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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料的拓进与历史的还原
——评陈思广《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编年史(1922—1949)》

2023-01-21陈炜伍明春

粤海风 2022年6期
关键词:编者史料细节

文/陈炜 伍明春

作为记录历史事件的编写体例,编年史以时间为经,以事件为纬的特点,让读者更好地了解历史事件生成与发展,把握历史的整体脉络。20世纪80年代以来,以编年体例书写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成为热点,也为呈现相对完整、系统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谱系作出了突出贡献,陈思广的《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编年史(1922—1949)》(三卷本)(以下简称《编年史》)就是其中成绩卓著的典范之作。

回望20世纪中国文学创作实绩,现代长篇小说的发展与繁荣不可忽略。但如陈思广所言,由于时代等因素影响,“关于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的发展史貌,学界至今没有详尽的‘家底’”[1],因此《编年史》重新对关涉现代长篇小说发展的史料逐一梳理,功莫大焉。《编年史》辑录正式公开出版的中国现代新体长篇小说共356部,涵盖了1922年2月15日至1949年9月30日期间的现代长篇小说出版时空,包括创作言论、评论文字、广告、书信、日记、初版书影等原始资料,另有作品梗概、编者简评等有价值的补充,可谓力求原貌摘引、原意呈现,不仅还原了中国现代长篇小说史的整体发展,也为现代长篇小说的研究提供了极具价值的史料参考。不仅如此,编年史作为一种体例,它还承载着研究者独特的历史态度与研究立场[2]。而从整体梳理到细节补充,《编年史》正是以重返现场、史论结合的方式,充分显示出陈思广先生系统、开阔的编史意识与文学史观,为学界开拓出了显豁光明的研究视野。

现代长篇小说的崛起与转型也离不开晚清长篇章回小说的裂变,当我们谈论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的诞生与发展时,势必不能忽略晚清小说在内容与形式上的突破与新变。为此,《编年史》导论部分对晚清小说的特质与缺失作了简要回顾。不同于以往文学史十年为一断代的创作分期,陈思广的《编年史》以客观的时代与环境为历史背景,将现代长篇小说的发展划分为发轫与奠基(1922—1929)、发展与深化(1930—1937)、低回与复兴(1938—1949)三个主要阶段,更另辟章节讨论东北与华北两个沦陷区及延安解放区的长篇小说创作图景,力图还原与呈现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的整体发展。

1922—1929年是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的发轫期,据编者统计,此时期公开出版的现代长篇小说共有71部。相比五四时期中短篇小说,现代长篇小说发展较为缓慢,一开始并未出现相对成熟的作品。但以《冲击期化石》《一叶》为起点,作家们的创作构思从晚清民初时章回小说叙述故事的模式转向了塑造人物形象,陆续出现了一批高扬“人的文学”创作旗帜的、带有实验性质的现代长篇小说。对于此时期的长篇小说,《编年史》提炼出其特质是“对人性弱点的批判与对双重文化的观照”[3],比如老舍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以油滑幽默的风格展开对国民文化的反思与批判,《二马》从东西方双重角度对国民的劣根性进行文化的观照。

“史料是人们寻求历史知识的开始和唯一手段,有一种史料是过去遗留下来的,所以它就为复原那个使之产生的过去提供了可能性”[4],《编年史》不仅限于对经典作家作品的史料挖掘,更将目光投向曾经被主流文学史边缘化的长篇小说作品,如1929年上海春潮书局出版的叶永蓁的长篇小说《小小十年》。该书再现了北伐革命时期青年找寻自我的艰难历程,对此《编年史》不仅辑录了《小小十年》出版信息与内容梗概,还呈现了鲁迅在《春潮》第1卷第8期发表的《〈小小十年〉小引》,可见鲁迅对青年作者与长篇小说的评价与鼓励,极具史料价值。

1930—1937年深化期现代长篇小说的史料挖掘,陈思广以1937年全面抗战为标志,将20世纪30年代以后的现代长篇小说发展分为前后两期,使读者可以清晰地了解时代变化对文学创作的深远影响。据编者统计,1930年1月至1937年7月,共出版现代长篇小说113部(其中“三部曲”算作一部),此时期长篇小说的数量及艺术水平都明显高于发轫期。《编年史》相应地辑录了这些作品的初版与再版史料,比如在“1932年”条目下详细记载了茅盾的《蚀》于4月份“由上海开明书店印行第四版(普及本·分册)(文学周报社丛书)”[5],这为《蚀》的版本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史料信息。在“1933年”条目下更有对《子夜》销售数量的记载,“茅盾近作《子夜》,销数之惊人,超出意外,闻只上海复旦大学一处,十天内共售去四百本……平均每三人购一本《子夜》云”[6],据此我们便可以看到当时《子夜》的传播与接受情况,可见《编年史》对每部长篇小说的演进轨迹都作了详细的研究梳理。

1938—1949年低回与复兴期的现代长篇小说创作,陈思广认为这一时期的现代长篇小说以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界,在创作分期内部形成了低回与复兴两种不同的发展情况。由于“历史的现实性与现实的复杂性”[7],此时期的长篇小说创作有传递强烈抗日意志的长篇小说《边陲线上》,也有揭露社会黑暗的《腐蚀》,批判人性弱点的《骆驼祥子》与《呼兰河传》,同时还有以“现代主义思想探询及其意义”[8]的《围城》等;东北与华北两个沦陷区的创作更有存在美化日本侵略者嫌疑的长篇小说作品,体现了时代与人性的局限;而陕甘宁边区的创作则以“文字为政治服务”为创作方针,诞生了一批民族化、大众化且具有强烈意识形态色彩的作品,如《种谷记》和《高干大》等延安文艺思想转变后的转型之作。

可以说,《编年史》不仅对三个不同阶段的现代长篇小说提供了翔实可靠的史料,还以时间与事件搭建坐标系,系统精准地呈现出了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的整体发展态势。

《编年史》的编年体例的写作优长,还在于最大限度辑录了现代文学30年间的白话新体长篇小说,力求让史料本身说话,以客观的史料挖掘方式将被隐没的历史细节得以重现。钱理群认为研究者不仅要对“‘一个年代’的历史事件、人物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了然于胸,善于作时、空上的思维扩展”,更要具有“思想的敏感与穿透力”,才能够判断出“‘细节’背后的‘史’的意义与价值,也即‘细节’的‘典型性’”。[9]《编年史》正是如此,在对中国现代长篇小说作整体研究的同时,也不忘扫描历史细节,显示出编者踏实且富有价值的史料研究工作。

陈思广认为,编年体长篇小说发展史包括五个方面的内容:创作生态史料、创作发生学史料、创作传播接受史料、长篇小说的思想艺术评价以及装帧艺术。[10]在这五方面梳理中,他挖掘出许多以往文学史忽略的史料细节,如辑录老舍的《骆驼祥子》时,《编年史》凸显了老舍于1935年11月10日发表在《文学时代》创刊号上的《一个近代最伟大的境界与人格的创造者》一文。老舍在文中详细阐述了康拉德对他的影响,并写道:“Nothing,常常成为康拉得的故事的结局……他的人物不尽是被环境锁住而不得不堕落的,他们有的很纯洁很高尚;可是即使这样,他们的胜利还是海阔天空的胜利,nothing。”[11]这一史料的补充,对我们理解《骆驼祥子》中祥子的故事与结局有着重要的启示。此外,《编年史》中关于《骆驼祥子》出版与接受传播的相关史料条目就接近70条,许多过去被遗漏的历史评价也因此而重现于读者眼前,如梁实秋曾于1942年在《中央周刊》第4卷第32期发表《读〈骆驼祥子〉》,以“人性论”的角度对祥子的性格悲剧作出了深刻独到的评价,并从祥子的悲剧联系到这类人物为代表的底层阶级的人的悲剧,这一重要评价至今“仍失收于关于老舍研究的资料中”[12]。可见,即使是对作家的专题研究,仍可能存在遮蔽历史细节的缺陷。

除了对重要作家作品史料进行补充,《编年史》还特别关注到了东北与华北两个沦陷区现代长篇小说的发展细节。1932年,伪满洲国被日本侵略者扶持成立后,大批爱国作家南下,东北沦陷区的长篇小说创作陷入死寂。为了改变这一局面,1939年后《大同报》及《新满洲》等特设奖项征集长篇小说,如《大同报》以“建设满洲文学”为由试图培养一批“发荣”“滋长”的长篇小说作家作品[13],选出的作品如金音《生之温室》和古梯《挣扎》,或直抒或隐写对“侵华日军”与“伪满政权”的服膺,表现出浓烈的奴化思想。由于时代局限,华北沦陷区的长篇小说发展也呈现出停滞局面。据编者统计,1937—1939年间,华北文坛不仅没有出版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连报刊上少量连载的小说也多为“未完成之作”。当时《中国文艺》编者更是感到华北文坛作家们都“失去了创作欲”,读者也被“失望与悲观”的情绪笼罩,[14]可见这一时期的低回之态。

细节往往从小处着眼,看见大历史的发展。编年体文学史对细节的挖掘与考察,不仅是对文学整体发展的补充,也是对“太整齐的系统”的突破[15]。《编年史》除了对“遗漏”史料的补充,更有对现代长篇小说装帧设计与广告的突破,这些历史细节不为人所熟知,但对于长篇小说整体而言却不失价值。在装帧设计上,陈思广总结出现代长篇小说的封面多以汉字或色块为主,具有“民族风”特点,如老舍的《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茅盾的《霜叶红似二月花》、柳青的《种谷记》、张资平的《冲击期化石》等,都以汉字为主要元素,字体多变、简约朴素,显示出浓厚的民族文化特点。更重要的是,《编年史》收入了这些长篇小说初版书影与版权页,部分书影甚至首次出现,且都以彩印形式呈现,使读者能够更直观感受到每部书的装帧艺术与版本信息。可以说,《编年史》对现代长篇小说初版书影与装帧艺术的强调,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历史现场感,为中国现代长篇小说开拓了新的研究视野。

在文学广告史料上,陈思广也尽可能搜集了当时出版社或文学界对每部长篇小说的广告与评价。这些广告评价涉及了长篇小说生产、传播、接受过程,更牵扯到资本与商业的消费层面。比如在“1931年”条目下,可看到4月14日《时报》刊载了一则巴金新著长篇小说《激流》的预告,“为应读者需要,特请‘巴金’先生撰述一部长篇小说,不日可在本报上发表”,其中“巴金先生新著”与“长篇小说”都以大字、黑体刊出,[16]可见当时文坛与读者对巴金及其作品的期待。在编者“按语”中,亦可了解到当时《时报》与巴金连载《激流》的矛盾之处。由于《时报》的受众多为市民阶层,《激流》因长篇小说文体限制难以满足市民对内容轻松活泼、语言通俗易懂的期待,险遭腰斩。仅一则广告,就可以呈现生产传播、消费群体与资本运作间的关系,可以超越传统文学文本解读,为文学研究打开全新视角提供了重要的史料依据。

总之,《编年史》对历史细节的把握,不仅拓进现代长篇小说的史料工作,也从细枝末节处补齐长篇小说之系统生态景观,还原出一个现代中国长篇小说历史现场的“更完整的整体”[17]。

史料工作是无尽的,这就要求编者具有独到的文学史观和写作追求,在史料的取舍之间做到既能平衡整体与细节之关系,又能体现文学自身的内在逻辑。

《编年史》首先从辑录对象选择上体现了其系统、清晰的编史意识。在凡例中,《编年史》声明所收录的现代长篇小说是“1922年2月15日—1949年9月30日期间正式公开出版的中国现代新体长篇小说,不包括长篇章回小说及虽在报刊上连载却未正式出版单行本的长篇小说”[18]。不仅如此,编者还针对现代长篇小说的“入选标准”作了界定,所选入的小说都“以不同时期的征文字数要求为标准”[19],且都以初版作品的字数为准(1922—1929年为6万字以上;1930—1935年为8万字以上;1936-1949年为10万字以上),不同时期的字数标准界定所依据的也是创造社、《良友》、“文协”等主流报刊与组织的征文要求,具有一定的客观性,这也显示出编者“用事实说话”的编史意识。为了防止编年史体例可能带来“历史碎片化”倾向,著者还特意在全书结构设计上专设“导论”与“作品索引”。前者大致梳理了自晚清以来,中国现代长篇小说发展至1949年的整体概貌;后者则以书中提到的356部长篇小说为索引,并按小说标题首字母有序排列,将每条与之相关的史料所在的目录页逐一标注,这一编史方式有效减轻了读者翻阅每部小说史料的难度。

史论结合的叙述方式,也体现了《编年史》开阔的编史意识。全书通过“按语”的方式间接评论、解释或补充重要史料,使读者能更深入地理解每部现代长篇小说的创作内容与价值。在某种意义上,这些“按语”也是编者对自己文学史观的实践与呈现。《老张的哲学》中的老张,《编年史》评价是“一群受现代化文化冲击,却被传统文化戕害,尚未真正觉醒的迷茫者”[20],并且联系《赵子曰》对国民劣根性之批判,总结出老舍“从传统与现代的比照中体察国民的缺失”的创作思想。这些评价精准到位,体现了编者对所辑录对象的深刻理解与思考。透过《编年史》中的“按语”,可以看到编者评价与分析都尽量贴合了当时长篇小说发展的历史语境,显示出新颖独到的文学史观。

总之,陈思广的《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编年史(1922—1949)》是一部关于现代长篇小说整体发展的扎实而深刻的文学史著作。编者立足于客观历史事实,在“整体”之外力求对“细节”的挖掘,以时间为经,以事件为纬,通过其系统、开阔的编史意识还原出中国现代长篇小说30年的发展历程。编者还以其独到的眼光收录现代长篇小说相关的广告、初版书影等,为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研究提供了极富价值的史料。《编年史》所涉及史料之丰富,叙事之严谨,立意之创新,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与研究意义。

注释:

[1] 陈思广:《前言》//《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编年史(1922—1949)》(上),武汉出版社,2021年版,第2页。

[2] 段美乔:《“编年”:不仅仅是体例》,《文学评论》,2014年,第3期。

[3] 陈思广:《导论》//《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编年史(1922—1949)》(上),武汉出版社,2021年版,第12页。

[4] [荷兰] 里斯·洛万:《纪念碑——作为历史研究的史料》,孙虹、孙立新译,《史学理论研究》,1997年,第3期。

[5] 陈思广:《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编年史(1922—1949)》(上),武汉出版社,2021年版,第300页。

[6] 陈思广:《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编年史(1922—1949)》(中),武汉出版社,2021年版,第343页。

[7] 同 [3],第29页。

[8] 同 [3],第38页。

[9] 钱理群:《1948:天地玄黄》,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23页。

[10] 同 [1],第3页。

[11] 同 [1],第8页。

[12] 同 [1],第9页。

[13] 同 [6],第630页。

[14] 同 [3],第52页。

[15] [17] 刘勇:《关于文学编年史现象的思考》,《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年,第7期。

[16] 同 [5],第258—259页。

[18] 陈思广:《凡例》//《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编年史(1922—1949)》(上),武汉出版社,2021年版,第1页。

[19] 同 [18],第2页。

[20] 同 [5],第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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