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发出人之所以为人的光泽

张莉

“吃瓜群众”是我们时代的新词，这里所谓的“瓜”，其实指的是娱乐新闻、明星轶事，那么，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些“瓜”从何而来，由什么人制作？作为“吃瓜群众”，我们很少关注那些娱乐新闻的制作者，这些人是我们忽略的人，是聚光灯背后的人。

那些制造娱乐新闻的人是什么人？在我们通常的认知里，他们眼里只盯着明星的八卦、明星生活的另一面，人们甚至给这些人起了一个名字叫“狗仔”。无论从哪个意义上讲，狗仔都不是褒义词。聚焦于这样一群人，也就意味着作家眼光的独到，他选择书写不为人知的人们。同时，难题也随之而来，要怎样勾勒这些人的故事；要如何理解、评价他们窥探明星这一行为；要如何理解娱乐记者与明星之间、人的窥视心态与金钱欲望之间的关系？某种意义上，孙睿是“揭秘者”，他由娱乐记者生活入手，试图揭开这一行业的秘密、问题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那些灰暗。

《发明家》这篇小说，双线并行，同时大故事套小故事，层层叠叠，充分显示了作家超强的讲故事能力。关于娱乐记者的故事，小说家主要聚焦于两个人，一个是“老大”，也是娱乐工作室的老板，小说讲述了他跌宕起伏的心路，以及他的来历——他曾经生活的剧院家属院，他的父母的情欲秘密。那是他为何要做娱乐记者的原因，“他说，所以我们干的事情并不是娱乐八卦，是在理解我们的父母以及我们未来可能变成的那个人。”当然，更重要的聚焦在于叙述人“我”。对“我”而言，之所以从事娱乐新闻，一是新闻专业出身使然。二是因为少年时代一直想成为“发明家”：“……有人说要做望远镜，看到人类的未来；有人说要做显微镜，进入更微小的世界；而我的理想是发明一面‘心镜’，能看到每个人在想什么，这样，就能知道班费那五百块钱是被谁拿走的了。不仅如此，还能帮助警察叔叔把全世界的案子都破了，到时候，没有人敢犯罪了，地球将成为一个安全和平的星球！” 而之所以有这一愿望，在于他的小学时代，班主任徐老师收的学费中500元不翼而飞，“我”希望发明一种勘探人心的“心镜”，渴望了解是谁偷了钱而又是为何偷钱。

因为少年时代的好奇，以至成年后想对人性暗黑边界进行勘探，要拍下他人的隐秘、尴尬和不堪。如果说好奇是他们勘探人性黑暗的动力，而另一种动力则是金钱，小说越到后来，越直面人在欲望与金钱面前的纠结与挣扎，最终，“老大”放弃了狗仔行业，在这样的放弃背后，既有时世使然，但有不得已而为之的原因——他以离开这个行业来换取大量的金钱，以治疗父亲的疾病。

当然，作为娱乐记者，勘探人性的过程并非一往无前，这期间充满了犹疑和不解，事实上，正是在偷拍过程中，“我”开始重新认识到自己的职业。在追踪一位著名歌星时，他原本希望把明星手术后的衰老形象报道出去，但面临了明星的质问：“你们是不是希望全国人民看到我现在这样子，要不然把我这也拍一下吧。边说边撩开上衣，侧过身，露出右肋后侧一道一尺长触目惊心的疤痕。这是上次手术留下的，这回不知道是把这条拉锁拉开，还是换个地方做条新拉锁——你说这道疤像不像一条拉锁？”伤疤如此显眼，让人触目惊心，最终，我作出了决定：“我掏出相机，删掉刚才的照片，把相机递给歌唱家，让他检查。他说不用了，如果你们真想弄出新闻，会有各种办法。我说至少我不会在您生病期间挖新闻了，等您彻底康复，我好好报道。”

面对袒露伤口的歌星，他开始重新认识自我。当偷拍完一条娱乐新闻备受关注时，老大赞赏他说，“采访逻辑的背后，深深地透着对何谓人的好奇与探索。”这样的夸奖并没有令“我”开心，因为他开始注意到勘探工作的另一重伤害：“我没想到老大能把这事儿上升到这种高度，这是往好听里说；往难听了说，不过是用自己的龌龊和幸灾乐祸的心理去绑架别人，想看热闹不怕事儿大。我开始有点儿明白自己以及同类都是些什么家伙了。”

为何选择不曝光明星手术后的疤痕，因为跟歌星之间形成了情感连接。小说中提到了心软一词。“人为什么会心软呢？因为这里，老大指着心窝说，这里有东西。”因为想到心软，老大明白了“我”为何不把照片交出去的原因。“我也就大概明白了，你和他成了朋友。你保护了他，他帮助了你。猎人怎么能和猎物做朋友，什么让你们做成了朋友呢——我猜可能是因为你心软。”心软是自省，是发现，是把对方当成人而不只是工作对象。正是对心软一刻的眷顾，小说让人意识到人心的复杂性，人的复杂性。《发明家》试图复原娱乐新闻背后的复杂，并努力在复杂中恢复人之为人的那面。

因为“我”的心软，著名歌星临终时希望妻子把遗书交给“我”，成就他完成一个娱乐新闻的炮制。此时，明星和“我”之间的关系卓有意味。明星成全娱乐记者，娱乐记者也会成全明星；记者利用明星，明星也利用记者。或者说，娱乐新闻制作者与娱乐新闻主角之间，有时候相互伤害，有时候相互利用，有时候也相互成全。在不断认知工作意义的思考中，“我”开始重新发现周边世界、人际关系：

我又恍惚起来，陌生地看着车窗外的车流和擦身而过的路人：他们看电影看剧，愿意看明星，同时更愿意看明星出丑，他们是明星们诞生的社会基础，也是让明星因私生活不洁再也无法翻身的社会力量。这种人类关系突然让我感到哪儿不对劲，倒不是因为我促成了这种关系，我并没有编造什么，只起到中介作用，但觉得这种关系里两头的人都够不上体面，能不能有种更高级的人类关系……

“体面”“高级人类关系”，对这些语词的掂量和使用，意味著“我”重新观照职业与自身的关系。这是“我”最终离开娱乐记者职业的原因。之后，他对准了普通孩子天天的善举，拍下了她日常生活中的闪光瞬间。视频引发关注，他因此也遇到了天天的爸爸，小学同学鞠连生。于是，小说的暗线开始浮出水面，那是小说最初埋下的疑点：班主任的钱到底去哪儿了？鞠连生是亲历者，他还原了事件的原初面貌。

人一生中总有可能陷于泥泞，但是，重要的是如何摆脱。在《发明家》中，鞠连生是做错事的那一个，但徐老师最终原谅并搭救了他。这是属于平凡人之于平凡人的救赎。某种程度上，徐老师成为了搭救鞠莲生的人，而鞠莲生的际遇则启发了小说中的“我”，而“我”又以另一种方式启发了“老大”。每个人都是普通的，每个人身上也不总带有光泽，但在某一刻、某一时，在一个人心软时刻，他的身上便会带有某种光泽。说到底，“我”相信光的存在。正是这一相信，小说人物才挣扎而出，完成了自我的清洁。

读这部小说会意识到，成为发明家只是少年梦想，这梦想很可能终生无法实现，但它代表了我们的向善：“作文里提到的那个‘心镜’其实不用发明，这玩意儿每个人自带……真正需要发明的，是观测方法……因为起初预设的观测目的会随着观测进程而改变，乃至变得不重要，而最终观测到的结果则会为观测者创造出一个崭新的维度。”——观测如此重要。“观测”是有意味的。观测别人时，是否可以反观自身？“十几年前，我心高气盛，为了能当上‘发明家’，学了新闻，来了北京，经历了‘生老病死’，在‘吃喝玩乐’里穿行，相机冲外，关心着别人的事情，直到自己暴露原形，才发现相机也得朝向自己。”我们为什么想发明“心镜”？是为了发现别人的心，也为了认识自己的心，以人心照见人心，以人心换人心。

孙睿是创作能量丰沛的新一代北京作家。从《抠绿大师》《背光而行》《游乐场》一系列作品可以看出，他的写作细密扎实，深有现实感，新作《发明家》真实书写了那些新兴行业里人们的生存状态。岂止是生活状态，他进入他们的内心世界，写出了那种挣扎、纠结以及不断摆脱泥泞的努力。

“我们活过的刹那，前后皆是暗夜。”这是小说中引用的话，出自费尔南多·佩索阿的诗句。“前后”之所以会是“暗夜”，恐怕在于“活过的刹那”发出了光泽吧？说到底，人活在世上要体面，要有尊严，要构建“高级的人类关系”。——心软是美德，与人为善是美德，体恤他人也是美德。《发明家》之所以令人记忆深刻，在于它写出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心软时刻，也写出了人之所以为人的自省与纠结。

重要的是，要发出人之所以为人的光泽。

特约编辑 蓦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