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立
2023-01-20杨咏
杨咏
气氛到这儿,没得选了。
冬季的夜有些早,黑暗阴湿地附在光秃的樟树干上,整条街已不见什么人走动,只有零星几个店面还恹恹地开着门,透出几团暗淡的白光。
我转过身问他,“气氛到这儿”是什么意思?刘烨成皱起眉头,车窗外的街道被空的情绪充满着,显得静谧。我也说不清楚。他双手握着方向盘说道。车在一处红灯前停下,前轮大半压在了斑马线上。刘烨成把树桩似的厚脖子伸出了窗外。
你怎么想就和王雅洁怎么说,关“气氛”什么事。刘烨成咂巴两下嘴,像熊一样佝着背,没说话。王雅洁学表演出身,毕业后回了莲城的银行工作,和刘烨成分合数次。读研毕业那年,我在莲城站遇到刘烨成,他坚持要送我回家。一路上叙旧聊了挺多。快到小区楼下的时候,他才不好意思地问我,能否帮个忙。我不好拒绝,点了点头。填写信息需要人脸识别,他把车停在路边等我验证成功。那时候是夏天,他胖了一圈的脸泛起油光,我忍不住打趣他,挺卖力啊。他装作苦笑,低下头输入了王雅洁的工号。按我的想法,婚姻只由自己的意愿决定,你有犹豫,不如不结。他沉默一会儿,清了清嗓,突然打趣道,想法挺好,难怪能混到咱首都。我不由得一愣,也笑起来,说,少转移话题。
刘烨成和我从小认识,一个机关院里长大。后来两家都搬到单位的福利房,来往更多。
他的名字有个流传已久的来历。他出生那天,他乡下的奶奶在医院门口遭了车祸。算命的说他亲缘薄,起名字要轻。但他的局长姥爷说,企图用孩子的名字修补命定的缺乏是一种徒劳的迷信,于是他决定给外孙起名烨成,意思是虽无亲缘,但至少盼望他往后事业成功。
刘烨成在这种盼望下长大,至今已经过了二十九年。按虚岁来算,他已经迈入三十岁的坎。
那些年,刘烨成的父亲刘承忠独自一人回老家,晚上赶回来给他过生日。礼物也总是比较贵重,游戏机、名牌球鞋一类。回去时,乡下的亲戚总不免求刘承忠帮一些忙,他母亲胡燕心里瞧不上,早已怀有怨言。在刘烨成升初中那年的夜晚,胡燕又将自己一枚戒指的丢失归咎于刘承忠姐姐的来访,两个人在家中动起手来。情绪激动下,胡燕提起那场车祸,暗讽丈夫心中有怨。五年级的刘烨成躲在楼梯上听见了一切。
那之后,刘烨成逐渐不服管教,老师和父母常要去游戏厅“捉”他。后来,上了寄宿中学,刘烨成比我高两个年级,处分栏和周一升旗台的批评通报里常听到他的名字。每周三两家轮流送餐探望的时候,他也不搭理别人,只闷头吃饭。那段时间,出了食堂,我常看到一个女孩,白皮肤,个子小小的,站在食堂不远处的荷花池等他。看到刘烨成出来,便伸高手臂,用力挥动,仿佛怕他看不见。回教室的时候,他会说:我们走了。语气里透出一些不常见的愉快。叫珊珊的女孩也笑着向我挥手,眼睛总是很亮。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等他的人消失了。初三时,他转学去他父亲的老家读了一年,此后与我也不常见面。
后来刘烨成被送去当兵,没有参加高考。两年兵役,回来之后他父母把他安置在了市委办的秘书处。我刚大学毕业时,他已经在秘书处工作了两年。秘书处是市级领导的秘书储备库,被指名之后上升很快。那时常有人和我说,刘烨成有一对好父母。
那两年,我只在长假时回家,和他见面很少。朋友圈里倒是常看到他转发单位的党建活动。在小区门口等顺风车的时候,刘烨成开着新买的白色越野出来,和我打了招呼,副驾驶上的陌生女孩探过身看我,笑着露出梨涡。我回去问母亲,刘烨成上次不是这一个吧?母亲笑,胡燕和我说都要数不清楚了。
在刘烨成“不像话”的学生时代里,他母亲胡燕心里最是煎熬。胡燕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在铁路局当办公室主任。旁人表面恭维她能干,却在背后说她不会教育孩子。是我让他逃课,还是我让他早恋、玩游戏吗?胡燕尖利、沙哑的嗓音总是回荡在家中。刘烨成只能用枕头堵住耳朵。
而在刘烨成转业进入市委秘书办后,旁人夸奖起刘烨成,胡燕长吁一口气,笑着淡淡地说,事情都是不一定的,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
实际上,刘烨成在秘书处一直无人指名。他逐渐厌倦机关单位的陈规,想要做点生意。他让父母投资自己,与机关院的朋友承包饭店。父母不同意,他犟起来,要辞掉市委的工作。胡燕着了急,骂他莽撞。刚当选为人大代表的刘承忠给他做了许久思想工作,却都没法劝服他。
饭馆本身竞争大,很快便撑不下去。刘烨成不甘心,也只好保本撤资。后来,饭馆转让,他依然去上班,却常常心不在焉,迟到、早退成了日常。周末睡到下午,醒来后也不停地刷着手机视频,衣服随意地扔在各个角落。胡燕敲他房门,喊他起床吃饭。他猛然踢开毯子,隔着门发出嘶哑的吼叫。胡燕愕然地走下楼,没有再说话。海啸般的暴躁在那一刻突然席卷了他,屋子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高压锅里的鸡汤还在苦熬,发出“哧哧”的气响。
刘烨成吃夜宵的习惯就是在这时候養成的。他在床上躺到天黑,等时间在无意义中流逝。接着约人出门,半夜才回来。等他打开家门,屋外似乎比屋内更亮。刘烨成在饭桌上和人聊起自己的生意计划,电台、清吧。宏图在他的语言中雄伟地展开,朋友们偶尔附和,邀他举杯后,又继续闲聊。啤酒肚和双下巴逐渐明显,他似乎也不在意,有时一整天不去单位,开着车四处闲逛。
领导发现后,把他叫到办公室,开着门,狠批了一顿。围观的人像一盏盏探照灯,让他无法呼吸,刘烨成再次咒骂着吼叫起来。他一脚狠劲地踹在写着“科长”的门上。门把手被踢坏,他冲了出去,门上留下一个难以修复的空洞。
胡燕听说时,领导正打电话来,说不论如何都不留他。胡燕心凉大半,只能不断道歉央求,刘承忠亲自送去歉礼,才把事情压下。但当时动静太大,刘烨成只能调走。单位没有其他空位,于是就安排在了保安部。这件事母子俩心照不宣,别人问起来都以为他还在秘书办。
过段时间,刘烨成还是投资了一家电台节目的制作公司。他当时的女友叫孟莎,在广电上班,说话声音酥软。公司的事情是孟莎牵的线。投资的钱是胡燕给的,瞒着刘承忠。理由和上次一样,如果胡燕不给,他便干脆辞职。胡燕虽然强势,却对儿子毫无办法。那一年,我考上研究生,孟莎和刘烨成刚刚交往。胡燕生意上的朋友开发了别墅楼盘,请她去看。前几年胡燕在股票上赚了一笔钱,有买房投资的想法,于是答应下来。刘烨成向女友说起此事,孟莎起了心思,也想一起去。她说,趁这次让我和你妈认识一下嘛,好歹两个月了。母亲告诉我,胡燕曾担心地和她说,刘烨成总是找漂亮女孩,会被牵着鼻子走。刘烨成也有些后悔,但为了不和女友争吵,他还是和胡燕说起孟莎。胡燕听完没说话,冷漠地撇着嘴。他的一条腿抖动着,有些暴躁,妈,你到底什么意思?胡燕的眼睛盯着电视说,我没意见。真的?你们想去就去,没必要和我一起。刘烨成摔门而去。
最后他和孟莎谎说胡燕很想和她认识,但有事耽搁,让他们先去。孟莎听见这话,走进楼盘时兴致很高,仿佛未来业主。别墅开发的陈老板见到刘烨成,立刻和他打了招呼。陈老板看着孟莎,他连忙说,我女朋友孟莎。孟莎迎上去,大眼睛亮起来,陈叔好,阿姨叫我们来看看。说完挽起刘烨成的胳膊。陈老板笑着望向他,他马上有些发窘。
孟莎和他逛完楼盘,把胡燕让他们去看别墅的事在微信上说给了几个朋友。刘烨成让她不要往外说的时候,孟莎正沉浸在兴奋的情绪里,怪他扫兴。她朋友中有人在政府上班,信息立刻像烟花一般四散开,陈老板都来恭喜胡燕。胡燕听完,急忙说:我什么时候说了!陈老板明白过来,又把消息往回传。
胡燕思来想去,觉着不大放心,找人去查孟莎的“底细”。结果真发现一件事。孟莎上大学的时候和首都本地的一个男生交往。当时的男友买过一套房,写的是两人名字。但分手时,男友想要回房子,孟莎不给,男生家便把孟莎发在了网上。事情在当时闹得难看,她才回到了莲城。这事的真相有些模糊不清,但胡燕顾不得,她对刘烨成怒吼,她是个骗子,你知道吗?刘烨成痛苦地抱住头,刺耳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让他有些窒息。刘承忠坐在沙发上,脸色严肃地沉默着。
天在混乱中黑了下来,顶灯刺眼。横膈膜随着呼吸的用力上下摩擦,刘烨成感到一阵急剧的头痛。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仿佛落在了水中,胡燕强硬的语调和脑海里孟莎的辩解都在逐渐融化,变成一个个气泡飘走。血管鼓跳起来,胀痛逐渐蔓延到整个头部。一个轻盈悲伤的声音从遥远的记忆里飘来,我们没法在一起了。胡燕喊叫着,她家什么情况你没看到吗?那个悲伤的声音立刻像被吓坏似的消失。最终一切混乱都融化在一道白光里。别说了!他凭着最后的力气吼叫起来,汗流下额头,肥赘的身体喘不过气。这时刘承忠和胡燕才终于感到不对劲,急忙扶起刘烨成,把他送去了医院。
青壮年的刘烨成被诊断患上了高血压。从医院出来,刘烨成和孟莎分手。后来孟莎也离开了广电局。我好奇地问他,孟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刘烨成听见这个名字时皱了下眉,只说,别听我妈的,她就爱夸张。所以是假的?他没说话。你当时怎么回事?我妈说你在医院还坐轮椅。高血压而已,头晕走不了路。他又满不在乎地说,我在医院做了心理测量,医生说我得少受刺激。知道吗?对我好点。
在车站遇到刘烨成那年,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两人都不知道要从何聊起。莲城夏天的樟树浓密,一片油亮的绿在街道上发着光。他问我,空调需不需要调低点?我说还好,但需要一张纸。他立刻从驾驶座门边拿了几张递给我。我接过的时候,突然看到他前臂腕处有几条隆起的疤痕,那些疤痕长短不一,无限靠近青紫的血管,像春天从树上掉落的毛虫,仿佛马上就要蠕动起来,钻进他厚重的身体。他意识到我在看时,立刻把手缩了回去。小时候好玩弄的。他笑着解释道。什么时候的事?他皱眉,沉默一会儿说,十四五岁吧,记不清了。见我不说话,他突然弯起食指敲了敲我的脑袋,好好读你的书去。我一愣,时间好像倒流到许久之前。中学的时候,冬天我和刘烨成一同回家,把手放在棉服口袋取暖,他却把手放在外面,捧着手机看,嘴角挂着弧度。当时他还是一个瘦子。每当我狐疑地问他是不是在和“那个谁”聊天,他便敲我脑袋,让我好好读书。那时我没再问疤痕的事,后来也没有人真正发现过这些疤痕。
你少吃油腻食物,按时吃药。高血压可得养。前段时间不还在朋友圈发健身照吗,怎么又不去了?他苦笑道,那是王雅洁非让我去,还让我吃沙拉。我笑起来,她做得没错。
和孟莎分手后,刘烨成近一年内都没有稳定的交往对象,直到和王雅洁认识。在市委保安部门昏沉度日,他的身体越发臃肿。和孟莎分手后的那个春节,刘烨成从投资的电台制作公司拿到一块名牌手表,心情不错。回到家,看到胡燕和舅母在沙发上聊天,懒散地打了个招呼便躺到了房间里。胡燕正说起刘承忠乡下亲戚,看到刘烨成的样子,顿时更加愤怒。她抱怨起刘烨成,他就是书读少了,不长脑。刘烨成在二楼翻了个身,刷着短视频,当作没有听见。弟媳让胡燕小声些,胡燕却提着嗓子喊起来,怕什么,我就是说给他听的!说完,胡燕心里过不去,又拽着弟媳上了楼。她重重敲两下门,没等刘烨成答应,就推门进来了。玺玺,妈听说你拿了块表回来,给我和你舅妈看看吧。刘烨成看着手机,起身从床头柜拿起表。胡燕接过去,随意看了两眼,使了个眼神给弟媳。今年不分钱?胡燕试探道,我们投的可不是小数目。刘烨成小声啧了一句,今年刚起步。他开始说起这块表的品牌,兴致很高。舅妈,你觉得这块表怎么样?去外贸城专柜买,四万五。听到价格,他舅母连忙说是一块高级表。胡燕又拿过来,不信任地说道,你怎么知道他是专柜的?你什么意思?没等胡燕继续说,他嘶吼着从床上站起来,你什么意思?弟媳被刘烨成的样子吓了一跳,赶忙把胡燕拉出房间。胡燕一边走,一边不依不饶地喊到,是他自己愚蠢,受人骗,这块表退到专柜有没有三万还不知道!刘烨成把门用力一摔,他的拳头一次次地向门砸去,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也要让我不高兴!为什么?
窗外零点的烟花刚好散落,阵陣巨响掩盖了痛苦的吼叫。漫天的花火宣告着新的年岁,他渐渐停下,喘着粗气望向窗外,只剩下白色的烟雾慢慢消散。他想起,入伍的那天,也是这样鞭炮齐鸣,有人举着话筒在台上欢送,他胸前戴着红花,那时候还有一个人站在他父母看不见的地方默默送他。
那之后,刘烨成很长时间没有再说起投资的事情。
车窗外突然下起小雨,绿灯亮起。刘烨成打开雨刷器,继续往前开去。细雨在朦胧的光柱里倾斜着,不断落下。他点开车载电台,里面在放送莫文蔚的《再生》。“原来人一息间已不会再见,而情怀即时一世也不会蜕变”。车里安静了一段时间,他突然问我,你觉得王雅洁怎么样?我顿了一下,努力回想王雅洁的事情。
第一次见到王雅洁,是在刘烨成叫我去的聚会上。王雅洁是古典长相,弯眉小嘴。一看就是刘烨成以往喜欢的类型。正好那段时间他有一个厨师朋友从北京回来,于是刘烨成借机组了一个联谊局。当时我放假在家,本来不想去,但他在电话里卖关子,说让我帮忙看个人。到他家后,发现各处房间不时冒出装扮精致的红男绿女,刘烨成系着围裙,给大厨帮忙,顺便炒了一盘回锅肉。菜肴上桌,刘烨成想让王雅洁品尝自己炒的菜,但她觉着腻,更倾心于大厨的清炒笋。刘烨成被拒绝后没怎么说话。王雅洁吃饭的时候说话也少,但却主动提议喝点红酒。众人赞同,她熟练地到酒柜拿酒,刘烨成跟着她帮忙。举杯时,不时有人往他们那边看。见刘烨成还是不出声,一朋友夸赞起菜品,说现在有些男生更会做饭。另一位朋友接话,说起她曾经去一位女友家吃饭,家里缺洋葱,二人跑去超市采购了一堆,结果女友丈夫打电话来,让她们快回家,饭都做好了,语气里颇是无奈。众人大笑,气氛融洽,王雅洁也频频点头,偶尔笑出声。但等到故事讲完,她突然说,这就是我们二十一世纪新女性的特点,只负责可爱,没有脑袋!我忍住笑。那位朋友只能礼貌地对王雅洁点了点头,转身向大厨讨教起做菜的技巧。这顿饭后,刘烨成和王雅洁便在一起了。
我装作想了想,开玩笑道,这可不好说,毕竟是你女朋友。刘烨成平稳地开着车,手指在方向盘上敲点,说认真想想。雨势有些大,车外的世界融在水中,渐渐模糊。雨刷器的摆动加快起来,像在玻璃上跳舞。
你对她现在什么感觉?我反问他。他难以察觉地皱了下眉,喜欢肯定还是有的。他停顿一下,但总觉得没有那么喜欢了。刘烨成逐渐严肃起来,不安地用大拇指在方向盘的皮质外套上摩擦,鬓角处细碎的少年白似乎在暗自滋长。车开到一处十字路口,他先住了嘴,换挡后加速,驶入了一条回家常走的小路。路上空無一人,这些年,路边的店铺不停地更换,唯一留下来的是一对老夫妻开的面馆。中学的时候学校管得严,回校迟到要被记名,刘烨成和我收拾完来不及吃饭,便到这里来吃一碗面。有时他还会打包一份。
他犹豫一会儿,继续说道,有段时间,我和她总起争执。因为什么?我问他。都是很小的事。她觉得我不够在意她。刘烨成直视着前方。我和她很长时间没说话,有一天,我突然有点想她,打开手机才发现她已经把我删掉了。那后来呢?其实以前也发生过,每次我都会打电话给她朋友。但是,那一次不一样。车里沉默下来。刘烨成的状态似乎起了变化。他继续说,那个瞬间我忽然感到轻松,你明白吗?他看向我。我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想法,即使,即使她永远不把我加回来,我好像也不会很难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问他,你当时为什么喜欢她?刚见面的时候觉得她很漂亮,性格也可爱。但是……但是什么?我不知道,可能我们没有那么合适。怎么样才算合适?我也不知道。
车马上要达到尽头,而刘烨成今晚要告诉父母,王雅洁明天想来拜访他们。你父母知道你们复合了吗?我忽然想到。他犹豫一会儿,叹气说道,还不知道。她明天来的话,是来拜年?给双方父母拜年,这是要定下来的意思。她或许自己也想不清楚吧。他跳过了我的问题。什么意思?他下意识地揪了揪自己的耳朵,皮肤马上泛起红。她自己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要结婚。家里催她了?他思考一会儿,头像木鱼似的点着。你的想法呢,你为什么要结婚?和刘烨成聊了这么多,我忽然发现他试图让自己在这件事中隐身。我其实都还好。想还是不想,或者有点不想,干脆一点。我说话的语速快起来,听上去好像在发怒。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婚肯定是要结的。那你心里有没想过,结婚一定是和她吗?他没有说话,似乎有些困惑。这时,一辆白色的车突然从后面超过我们,他踩下急刹车,小声骂了一句脏话,暴躁地拍了好几下车喇叭。
断续的沉默在缓慢行驶的车里蔓延,路灯像城市里的萤虫,亮起团团暗光。白色的车消失在前方的黑色雨雾里时,他再次说了一遍那句令我费解的话。气氛到这儿,没得选了。两天前,刘烨成去了王雅洁的家里,买了许多礼物,那天王雅洁本来希望是胡燕和刘烨成一同来。总不能叫我反悔吧,她妈妈还让我去她家过年。刘烨成再次不耐烦起来,打开一点车窗。冷风和细雨从缝中飘进来,像一群幽灵抚过,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望我一眼,又关上了窗。
车在最后一处红灯前停下。不想了,越想越乱。说着刘烨成拿起手机,拇指开始不停地在屏幕上拨动,吵闹的热门歌曲充斥在车里,天彻底黑了下来。
刘烨成把车停在我家楼下。我打开车门,和他再见。
祝你好运!我向他喊道。他笑笑,最后问我以后打不打算回莲城,我没法回答,便向他摇了摇头。他说挺好的,你一直可以。
送我回家后,他在自己家门口磨蹭半天,终于走进去和父母说出王雅洁的事。不出所料,刘承忠和胡燕都摆出暧昧不清的态度。胡燕把手交叉放在胸前,沉吟道,儿子,我们不干涉你,如果你心里确认了,那我们就没意见。他父亲不说话。胡燕补充道,你爸和我的意思是,现在来拜年,我们觉得还没有必要。王雅洁拜年的事情就这样收场。年后我离开莲城,很久没再回来。
那天,我给母亲打电话,母亲问我,是否还记得刘烨成?我说当然记得,我们还有联系。接着她便问我,他是不是又不结婚了?我一愣,说我不清楚。母亲向我解释,胡燕有一天到家里来,向她诉苦,说儿子给她找的儿媳不好,人快三十,没有固定单位交保险,到时候连生孩子都会需要胡燕出钱。我有些惊讶,说道,都聊到生孩子这一步了。母亲笑话我,说我和刘烨成从小的交情也没有深到哪儿去。我说长大之后,本来就只是熟人。母亲告诉我,王雅洁年后依然去拜访了胡燕,还和胡燕说希望婚后马上生孩子,不工作。胡燕一听这话心里着了急,不表态。刘烨成夹在她们中间,始终沉默。前车之鉴,我知道胡燕的话不一定可靠,但我没有反驳母亲。母亲在兴头上,继续说道,再后来,王雅洁和刘烨成之间不知道产生了什么矛盾,王雅洁有一回凌晨打电话来,主动说和胡燕聊聊。这件事其实我知道,胡燕在王雅洁打电话后第二天又联系上我,我当时有些蒙,接起电话胡燕开门见山地问我是否知道刘烨成和王雅洁之间发生了什么。我说,阿姨,我们有一段时间没联系了,胡燕沉默一会儿,抱歉地说打扰了,就挂下了电话。听说王雅洁和胡燕聊完,最后和刘烨成还是一拍两散。我和母亲说,这不挺好,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母亲笑起来,说我不理尘间俗事。我说我自己都快被俗事吞没,无暇顾及。挂了母亲的电话,我打开刘烨成的朋友圈,看到他前两日的生日动态,配文是一首歌,莫文蔚的《再生》。我打开音乐安静地听了一会儿,原来人一息间已不会再见,而情怀即使一世也不会蜕变。往下翻,发现他去了莲城一个辖县作基层调研,有一段时间了。我想起前一年在车里,也曾聊到这个事,他说下乡两年,有机会拿到编制。我劝他赶紧去,还没说完,他又聊起王雅洁。
前年送我回家那晚,车停在我家楼下,我们两人还坐了一会儿。雨逐渐停息,空气中充满着植物潮湿的气味,车灯照在涂了防虫漆的树上,有些惨白。他缓缓地靠上椅背,出神地望着雨刷在玻璃上滑动,当时我想起小时候常玩的一种游戏,弹珠在两片夹板中间来回地摆动,永远不会落下,也永远无法冲出边界。刘烨成问我:“你知道怎么毁掉一个人吗?”他的语调很轻松,仿佛问出的是一句玩笑。我困惑地望着他。没等我回答,他便自言自语起来,挥舞手,指向前方,用食指在空中画起圆来。你先对一个人很好,然后突然消失。说着,刘烨成的身体摇晃起来,眼睛却凝视着一个遥远的地方。我惊讶地看着他,说不出话。刘烨成把手收回来握成拳,用嘴朝拳头吹气,像一个魔术师要展示一场魔法。接着他缓缓地打开手掌,什么都没有。小区夜晚的树丛亮起蓝色的人工灯光,在他周围形成一圈浅淡的光晕。我张口,又沉默。一切的话最后像水融在水中。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我才觉得见到了真实的刘烨成。不是亲缘浅薄的刘烨成,不是浑噩不堪的刘烨成,也不是无法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刘烨成。他只是刘烨成。我无端地想到那个在荷花池边等他的女孩。“是她吗?”
“我当兵的时候,她还来送我。等我当兵回来,她倒不见了。”
“妈的。”
李珊珊在刘烨成从部队回来的第三年结婚,后来离婚搬至外地,从此杳无音讯。
那晚之后刘烨成很少与我联系,偶尔会在节日发来群发祝福。我觉得这样也好,他和我之间的话早已说完。想着,我便在他三十而立的生日动态下贡献一个蛋糕,然后关掉了手机。
责任编辑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