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问宠物
2023-01-21阮夕清
阮夕清
徐霞客青年旅店藏在一排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建造的居民楼的后面,老式的四层红砖楼,木框绿格窗,远看像小时候玩的积木,铁铸雨水管悬垂于一楼外墙,滴答个不停。两米高的铁壳机器猫立在旅店门口,青苔爬满双脚,对来的人咧嘴大笑。邵宇凯小声数落它两句,他还在为之前电子地图指错路恼火,所幸没有迟到。他靠在前台边打电话,没人接,翻出和她的微信聊天记录,约好下午一点半没错,日期也对。他重复拨打,连续长音,门外的鸟莫名乱叫一气,听上去似对方响起的电话铃声。他挂掉电话,不自信地再复习一遍聊天记录,还是没错。他又待了几分钟,决定离开,服务员睡眼惺忪地注视着他,这个趴桌假寐的中年女人对他天然信任,从头到尾没问一句话。他刚跨出门口,电话响了,来电显示为415领养人。
邵老师,不好意思啊,我在打扫卫生,你要是到了,麻烦你上来一趟可以吗?我在301房间。这女孩说得气喘吁吁,声音挺甜的。前台服务员已经彻底睡着了,脖颈汗渍渗湿短袖,鼾声稳定。他慢步上楼,走廊阴暗,301房门半开着,一道阳光斜铺木地板上,他记得这是一幅名画的场景,他进入阳光时全身变亮。房间内,一个绿发女子正背对他擦桌,粉红短袜,蕾丝边在脚脖闪烁,他轻敲两下门板。她转身,窘迫地请他稍等下,放好抹布,拎开水桶,再将拖把移到柜旁。她很好认,鼻、眼、两颊和下巴整得规范,像很多个喊不出名字的明星。手忙脚乱一番,她请他进屋,他说不用了,在门口就可以把事情办完。可这个少女却如母亲的某些朋友,拥有让人无所适从的持久的客气,近乎拉扯,别说面对少女了,哪怕面对老头,他也拗不过这种热情。
邵宇凯从背包里掏出回访表,从容地环视屋内,与普通宾馆大床房不同,这里展示出长久生活的痕迹,洗衣盆、衣架挂满半透明的衣裤、直播灯架、床头柜的化妆品瓶子、桌上各种咖啡盒和多肉植物、一辆单车。不过没有狗笼。它在卫生间吗?她没马上回答这个问题,对他摇摇头,耸耸肩膀,噘嘴的表情像知错又像撒娇,他一时反应不过来,顾不得猜测,左右看看,的确没有,狗笼又不可能藏在衣柜里。这就怪了,如果狗不在家,那为什么答应约在今天,还把自己喊上楼。跳出一个最大的可能性,邵宇凯忽然轻松了,暗骂自己糊涂,答案很明显,你男朋友牵出去遛了吧,415的运动量是挺大的!她递来一瓶矿泉水,说,不是的;然后抬抬下巴,示意他看床头上方。一张木框黑白人像照,刚才没留意,原以为属于哪个明星,现在很多明星都不认得了,经她提示,赫然认出是她男友遗照。右下角原以为的签名,细看是生卒年月。
这小伙子邵宇凯只见过一面,印象却挺深,人长得白净,额头有块胎记,说话轻声轻气的。饲养基地气味难闻,小伙子安静地选狗、逗狗、替女朋友填表、和狗拍照,像在享受这个过程,并不急于赶紧完事。询问他领养的原因,她在旁捏着鼻子宣告,作为我们感情的象征。小伙子害羞地补充,我们确定关系了。这句“我们确定关系了”,属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流行语言,听着踏实,他一直没忘。
邵宇凯向遗照认真三鞠躬,不无遗憾地感叹,请你节哀,太可惜了,小伙子年纪轻轻,上个月来基地时还好好的,是生了什么不好的病吗?毫无征兆,她忽然歇斯底里地大骂,抓住拖把不断顿地,像在召唤着什么怪物。邵宇凯完全被她的大嗓门惊到了,忽略她说的内容,不自觉退后两步,以为自己说错话冒犯到了她。她知道失态,深呼吸两下缓解激动,压住嗓门,邵老师,我们分手了,照片是我用软件做的,你别见怪!仿佛不愿接受他们分手的消息,他喃喃道,这个……这个,你们关系不是挺好的吗?郎才女貌,又有共同的爱好。他又找了个玩汉服秀的,把汤姆也带走了,所以你问我汤姆在哪里,我根本不清楚,说不定被他宰了。她说得痛快,邵宇凯听得头大,问,汤姆是?415啊!我对它可好了,你看,这狗狗衣服是我亲手做的。她手一指,窗台耷拉件脏兮兮的彩条纹狗衣,像块抹布。
这几分钟信息量太大,邵宇凯不知道是先劝慰她别难受,还是指责她违反了领养规定。他反复翻回访表拖延着,终于理清思路,之前你们签了领养协议,不管是狗生病还是家人反对,不离不弃,真有什么特殊原因,你完全可以把狗还给基地。
我没有抛弃,狗是被他带走的,我请你上来,就是让你现场看看,省得说我骗你。她觉得邵宇凯没理解自己的无辜,一屁股坐进沙发。那你能联系到他吗?联系不到,他微信不回,电话关机好几天了。可能被邵宇凯问烦,她猛然起身,哎呀,别啰唆了,押金我不要,又不是什么品种狗,值几个钱?邵宇凯保持耐心,你别误会,最好把他号码给我,押金扣不扣另说,我们要知道狗究竟在哪里。她骂骂咧咧报出一个号码,邵宇凯随手打过去,果然关机了,他再拨。她假装不在意地转身,单手抱肩,待邵宇凯失落地放下电话,她略有得意,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邵宇凯没法劝慰什么,进门时她的反常热情,说到男友的乖戾,提及狗的不耐烦,此刻的眼泪鼻涕,种种都指向她情绪堪忧。换了平行世界的另一个自己,这事有很多处理办法,结局也不失美好,但他不能乘人之危,无能为力啊,只能让她哭下去。出门时,他犹豫是否替她关上门,她在身后带着哭音请求,邵老师,电话打通,狗的情况要跟我说一下,陌生电话他说不定会回的。好的,有消息了我告诉你,你那边有消息也给我来个电话。他没关门,窗外的光继续铺在走廊上,这么做又刻意了些,没走几步,还是回头替她把门带上。
邵宇凯总共领回救助基地三条流浪狗,两条是基地派他去领的,415却是他的偶遇。从超市下夜班,他骑电动车回家,同事老李挤在后座,啤酒肚顶着他的背。俩人制服没脱,保安头盔一戴,颇具威严。同事们已经听说他在某个饲养基地做志愿者,老李以为是份兼职,此次特地搭他车,只为打听清楚,合适也想去做一份补贴家用。他告诉老李没有工资,一周两次义务帮忙,而且煮狗食、洗狗笼、铲猫屎、搞基地卫生等什么都要做。老李认为他绝不可能白干,发挥来自地摊杂志的想象力,逼他说出秘密收入,比如卖狗肉、猫肉什么的。他一路解释,老李嗤之以鼻。到塘南路,他们身后响起急促尖锐的鸣笛声,一辆声势浩大的红色摩托超过他们,穿西装的瘦小青年把着龙头,他戴眼镜,斯文儒雅,回头对他们展开一个带有冒犯意味的微笑。摩托车后架拖着条白狗,正当邵宇凯以为狗死了,它哀鸣两声,躬身以足抵地,如古装剧里那些被马拖行的战俘,跌跌撞撞跟着小跑几步,没几步再往地上一瘫。邵宇凯在朝阳菜场入口处拦下摩托,眼镜青年愕然,难以置信这两个保安会找麻烦。邵宇凯问他为什么拖狗。他解释狗是老乡扔下的,自己不想要了。邵宇凯说瞧你长得像个知识分子,怎么做事这么恶毒,你不想要可以送人,为什么要拖死它。眼镜青年抓耳挠腮,不好意思地笑了。围上几个看热闹的人,讨论狗能不能活,能活几天,眼镜青年大方地表示,谁要不嫌脏带走吧,反正我不要了。白狗呜咽,收缩身体,眼含泪光环顾周围,肚皮磨破了,露出嵌满灰泥的血肉。邵宇凯抱起它,狗爪搭住他肩膀,蹭得制服污血模糊。眼镜青年手一拦,兄弟,给个二十块。邵宇凯略一思考,摸出二十块给他。拦别人拖狗或可解释为无聊,但花二十块钱买条快死的狗,邵宇凯此举超出老李认知,他有些接受邵宇凯说的替那个基地白干活了,不管是白干活,还是买快死的狗,这些事都不太正常。
救助基地狗太多了,一律不起名字,以进基地顺序编号,已经编到600号左右,邵宇凯救下的是415。开放领养后,爱心人士们带走的狗不到总数的十分之一,原因很简单,限于人力物力,救助到基地的狗残疾的居多,断足的、单耳的、少了尾巴的、瞎了一只眼的……以土狗为主,没有多少品种狗可供怜爱。猫的情况更特殊,可能城区流浪猫太多的缘故,基地在公众号里晒了几个月的图,选它们最讨人喜欢的瞬间留影,点赞留言很多,但没人申请领养。志愿者们也没给猫编号,用围挡隔出块空地,任几百只绝育后的猫跑来跑去、晒太阳、争食。下雨了,它们在彩钢板搭的简易棚底躲雨,几百双眼睛遥视雨丝,邵宇凯举起铁锨给它们铲食,几百双眼睛齐齐移向他,迅速奔跑过来。
做他们的感情吉祥物,415的确会得到善待,前提是感情的存续。一旦彻底分手,不管留在谁身边,这条狗早晚遭弃,虽不至再遭车拖之厄(也不能保证),风餐露宿是免不了的。服务员说了两句苏北方言的梦话,大概是风起得大,叫妈妈别忘了收衣服,换个方向继续趴着。邵宇凯缓步走出门口,在机器猫身边给小伙子拟信息:您好,我是基地志愿者小邵,415如果不养,勿害,请回电,我们上门来领。
按照工作任务,邵宇凯今天要回访四位领养户,距离415最近的是127,地址在新江南花园,无锡城南老小区。他扫了辆共享单车,五月的天,白云低落,停驻高层顶端。他骑在很多白云下,微风仿佛是从微小的嘴中吹出来的,能闻到崭新的草木香气。
127是条哈士奇,三岁,被领养三次又被退回基地三次。第一家是个刚毕业的码农,他常往群里分享127的动态,爬山踏青、逗猫玩球,但他意外被公司调到南通工作,纠结几天,临出行前将狗退还给基地。第二家是开社区超市的中年夫妻,清早出去遛狗,绳一时没牵牢,127脑袋一梗,拖着狗绳疯跑整个小区,惊到几个打太极的阿公,几个吐纳的阿姨。物业带着城管来处理,这对夫妻道歉后迁怒127,认为养不熟,一退省事。第三家是个独居男青年,患有轻度脑瘫,吃低保,以游戏代练度日。他言语结巴,身体往左侧歪,快走容易失衡。为打消基地疑虑,他主动提出附加条件,每天保证带127放风两次,累计不低于一小时的运动量。他按计划执行了一周,第八天把狗牵回基地。左右邻居粉碎了他的坚持:吃着低保,走路都走不像,还养狗,装什么中产阶级。
新江南花园是第四家了。王姓单身妈妈带个高二休学的女儿,三天前电话说要退回,抱怨此狗太难管教,劣行不断,主要有以下几点:吃饭乱踢盘子弄脏客厅;半夜狂吠;到外面就不肯回家,每次都要扯皮半天。领养那天,基地负责人小朱提醒过母女俩,你们看它听话可爱,其实是假象,义工已经事先遛够了,它才表现出配合的,它被退了三次,性格敏感,喜欢对抗,相比其他狗更需要我们有耐心。王女士当时觉得没有问题,关键女儿的生日是12月7日,所以她选这个号,恰巧狗也漂亮。或许,一个月是她们耐心的极限了。小朱电话里劝她再试试,先别急,有方法可以调教,基地会派一个经验丰富、老资格的志愿者老师上门协助。经验丰富未必,老资格倒没说错,基地成立三年,邵宇凯做志愿者两年。志愿者流动性大,起码一半人来过一次就算体验过了,除了两个全职,他是坚持最久的。
也许是独自带女儿的缘故,王女士比较谨慎,约他到小区花园等。小区太大,邵宇凯骑车绕了两圈才找到花园,一片篮球场大小的杂草地,中间几根涂料剥落的水泥罗马柱,像是某种希腊建筑遗迹。边角有座爬满绿萝的凉亭,一些老人坐在那边安静地抽烟、看报纸、发呆,两三个走动的,慢吞吞在附近徘徊。邵宇凯发誓,如果只要有一个老人一直往前面走,哪怕不走出小区,只要不回到凉亭,那么明天就跟超市辞职。老人们先后回到凉亭,最远的一个只走出大概二十米。她们牵着127经过,有老人和她或她女儿说了什么,王女士停下脚步,貌似作答,127就不耐烦地拉她向前,它神气活现,步态轻盈,仿佛率领着一支队伍,奔向明确的目的地。她也看到邵宇凯了,对他挥手,她们从广阔的静态里走到他面前。
王女士面色萎黄,眼圈浮肿偏黑,用心涂了浅色口红。她表格填的职业为幼师,言语间有视一切为幼儿的亲切感。女儿清秀,目光灰暗,穿两用衫校服,怕冷似的将衣链拉到领口。寒暄过后,王女士继续讲电话里的那些内容,127认得邵宇凯,对他转圈摇尾,欲扑欲抱,他边安抚狗,边插两句调教127的办法。王女士不时打断,你讲慢点。她掏出手机记,邵宇凯见她做事如此认真,直言相告,不用记的,这些方法网上也能查到,最重要的是对宠物用感情,127把你们看作衣食父母了,这是第一步,这步已经做到了,后面循序渐进,让它感觉到安稳就行了。如果急求它听话,可能会加重它的逆反心理,更跟你们对着干。你们看它坏,天天耍淘气,但它现在的性格也是被领养人背叛了三次才造成的,所以要多给它些耐心,毕竟才一个月嘛,对吧,相信我,多一些耐心,你们会相处得很好的。
王女士听得若有所思,频频点头,眼神却始终留意女儿,对她说,听到了吧,带它玩玩,多遛遛。女孩双手插入口袋,对妈妈的重复不置可否。邵宇凯沿她的视线看去,是小区岗亭、广告牌和灌木丛上晒的几条棉被。王女士问她热不热,要不要把外套脱了。她摇摇头,仍旧一言不发。你闷的话,牵比利在小区里走两圈,记得牵牢。她接过狗绳,拉了拉狗,127就跟她走,没几步,127闻到气味要往墙角蹿,她用力拉回。
不知哪户窗口传来钢琴声,曲调残乱,小区的天空却在叮叮咚咚中宽广起来。王女士看女儿走远,小邵,以后有什么集体活动,通知我,我带她去参加。什么集体活动?你们公众号里发过的义卖、社区认领、保护动物宣传那些。没问题,提前联系就行。邵宇凯听小朱提过,她领养127,是为了陪伴休学的女儿,至于孩子为何休学,她不讲,他们自然不便问。我不想她老待在家里,小孩还是要跟外界多接触。邵宇凯小心翼翼建议,校园不是最热闹吗?现在小孩心思多,也只肯讲给同龄人听。唉,不行的,她在教室坐不住,上课会自己走开,小学、初中挺好的,高中开始作怪了。上课直接从教室出去吗,老师不管?管过的,次数一多,学校怕出事,建议休学一年,我也是老师,我不怪学校。邵宇凯思忖该找个心理医生,忍住没开口,她肯定找过了,万一触到心结,又让对方难受。王女士自顾自说下去,在学校要跑到外面,在家里又拒绝出门,唉,对了,你孩子多大了?她问得突兀,邵宇凯愣了愣,老实回答,我还没结婚呢。没结婚好,她背手垂眉,语气特别轻柔,很衬此时的天光云影。小区红砖路上,青草蔓生,两人身影缓缓移动,有那么一瞬间,邵宇凯恍若在跟久别重逢的好友散步,听她细诉心事。
中南路比其他路安静,沿街店面卷帘门紧拉着,贴满各色小广告,如文艺青年常去的书店的留言墙。两三购物袋贴地轻飞,一架三轮电瓶车停在人行道,主人背靠消防栓,脸盖报纸,油墨字消失在光中,搞不清他是在等货,还是货已经卸空。有那么几年,中南路街面背后高耸着在建高层的几十根塔吊,挺大的。前年旧业态大撤退,其他业态暂时接不上,除了沙县小吃、兰州拉面和两家英语培训机构,大量店面空置。邵宇凯妈妈生前在中南菜场做保洁,某次她下班回家,砰砰敲醒尚在酣睡的儿子。邵宇凯揉着眼屎迷糊,他日夜颠倒,深夜或凌晨起床,吃完后追剧或玩游戏,到早上再睡,非常规律,妈妈向来没吵过他,那种愿意为儿子付出一切、但又必须节省的腔调就像小时候给他买果冻。邵宇凯难受的是,直到去世,妈妈还以为他的病和女人有关,反复嘱咐谈一个,不管胖瘦,一定要谈一个,人就正常了。
他刚骑过中南菜场,接到小朱电话,让他别去203那家了,对方说把狗弄丢了,上午丢的。他问小朱,那我直接去248家?248家也不要去了,我打过三次电话,被对方骂得狗血淋头,说我们是骗子。邵宇凯大感困惑,他凭什么说我们是骗子。也不怪他骂我们,那个号码不是248的,248领养人留的假号码,你直接去313家吧。邵宇凯骂了几句脏话,无具体目标,几句脏话骂得尤其空洞,仿佛迟到的援军对着天空开枪。
邵宇凯查了下手机地图,到山联村,得坐一号线。他骑到最近的站口,锁好单车后去下沉广场。电梯斜斜伸向深处,距离尚远,花岗岩地面映照的顶灯光如朵朵白莲,邵宇凯手搭在电梯扶手上,挫败感挥之不去。晚高峰还没开始,稀稀拉拉有几十个人等车,站台空旷,放大了他们说话走路的回声,仿佛身在礼堂之中。两人合抱的大理石柱具有投影仪的效果,将扭曲虚影投射出真实身体。一个老太太等在左侧,挺时髦的,红衬衫配粉紫毛衣背心,沾了泥的绸布鞋。她拿地铁卡刮额通经活脉,自言自语地骂菜价,亲切感让他差点哭出来。他脱下背包,取出一瓶水,又翻出药盒。他喝完水,盯着药盒低头思量,没拆包装,重新把它放回背包,拉好拉链。
东港镇是苏南八十年代乡镇企业的发源地之一,一个镇光服装厂就有六十多家。中途没落,几经转型,镇产业重心定位为纺织品物流中心。东港镇下面的山联村以搞农业特色旅游为主,镇中心有地铁站、商业综合体、体育馆和各种4S店。邵宇凯出地铁站,叫网约车过去,近山联村处,有一片网红麦田,一些人站在彩色田埂上拍照、直播。
他记得这片麦田。老李传出他花二十块买狗的事后,保安队同事们看他目光都有点别扭。他倒无所谓,收到老李的喜帖照样随礼吃酒,饭店电子屏上,就是老李儿子和儿媳站在这片麦田拥吻的大幅婚纱照。为了筹办婚礼,老李借遍全队,问他也借了五百块。他认为有点债务的老李是幸福的,或许听上去荒唐,如果为了亲友的什么事,能让自己欠点债(不能多,未来还得出的那种),他倒愿意一试。
313是金毛串串,棕色,鼻尖有片白斑,个子比成年土狗大。领养人为张国强,资料显示与邵宇凯同龄,在喜捷电子厂工作。领养原因填的是从小爱动物,之前有过毛色、体型相近的狗,后来走失了,313可当替代品。
到村口,邵宇凯步行,沿路几户外立面设计过的农家乐,招牌巨大,名字故意往土里取。后头还是常见的农村二层住宅和黑瓦平房,公共绿化经过设计,大多数人家门口停着车。瞥到一个穿褐色工装的矮个子蹲在灌木旁抽烟,东张西望,像是个望风的,应该是他了。
张国强先迎上来,递支烟给邵宇凯,是邵老师吧,这么远跑来,难为你了,上次办手续时好像是个女的?他衣襟吊着工卡,上面除了本名、工号,还有英文名。他没接烟,张兄,我不抽烟,给你办手续的是小朱,我是基地的志愿者,不经常在的。张国强说他以前也当过志愿者,在无锡其他几个救助平台,问邵宇凯熟不熟悉。
动物救助平台偶尔会集体活动,邵宇凯听说过两个,但没打过交道,张国强提的一个基地属于宜兴了,邵宇凯重新打量他,宜港救助基地,那么远的地方你也去做义工啊。这里过去还好,开电动车一个小时。两人前后走着,靠得近,邵宇凯闻到他身上一股中药味,看到他头顶几处斑秃,双袖挽起,露出手腕处的伤疤。烟酒店门口,穿卡通围裙的老头麻利地剖鱼,扔了一地肠腮,红塑料盆里躺着两条杀好的,鱼头搁在盆边,鱼嘴微张,白眼看天。国强,来客人啦!老头放下菜刀,和他打招呼。张国强面无表情地噢了声,邵宇凯思忖是否回个笑容,看他目不斜视,也就算了。一户贴满马赛克的平房,门口撒着乌黑药渣,大门贴的春联被雨水洗白,他们才走近,门内惊起一片狗吠。张国强推门而入,顺手关门,手已经搭在门边,回头看到身后的邵宇凯,眼神微微迷茫,像琢磨此人是谁,为何站在我家门口,又顿然记起,惩罚似的拍两记额头。对不起对不起,邵老师快请进,我有点魂不在身上。
邵宇凯以为他有心事,并没多想,事实上他立刻就被眼前所见震惊了,也无暇顾及其他。二十平方米的院子,放了十来只狗笼,柿子树下还拴着两条狗,串串、土狗、金毛、泰迪、比熊、拉布拉多,简直像个小型的宠物市场,这些狗见他停在原地,以为他害怕,叫得更加愤怒。窗户和树间拉着根铁丝,晾了一排衣物,他们站于衬衫、裤子之间,地面上两个身影正吊在铁丝上晃悠,形似伙伴。
张兄,你怎么养了这么多狗?张国强踢开铅桶,手指前方,对所有的狗训斥,别叫了,谁再叫,就没晚饭吃了。狗听懂他的话,纷纷噤声,有两条来不及闭嘴,被他单独指了指。这时他才回答邵宇凯,有家养的,有领养的,还有我朋友寄养的,比如这条小马哥,就是我朋友的,那个令狐冲,是我在其他基地领的。可能听到他点名,那两条狗摇尾巴,喊到般地叫两声,眼巴巴地昂头看他。他领邵宇凯到墙角一只油毡布半遮的铁笼前,邵宇凯认出是313,毛色、体型与之前差不多。我给他起名叫小鱼儿,他蹲下身,小鱼儿小鱼儿地轻唤,313果然就伸足与他相握。邵宇凯拿出回访表和笔,张国强接笔,熟练地翻到末页签了名。张兄,领养押金下周退你。这个不急,张国强客气地说。
不急才怪,把押金给我们,这狗我们不要了,你赶紧带走!一个干瘦老人从屋里走出,头发揪团,套着件旧校服,他端着饭碗,两眼通红,身上酒气熏人。邵宇凯极为困惑地看向张国强。吃你的老酒,我的事情你别管!张国强瞬间青脸。小伙子,你听我的,把狗牵走,都牵走,我们家一条都不要。张国强再次强调,我的事情你别管!老头直接跑到两人跟前叫嚷,再不管,家都被你拆掉了。张国强还想争辩几句,刚开口说,我用我自己……话被一个尖细嘹亮的嗓门压住,你用自己什么,你吃药的钱都不够!门口又走出个侏儒老太,手里抓着把与身高差不多的笤帚,小伙子,你不知道,我囡囡脑子不好的,你们不要骗他钱了。
邵宇凯盯着她手中颤动的笤帚和那只近在咫尺的碗,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领养是不收钱的。倒贴钱我们也不要!老头正眼不看邵宇凯,怒视儿子,可能对他积怨已久,索性放开了讲,平时跟我们屁也不放,半夜三更跟狗说话,不是跟一只狗说,跟好几只狗说,你以为我听不到啊,我耳朵比你好,哟哟,说出来都难为情,单位里搞不过同事跟狗说,同学聚会嫌你混得差跟狗说,考核奖少了跟狗说,浴室里去敲个背都跟狗说,一讲讲两三个钟头,你就要点脸吧!你才跟狗说话!张国强作势要打,邵宇凯赶紧抓住他胳膊,没想到张国强个子不高,力量奇大,甩手一摆挣脱了他束缚。没再等邵宇凯劝解,张国强啪啪啪连扇自己耳光,声音清脆,青脸泛红,淌出两条鲜红鼻血。他打自己脸的气势,让邵宇凯手足无措,鼓不起勇气干预。院子里群狗乱叫,院子外和更远的地方也传来狗叫,像是某种信息互通,邵宇凯恍若身处丛林,追逃的狱卒正在无限迫近。
说两句好了,你别逼囡囡嘛。老太太心疼儿子,小跑过来拉他,好了好了,囡囡,我们不说你了。妈妈不跑过来还好,她的安慰加重了羞辱,张国强抹抹鼻子,血糊半脸,添了几分狠蛮之色,他转身就朝门外走。父亲呵斥,你有本事死出去,就不要再回来!张国强短暂静止,背对着他们,像在分析话里的意思,然后冲到柿子树下,对着两条狗猛踢。金毛猝不及防,实挨一脚,串串受惊弹开,张国强再去踢,两条狗已绕到树后,上蹿下跳,对他恐惧地大喊。仿佛完成某种示威,张国强这才踹门而去。
一个三十六岁的男人在邵宇凯面前离家出走了。两个老人跟出门去。邵宇凯听到老太太在不远处喊着囡囡,像是呼唤孩童回去吃饭,因为囡囡这个词抽象,他也享受着这样的呼唤。
难得的好天气,应该快五点了,天还是明蓝的,阳光清澈,简直像上午八九点钟的时候。柿子树叶闪着光芒,屋檐上绿草微垂,窗玻璃灰尘均匀完整,狗声呜咽,邵宇凯被世界柔弱的一面吸引,多少化解处境的尴尬,变得心定。
老人们很快回来,老太不依不饶地责怪老头,不时捣他一拳。老头说,你急什么,又不是第一次,过两天自己就滚回来了,不回来这些狗谁喂,饿死它们。看邵宇凯还在,眼露厌弃,认定他是造成儿子离家出走的罪魁祸首,如果他今天不来,那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他在你们那里领的是哪条狗,牵走,押金退给我。老头语气不容商量。邵宇凯实话实说,叔叔,我身边不够五百块,要么,狗先放在你这里,明天基地派其他人来领。不行,狗你肯定先牵走,我们不养,押金你可以明天送给我,不给,我打110!我是坐地铁来的,带着狗我没办法坐地铁。邵宇凯极其无奈。你今天不带走,我对老祖宗发誓,不弄死你的狗我是你儿子。酒已喝光,阳光照耀空碗,仿佛一个可随时祭起的法宝。张国强妈妈劝邵宇凯,小伙子,你就牵走吧,老头子说得出做得出。邵宇凯没有办法了,他拿起电话,其实他知道目前这个情况,打给谁都没用。人孤掌难鸣时,差不多都会举举电话,做出很有后台的样子,他也只是下意识的习惯动作,他放下电话,好的,我牵走。好像要找回点面子,张国强妈妈替老头解释,他不是真为了钞票,囡囡跟狗讲话,他躲到门后头担心,你说难不难受,我实话告诉你,囡囡养狗不亏本的,主要囡囡有点小毛病,在吃中药。
邵宇凯牵着313走在山联村,正值下班和放学时分,来往居民好奇地揣测这个遛狗的陌生人,不知是新租户还是哪家农家乐的新帮工。牵拉绳多处断头,又胡缠起来,他拽在手中,不可避免地体会到一种艰难。
夕阳悬在那片网红麦田,以此为圆心,射出扇状光线,麦田分布成不同绿色的弧形,外环呈墨绿色,越靠里绿色越鲜亮。天色微黄,千里万里处几朵白云,如同一幅色彩浓郁的蜡笔画,使人童心泛滥。他拉着313走向麦田,它小跑起来,他跃跃欲试。人看到田野就想去踩去奔跑是天性,是返祖的快乐,几万年前祖先们追赶猎物的基因还留在体内。他跑了几步就累了,蹲在田埂,给小朱打电话说清事由,小朱让他耐心等等,她开车过来带。他终于拆开盒子包装,吃药。奔波半天,人累后心就软了,常常感到心累,或许能比别人得到更多的柔软,无论如何,这也是一种得到。
天空飘着两只极小的风筝,看不到线,几个三、四年级的孩子在他身边跑来跑去,玩老鹰捉小鸡,很快吵起来,他听不仔细,大概是一个孩子小鸡当久了,想当老鹰,另一个不让。他们吵得很激烈,言语开始攻击父母。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一堂自习课上有过类似对话。班主任张老师问同学们长大后的梦想是什么,每人只能说一个,后说的不能与前面重复。同学们有回答当医生、工程师、科学家、宇航员和歌唱家的,这些热门的梦想会有几个同学争抢。当然也有与众不同的,一个同学想当联合国秘书长,一个同学想当专门卖彩电的个体户,另外一个同学想到少林寺当和尚。
张老师会点评几句他们的梦想,并分配给她认为合适的同学。他积极举手,嘴里唔唔有声,示意班主任点他,终于轮到他,他说了什么梦想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没等班主任点评,同桌即刻举手,义正词严地讲,邵宇凯没资格实现梦想,因为他不做作业。小时候不做作业,现在不想上班,自己倒是初心未改,可作业不会消失,班还是要去上的。邵宇凯揉揉313的脑袋,对它说,以后我万一没饭吃,把你卖到狗市去。313睁大双眼好奇地仰看他,受它单独关注,他点点狗鼻,以示亲昵。313或许觉得这种逗弄老套而无趣,掉头目视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