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小路
2023-01-21冷火
冷火
女子始终在看书,沉入其中,表情细微地变化着。遗憾的是,他一直未能捕捉到书名。长途车已经颠簸了近两小时,这期间他看够了窗外风景,她在过道对面,牵动他的心神,如同乡间的风,不断摇晃着树叶。
除了翻书,她没有其他动作。他调整坐姿,这么一来,看她时就比较自然了。平心而论,他并不是多情的男人。长途车上,低头读书的女子引起了他的注意,情欲什么的可以忽略不计。他看她,看的是安静和沉入。她像树荫下的一口水井,深彻、甘洌、自给自足。
终点站是水谣村。一个深山里的小村子。几年前,他的摄影家朋友推荐这里。朋友说水谣村民风淳朴,村民们差不多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如果心累了就去转转,虽然不是什么景点,但也算得上是处世外桃源。他看过朋友拍下的照片,石头小屋,青山密林,涓涓细流弹拨着水花,夜空里满是星星。他第一次做到了说走就走,乘班机抵达南方,几经辗转,最后坐上了这辆通往村子的长途车。
车有些年头,噪声大,减震不好,正前方挂着带铁笼的风扇,单凭这一点便可将它归为绿皮火车的同时代产物。行驶中,他被旧时光包裹着,不时想起一些往事。他想,人生其实是场关于失去的盛宴,而宴会的主题又是得到,如果悟透了,或许会在失去中得到最珍贵的东西。
车里人不多,除了他和女子,另有四位乘客。从衣着和相貌看,他们应该是当地居民。侧前方座位上,中年男人对着车窗刚刚吸完了半支香烟,烟蒂和痰先后飞出窗外。中年人身旁,坐着他的儿子,男孩爱吃糖葫芦上的糖稀,嘴角、手指满是黏糊糊的浅红色,他看得直皱眉,不由想起背包里的湿巾。女子身后,隔排坐着个包头巾的中年妇女,妇女的提篮盖着毛巾,篮子随她,同样不喜欢抛头露面。后排座上有人面朝椅背蜷缩着身子,他的睡姿很不舒服,如果舒服些,鞋底就会弄脏车座,到时司机会叫醒他。先前,司机从后视镜瞥过几眼,他的推测由此得来。
车在树荫中穿行。由于发车早,现在刚过上午九点。窗外温度适宜,风涌入车内,女子的发线随风飘动。她与其他乘客不同,为什么会在车上?要去哪?他揣摩她。女子不是特别漂亮,但十分耐看,看着看着就会发现她有种不断递进的美,像镜头里慢慢盛开的花。她的美并不含蓄,却为想象留出了很大空间。女子皮肤白皙,相貌端庄,给人难以接近的感觉。她身材很好,曲线饱满,双腿修长,穿着海魂衫和深蓝色半身裙,脚上的坡跟凉鞋也非常别致。
车底传来一阵剧烈的颠簸,汽车“突突突”地向前拱了几下最终停在路边。司机下车,不一会儿,他重新回到车里,向乘客们宣布,车抛锚了。
“我已经给公司打了电话,会有另一辆车来接。实在是对不住了。”司机道歉时特意看着他和女子。
“下一辆车会不会很久?”女子合上书,探出半个身子。
“应该得等会儿,咱们已经开了大半程。”司机不好意思地挠头。
“从这到水谣还有多远,步行得多久?”
“不近,但也不算太远了。往前是歇脚石,路过那块大石头,差不多要再走一个多小时吧。”
“那我下车好了。”说完,女子从行李架取来背包,在包里翻出一双白色的帆布鞋。她开始换鞋。她的脚光滑、白嫩,脚趾漂亮整齐。
女子下车后,他向司机详细询问路程。他掏烟递给司机,交谈时目视前方。很快,他有了新打算,整理好衣服和背包,大步迈出车门。女子走得不慢,一根烟的工夫就只剩背影了。他想赶上她,又觉得唐突,只得时急时徐地走着。道路两旁的樟树枝叶随风摇摆,路很长,一眼望不到头,阳光把风和树荫印在了小路上。
他不时地低头,看那些不断变化的树影,在相同中寻找不同。不知什么时候,女子的背影消失了。他加快脚步,四下张望,心里空荡荡的。
“你找什么呢?”路旁传来声音。
他一惊,发现她正站在樟树后面,准确地说是站在路边的土坡上,树挡住了她。女子拿着几朵小花。他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你故意跟着我?”
“不是,我不是那么无聊的人,就想下来走走,司机说路不算太远,所以……”
“那你刚才左顾右盼想找什么?你这样……”女子嘴角动了动,没有继续说下去。
“好吧,我承认。我是在找你。”他只得说了实话。
“我不认识你。在车上你也一直盯着我。”女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用气势表现出她绝不是柔弱的人。
“你说一直,这未免太绝对了吧!我对你没有任何想法,你也太,怎么说呢?也太自以为是了!”他有些生气,不甘心就这么被看穿,他留意过她是不假,但确实没有非分之想,她的话让他窝火。
他不再解释,兀自向前走去。刚走几步,又忍不住转身。女子站在原地,目光相遇,女子翘了翘嘴角,仿佛在说“果然是一直盯着我呢”。
他沉下心不再回头。
身后传来密集的脚步声,是帆布鞋踩踏地面的声音。女子赶上来,他们肩并肩地走着。他不看她,目视前方。
“喂,你生气了?”女子问。
“没有。”他这么说,是不想让人觉得气量狭小。
“你也去水谣吗?”
“是。”
“有没有吃的东西?”
“我是个可疑的人,最好不要和我说话。”他还在为刚才的不愉快赌气,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
“你这样回答别人很不礼貌。”
“我这是非礼勿视。”
“哎呀!”女子停下脚步。
他转身站在原地。女子似乎扭伤了脚踝。
“你没事吧?”他问。
女子没有说话,双手合十,低着头。
他慢吞吞地走到女子身边,试探着问:“受伤了?”
“我不小心踩到了蚯蚓。好像很疼的样子。”
地上,蚯蚓不停地伸缩、翻滚,生动地写出一行字,“扭曲的疼”。
“真可怜。”女子说完,用树枝挑起蚯蚓,将它放到路旁的土坡上,“虽然是土路,但是路面太硬,它不可能钻进去。放在这儿,它就可以回去了。”
“你救了它。不过它也付出了代价,肚子里的土都被踩出来了。回去后得多吃些土补补。”
女子捂着嘴笑,在树荫和阳光的间隙里,她的笑容很美。
“你不非礼勿视了?”
“你不再觉得我是无聊的家伙了?”
气氛变得轻松起来。两人结伴上路。他们走得不是很快,像散步那样。风也在散步,在阳光与树荫之间。树荫犹如一片片带着绿意的土壤,柔顺、细腻。道路平坦空旷,没有小厢货和农家三轮,仿佛是专门为他俩铺开的。
“你跟我下车,当时怎么想的?”
“也许心里面有一种……算是顾虑吧……你想想,一个女孩子孤单下车,要走很远的路。”
“看不出你还是个热心人?如果是位大爷下车,你也会跟下来?”
“你绕来绕去,是不是想说我对你有好感。”
“是你自己说的。我什么也没说。”
“我承认你很特别,我的意思是给人不一样的感觉,但还不至于让我对你产生想法。你不要把男人都想象成怀有某种目的。我留意你,就像你会留意路边的一丛野花,或者车站附近的某个书报亭。”
“那个书报亭里有《我爱摇滚乐》。”
“你留意过那个书报亭?”
“是啊,爱摇杂志竟然会在这样的小县城里出现。”女子发间插着小花,有一朵是白色的,其他都是紫色。
“喜欢摇滚乐?”
“不喜欢。前男友喜欢,跟他听过一阵子,完全听不明白。他常买那本杂志,他崇拜香蕉乐队。”
“香蕉?是地下丝绒乐队吧。”
“对,是这个名字。怪怪的。”
“算了,不提这个了。你现在的男朋友呢?”
“现在没有男朋友。”女子将双手十指交叉,向前翻转手心。
“没事,你这颜值,不愁没人追的。”
“本来也没愁过。”疾风吹过,女子张开双臂,风很凉爽。女子闭上眼睛又睁开,像是刚刚拥抱了昔日的恋人,“你结婚了吗?”
“这问题问的,我有那么老相吗?”他开始计算自己的年龄。
“那就是没有了。”
“没结过婚,单身。”
“你多大了?”女子问。
“三十三岁。”
“三十三还不老啊!不过你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个五六岁,问你有没有结婚,也不出格嘛。”
“我觉得结婚很遥远,被你这么问,突然觉得自己老了。”
“都三十三了怎么还不结婚?”
“没有遇到合适的。”
“哪样算是合适的?”
“你想说是你这样的吗?”
“我什么都没说,是你自己说的。”
“那咱俩结婚怎么样?反正都是单身。”他打趣。
“看你表现吧。你带吃的了吗?”
“快看那块石头。”他手指前方。
百米开外,路旁出现了司机所说的歇脚石。石头只有半人多高,但顶端却有近二十平方米的面积,打眼望去,俨然就是个大石墩。他们很快走到了石头旁边,相继爬上石顶。他铺开格子衬衣,两人面对面地坐着。风吹过来,一缕缕光线穿过树荫洒在格子上,他们看着晃动的光线,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一只只有一种颜色的蝴蝶晃晃悠悠地飞入视野,接着又飞走了。一只大个头的蚂蚁爬上石头,他们耐心地看它爬来爬去。他从背包里接连取出雪碧、面包、罐头和方火腿。她的背包里没有食物,但有瓶红星二锅头。他俩把二锅头和雪碧倒在旅行杯盖子里,举杯前看了看绿油油的田野。
“干杯!敬这块大石头,它真了不起。”女子端起杯盖。
“看不出来,你还挺擅长高度酒。”他大口吸气,顺手撕开榨菜包装袋。
“还凑合。”女子将切片面包送入口中,捡起面包屑放在蚂蚁面前。
“没吃早饭?”
“早上睡过头了,然后急匆匆赶去车站。到水谣每天上午只有两班车,去那儿的人不多。”
“我们车上就没几个人。”
他小口抿着酒液,目光掠过绿野。四周安静至极,甚至听不到鸟叫。他添酒,继续抿着。遥远的山坡上,一列火车钻入山洞,不久,它出现在群山交会的地方,紧接着又完全消失了。
“你为什么来这里?”女子环抱膝盖,露出白皙的后腰。
“随便转转,你呢?”他问。
“以前来过一次,喜欢这里的路。”
“是这条乡间路?”
“上次也是坐车来的,回去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仔细想想,感觉这条小路不走走,可惜了。”
“在车上那会儿,也没见你欣赏小路风光,只是不停地看书。”
“书写得很吸引人,昨天看了半晚上,不然今早也……”她突然发出惊叫,拍打膝盖,一只蚱蜢惊慌失措地跳入草丛。
“不速之客。”他笑着说。
喝干白酒,他问:“想不到车出现状况,却实现了你的心愿,我有幸成了陪同者。”
“还没完全实现,”女子看看他,“走路只是一部分,还想去山里洗澡。村子后面,山里有个水潭,水潭边满是野花。”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是要那种回归自然的感觉吗?”
“不是。水很清凉,想去里面泡泡,仅此而已。”
“画面感很强,很唯美。”
“如果你也去的话,能不能为我守候一次?”
“守候?”
“是啊,在很远的地方站着,不许偷看,也不许别人偷看。”
“好吧。”
“真的不会偷看?”
“不会。我没那么无聊。”
“你看起来不像坏人,我就信你一次吧。”
“你想嫁给我吗?”他突然觉得在乡间小路上可以随意聊天,说什么都不用多想。
“可以认真考虑。”女子不再喝酒,拿起饮料小口地喝着,“我是不是很像你的初恋女友?”
“为什么这样问?”
“男人总爱这么说。”
他整理衬衫,舒服地躺在石头上。阳光穿过树冠,在他脸上晃动着。他觉得回忆过去,用这个姿势非常应景。
“别说,你还真有点像我的初恋。那姑娘很文静,多次拒绝了我。那时我们还在上学。”
“这也算初恋?”
“怎么能不算呢,初恋不见得必须谈朋友吧。”
“嗯。你说的不错。我想,妈妈会喜欢你的。”
“这么确定?”
“确定,我很了解我妈。”
“你这么说,我心里暖洋洋的。”
两人不再说话,女子躺在了另一侧。他们像两个单纯的孩子,枕着背包,遥看天边的云彩。不知为什么,他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悲伤。在安静而又美好的乡间小路上,他们只是过客。他转脸看她,她的睫毛忽闪了几下,与一颗泪珠道别。他闭起眼睛,伸手寻找她的指尖,她也在寻找他,两只手相遇了。此外,还有那只大个头的蚂蚁,它爬上了他的手背。小路上由远及近传来机动车行驶的声音,他想,可能是救援车到了,也可能是其他车。世界轻飘飘的,像没有起点和终点的风。他想,小路的终点,或许也是他和她的起点。
收拾好行囊,他们再次走上乡间小路。树依旧分立两旁,路依旧伸向远方。风裹着阳光在树荫里继续追逐,巨大的田野在它绿色的地毯上保持着清醒。远山之外还是远山,那些地方只有风可以到达。
“我们赛跑可好?”她问。
“你会输得一塌糊涂。”
“那不见得。不过得先给我点准备时间。闭眼。”
他顺从地闭起眼睛,耳边传来笑声。
“好了!”说完她带起一阵风,全神贯注地向前奔跑。
他愣神,迈步去追,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他的鞋带被她绑在一起。他摔得不疼,路面充满弹性。抬头,他看着她。在道路前方,她转身一笑。
“你俩后来怎么样了?去了山里的水潭?有没有偷看?说实话!”他的摄影师朋友开始擦拭镜头,只要一闲下来他总爱擦拭镜头。擦完还得再摆弄一番。
“去了。我怎么可能会偷看,人得讲诚信,再说她可是我的未婚妻。”他松松领口,舒适地倚在沙发上。
“你的未婚妻怎么没跟你回来?”
“为什么要跟我回来?她有自己的生活。”
“老兄,你可别说这趟就是走了走路,你们之间就没有……”
“什么也没有。我们分住在不同的农家,两天后她先行一步离开了。其实,我们连对方叫什么都不知道。”
“遗憾。”朋友摆弄着手中的相机。
“要说遗憾嘛,也有。我忘了问她究竟看的是什么书。”
“你错过了一桩美事,硬生生地错过。你不是说她很美吗?”
“没有错过。在那样的乡间小路上,我们是默契的,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一个完美的梦。所以我们不谈彼此,不谈生活,有些事只在记忆里就足够了。”
“记忆?”
“是啊,那些风和阳光,那条长长的乡间路,一束束阳光透过树荫。”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窗子里射进了同一束阳光。他猜,她或许正在想他。
“喂,我们要是一直这样走下去该多好!”
她的话仿佛就在耳边。我们肩并肩地走着,在乡间小路上平静地看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