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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人才子” 叙事策略的新构
——晚清与明治政治小说的叙事比较

2023-01-21蔡鸣雁

关键词:佳人小说家男女

○ 蔡鸣雁

(青岛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青岛 266061)

一、引言

“佳人才子” 叙事是中国传统文学描写男女爱情的主要叙事策略,曾一度成为日本明治政治小说叙事的主流模式。有学者考证,截至明治四十五年(1912年),日本出版过《长恨歌传》《游仙窟》《美人谱》等47种中国古典小说和几乎全套的传统戏曲, “日本几乎出版了中国古代各时期的经典小说”[1], “在德山藩收藏的全八部中国古典戏曲(《传奇四十种》《元人百种》《西厢记》《琵琶记大全》《玉合记》《六才子书》《名家杂剧》《盐梅记》)中,除《盐梅记》外,其余七种均收录于《御书目目录》内……”[2]很多明治政治小说家出身江户旧士族家庭,他们精通汉学、熟读汉籍,因此其政治小说多见中国传统小说的痕迹。柴东海所作《佳人奇遇》多处引述中国经典,如形容散士与红莲、幽兰起舞对饮为 “湘妃汉女,交相劝杯” 。末广铁肠在其《花间莺》中编第一回 “满天风雪警官护送囚徒 一瓶毒酒少年醉倒巡查中,明言激进党营救武田猛一节借鉴了《水浒传》中 “智取生辰纲” 的故事情节。

明治政治小说中的 “佳人才子” 叙事虽有对中国 “佳人才子” 叙事的借用,但是其文化内涵已偏离中国本源,或者说仅保留了 “佳人才子” 这一叙事外壳。首先, “佳人才子” 叙事的文化内涵发生改变。明治政治小说的 “佳人才子” 叙事不再如中国传统小说以渲染男女追求缠绵爱情为主要内容,而代之以具有全新时代内涵的 “政治+爱情” 的叙事,纯粹的青年男女之情无形之中遭遇政治理想的贬斥和压制,以共同追求政治理想为爱情纽带的新 “佳人才子” 叙事模式受到推崇。其次, “佳人才子” 叙事在明治政治小说中大多充当一种叙事策略,叙事本身已沦为配角,甚至被完全掩盖。这一政治与爱情纠缠在一起的新 “佳人才子” 叙事随着明治政治小说的译介被晚清政治小说作家广泛采纳。政治与爱情纠缠在一起的新 “佳人才子” 叙事实际可以看作中国传统叙事模式被明治政治小说加工之后的文化回迁。正因为有深厚的传统文化土壤,这一新构的叙事模式才迅速被晚清政治小说作者采纳,并且在中国本土文学中显示出远超在日本文学中的生命力,这一文学叙事方式的表现形式以及文化内涵建设再次呈现鲜明的本土文化特色。

二、 “佳人才子” 叙事内涵的时代新变

明治中期政治小说在日本兴起背后的主要理论支撑是改良传统稗史以启蒙民众的小说道德论,借小说的普及增强民众的政治意识。在此过程中,歌颂男女追求爱情自由的传统爱情叙事受到政治小说家的批判。如小室信介认为: “然我国自古以来的稗史戏曲等类皆不过是书写专制历史,其主旨若不是忠孝节义,便是优胜劣败之战记;若不是缠绵之恋情,便是因果报应之理法;若不是侠客力士,便是盗贼赌徒之事;若不是谈说鬼怪,便是滑稽谐谑之说。”[3]127晚清赴日文人通过接触明治政治小说创作成果和理论,认为政治小说这一文体对改良清末文坛大有裨益,遂以政治小说为肇始掀起小说改良运动。他们大力提倡新小说创作,其中批判、改良小说的传统叙事模式是晚清小说和小说理论家大力推动的文学革命内容,源自中国传统小说的 “佳人才子” 叙事在这场文学革命中被视为着力改革的对象。晚清小说理论家对传统小说中的 “佳人才子” 叙事不乏口诛笔伐。梁启超把 “佳人才子” 叙事与封建科举思想、江湖盗贼的道德堕落思想、妖巫狐鬼的封建思想并举为中国传统小说的四宗罪,这与小室信介的小说改良理论思路和表述极为类似,但批判程度远大于小室信介。 “吾中国人状元宰相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佳人才子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江湖盗贼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妖巫狐鬼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4]那么,晚清小说家反对的 “佳人才子” 叙事具体所指以及反对的主要原因是什么?根据当时的资料论述,可以判断 “佳人才子” 具体指的是中国小说中流传下来的爱情故事主角, “至问以唐明皇、杨贵妃、张生、莺莺、柳梦梅、杜丽娘为何如人?则又无不以佳人才子对”[5]。在晚清小说理论建设中,对 “佳人才子” 叙事的批判多撷取《红楼梦》《牡丹亭》《西厢记》为例,梁启超批评中国小说的思想陈旧时说: “中土小说,虽列之于九流,然自《虞初》以来,佳制盖鲜,述英雄则规画《水浒》,道男女则步武《红楼》,综其大较,不出诲盗诲淫两端。”[6]《新世界小说社报》第八期也刊载文章批判 “佳人才子” 传统叙事: “中国小说,亦多颐哉,大致不外二种:曰儿女,曰英雄。而英雄小说,辄不敌儿女小说之盛,此亦社会文弱之一证。民生既已文弱矣,而犹镂月裁云,风流旖旎,充其希望,不过才子佳人成了眷属而止,何有于家国之悲,种族之惨哉?国奢则示之以俭国,国俭则示之以礼;国文弱则示之以文弱,不犹以水救水,以火救火耶?益多而已矣。所以《牡丹亭》《西厢记》之小说愈出,而人心愈死,吾于是传施耐庵。”[7]从当时留存的史料可以了解,晚清小说家所批评的 “佳人才子” 叙事主要指以肯定态度描写青年男女追求爱情自由的故事情节构思。晚清小说家之所以对这类叙事口诛笔伐,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一传统叙事对晚清社会进步毫无益处,会将青年人导向堕落,腐化社会风气,使青年男女陷入个人情感窠臼,丧失救国斗志。 “佳人才子” 小说之所以盛行,自有其文化根由: “夫男生而有室,女生而有家,人之情也。然一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执路人而强之合,冯敬通之所悲,刘孝标之所痛。因是之故,而后帷薄间其流弊乃不可胜言。识者忧之,于是构为小说,言男女私相慕悦,或因才而生情,或缘色而起慕,一言之诚,之死不二,片夕之契,终身靡他……吾国小说,以此类为最多。”[8]也就是说, “佳人才子” 叙事之所以盛行,是因为它曾经有过反抗封建包办婚姻的社会进步意义,但是到了晚清亡国灭种、甚至连个体生命权都失去保障的关头,曾经的进步意义已经不适于时代文化大潮,因而率先遭到政治小说家的抵制。

中国传统 “佳人才子” 叙事被政治小说家否定的仅是不合时宜、妨碍国人家国思想进步的个体私属伦理范畴下的爱情,明治政治小说家用基于国家民族这一公共伦理维度上的共鸣产生的男女爱情将其替代, “政治+爱情” 的全新 “佳人才子” 叙事因之诞生。但是,男女恋情的个体伦理属性与家国社会这一公共伦理范畴存在 “公” 与 “私” 的本源性对立,如何调和二者之间的矛盾是明治政治小说家必须面对的叙事策略问题。明治政治小说家大致采取两种策略处理这一矛盾:一是将政治与爱情置于对立两端的反构式叙事,当二者发生正面冲突之时,用家国责任这一公共伦理对个人恋情进行压制和否定,使后者对前者形成绝对的伦理服从;二是将政治与爱情进行调和的同构式叙事,将二者置于同一伦理维度,主人公因为政治理想产生爱情,为追求共同的政治信念琴瑟和鸣。这两种叙事策略都有从道德维度贬抑男女恋情的倾向,明治政治小说主要借用 “佳人才子” 这一古典的叙事形象作为叙事策略连缀小说,这就使男女恋情从叙事中心转移为叙事配角。

晚清政治小说家对明治政治小说中这两种与中国传统文学深具渊源的叙事策略深为认同,并在创作过程中使之回归中国文化本源,带上浓重的本土文化色彩。在晚清政治小说家的理论倡导与文学实践中, “佳人才子” 叙事被注入全新的时代文化内涵,变身为 “英雄儿女” “救国儿女” “革命儿女” 等新 “佳人才子” 叙事。梁启超在《新中国未来记》中试图仿照《佳人奇遇》中的 “佳人才子” 叙事模式,虽然小说未能最终完成,但是他依然由衷感慨 “千金国门,谁无同好”[9];《狮子吼》中的少女女钟正是因为记起《日本维新英雄儿女奇遇记》中 “英雄儿女” 的行为规范,才为自己对狄必攘的爱慕感到羞愧。明治政治小说中的新 “佳人才子” 叙事为晚清政治小说的叙事变革提供了参考范本。

三、政治与爱情对立的 “佳人才子” 反构叙事

在政治与爱情对立的反构叙事模式下,明治政治小说家本着利用小说改良社会风气的创作宗旨,对 “佳人才子” 叙事中歌颂、渲染男女爱情至上以及追求爱情自由的传统持批判否定态度,并在作品中尝试进行新的爱情叙事道德伦理重构。在传统的封闭社会, “佳人才子” 叙事指向的批判对象是使男女恋情受到压制的封建伦理,日本传统小说大多有男女恋人为争取恋爱自由双双赴死的叙事。随着明治政治小说的兴起,男女恋情这一纯私属伦理范畴的叙事已不能合乎明治政治小说家家国伦理至上的创作宗旨,明治政治小说家于是提出用全新的时代文化内涵重构传统的恋情书写。 “……写缠绵恋情应抛弃那种恋人携手投水,两人双双死于刀下之类的凄惨无意义的描写,而应书写婀娜美人,潇洒少年为国事辗转奔忙而不得相见,当难以忍耐的思恋之情令二人死去活来之时,偶然邂逅相遇,才得以抒发万般思绪之情……”[3]128这一小说理论实际已将 “辗转国事” 与 “思恋之情” 置于对立两端。基于类似的政治与爱情对立的理论,明治政治小说家在创作实践中努力从政治小说中剔除传统 “佳人才子” 叙事中的纯私情私欲的私属伦理部分,代之以家国内涵的新 “英雄儿女” 叙事。《佳人奇遇》是较具代表性的新 “佳人才子” 叙事作品, “佳人” 和 “才子” 徘徊于政治与爱情之间,最终爱情退出双方的关系。《经国美谈》对此也有所涉及,小说以 “佳人” 之死消解了政治与爱情的潜在矛盾。晚清政治小说理论家,如金松岑,在肯定明治政治小说 “佳人才子” 反构叙事策略的基础上进行了更为激进的理论建设。金松岑早年留学日本,深受日本政治小说影响,他的 “佳人才子” 叙事理论与明治政治小说家保持一致也是情理之中。金松岑对传统 “佳人才子” 大加鞭笞,他关注的焦点在于爱情叙事的 “价值” 。而所谓 “价值” ,在政治小说家的视域下只能取自公共伦理的道德标准。基于中国的现实和社会道德标准,金松岑提出采取非常手段遏制男女私情传播的建议: “至男女交际之遏抑,虽非公道,今当开化之会,亦宜稍留余地,使道德法律得持其强弩之末以绳人,又安可设淫词而助之攻也!不然,而吾宁主张夫女娲之石,千年后之世界,以为打破情天、毒杀情种之助,谓须眉皆恶物,粉黛尽骷髅,不如一尘不染、六根清净之为愈也。又不然,而吾宁更遵颛顼(颛顼之教,妇人不避,男子于路者,拂之以四达之衢)、祖龙(始皇厉行男女之大防,详见会稽石刻)之遗教,厉行专制,起重黎而使绝地天之通也。”[10]172如果说明治政治小说中的政治与爱情的反构叙事融入了 “政治儿女” 的道德内涵,爱情在政治信念面前被迫让步,那么在晚清政治小说中,儿女私情叙事与儿女英雄叙事被对立为不能相容的矛盾两极,爱情在政治面前已失去容身余地。《瓜分惨祸预言记》和《狮子吼》等小说中均采用了爱情与政治不能相容的反构叙事。《佳人奇遇》是最早被译介的明治政治小说,《瓜分惨祸预言记》则是较早问世的本土原创政治小说,且《瓜分惨祸预言记》与明治政治小说多有联系,二者对 “佳人才子” 叙事模式的重构较具代表性。

《佳人奇遇》是一部 “佳人才子” 叙事的转型之作。小说原作的序中提到: “著小说者,以笔墨动天下,身体力行,为握一国之政权、以民间政务为己任者之不能为,其力量亦不可谓不大……余友东海散士久游异邦,以其阅历著成一书,名曰《佳人奇遇》,假借志向高洁之士与足智之女,绳以西洋之理论,实论东洋之国事,欲借之述平生之怀抱,与我国素来之小说迥异。”[11](笔者译) “假借志向高洁之士与足智之女” 实际表明文本对 “佳人才子” 叙事做出重构, “佳人才子” 既非小说主要情节,也不再是小说的重点书写对象,而退居为小说的叙事策略。同时, “佳人才子” 的叙事内涵也发生了改变。如小说题目所示,《佳人奇遇》带有浓重的源自中国文学的 “佳人才子” 传统叙事色彩,但是 “佳人才子” 叙事的实际内涵已经逐渐偏离传统私属伦理范畴。在叙事结构设置上,主人公散士满怀亡国忧伤和报国之思、身体孱弱,颇有传统 “才子” “多愁多病身” 的人物形象设定特点,红莲和幽兰貌美多才艺,恰是传统 “佳人” 的人物形象设定。散士与红莲、幽兰二佳人的初次邂逅也充满 “佳人才子” 一见钟情的传统色彩,在散士眼中,红莲 “年二十三四,绿眸皓齿。垂黄金之缛发,细腰冰肌;踏游散之文履,扬彼皓腕。折一柳枝,态度风采,若梨花含露”[12]5497。幽兰 “年齿二十许,盛妆浓饰,冷艳欺霜。眉画远山之翠,鬓堆螺顶之云……几疑姮娥降尘,洛神出世。于是散士心动胸悸,为之一揖”[12]5497。这一段 “才子” 与 “佳人” 初遇的描写几乎令读者误以为走进了男女爱情的传统小说叙事,即将看到男女主人公之间的缠绵悱恻。然而,小说很快收住传统 “佳人才子” 的叙事趋向, “才子” 与 “佳人” 之间讨论和共情的不是儿女私情,而是长篇大论国族政治问题。开篇叙事大概可以用 “以男女之情开始,以政治共鸣升华” 来概括。在整篇小说的叙事中,散士与红莲、幽兰之间的关系始终游走于私属伦理和公共伦理的边缘,小说不断强调红莲和幽兰在散士眼中的女性魅力,而幽兰对散士的倾慕也明确包含儿女私情,却又在叙事即将转向男女私情之时被强行终止。在小说第二回结尾处,幽兰借鹦鹉吐露对散士的倾慕, “郎君勿舍妾去!” 被红莲撞破之后,幽兰 “俯头不语,满靥潮红,眉带羞状”[12]5507。当文本叙事再次即将转向儿女私情之时,作者又突然收笔,强行改变 “佳人才子” 的自然内涵发展,由散士告知幽兰彼此流落异乡,彼此的感情 “如弟姊兄妹之情” 。徘徊于儿女之情与政治共鸣之间的新 “佳人才子” 叙事贯穿全篇。散士一度深陷纠缠于儿女私情的苦恼: “汉皇倾城,楚王无灵,爱恋之情,其恼人何其深也。”[12]5507但到了小说第七回开篇则再度表现出作者对儿女私情叙事的刻意压制与拒斥: “原来散士之钦爱幽兰,非红莲之比,虽然,亦不过落花流水,一时痴情所结,未可断言。”[12]5538或许因为儿女私情与政治共情之间的矛盾难以解决,幽兰 “消失” ,小说暂时搁置了 “佳人才子” 的叙事,至小说第十六回,作者终于借散士之口在 “佳人才子” 与 “英雄儿女” 之间做出抉择。散士之所以对深陷囹圄的幽兰过而不救,是因为 “惟恐私情有碍公务,故不能如愿耳”[12]5600。从而为全篇的 “佳人才子” 叙事画上句号。《佳人奇遇》贯穿了对传统 “佳人才子” 叙事中描写男女恋情的刻意压抑与排斥, “佳人才子” 在承担架构连缀整篇小说叙事功能的同时,其叙事内涵随着文本的进展逐渐转向对公共伦理价值的共同追求。小说文本大致呈现一条儿女私情被质疑、被否定的清晰线索:基于男女容貌才艺的相互吸引—一见钟情—以兄妹之情强行否定儿女私情—对儿女私情的自我质疑—基于公共伦理标准合理否定男女私情。

晚清政治小说文本中的新 “佳人才子” 叙事也采取了与明治政治小说类似的爱情与政治相互矛盾的反构叙事模式,传统意义上的男欢女爱被政治信念压制与涵盖,爱情往往被推向公共道德伦理的对立面。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叙事结构试图效仿《佳人奇遇》,借用 “佳人才子” 叙事模式抒发政治情怀,却因为忽略叙事结构等做法偏离小说的基本原则,导致这一叙事模式未及展开即陷入困境。《瓜分惨祸预言记》是较为典型的政治与爱情的反构叙事。男女主人公华永年和夏震欧在小说中登场之时会给读者一种 “佳人才子” 的错觉。 “却说自立学堂所发各函内,就中却有学生杨球所寄的一封,落在两个惊天动地的大英雄手内,一个是男人,一个是美女。”[13]468不仅如此,华夏两家还是世交,华永年出生在夏家,与夏震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那华永年却是极钝,先生教他,多是不能理会,幸亏夏震欧与他讲解,却一旦明白了。因此他二人却如胶似漆的,彼此亲爱。”[13]469小说接下来的叙事中,华永年带兵抗击侵略、夏震欧修整内政,二人带领有志之士成立兴华邦独立国。待得兴华邦国势日昌,爱国志士们方才论及婚姻之事,但是婚姻中爱情的部分被彻底剔除了,因为 “大凡妇女,为国家生强壮之儿,为本族培聪明之种,是为天职”[13]553-554。本是青梅竹马的华永年和夏震欧成为新 “佳人才子” 的表率,为了政治信念,他们抛弃了儿女私情。

且说众人见夏震欧劝王、花二女嫁人,便问大统领陛下,年纪已长,何不择一配偶,震欧道: “吾有一夫死了,今吾为抚遗孤,不得嫁人。” 众问: “陛下实未有夫,此言何谓?” 震欧道: “这中国就是我夫,如今中国亡了,便是我夫死了。这兴华邦是中国的分子,岂不是我夫的儿子么?我若嫁了人,不免分心,有误抚育保养这孤儿的正事,以故不敢嫁人。” 众人尽皆叹服。就中却有黄盛说道: “陛下爱国真挚诚可钦慕,我们独立国中,惟华永年可以恍惚。臣问彼何以不娶?彼言:‘吾有一强壮美丽之妻,已经亡失了。剩这遗留簪珥,吾望着,每暗自神伤,不忍复娶也。’臣讶问何谓?彼言:‘中国乃其爱妻,而今所存之兴华邦璇潭,乃遗留的簪珥也。’其言恰与陛下之言相似,故特述之。” 众人不禁同声赞叹。话毕散了。后来二人果是终身不肯嫁娶,以便专心谋国。[13]554

《瓜分惨祸预言记》中的华永年和夏震欧是晚清政治小说中新 “佳人才子” 反构叙事的典型文本。青梅竹马的青年男女一心为国,将儿女私情视作政治理想的对立,政治对爱情形成绝对的伦理权威,在这一全新的伦理之中,儿女私情被视作道德的反面加以否定和摈弃。晚清政治小说之中,政治在伦理层面绝对凌驾于爱情之上的叙事文本并不少见。《东欧女豪杰》中的苏菲亚与安德烈的纯粹革命爱情、《狮子吼》中的女钟发觉自己对狄必攘暗生情愫之时相伴产生的犯罪自责感等等,都将爱情视作政治的对立面。

明治政治小说中爱情与政治对立的新 “佳人才子” 反构叙事模式在晚清政治小说的本土创作中进一步被强化。晚清政治小说中爱情与政治被视为不能并存的两极,在这一叙事模式下,爱情被视作道德伦理的反面,被刻意压抑和消灭。

四、政治涵盖爱情的 “佳人才子” 同构叙事

除了将爱情视作政治理想的障碍进行压抑的反构叙事,明治政治小说中更常见的是将爱情涵盖在政治伦理之下的新 “佳人才子” 同构叙事。如对晚清政治小说创作影响较大的《日本维新英雄儿女奇遇记》和《政海情波》都进行了 “佳人才子” 叙事内涵的时代重构。与《佳人奇遇》将政治信念与男女之情设置为悖行伦理不同,明治政治小说不乏将政治与爱情重合的同构叙事文本。《日本维新英雄儿女奇遇记》中的多个中短篇故事都是对 “佳人才子” 叙事的内涵重构,代之以儿女私情和政治追求合二为一的新 “佳人才子” 叙事模式,即 “英雄儿女” 叙事代替了传统的 “佳人才子” 叙事。以《日本维新英雄儿女奇遇记》的开篇故事《坂本龙马》为例。小说开篇用 “佳人英雄” 概括维新志士坂本龙马夫妇: “天地独钟爱英雄佳人,酝酿其磅礴之势,勃发其英灵之气。英雄得其刚猛,具雷霆飒爽之威,佳人得其温柔,有花笑柳颦之艳。如缺少英雄血痕、佳人泪痕,古今东西之青史必将少却韵致,凄冷寂寞、索然无味。余读维新历史,阅坂本龙马夫妇之故事,心有戚戚焉。”[14]《坂本龙马》文本叙事主要写坂本龙马的妻子阿龙如何侠义智慧、胆识过人,具有政治思想,坂本龙马在倒幕大业中怎样勇敢,不畏牺牲, “佳人才子” 已变身为 “英雄儿女” 。东洋奇人所著《政海情波》中的 “佳人才子” 叙事结构和《日本维新英雄儿女奇遇记》中坂本龙马夫妇 “英雄儿女” 的叙事结构类似, “佳人” 芳子美貌无比、智勇双全,帮助身为日本总理大臣的 “才子” 丈夫武田揭穿并摧毁对手的种种政治阴谋。

从《坂本龙马》的叙事可以看出,传统 “佳人才子” 赞美的核心为 “为追求爱情奋不顾身” ,现已变构为政治(英雄)儿女 “为政治理想并肩奋斗” 。明治政治小说中,青年男女彼此吸引、携手的原因不再是美貌和才情,而是政治信念。在晚清政治小说变构后的新 “佳人才子” 叙事里,爱情和政治或被设定为悖行伦理,或被设定为同构关系,在后者的叙事中, “郎才女貌” 与政治信念并不冲突,爱情与政治合二为一。但需要注意的是,无论相悖还是同构,爱情都被涵盖在政治理想和政治信念之下,本质都是政治对爱情的消解与压制,政治追求高于儿女私情是新 “佳人才子” 叙事的特点。爱情与政治同构叙事得以成立的重要前提就是政治以伦理道德的绝对性压制消解了爱情。《日本维新英雄儿女奇遇记》中除了《坂本龙马》之外,另外几篇描写 “英雄儿女” 的短篇小说也都采用较为简单的爱情与政治同构叙事结构,基本的叙事线索都是青年男女因政治信念相同结为夫妇,为追求政治理想不畏牺牲。在此类叙事中,爱情部分实际并未展开,或者说爱情因为男女主人公共同的政治理想不证自明地存在着,其表征便是为共同的政治理想奋斗和牺牲。《雪中梅》《花间莺》选择了 “政治儿女” 的叙事方式,但这两部小说中的 “佳人才子” 叙事更趋向于具有隐喻意义的政治寓言。如作者所言。 “此书构思写法虽嫌弃陈旧,然语言文章颇有润饰,并稍施加小说之色彩。然此书实乃一部政治评论,若读者能将其与普通恋爱小说区别视之,幸甚。”[15]

明治政治小说中爱情与政治并行的同构叙事方式被晚清政治小说家采纳。晚清政治小说家认识到,写情包含的个体情感具有永恒的文学生命力,其中的社会伦理张力又使这一叙事模式具备社会伦理价值重塑的可能。 “至佳人才子之行事品目,则或以为是,或以为非,尤为江湖名士与村学究所聚讼,呶呶然千载不可休者也。”[16]倡导改良小说者看到了 “佳人才子之行事品目” 中包含的道德维度可以服务于社会道德风气的引导与塑造: “……自从世风不古以来,一般佻达少年只知道男女相悦谓之情,非独把‘情’字的范围弄得狭隘了,并且把‘情’字也污蔑了,也算得是‘情’字的劫运。到了此时,那‘情’字也变成了劫余灰了。”[17]拓展写情的新道德伦理维度在理论上虽然可以通行,但晚清政治小说家也不得不承认,利用 “佳人才子” 叙事化导社会风气的出发点必须是写情,而不是政治。 “人之生而具情之根苗者,东西洋民族之所同;即情之出而占位置于文学界者,亦东西洋民族之所一致也。以两社会之隔绝反对,而乃取小说之力,与夫情之一脉,沟而通之,则文学家不能辞其责矣。”[10]171晚清小说家虽然试图借鉴明治政治小说中的写情叙事,重塑 “佳人才子” 叙事的新价值标准,灌注家国社会需要的时代文化内涵,利用 “佳人才子” 文学叙事中包含的道德伦理张力改变世道人心,但是将爱情与政治价值维度同构化必须面对并设法调和这一叙事伦理中包含的 “公” 与 “私” 的矛盾,否则将有陷入叙事策略失败的危险,或者说这一叙事中的道德伦理塑造意识愈是强烈,爱情与政治顺向同构中的公私矛盾就越是突出,如《自由结婚》和《孽海花》之所以未能完稿,与未能处理好写情与政治之间的矛盾不无关系。

《自由结婚》是晚清政治小说中新 “佳人才子” 叙事的典范之作。作者张肇桐1901年赴日留学,留日期间思想发生革命转向,1903年假托 “犹太遗民万古恨” 之名创作发行政治小说《自由结婚》。小说中的 “佳人才子” 是叙事策略,也是写情伦理内涵的重塑。 “全书以男女两少年为主,约分三期;首期以儿女之天性,观察社会之腐败;次期以学生之资格,振刷学界之精神;末期以英雄之本领,建立国家之大业。无一事不惊心怵目,无一语不可泣可歌,关于政治者十之七,关于道德教育者十之三,而一贯之佳人才子之情。”[18]按照这一叙事预设,政治思想启蒙、道德伦理重塑、佳人才子叙事策略在小说中的重要性递减。 “岂知周室虽衰,天命未改,绝世英雄黄祸、绝代佳人关关,先后降生,靠着自由的精神倒旋乾坤,转移时局,竟能生死人而肉白骨,把已亡之国变成自主独立之雄邦,这岂不是一件大奇怪的事吗?”[19]122这段话清楚表明,关关和黄祸的新 “佳人才子” 内涵重构是小说的叙事重点。关关和黄祸青梅竹马,挣脱家庭束缚,争取自由结婚的权利,虽然关关提出了爱情与政治对立的意见,认为自己和黄祸虽然 “初见的时候,就你恋我爱,无限恩情布满脑海” ,却 “必待那爱国驱除异族,光复旧物的日子” 方能结婚,但最后还是接受了黄祸的观点, “你我两人,只要用寻常儿女的情,做那英雄的事已经够了。况且我们素来自命不凡,我们的性质必定要少些高出寻常儿女一等,难道我们还怕做不成事吗?”[19]158小说将爱情和政治置于同一道德维度, “用寻常儿女的情,做英雄的事” 是重构之后的新 “佳人才子” 叙事内涵。关关和黄祸所有的喜怒哀乐均由政治而发,小儿女之间的哭与笑、安慰与关切也都是缘于政治理想的实现与否。爱情与政治同构叙事看似解决了二者之间的公私伦理冲突,其实质与反构叙事归于同理,都是用政治的伦理绝对性压制、涵盖爱情。《自由结婚》最极端的表现便是将关关的性别模糊化,关关变身为没有女性生理特征的中性人,却又和黄祸是 “一对小夫妻” ,这一矛盾叙事的本质依然是政治对爱情的强行压制。爱情与政治同构的叙事模式深受晚清乃至五四新文学的欢迎: “英雄儿女,胜败兴亡,描摹意态,不惜周详,此小说之叙事,无钜无细,惟妙惟肖也。”[20]

由金松岑和曾朴共拟的《孽海花》也是爱情与政治同构叙事的尝试之作。金松岑对写情的文学生命力是持肯定态度的: “吾非必谓‘情’之一字,吾人不当置齿颊,彼福格、苏朗笏之艳伴,苏菲亚、绛灵之情人,固亦儿女英雄之好模范也。若乃逞一时笔墨之雄,取无数高领窄袖花冠长裙之新人物,相与歌泣于情天泪海之世界,此其价值,必为青年社会所欢迎,而其效果则不忍言矣。”[10]171金松岑对写情文学审美性质的肯定和对写传统爱情的猛烈反对的理论让《孽海花》的叙事走向难以调和的困境。金松岑意识到重塑 “佳人才子” 叙事内涵的重要性,却又试图让 “佳人才子” 仅仅承担小说的叙事功能。其文学实践的结果便是在曾朴笔下塑造出一个立体、生动、丰满的时代妓女形象赛金花,却与 “政治+爱情” 的同构叙事预设渐行渐远。新 “佳人才子” 叙事策略的失败是造成《孽海花》叙事困境的主因,也反向说明新 “佳人才子” 叙事模式成立的必要条件之一便是政治必须对写情形成绝对的伦理权威压制。

五、结语

明治政治小说中的新 “佳人才子” 叙事模式源自中国古典文学中的 “佳人才子” 叙事。应时代需要,明治政治小说对传统 “佳人才子” 叙事模式中不能适应现实政治伦理构建需要的部分进行了改写,对叙事内涵进行重构,使之具备了服务于现实政治和连缀故事情节的双重 “功能性” ,并创造了政治与爱情相悖的反构叙事和同构叙事两种新的模式。因为 “佳人才子” 叙事在我国的传统文学中具有文化本源性,明治政治小说对之进行新构后的叙事模式很容易被晚清政治小说作者所认同和采纳,晚清政治小说中的新 “佳人才子” 叙事可以视作中国传统文学叙事经由明治政治小说家改写之后的本土回迁。晚清政治小说家并未止步于明治政治小说的改写,而是结合中国的政治现状尝试向前推进本土政治小说中的新 “佳人才子” 叙事内涵与叙事方式。结合晚清中国复杂的政治现实,新 “佳人才子” 叙事模式的探索在晚清政治小说的创作实践中虽然称不上成功,却在后来的中国现代文学中显示出强韧的生命力,这一文学现象值得进一步思考与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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