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不到五百元的婚礼
2023-01-21☉邢颖
☉邢 颖
一
清早,我提着夜壶去公共卫生间。这天起晚了,在楼梯拐角处遇上熟人,我忙低下头快速走过。
我和男友黄源在城中村租了一个单间。那时,我们在一起不久。我在一家杂志社工作。为结束异地恋,黄源辞掉老家县城的工作,在郊区一家化工企业从室外工人做起。选择租住在城中村,是考虑到这儿离我单位近,房租也便宜,一年只需6000元。
为省钱,我们每日自己做饭。黄源从公司到家要一个多小时,我先下班回家,去附近的菜市场买菜,在家里做好饭等他回来。他是典型的陕北人,喜欢吃面条。内容单一,我就在形式上下功夫,夏天做凉面,冬天做汤面,最后撒上香油、麻酱、葱花,面条素朴,但他总是捧场地吃上很多。
饭后,黄源主动洗锅刷碗。我们俩偶尔会奢侈一把,花三四十元钱去看电影,更多时候我们窝在家里趴在电脑前追剧。
房子没有暖气,冬天要生火炉。冬天最令人开心的是能在火炉上烤红薯。我躺在被窝里写稿子,黄源蹲在炉子前翻着炉膛里的红薯。红薯在炉膛里绽皮,内里渐渐变成蜂蜜般的黄色……烤熟了,我们像两个孩子,围着火炉吃烤红薯,在生活里苦中觅甜。
二
认识黄源,是在我失恋后不久。
2011 年,我21 岁,大 学毕业,两年的爱情也毕了业。虽是和平分手,但那段时间,我会整晚失眠。
朋友看不下去,对我说,想要从失恋的痛苦中走出来,最好的方式就是重新找个人谈恋爱。我迫切渴望结束眼下痛苦的状态,当即答应。她向我介绍了黄源。
黄源大我5 岁,大学学历,家在农村,在县城油田上工作了好几年。这是朋友告诉我的信息。
这年7 月,我和黄源在网上聊了一阵后,约在车站见面。黄源从县城出发,坐三四个小时汽车来市里。我在出站口的座椅上等他,一直到中午十一二点,我才收到黄源发的短信,他下车了。
我一眼就认出他来,和照片上差别不大:一身蓝色运动装,皮肤黝黑,戴一副黑框眼镜,头发垂到耳际,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儿不修边幅,我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见面后,两个人都饿了。黄源问我想吃什么,我说随意。他径直走进街边一家凉面店,点了两碗凉面,一碗7元钱。第一次约会,我难免期待去浪漫的西餐厅、有鲜艳的玫瑰花,和预期有了落差,我囫囵吃下凉面,也不记得是什么滋味。
第一次见面,他对我的评价也中规中矩:“个子不高,长相算不得漂亮但看着舒服,年龄不大但思想成熟有素质。”像上学时,同学在品行栏写下的平淡而敷衍的评价,看不出是什么态度。
我和黄源继续在网上和电话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8月,听闻我周末要从单位宿舍搬到租住的房子,黄源从县城坐车来帮我。黄源跑前跑后一下午,日头毒辣,我注意到他被汗水浸湿的后背。房子收拾停当后,天色也晚了,我送他去公交站,他得赶车回县城。
我到家没一会儿,门外传来敲门声。黄源回来了,手上还提着一个粉色的暖水壶:“看你房间没有热水,有个水壶方便些。用水壶时别烫着啊。”我有些意外,一时愣在原地,来不及反应,他再次匆匆跑下楼。
见面之初,黄源就曾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想结婚了,而当时的我想的只是和一个喜欢的人谈恋爱。认识半年,黄源向我表白过,我没同意,但也没和他断联系。我觉得自己挺坏的。我告诉自己,这个黄源并不是我想要嫁的那个人,我只是在寻求安全感,想有人在身边。
那次搬家后,我们联系的频率高了些,每两三天通一次电话。但有一天,我一整天没有接到黄源的电话和消息。
第二天一早,黄源打来电话,喘着粗气对我说,他在山上。他是跑到一个山头找了好久信号才给我拨通电话的。原来,这几天,他回了山里老家,山里信号不好,家中又没有无线网,所以电话打不通、信息发不出去。
2012 年春节,我们一起搭火车回他老家。那一趟行程中,火车很慢,黄源的话很长。
黄源说,小时候他们一家人借住在邻居家,有一年,正值冬天,却被邻居赶了出来。那时候他就下定决心要好好读书,给家里盖房子。黄源大学读的是化工专业,毕业后在内蒙古的一家油田找到了第一份工作——石油勘测。2011年,工作3年后,他用积攒的十几万元工资给家里盖了4间房子。那4间水泥墙面、外墙粉刷成淡黄色的房子,在老家满山的窑洞中很是气派。我疑惑,用十几万元在老家建房,太不值了。黄源却说,为了父母,他不后悔。我被打动了。
没过多久,我和黄源在一起了。
三
城中村里多的是年轻情侣,大家都将疲惫的身体和灵魂安置在20 平方米左右的空间里,为未来省吃俭用,积攒筹码。
2014 年,我因病住院,需要卧床休息,四肢活动不便,黄源在医院陪床,给我做饭、梳头,还帮我洗脚。他没扎过辫子,手指温柔而笨拙地穿过我的头发,最后扎好的头发依旧凌乱不已。我心里嫌弃,又暗暗觉得感动。
2014年8月,一直努力的黄源升职了,月薪也从6000元涨到一万元。同居一年多,我们的感情渐渐稳定。黄源的家人一直催婚,我们也做好了结婚的准备。只是当时,黄源的父母没什么钱支持我们办婚礼,我们手上也没多少积蓄。于是,我们决定,婚礼一切从简。
拍完婚纱照,我们去添置婚礼用品。我在婚纱店看中一件抹胸婚纱,一问价钱,1200元,我去试衣间将婚纱脱了,拉着黄源转身就走,最后我花200 元在网上租了一件婚纱。黄源选好一款戒指,7000 多元,我对首饰兴趣寥寥,也想给黄源省些钱,最后买了一对80 元的银制戒指作为婚戒。我又在一家正在打折的鞋店里挑了一双红色高跟鞋,150元。黄源的西装、鞋子也挑的是便宜的。
婚礼当天,婚车载着我们,从我家直奔黄源家。车子在小镇上停了下来,接亲的人说,婚宴就设在镇子上的饭店里。
下车后,我眯着眼睛搜寻,一家砂锅店门前响起的鞭炮声让我回过神来——店面黑不溜秋,两边是灰暗的各式杂货店。我看到,公婆就站在店门口招呼亲戚。原来,我们的婚宴要在那里举办。
我愣在原地,有那么几秒,我甚至是气恼的。我家的亲戚都在,送我到婆家的家人站在店门外,舅舅和舅妈面贴面地说着悄悄话。黄源站在车的另一端,看看我,再看看砂锅店,眼睛湿润了。接着,他走过来,垂着头紧紧握着我的手。我说不出一句话,只好把所有的不悦都收了起来。
砂锅店店面窄小,光是黄源的一帮亲戚就坐满了。原本大堂式的小店,临时用木板做隔断分出的包间里,总共放置了十几张桌子。来参加婚礼的亲戚,围在桌前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正值冬天,砂锅店没有暖气。人多店小,只能一拨人吃完换一拨人再吃。
心照不宣地吃了饭,我端着饮料,黄源举着酒杯,挨个儿给三姑六婆敬酒。宴席结束了,这场人生中唯一的婚礼,就此结束。
当晚,送走亲戚朋友,我质问黄源,为什么要将婚宴设在一个砂锅店里。他父母还在隔壁,我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黄源说,婚宴是他爸妈一手操办的,老人家想省钱,又没经验,等他知道时已经来不及重新选择了。吵闹一番后,我哭了,黄源也哭了。我觉得委屈,黄源觉得愧疚。
哭完了,也累了,睡前,他抱着我说:“这是我一天里最安稳的时刻了。”我无法再生气,转而选择相信他,也暗暗告诉自己:好日子在后头,我们有的是时间。
四
婚后不久,我们搬离了城中村,在一个环境不错的小区里租了一个单元房。虽说房子是租的,但总算有了家的模样。
婚后,为了尽早拥有自己的房子,我和黄源都拼命地工作。他有时需要住在公司,有一回半个多月没回家,我便常去他公司宿舍看他。一天晚上11 点,我在宿舍还没等到他下班,便给他打电话,他说厂里出了状况,他们在做紧急处理。凌晨两点,他回到宿舍,看到他被黑煤熏得看不清眉目,衣服上也都是煤灰,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跑到跟前要帮他擦脸,他一把推开我:“我身上脏。”我哭得更凶了,不顾他的阻拦,用力地抱着他。
2017年年底,我们买了人生中的第一辆车。不久后,我们用所有积蓄付了市区一处房子的首付,虽然地段不算好,但终究是有了自己的房子。
2018年,我发现自己怀孕了。那天黄源在公司加班,我跟他通视频电话,告诉他这个好消息。通话时,我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掉,他也红了眼眶。怀孕后,我在家待了很长时间。每日下班时间,我会给他发微信:“老公,想吃什么?”他最常回复的是:“面条。”
毫无意外的答案。我将土豆、胡萝卜、香菇切丁,将鱼丸切成小圆片,和肉丁一起炒制,做成臊子,连面一起下锅,这是烂熟于心的程序。外面正下着雨,水开了,面的香味在屋子里浮泛起来,我等的人也快回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