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政演变史凸显的历史唯物主义
——《明清西北马政研究》论衡
2023-01-21王川
王 川
(四川师范大学,四川成都 610066)
马政作为中国历代王朝重要的政治、军事、经济制度,对于处于中国腹地的中原政府而言,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如何研究这一制度,以什么视角进行分析,如何理解这一长时段的历史活动,就成为研究者首先必须要回答的问题。
一、西北马政研究的两种路径之争
所谓“马政”,从本质上说,是一种国家的行政制度,即国家对官用马匹的采办、牧养、训练和使用所实施的管理制度。自秦汉以降,迄于明清,它一直是历代兵制、驿传和财赋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
由于历代王朝更替以及与周边少数民族政权的矛盾等原因,中原政府在战争压力下,对战马的需求十分迫切,能否有稳定的战马来源成为影响军事胜败的重要因素。北宋大观、宣和间,“茶马司川茶不以博马,唯市珠玉,故马政废阙,武备不修,遂致胡虏乱华,危弱之甚”[1];南宋高宗时,李纲就曾指出:“金人专以铁骑取胜,而吾以步军敌之,宜其溃散”[2]。两宋时期,由于中原政权与北方少数民族政权之间的征战不断,马在军事上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为了自身的生存和抵抗辽、金、西夏的进攻,两宋政权对战马的需求变得极为迫切,所以宋朝十分重视与涉藏地区的茶马贸易。
元明清时期,中央王朝更注重通过茶马互市来加强对涉藏地区的控制,将其作为政治统治的一个补充手段。如《明名臣奏议》记载,明朝以“国家令番夷纳马,酬之以茶,……非中国指中原地区果无良马,而欲市之番夷也亦以番夷中国藩篱,故以是羁糜之耳。”①利用西北民族“嗜乳酪,不得茶则困以病”的特殊生活习惯,一方面在政治上加强对其控制,另一方面从经济上建立茶马互市制度,以加强对广大涉藏地区的统治。如明代巡抚方逢时《论贡市之便疏》一文称“互市者,和亲别名也”[3]。明清两朝作为中国最后的两个封建王朝,一方面是中国封建制度的高峰,另一方面也暗含了封建制度衰落的因素。中央集权、君主专制在这一时期进一步得到强化。明清皇帝先是彻底消灭相权,而后又是以内宦钳制百官,再以南书房、军机处等机构将君主专制制度推向最高峰。从这个角度看来,君主的意志就具备了决定性的作用,所以君主是否贤明同政策是否适宜好像就成为直接挂钩的历史变量。这样的专制制度将皇帝的个人意志扩张到了极致,于是在历史研究中就产生了大量的历史唯心主义观点,认为作为最高统治者的皇帝好像可以决定王朝的命运,甚至是历史发展的走向。
长期以来,历史研究在大众心目中始终是以一种类似于“英雄传记”的角色出场。伟大的战争不能没有伟大的将领指挥,开明的政策不能没有开明的帝王推动。所以一时之下,讨论英雄人物的性格、智慧成为了大家乐此不疲的话题,更有甚者以“神秘学”的态度去解读历史事件。
但是有另一种声音对这样的观点提出了质疑,它的代表者马克思指出了这样的“唯心史观”在逻辑上的荒谬:“问题不在于现实的利益,甚至不在于政治的利益,而在于纯粹的思想。”[4]如果把历史的演进和政策的变迁,全部归于皇帝的意志,那么似乎还能从历代皇帝的思想中摸索出一条规律来,譬如《皇明祖训》,等等。那么在哲学上如果再一次进行上升,在不基于现实考量的情况下很快就能从这些规律中提出“规律之规律”这样纯粹的理念了,而历史上就有人称之为“天道”或者“最高意志”。问题是很多关键的因素,在原有的历史观中因果被颠倒了。似乎贤明皇帝的意志,可以超越自己的时代对后世产生一定的影响,但时代的发展,大概率不会完整按照既有的规定的路线前进,如若不然秦朝早已千世万世无穷尽矣。可见英雄的意志和历史的发展中间多出了一个变量。
马克思指出:“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5]这充分肯定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因为是人在创造“人的历史”,而不是外力主动推动着历史前进。但是,又给这样的“创造”所依附的条件添加了限定,即人们不能选定自己创造历史的条件。而关于这些从前人那里继承的条件具体是什么,马克思也做了回答:“每一代都利用以前各代遗留下来的材料、资金和生产力;由于这个缘故,每一代一方面在完全改变了的环境下继续从事所继承的活动,另一方面又通过完全改变了的活动来变更旧的环境。”[6]除了能够看到通常所说的社会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外,世人还能看到人们从前人那里同时继承了创造的条件和未创造完成的事业。从这个角度来说,历史研究更应该从所继承的条件和事业两个角度出发进行研究,即从时代背景和具体事件的角度去探索,这就与沉迷于宏大叙事的“英雄传记”产生了区别。
二、历史唯物主义视角下《明清西北马政研究》之论证
四川师范大学中华传统文化学院专任教师、博士生导师、教授何毅先生的专著《明清西北马政研究》②,就体现了以上的特点。即始终站在唯物史观的视角,对一个限定了时间和空间的政策演变进程进行了研究。
某种政策发展的历史,首先要受到外部环境的干预和影响,这就是客观因素。而在英雄史观中被奉为关键的个人意志,在这里依然存在。一个政策发展中必然会有主观意志的影响,但是这里的主观意志在外延上,不再限定于个人意志,它还包含了集体意志,这就是主观因素的构成。可以说何毅专著《明清西北马政研究》的分析,正是基于这样的逻辑基础逐渐进行的。
作者曾在西北地区工作多年,多次到草原上考察马政文化、马政制度变迁史,可以说作者不仅了解西北社会文化,而且能够将其提升到政治史、区域文化史的高度进行概括、归纳。作者不仅全面勾勒了西北马政的历史发展历程,而且归纳了这一演进历程的客观因素,在对明清两朝的经济、政治等各方面充分考证之后,厘清了这一政治制度变迁中体现的中国传统国家治理体系。而这,也为长期以来被君主们或贤明、或荒唐的轶事逸闻所包覆的历史事件,起到了除魅的作用。坚持了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基本观点。
作者在书中开宗明义地对马政进行了定义:“马政,从本质上说,是一种国家的行政制度,即国家对官用马匹的采办、牧养、训练和使用所实施的管理制度。它一直是历代兵制、驿传和财赋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这样的同国家防务和生产紧密相关的政策在中原王朝西北地区的发展必然同它所处的地理位置和时代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以明代西北马政举例,君臣长期以来的重视不会是因为他们贤明的才能催生他们自然产生了这样的观念。相反,这样的需求是因为明朝边疆民族问题复杂,边疆防务对战争的重要资源——马匹有极大的需求导致的。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客观情况或者说社会存在,朝廷才会有意识地推动马政不断发展。因此在这个基础上,对明代边疆民族问题和民族关系情况的梳理和研究是必须的。这就为我们研究马政发展的催生因素提供了现实的而富有规律的路径。而晚明整肃马政,政策的底层执行问题也必须以客观的催生因素的角色出现在整肃的原因之中。
有一种错误的历史观,仅仅以研究主体为对象,将研究主体从现实世界中孤立地剥离出来。它虽然可能不是我们所说的英雄史观,但是它对历史研究的视角是有问题的。研究客观因素的原因在于事物之间是广泛联系的,而这样的联系又始终是历史的、不断变化发展的。以马政研究来说,如果没有边患和生产的需要,马政发展也失去了意义。这项政策的存在和发展是与同时代的需要紧密相连的,所以如果以孤立的马政演变史作为研究主体,到最后我们得到的是不知道它为什么存在,也不知道它为什么发展的概念。这样的历史概念只有随时间流逝产生的广度而缺乏了因事物多样联系产生的深度。正如马克思在说明研究方法时所指出的:“具体之所以具体,因为它是许多规定的综合,因而是多样性的统一。”[7]这些规定的综合就来自于充分研究对主体产生作用的客观因素。研究明代西北马政,不研究明代官僚制度,不了解西北地区明军兵力部署,这样的研究是孤立的、片面的。从以上两个角度来说,《明清西北马政研究》都体现了全面的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视角。将对个人意志的高度关注转移到对历史细节和历史事实的研究中来,这是击碎历史研究中的“超人哲学”的最好办法,也是历史研究应该走上的正确道路。
但历史唯物主义并不是片面强调社会存在的简单观点,“人创造环境,同样,环境也在创造人。”[8]对客观环境的重视,以及承认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是肯定了环境创造人的说法,但是人自诞生以来始终致力于将无机自然改造成为人化自然。这体现了人在历史发展中所具有的主观能动性。这是我们进行历史研究的另一个关键点,承认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同承认人的主观能动性的巨大作用并不矛盾。历史研究如果忽略人的主观能动性,那么人就会变成跟在环境发展身后的“尾巴”,变成诸如环境决定论下被限定了命运的生物。人是客观世界中的能动因素,不是设定好数据服从指令的机器。历史本就是过往的人的故事,如果在书中不出现人的思考和人的行动,那么历史也就不称其为历史了。如在何毅此书中提到的杨一清整肃西北马政的具体政策,以及清代西北马政由于统治者的重视和所建立的高效的运行体制等,都能体现出马政制度设计者在基于现实情况下最大程度地发挥出了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但是同样,重视主观能动性不代表它能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如明代西北马政为了补充养马人员而实施的“恩军”制度,这样的制度设计初衷在于使各类罪犯的劳动能力能够被充分利用,为国家发展服务。但是后来随着战乱、基层执行力差以及恩军逃亡等种种原因,最终这一政策基本宣布破产。
可见,主观能动性的发挥依然会受到其他因素的限制。恩格斯曾经提出过历史合力理论,即最终的结果总是从许多单个的意志的相互冲突中产生出来的,而其中每一个意志,又是由于许多特殊的生活条件才成为它所成为的那样。这样就有无数互相交错的力量,有无数个力的平行四边形,由此就产生出一个合力,即历史结果。承认主观能动性并不是指只承认一个人的主观能动性,任何一个人的愿望都会受到任何另一个人的妨碍,而最后出现的结果就是谁都没有希望过的事物。所以到目前为止的历史总是像一种自然过程一样地进行,而且实质上也是服从于同一运动规律的。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历史研究中同时承认主观能动性和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并不矛盾。作者在书中将这两种对历史发展起了极大作用的要素穿插分析,历史人物在不同的时代条件下造成了不同的历史结果,这样的行文逻辑本身也是对历史合力论的演绎。
三、结 语
历史研究的意义在于正确地还原某一事物在一个历史时期的发展过程,而这样发展的内因是什么?这就是历史唯物主义要讨论的关键问题。
从这个角度上,可以说《明清西北马政研究》一书的作者已经取得了阶段性的研究成果,已经基本讲完了明清两朝西北地区马政演变的历史。而隐藏在这些历史事实背后的,就是正确的历史研究逻辑,同样的历史由不同的视角进行解读,从中得出的答案就会不同。如果以唯心史观进行推论,最终西北马政的衰落就只能归因到皇帝的昏庸了,正如恩格斯嘲讽卡尔·海因岑时所说的“难道我们只能祈祷碰见一个好心的皇帝约瑟夫吗?”这样的偶然性的答案,到最后也只会让历史研究失去意义,或者说重新回到神的范畴里去。所以,历史研究者进行专业研究的唯一求真之道,在于无论在什么样的研究对象面前,始终要坚持唯物史观的研究方法,积极地推动历史研究的进一步发展。在这一点上,《明清西北马政研究》一书无疑作了很好的尝试。
注释:
①《明世宗实录》卷24,嘉靖二年三月辛未条。
②何毅、姚继荣:《明清西北马政研究》,科学出版社,2021年,全书共253页,32万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