃、新疆等“边地”的矛盾、冲突和危机为中心,辗转于天津、上海、欧陆、香港和纽约等地,探索发生在20世纪的重大事件与政治变化。这固然与当下历史学研究的区域转向不无关系,也与“短20世纪”中所发生的激烈的民族国家的冲突有关。20世纪初期,一方面,现代民族主义在许多落后国家扎下根来,民族独立运动风起云涌;另一方面,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速,世界的冲突正在加剧,两次世界大战之后,世界进入冷战格局,一个多文明的世界正在形成。在这一过程中,不同区域正在扮演重要角色。《琥珀》的另一个潜在主题,是关于差异与区隔,以及打破差异与区隔的努力。小说将战乱频仍归因于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以及缺乏有效沟通。小说借传教士伍德之口重述了《圣经》里的通天塔的故事——“人类原先说同样的语言,居住在一起,那个地方离幼发拉底河不远,叫作示拿。人们在那儿一起建造自己的城池,同时决定建造一座能够通往天堂的高塔。上帝来了,觉得如果人类这样团结,一旦建成高塔,将无所不能为,于是决定分离人们的口音和语言,从此人们便失去同一种语言,开始列国分邦,无法交流,便产生了冲突。”[5]这意味着,个人与他人是隔绝的,无法与他人沟通。由此,我们发现,这个人们耳熟能详的故事并非作者偶尔为之,而是在小说中投下了长长的影子,并左右了小说的发展。希里斯·米勒在《共同体的焚毁》一书中引用了德里达的一段话:“在我的世界——这个‘我的世界’,即我所谓的‘我的世界’,对我而言没有其他的世界,每一个其他的世界都组成了我的世界的一部分——在我的世界与每一个其他世界之间,最初存在着大为不同的空间和时间,存在着中断,而且这个中断无法由任何试图建立通道的努力所弥合,桥梁、地峡、交流、翻译、转义或迁移都行不通。然而,以下这种情形,即渴望一个世界,却又厌恶已有世界,处于对这个世界的厌恶之中,这种情形将会使人们一再重复上述试图建立通道的努力,对此提出建议、施加影响并将这些努力常规化。”[6]简而言之,闻人悦阅相信,因为语言不同,人们秉持着各自的观念,并以为自己信奉的才是真理。这是人与人之间冲突和战争的根本性原因。因此,是否能够沟通、包容差异,被认为是消弭争端的重要力量。在小说中,马仲英、莫小娴的绝大部分光彩,也正来自于他们“试图建立通道的努力”。往大了说,这又何尝不是粤港澳大湾区的文化使命之所在。

空间亦是林棹创作的出发点与核心意象。她认为,“空间,或我们生存于其中的环境,确然包含着语言,它持续地向我们低语,持续地影响我们的心灵。”[7]她的长篇小说《潮汐图》正是构型于地方性空间。在小说的后记里,她列出了小说的知识谱系:从粤英词典《通商字汇》到“中国贸易画”,从《广东城防志》《粤海关志》《广东十三行考》《广州贸易》到《广东新语》《粤讴》《广州番鬼录 旧中国杂记》,从《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编年史(1635—1834)》到《近代西方识华生物史》到《澳门记略》《澳门学:探颐与汇知》《早期澳门史》等等,加之小说里方言、外来语的巧妙运用,无不强烈地提醒着这部小说所展现的岭南文化性格。小说以巨蛙的所见所闻为线索,历经中流沙船的连环浮城、广州芦竹林、澳门好景花园、“世界号”航船、帝国动物园等不同空间,书写了19世纪初期岭南的历史图景。此时的岭南,不是固守一隅、风雨不透的,而是世界交汇的重要场所。小说中巨蛙与画师冯喜有这样一番对话。冯喜说,“总有人从远方来。又或者,人声滴落纸上,被纸长存,从远方来——不是搭船,就是搭纸。偶尔搭风。”“两个生埗人初相逢——不是在路口,就是在港口——他们立定,交换世界。世界在路口港口相逢,似乞儿王缝起百衲衣。”[8]世界一直沸腾在这些最早开眼看世界的人们的血脉里。冯喜鼓励巨蛙说,“要做大河啊!做一条船!”最终,冯喜“搏了老命”去了远处地方,巨蛙最终也随着“世界号”扬帆远行。人与蛙的命运构成了一种寓言。身在广东的评论家李德南说,“当林棹回头看早期的全球化实践,看彼时的世界,看彼时的南方,她也建立了一个全球史的视野”。“即使是写广州、澳门的部分,林棹也试图勾勒当时的世界全景图,呈现世界各地的横向联系,展现不同文化、事物的交流、传播与碰撞。《潮汐图》的叙事跨越了东方与西方、地方与世界、现实与幻象、本国与异国、过去与现在的边界。”[9]这何尝不是作家与评论家对共同地方命运的感同身受。

粤港澳大湾区城市群的“世界性”文化性格与这一地区特殊的地理位置有关。早在两宋时期,随着航海技术的提高,远洋航线不断开拓,从广州、潮州等港口城市出发,可直航至东亚、东南亚,海港商贸也日益兴盛,于是,“过番”的越来越多,形成了规模空前的海外移民潮。然而,远行的人们无法割舍与故土的联系。于是,“侨批”应运而生。一封封饱含着动人情感的“侨批”,是往来两地的经济线、生命线,更是身在异国他乡的华侨华人的桑梓情结、家国情怀的见证。陈继明,这位从西北迁居南方的作家对于地方性文化格外敏锐。从“平安批”中,他发现了潮州人的生活世界,发现了岭南文化的性格,发现了一段消失的时光,而这一切都丰饶而饱满地凝结在小说《平安批》中。所谓“平安批”,指的是“海外华侨通过批局汇寄至国内的汇款及家书,是一种寄、汇合一的特殊邮件载体。番畔来的信叫批,国内来的信叫信。”[10]《平安批》以梦梅远渡重洋,与“侨批”结缘、进而经营批局,抗战时期九死一生打开陆上邮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创建抗战时期沉批博物馆的人生经历,讲述了“侨批”的历史,由此洞照了浸染着斑斑历史印痕的华侨史。在银溪村长大的少年梦梅,面对茫茫大海,预见自己将要“过番”。这大约是印在潮州人骨子里的宿命吧。在潮州人看来,大海并不是绝路,而是通向广阔未知的生路。果然,成年后他乘船去了暹罗,与同船的乔治、陈广远结为好友。到暹罗后,梦梅因为识文断字,成了写批先生,接手了宋万昌的批局,并经营光大。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梦梅等海外华侨积极筹款,用于救济难民和抗日救国。潮汕失守后,海路断绝,梦梅带着儿子乃诚翻山越岭,历尽千辛万难,打通陆路,将积压了两年的上千封批银运回国内。这条邮路也成为梦梅生命中最富纪念意义的一条路。《平安批》像一个长长的慢镜头,它缓缓摇动,许多人生命中最具光彩的那一刻被放大和照亮,而那些时刻,往往都是与“侨批“”联系在一起的。“侨批不再是无生命的遗物,它分享了人的情感和活力,有了自己的生命,成为流动的历史之眼。

平安批跨越大海,将地方与地方联系起来,而这种联系本身,就是粤港澳大湾区的历史事实。吴君写《万福》也是基于香港与深圳两城的血肉相连。在她看来,“从古至今,缔结他们的绝不是物质上的供给互助,而是精神上的支持,还有更为具体而真实的情感依偎和守望。”“我希望把中国最活跃的人群和他们所创造出的这个大都会持续嵌入到我的书写之中,用一个个故事串起深圳人的心灵秘史。这是我的动力所在。屯门到万福,是回归之路,也是幸福之路。”[11]所谓心灵的秘史,与城市以及城市群之间的关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万福》是万福村两个家庭在深圳和香港之间往返迁徙的故事,也是大时代背景下人们的生活史与精神史。

“像旧墙上的一粒沙子被风吹落”,陈继明如是写道,这是番客到海的另外一边寻找大陆的切身感受。他们承继了中华文化最为悠久古老的部分,然而,现在,是他们不得不穿山越海,为自己的人生重新开拓新的可能的时候。厚圃的长篇小说《拖神》里的陈鹤寿也是如此。陈鹤寿因为反清被官府通缉,“走异地逃异路”,当他改名换姓,拐走了暖玉,逃亡到荒原的时候,摆在他面前的是生存问题。此时,大政治就转换成了小政治。如何在疍民、畲族之间,如何在海与山之间开拓自己的生存空间,成为摆在他面前最迫切的问题。一旦生存问题稍微缓解,人间大同的理想就占据了他,“造大船,寻乐土”成为陈鹤寿的超越性理想。而当理想受到自然灾害的扑灭后,陈鹤寿不得不踏上了下南洋的艰难航程。与许多过番客自此杳无音信不同,他历经千辛万苦返回到樟树埠,此时,政治叙事退隐了,主导叙事变成了经济叙事。陈鹤寿与林昂的竞争,固然有麦青这一联结点,但是说到底,其本质还是商战,是如何在争取官方支持下把对手挤出地方。政治叙事彻底变成了经济叙事。尽管民族国家的创伤性叙事言犹在耳,但是经济成为显见的唯一的支配性力量。最终,陈鹤寿的儿子陈浩云在海外取得了商业上的成功。这一成功也反哺了地方。那座百年朝凤式的宅群,就像一艘巨舟,象征着多年陈鹤寿引领大伙寻找“乐土”的践行从未中断。陈鹤寿起伏的人生经历同樟树埠的崛起与衰落成为镜像。陈鹤寿一无所有地白手起家,无羁无畏,开疆拓土。他在创造地方的同时也创造了自己。他把个人的生命气质赋予了这块土地。理解了陈鹤寿,我们也就理解了像大海一样包容、博大、狂野、多变、开放的地方文化性格,理解了粤港澳大湾区昂扬、开拓进取的精神气质。

二、城市经验的重新赋形

如果说,世界与地方的关系构成理解粤港澳大湾区的一个通道,那么,城市经验则是我们理解粤港澳大湾区的另一个密码。作为经济活力最强的区域之一,粤港澳大湾区也发展出一套相对成熟的城市经验。这套城市经验以岭南文化传统为骨骼,以现代性为血肉,以城市景观为皮肤,表征为消费主义与日常生活审美化共同形构的新的情感结构、伦理关系。在粤港澳大湾区作家笔下,个人与城市之间的交汇、沟通、冲突、协商和融合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叙述与反省。

作为开风气之先的都市情感故事的书写者,张欣孜孜不倦地书写城市的日常生活,由此捕捉快速变动的城市感觉与精神观念。她的近作《千万与春住》讨论的是看似稳定、光鲜的日常生活之下汹涌的精神暗流,以及这一暗流对于传统价值观念的冲击。她的小说往往有着大致相同的框架。两个关系密切的女性,有着迥异的出身、性格与人生道路,面临着当下城市女性都会遭遇的情感困惑,做出了合乎彼此处境的选择,最终得到心灵的平静。这一次,发生在两个女性之间的是颇具戏剧性的“换子”故事。两个女性对于这一核心事件的不同态度,折射出复杂暧昧的情感和欲望结构。抛开故事外壳不谈,真正让张欣念兹在兹的是城市的日常生活。在自序《日常即殿宇》中,她谈到了写作观念的改变。“最初或者年轻时的写作,会格外注重人物、结构、事件,给主要人物设置障碍,呈现激烈的矛盾冲突,制造奇观性,写普通人在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写人物在平凡中的特殊时刻。”“然而时至今日,感觉写作中最大的难点竟然是最不起眼的日常。每每写到吃穿用度、衣食住行,就觉得深陷在重复、同质和一成不变的泥潭里动弹不得,喝的咖啡、进的饭馆、泡的酒吧要写出特色来,难度是非常大的。由于所有的事件都是在生活中产生或发生,那种在竹尖上拼剑,与老虎同船的状况终究是极少的现象,并非一种常规表达。而对于日常,我们再熟悉不过,可是在日常中妙笔生花,却成为一件难事。”[12]这是一个长期在城市中生活,以城市为观察对象的作家的夫子自道,也是城市生活给所有作家出的难题。城市里的物的意义绝不仅止于物本身。物的意义诞生于其所处的生活愿景中,建构于物和人的关系中。张欣将书写寄托于物所象征的日常生活的同时,也在强化一种建构于消费主义之上的意识形态。“我们生活在物的时代:我是说,我们根据它们的节奏和不断替换的现实而生活着。”[13]这是城市对我们的馈赠,又何尝不是城市对我们的遮蔽与压抑。

张欣着眼于日常生活的物,邓一光则将城市的地点,特别是那些凝结了历史、具有相当辨识度的标志性的地点作为书写对象。比如,《万象城不知道钱的命运》中的“万象城”,《在龙华跳舞的两个原则》中的“龙华”,《离开中英街需要注意什么》中的“中英街”,《宝安民谣》中的“宝安”,《与世界之窗的距离》中的“世界之窗”,等等。为什么要刻意以这些地点命名深圳系列的小说?我以为,在深圳这座以移民著称的城市,这些具有辨识度的地点可以最大程度地凝聚共同意识。选择这些地点,就方便了写作者以实存的地点为支柱,一砖一瓦地从虚空造境,即全然创造一座想象的城市。而当城市的整体图景建造完成时,这些实存的地点又被精神化了,成为与小说人物、情节等等构成张力关系的结构性力量。从这个意义上说,邓一光写的是深圳,但似乎并不完全是我们所熟悉的那座城市。它仿佛与真实的城市云气相接,但又悬浮于城市之上,指向某种文化价值与精神意义。

同样以空间作为叙事对象,用空间来推动叙事进程的还有南翔的《伯爵猫》等短篇小说。《伯爵猫》讲述的是一家开了16年的书店因为疫情与拆迁的影响被迫歇业,于是,店主在冬至召集铁杆粉丝群举行最后一次活动。在前来修理发光店招的电工眼里,这个叫作“伯爵猫”的书店实在是局促、寒碜。“虽然两排壁立的书架几乎高耸到了天花板,可是除了书,就是三排又矮矬又过时的双人沙发,面对窄窄的楼梯边是一顺儿四张旧藤椅,面前各摆了一张小学生课桌一般寒碜的茶水桌。前面的案台上摆着热得快和一应杯盏,案台里面吊着酒具,边上立着一台高高的冰箱,透过玻璃门,看得见啤酒和饮料的孤寒。”[14]可是,就是这么一个“孤寒”的小书店,却在时代的冬夜为人们带来了温暖与慰藉。人们在这里相聚,分享读书、看电影带给人的滋养,也融合了亲情、友情与爱情。人们怀揣着自己的影子和故事走进书店,而对南翔来说,书店酝酿着更多故事的可能。

书店是城市的抵抗之地,抵抗以物质主义为主导的意识形态对人的压榨与扁平化,而有的作家自觉地以一己之身对抗单一维度的城市价值观。丰饶而多元的主体成为蔡东的追求。对蔡东来说,“日常生活”并非仅指字面意义上的每一天的生活,而是包含着一种对于现代工业社会中生活千篇一律、毫无生气的厌倦情绪。这不禁让人想起了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理论。列斐伏尔认为,我们的日常生活已经被市场、消费与技术全面塑造与控制。列斐伏尔提出“总体的人”概念,强调日常生活与艺术性的结合,是诗意创造,也是对现代性的反抗。蔡东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她温婉而坚定地指出,当下的日常生活,是由商业结构和劳动时间建立起来的城市日常生活。人人遵循“效率优先”和“弱肉强食”的生存原则,争先恐后地抢夺最优生存资源。这位一开始就格外瞩目于人的韧性的作家,自然不会对压迫性的日常生活束手就擒。于是,在她最新的小说集《星辰书》中,我们看到了一个个脱离了日常生活轨道的“不寻常的人”。他们是《伶仃》中的徐季、《天元》中的陈飞白等。作为一个经济学的毕业生,陈飞白本来可以有更好的前途,但是,在所有人都认为不过是走形式的价值观问题上,陈飞白从不勉强自己。因此,在于贝贝这样完全认同时代价值观的人看来,这显然是“不值,太不值了”,在大众眼里,陈飞白也显得“滑稽,虚伪,造作,不可理喻”。殊不知,这恰恰是陈飞白最大的坚持。尽管没有人理解她,但她毫不犹豫地按照自己的原则生活着,过得那么认真,那么从容,或者,用蔡东的话说,那么有尊严。蔡东洞悉了我们的精神困境,并试图用生命热情对抗刻板单一的日常生活。在她的凝视下,日常生活中那些隐藏着的美对我们开口说话。那些细小的事物,比如一缕香气、一片叶子、一张隐藏着生之壮阔的脸都汇集成今天城市经验特有的灵光。

年轻的写作者郭爽对于微小的事物也情有独钟。在她的创作谱系中,《挪威槭》是具有典范意义的小说。一趟俄罗斯跟团游,有限的时间,确定的空间,旅途种种对于今天有着丰富境外游经验的读者来说似乎也可以想见,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全貌。然而,偏偏是这样的小说,却生出了无数的枝桠,就像繁复的毛线团,每拎起一个线头就会得到一个别样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又是语焉不详的,它似乎不经意之间透露出一两点线索,转而沉默不言,把主动权让渡给了读者,让他们依凭自己的经验与想象来填充、完成甚至改写这些故事。小说专注于处理情感关系和伦理关系,描绘如浮云一般阴晴不定的心理,让我们得以看到心绪是如何随时随地改变其形状的。郭爽是在邀请我们同她一起观察,观察人们如何想象他人、看待他人进而理解他人。而这观察与理解本身,就是城市生活的要义所在。

郭爽用柔软的目光看到人心里去的时候,王威廉也在“看”。《你的目光》《不见你的目光》似乎都与“看”有关。《你的目光》是写眼镜设计师的故事。小说选材本身就源于珠三角地区的世界加工厂的定位。在小说中,王威廉巧妙地让眼镜成为“重塑目光”的隐喻,这重塑既是个人的——“眼镜陪伴着我们,调整着我们跟世界之间的关系,是清楚一点,还是模糊一点,还是遮蔽一点,就是让我们度过时好受一点”,也是世界的——“时代需要一副大眼镜,才能看清那个野未来”。而在《不见你的目光》中,一切又颠倒了过来。当摄像头、镜头充当“看”的媒介后,欲望的生产机制发生了变化。人的内在精神结构,人与人的伦理关系也随之发生深刻变化。这是现代科学、媒介、技术对于人的“改写”,亦是每个人要思考和面对的新的城市经验。

三、崭新的可能性

作为一个被建构的概念,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的合法性不仅来自于它之所是,更来自于它所敞开和照亮的可能性。作为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理念的开拓者,王威廉、陈培浩在不同的文章里反复强调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是一个生产性概念。生产性概念就意味着“带着前瞻性和建构性,在准确把握事物发展规律的前提下,创造性地催生尚未显形的事物”。他们旗帜鲜明地提出,“对文学而言,沉淀在历史中的审美传统可以尊重,但只有面向未来的动向创制新的美学,才可能使大湾区文学真正成为当代文学上独一无二的增量。”[15]收在这本集子里的形态各异、风格多样的小说可以看作是对于“崭新可能性”的追寻。

陈崇正的创作提醒人们,除了“世界”“城市”“现代”等面孔以外,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还有“乡土”这张面孔。这乡土也全然不同于传统乡土。在加速推进的城市化的进程中,乡土一只脚迈入了现代乃至后现代,一只脚还迟疑地停留在传统的土壤上。陈崇正敏锐地发现了这怪诞的现实,为此,他建构了“半步村”这样一个“由推土机和远方没有乡愁的人们组成”的乡村。《念彼观音力》正是在这样一个语境中展开的。小说里的崔浩和曲曼都像“半步村”一样,将将卡在了城市与乡村的中间。崔浩是文学传统中的离乡知识分子,对他来说,“故乡不过是一串包浆的珠子,牵挂摩挲,却早已经看不出最初的模样”。他已经不太适应乡村的一切。而曲曼跟他正好相反,她和丈夫鹦鹉带着城市的调性回到乡村,却遭到了乡村的嘲笑和围追堵截。鹦鹉逐渐沉沦在乡村的恶中,一步一步,曲曼承受着惊世骇俗的罪行。终于,在一次破釜沉舟式的疑似杀人事件后,曲曼意识到了生活的泥泞,决心逃离乡村。在封闭空间里,经由对话,人物的性格与命运渐次展开,城市和乡村的冲突与张力愈发凸显。

蔡东的《照夜白》弥漫着静默之美。她以诗一般的语言引领我们步入一个草木葳蕤、汁液饱满、芳香四溢的心灵花园。跟随小说的主人公谢梦锦,我们也呼吸到了那丝丝缕缕,从一道道细缝中宛转泄露、若有若无的气味,看到了在雨水下愈发明艳的石榴,叶子表面要凸起来的翠色,仿佛身处无名幽静,从里到外都是湿漉漉的清凉。多么好呀,如果没有敏感而纤细的心灵,怎么才能在喧嚣的城市寻找到这么一份化境。蔡东在小说里借人物之口说,花大都仰着往上开,只有铃兰在盛年的时候向下绽放,是主动和自愿,我要低头俯看,我要把花开向地面。学习如何把花开向地面,也是我们要做的功课吧。

寓言式写作越来越成为粤港澳大湾区许多青年作家青睐的范式,这大概是因为大湾区汇聚了众多高科技公司,使科技与生活以前所未有的关联度冲击着作家的想象力与审美形式。这一类小说的本体是“现实”,喻体是“未来”。也就是说,虽然讲述的是未来的故事,但是仔细察看,他们的未来想象在我们的现实生活有着草蛇灰线。这个未来,不是虚无缥缈的未来,而是体察我们现实的困惑、矛盾,是现实之上的未来。因此,作家所描绘的未来有多深广,完全取决于其对现实认识有多深入。除了前文所提的王威廉的《野未来》、陈崇正的《黑镜分身术》,《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读本·小说卷》所选的《鲮鱼之味》和《霍今传》也可看作是对这一审美范式的实践。《霍今传》不是为那位享誉全球的科学家霍金写的传记,而是诗人黄金明的小说。故事发生在2076年以后的许多年。小说俨然以媒体书评的形式,介绍了三本书,分别是霍今出版于2036年的《机器人心理学》,乔真出版于2076年的《霍今传》,以及霍今所发表的小说《恋爱中的机器人》。三本书以套盒的形式描绘了未来机器人与人的状况。霍今究竟是人还是机器人,我们或许不得而知,而小说结尾所提到的乔真的AI机器人身份将读者成功地拖入叙事的迷宫。《霍今传》写的是未来的事情,《鲮鱼之味》则有着“超现实”的气质。在一日三餐的以鲮鱼罐头为食之后,小说中的“我”惊恐地发现,妻子正在慢慢变小,甚至妻子整个人都散发出鲮鱼的味道。而更让人绝望的是,“我”对此束手无策。在一个深夜,鲮鱼罐头犹如士兵,又如亡灵,将“我”围追堵截。将这些鲮鱼罐头经由马桶送回大海,成了“我”唯一能做的事。小说作者陈润庭擅长通过制造某种意象来隐喻日常生活。鲮鱼罐头将日常生活中的家庭关系、情感伦理与荒芜的、仿佛被人类抛弃的大海联系起来,黯淡恐慌的情绪笼罩了小说的叙述。无论怎样被生活所规训,生活中总会有那么一件两件让人期待的事情,如同萤光闪烁。对于何澍来说,马戏团即将到来就是这样的事情。《马戏团即将到来》描述的是一个正在飞速进入城镇化的小县城。或许时代的变化堪称沧海桑田,转眼间,荒坡野岭变成了巍峨高楼,但是,对于普通人来说,生活又是一成不变的。何澍的生活跟《一地鸡毛》中小林的生活也没什么本质的不同。马戏团即将到来的消息在何澍的生活中掀起了涟漪。他想象,一头巨大的大象在表演时挣脱了牢笼,自由了,它会越过栏杆,顺着隐没在水里的台阶爬下螺河,慢慢地穿城而过,消失在小城人注视的眼神里,顺着河流,去往大海的方向。这一刻,作者陈再见与小说主人公何澍,又何尝不是像大象一样,从现代生活对心灵的囚禁中逃脱出来,奔向广阔无比的自由。

对粤港澳大湾区的文学人来说,萧红是一个具有特别意味的存在。《人,或所有的士兵》中的郁漱石曾经与萧红有极为短暂的交道。被释放后,他去了浅水湾酒店。萧红去世后安葬在浅水湾酒店前的花坛中。他给她唱了一首叫《旅愁》的歌。这个情节或许来自作家本人的经历。邓一光也曾经去广州银河公墓,去看望萧红。他说,“我没有带花束,我不确定她是否喜欢一束陌生人带给她的鲜花,甚至不知道她是否喜欢我去打扰她。我在墓地前站了一会儿,点燃一支香烟放在她面前,退到炙热的阳光下,在台阶上坐了几分钟,然后离开。”[16]在郭爽的小说《离萧红八百米》里,魏是昀和他的前同事,媒体人梅芬也来过银河公墓。他们和邓一光一样,仔细端详了墓碑上萧红的照片,也点燃一支烟,放在墓碑前,也在墓前台阶上坐了一会儿。他告诉梅芬,他租的房子离这里只有800米。也就是说,在岑寂的死旁边,是活泼泼的生。“生死场”依然有效。每个人都在极力忍耐生活,同时,把分裂了的自己缝合。在这个过程中,已经逝去很久的年轻的作家看着他们,也在最最关键的时候承托住他们。这是萧红的意义,也是文学的意义吧。

女性的生活经验与生命体验一向是小说的重要根据地。无论是在男作家还是女作家笔下,女性以其复杂幽深的故事更新了我们对生活和生命的认识。《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读本·小说卷》里也有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沙滩、排球和浪》中的“我”是个十多岁的女孩子,独自一人在海边的一个村子里生活。这个村子是她母亲曾经出生、成长的地方。她的户口也落在这里。然而,这对她来说仍然是个陌生的村子。她身边的男孩子来来去去,洋溢着青春的荷尔蒙,可是,我们清楚地知道,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这么说吧,《沙滩、排球和浪》里有海浪翻滚的声音,有海边特有水腥气,更有一个少女在时间的荒原中无边无涯的孤寂。如果你被旧海棠所写的那个孤寂的女孩子所打动,不妨接着看看她的长篇自传体小说《消失的名字》。看那些少女艰难地从乡村迁徙到城市,沉默地承受社会的结构性变迁,或许我们能更真切地理解我们所处的时代。当《沙滩、排球和浪》中的“我”要冲出黑暗的重围,奔向更远的地方的时候,姚美丽想起她曾经也对未知的远方充满了期待。姚美丽是林培源的《姚美丽》的主人公,她的故事或许可以看作是《沙滩、排球和浪》的后传。从她和母亲连夜去漳州开始,姚美丽仿佛一直在路上,漳州、福州、厦门,一直到回到老家。一切已然倾颓,故乡已经没有了亲人的痕迹。出现在小镇上的是游戏厅老板、网吧老板姚美丽。就像何澍在期待马戏团的到来一样,姚美丽只有在歌舞团到来的时候才依稀感受到几分热情。这热情很快被证明是虚妄的。歌舞团也不过是男男女女俗套的戏码。和哑巴司机兜风的那一刻才是生命本真的显现。马拉直接将他的小说命名为《少女颂》。他应该是相信,读者会和他一样喜欢、赞颂这个叫旁多的女孩子。这是一个多么强韧有力的女孩子啊!她有着这个时代越来越稀少的共情能力,更重要的是,她有着清醒而坚定的自我意识。因此,她能平静地对待种种误解乃至于网络暴力。当旁多发现世界陡然变美,一切都有了新的色彩的时候,作为读者的我们也感到了久违的轻松和愉快。

粤港澳大湾区的故事还没有完。这个年轻的区域肩负着人们的期望,正在拔节生长,势必会焕发出全新的能量,结出更多的故事硕果。这是独特的中国故事,也是具有普泛意义的世界故事,是我们所有人的故事。这需要我们以整体性视野审视空间的新变,激活空间的文化因素,绘制新的文学地图。

注释:

[1] [英] J.H.普勒姆:《过去之死》,林国荣译,华夏出版社,2020年版,第1页。

[2] [15] 王威廉、陈培浩:《地理空间及其文明活力的精神烙印——在大湾区思考一种文学地理学》,《粤海风》,2021年,第1期。

[3] [4] [16] 邓一光、曹露丹:《战争、人性与文学——关于〈人,或所有的士兵〉的访谈》,《长江学术》,2020年,第1期。

[5] 闻人悦阅:《琥珀》,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306页。

[6] [英] J.希利斯·米勒:《共同体的焚毁:奥斯维辛前后的小说》,陈旭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35页。

[7] 林棹:《第一座花园》,《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年,第7期。

[8] 林棹:《潮汐图》,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67页。

[9] 李德南:《世界的互联与南方的再造——〈潮汐图〉与全球化时代的地方书写》,《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年,第7期。

[10] 陈继明:《平安批》,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1页。

[11] 吴君:《万福》,花城出版社,2020年版,第297页。

[12] 张欣:《日常即殿宇》,《作品》,2019年,第2期。

[13] [法] 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页。

[14] 南翔:《伯爵猫》,《芙蓉》,202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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