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月凹
2023-01-21顾海燕
顾海燕
有的人天生就是一个诗人,但并不一定是会写诗的人,那个叫“月白”的少年郎就是这样。我认识月白纯属巧合,这个男孩从唤作“落月凹”的小山村里走出来,忧郁中带些老成,腼腆又给人一种疏离感。
落月凹,月亮落下去的地方该是如何轻盈缥缈又晶亮动人啊。生长在江海平原的我,见过月辉中的一切影影绰绰、温柔宁静,河流草木和人影都清晰可见,没有群山中那种近乎古老的神秘感。难道生在这样神秘的村中,村里人都有着纯粹得近乎透明的诗意吗?月白,我兀自在心里默默念叨着,月白月白,这样皎洁清朗的名字,太过出尘。
第一次见月白,他还是个黑瘦的十八九岁的少年,有着年轻人对南方城市莫名的向往、推倒重来的勇气和热情。彼时,我正厌倦乡镇卫生院枯燥重复、了无生趣的工作。每天一抬头,就是隔壁村的小姨、邻镇的表姑,蹭一些诊疗服务的同时,便盯着我这个远亲家的小女孩有什么八卦动向。每每晚间下班,医院宿舍区里几个打着毛线、唠着家长里短的护士阿姨,也同样飘来一些耐人寻味的目光。
回宿舍和一橱书相伴,成了我刚毕业那几年唯一的乐趣,直到一位院领导在我提出外出进修学习的时候说:“你就是读到博士研究生,在我这里也还是个发药的。”全然忘记了我来上班的第一天,领导曾高兴地说好不容易招到一个正经药学专业的毕业生。我终于开始着手准备,逃离这个安逸得可以过一辈子的地方。
苏城乍暖还寒的二月天,江南特有的潮湿阴冷让月白看起来太过单薄。在一个招聘会上,我碰掉了他手里的个人简历,捡起时看到了太过简单的学历工作描述和清秀的字迹。秦月白,一个同样让人过目不忘的名字。招聘会结束,等车回暂住的宾馆,我们竟是同一个目的地,我去竹辉路的友谊宾馆,他去宾馆旁边巷子里的出租屋,我便邀了他同行。
和想象中西北山村里刚出来闯世界的孩子一样,月白低学历,干过许多苦力的零工,憨厚中又透出一股不屈服于命运的坚韧。只是在交谈之间,我惊讶地发现,这个只是求职于一家电子厂流水线的大男孩谈吐不俗、见闻广博,甚至有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睿智和看淡一切的从容。
追随时代的脚步,在平凡的工作岗位上默默无言,又没有年轻人的浮躁和对命运的抱怨,白天上班,晚间读书,那种交谈的舒适感让人如沐春风。怎么说呢,就是近乎诗意的表达,敬畏生命,热爱生活,琐碎间的小美好,比我这个大了几岁的人要淡定得多。
命运也许没有厚待每一个人,多舛或是平庸,底色都是真实的人世。一面之缘的月白在时光的洪流中被淹没,逐渐模糊不清,却又在生活中无处不在。小区门口卖水果的山东小伙儿、理发店的苏北小哥、一直来给父亲买药的河南姑娘、医院里收发快件的陕西孩子,同样平凡无奇的人生,又都真实鲜活。似乎隔着万重山水,毫不相干,又每天与我们擦肩而过,组成生活之链上必不可少的一个环扣。
人与人的缘分就是如此,不经意间的相逢仿佛认识了许久,最后引为知己也不足为奇。月白的电话大约在五年之后打来,在苏城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也不适应南方饮食的甜腻和潮湿的空气,他就去了北京。我不禁好奇,在北京做什么呢?“外卖骑手。”月白的笑声清亮。去闯荡的少年,声音里似乎也携了大都市车水马龙的熙攘,轻快明亮,语速也快了许多。辛苦繁杂却也薪资丰厚,的确,很适合。
我也在苏城的一家民营三甲医院稳定下来,夜班白班,两点一线,生活和工作一样没有波澜。那个像风一样驰骋在京城大街小巷的月白带来各种鲜活的故事,曲调不一,又都蒸腾着凡尘烟火。和月白说话,我总觉得我是在夜色渐拢的暮年(实际我只大他三岁),而他正迎晨风才开始跑。
我不喜交际,好宅家,他亦喜欢一个人独处。不一样的是,月白每年都会给自己放一两周的假,去不同的城市,看人,看风景,看当地人的生活和掩在街巷村落里的故事。许多时候我烦躁,会问,月白你在干什么呢?看云啊,一朵流苏镶边的云。我笑,一定有另一个月白躲在身体里,是个诗人。是的,有时月白会分享一首好听的歌曲,有时是他看到一朵从桥上石缝里开出的花,月光下树叶的影子也会在照片里流动出奇妙的光华,甚至一池碧蓝的春水都漾着不可思议的幻境气韵。月白总能在忙碌的空隙捕捉到城市另类的美,而我从来看不到这些美。
幸而常有联系,我也慢慢学着去听黄梅天的雨声,从中听出浸润的葱茏绿意;也看萧瑟秋风中的银杏叶,金云般层叠漫布的叶子,给城市着上了油画般的色彩;隆冬的一树蜡梅;倒春寒的日子关注着南窗边那棵玉兰,鼓鼓的花苞到底会在哪一天清晨忽然绽开呢?
房子终于不再是一个小区哪一层的哪一室,而是有着我喜欢的云南茉莉花茶,几只朴拙的粗陶瓶子也都插着四季的花枝,大理石的窗台上铺着旅游带回来的织毯,我常坐在那里看书。家,自我的庇护所和纯粹自由思绪乱飞的地方,我由衷地开始标识,逐渐喜欢。
我渐渐熟知苏城哪一个园林在哪一个季节有什么景,哪一处湖堤最适合看夕阳,哪一个巷子里有几人抱不过来的古树和世代相传的美食手艺,哪一家店铺卖着古早的银饰,哪一个古旧的茶楼附近有最正宗的评弹或昆曲。城市,终有了些许归属感和实实在在的触觉感知。我不再是一个麻木的异乡人,对周遭的一切亦不再熟视无睹、漠不关心。
经年的相识中,月白教会了我体验这些常常被忽略或漠视的生活。而当我发现自己的变化时,我已不再青春。我重新审视自己,漠然地放任自己的灵魂麻木,锈迹斑斑的内心世界一片荒芜,这才惊觉我竟虚度了许多年的光阴。而依然普通平凡的月白,他的理想竟是攒够了钱回村子里放牛养羊,读书喝茶,听雨看云!
是了,落月凹,这样的村子,人口不多,与外界接触甚少,有着古朴的生活方式和天然的山村野趣。我在月白近乎呓语的电话里第一次听了他的家事:兄弟四人,山村的家庭供不起这么多孩子读书,大哥和最小的月白读过初中之后,就和父亲一起承担起家庭的重担,供老二、老三读大学。老二、老三最后走出村子在城市里安了家,月白这才算完成了家庭的使命。
月白什么都干过,去深山里砍柴烧炭,去石场砸石头,甚至有过一个自家的小铁矿,后来又随着同龄人外出务工的潮流进城里的电子厂打工,也从山西到上海押运过长途货物,做过修桥铺路的建筑工人,也贩卖过水果蔬菜,后来去北京跑外卖。繁重的体力劳动让人疲惫不堪,奇怪的是他却不觉得苦。
一想到落月凹那寂静迷蒙的月色和青紫色的晨雾,山上的野桃和山杏的花枝火一般惹眼,甚至想起姥姥把山里的野花、野树带回家栽种在院子……往事如烟堆叠,杳渺不清,人到中年,又恍然如昨,历历在目。蹚过城市的滚滚烟尘,月白有他的落月凹可以回归。而我,也有我的村庄,炊烟升起的平原上,露水晶莹,湿漉漉的草木开始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