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奇人新篇
2023-01-20冯骥才
冯骥才
格色津门人称奇,
谁有绝活谁第一,
位重钱多排不上,
请到一边待着去。
史上英豪全入土,
田野才俊照样活,
异事妙闻信口扯,
扯完请我吃一桌。
西門外往西再走三百步,房子盖得就没规矩了,东一片十多间,西一片二三十间,中间留出来歪歪斜斜一些道儿好走路。有一个岔道口是块三角地,上边住了几户人家,这块地迎前那个尖儿,太小太短,没法用,没人要。
住在三角地上的老蔡家动了脑子,拿它盖了一间很小的砖瓦屋,不住人,开一个小杂货铺。这一带没商家,买东西得走老远,跑到西马路上买。如今有了这个吃的穿的用的一应俱全的小杂货铺,方便多了,而且渐渐成了人们的依赖。过日子还真缺不了这杂货铺!求佛保佑,让它不衰。有人便给这小杂货铺起个好听的名字,叫万年青。老蔡家也喜欢这店名,求人刻在一块木板上,挂在店门口的墙上。
老蔡家在这一带住了几辈,与这里的人家都是几辈子的交情。这种交情最金贵的地方是彼此“信得过”。信得过可不是用嘴说出来的,嘴上的东西才信不过呢。这得用多少年的时间较量,与多少件事情较真,才较出来的。日常生活,别看事都不大,可是考量着人品。老蔡家有个规矩,从早上日出,到下晌日落,一年到头,刨去过年,无论嘛时候,店门都是开着的,决不叫乡亲们吃闭门羹。这规矩是老蔡家自己立的,也是立给自己的;自己说了就得做到;而且不是一天一月一年做到,还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做到,没一天不做到,或者做不到。现在万年青的店主是蔡得胜,他是个死性人,祖上立的规矩,他守得更严更死。这可是了不得的!谁能一条规矩,一百年不错半分?
这规矩,既是万年青的店规,也是老蔡家的家规。虽然老蔡家没出过状元,没人开疆拓土,更没有当朝一品,可是就凭这天下独有的店规家规,一样叫人敬佩,脸上有光。老蔡走在街上,邻人都先跟他招呼。
一天,老蔡遇到挠头的事。他的堂兄在唐山挖煤砸断了腿,他必得去一趟看看,连去带回大约要五天,可是铺子就没人照看了。他儿子在北京大栅栏绸缎庄里学徒,正得老板赏识,不好叫回来。他老婆是女人家,怵头外边打头碰脸的事。这怎么办?正这时候,家住西马路一个发小马得贵来看他,听他说起眼前的难事,便说他一个远亲在北洋大学堂念书,名叫金子美,江苏常州人,现在放暑假,回家一趟得花不少钱,便待在学堂没走,不如请来帮忙。他人挺规矩,在天津这里别人全不认识,关系单纯。
老蔡把金子美约来一见,这人二十多岁,白净脸儿,戴副圆眼镜,目光实诚,说话不多,有条有理,看上去叫人放心。寻思一天后,便把万年青交给他了。说好五天,日出开门,日落关门,诚心待客,收钱记账。老蔡家的店铺虽小,规矩挺多,连掸尘土的鸡毛掸子用完了放在哪儿都有一定的规矩。金子美脑袋像是玻璃的,放进什么都清清楚楚。老蔡交代完,又叮嘱一句:“记着一定守在铺子里,千万别离身。”
这北洋大学堂的大学生笑道:“离开这儿,我能去哪儿?除去念书,我什么事也没有。放心吧!”
老蔡咧嘴一笑,把万年青放在他手里了。
金子美虽然没当过伙计。但人聪明,干什么都行。一天生,两天熟,干了两天,万年青这点事就全明白了。每天买东西不过几十人,多半是周边的住家。这些老街坊见了金子美都会问一句:“老蔡出门了?”金子美说:“几天就回来了。”老街坊互相全都知根知底,全都不多话。这些街坊买的东西离不开日常吃的用的。特别是中晌下晌做饭时,盐没了,少块姜,缺点灯油,便来买,缺什么买什么;过路的人买的多是一包纸烟;馋了买个糖块搁在嘴里。
金子美每天刚天亮就从学堂赶到万年青,开了地锁,卸下门板,把各类货品里里外外归置好,掸尘净扫,一切遵从老蔡的交代。从早到晚一直盯在铺里,有尿就尿在一个小铁桶里,抽空推开后门倒在阴沟里,有屎就憋着晚间回去路上找茅房去拉。在铺子里,拿出全部精神迎客送客,卖货收钱,从容有序,没出半点偏差。他一天三顿饭都吃自己带来的干粮。下晌天黑,收摊关门,清点好货物和收银,上好门板,回到学堂去睡觉。一连三天,没出意外,一切相安无事。
转天一早刚到了万年青,一位同室学友找来说,从租界来了一个洋人,喜欢摄影,个子很高,下巴上长满胡子,来拍他们的学堂。北洋大学堂是中国首座洋学堂,洋人有兴趣,这洋人说他不能只拍场景,还要有人。这时放暑假了,学堂里没几个人,就来拉他。金子美说店主交代他这铺子白天不能关门,不能叫老主顾吃闭门羹。学友笑了,说:“谁这么死性子,你关门了,人家不会到别的地方去买?”他见金子美还在犹豫,便说:“你关了一会儿门怕什么,他也不会知道。”子美觉得也有道理,就关上门,随着这学友跑到了大营门外运河边的北洋大学堂。
金子美头一次见到照相匣子,见到怎么照相,并陪着洋人去到学堂的大门口、教室、实验室、图书馆、体育场一通拍照,还和几位学友充当各种角色。大家干得高兴,玩得尽兴,直到日头偏西,赶回到城西时,天暗下来。在他走到街口,面对着关着门黑乎乎的店铺,一时竟没有认出来,以为走错了路。待走近了,认出这闭门的小店就是万年青,心里有点愧疚。他辜负了人家老蔡。在点货结账时,由于一整天没开门,一个铜钱的收入也没有,这不亏了人家老蔡了吗?他便按照前三天每日售货的钱数,从铺子里取出价钱相当的货品,充当当日的售出;再从自己腰包里拿出相当货价的钱,放在钱匣子里。这样一来,便觉得心安了。
再过一天,老蔡回来了,金子美向他交代了一连五日小店铺的种种状况,报了太平,然后拿出账目和钱匣子,钱货两清。老蔡原先还有些莫名的担心,这一听一看,咧开满是胡茬的嘴巴子笑了。给子美高高付了几天的工酬。子美说:“这么多钱都够回家一趟了。”
这事便结了。可是还没结。
一天,金子美在学堂忽接到老蔡找人送来的信儿,约他后晌去万年青。子美去了,老蔡弄几个菜半斤酒摆在桌上,没别的事,只为对子美先前帮忙,以酒相谢。老蔡没酒量,子美不会喝,很快都上了头。老蔡说:“我真的挺喜欢你。像你这种实诚人,打灯都没法找。我虽然帮不了你嘛忙,我这个铺子就是你的,你想吃什么用什么——就来拿!随你拿!”
子美为了表示自己人好,心里一激动,便把他照看铺子时,由于学堂有事关了门,事后怕亏了老蔡而掏钱补款的事说了出来。他认为老蔡会更觉得他好。谁想到老蔡听了,脸上的笑意登时没了,酒意也没了,直眉瞪眼看着他。好像他把老蔡的铺子一把火烧了。
“您这是怎么了?”他问。
“你关了多长时间的门?”老蔡问,神气挺凶。
“从早上。我回来的时候……快天黑了。”
“整整一天?一直上着门板?”
“上了呀,我哪敢关门就走。”
静了一会儿。忽然老蔡朝他大叫起来:“你算把我毁了!我跟你说好盯死这铺子绝对不能离人、绝对不能关门!我祖上三代,一百年没叫人吃过闭门羹!这门叫你关上了,还瞒着我,我说这些天老街坊见了我神气不对。你坑了我,还坑了我祖宗!你——给我走!”老蔡指着门,他从肺管子里呼出的气冲在子美脸上。
子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惊讶莫解,但老蔡的愤怒与绝望,使他也无法再开口。老蔡的眼珠子瞪出了眼白,指着门的手剧烈地抖。他慌忙退身,出来,走掉。
这事没人知道,自然也没人说,但奇怪的是,从此之后这一带人再也没人说老蔡家的那个“家规”了;万年青这块牌子变得平平常常了;原先老蔡身上那有点神奇的光也不见了。
一年后,人说老蔡得了病,治不好,躺在家里开不了店,杂货铺常常上着门板,万年青不像先前了!过了年,儿子把他接到北京治病养病,老伴也跟着去了,居然再没回来。铺子里的东西渐渐折腾出去了,小砖房空了,闲置一久,屋顶生满野草,像个野庙荒屋。那块“万年青”的店牌早不知嘛时候没的。再过多半年,老蔡的儿子又回来一趟,把这小屋盘给了一个杨柳青人,开一个早点铺,炸油条、烙白面饼、大碗豆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就像江山社稷改朝换代又一番景象。
清初以降,天津卫妇女缠脚的风习日盛。无论嘛事,只要成风,往往就走极端,甚至成了邪。比方说东南角二道街鲍家的抱小姐。
抱小姐姓鲍。鲍家靠贩卖皮草发家,有很多钱。虽然和八大家比还差着点,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鲍家老爷说,他若是现在把铺子关了,不买不卖,彻底闲下来,一家人坐着吃,鸡鸭鱼肉,活鱼活蟹,精米白面,能吃上三辈子。
人有了钱就生闲心。有了闲心,就有闲情、雅好,着迷的事。鲍老爷爱小脚,渐渐走火入魔,那时候缠足尚小,愈小愈珍贵,鲍老爷就在自己闺女的脚上下了功夫。非要叫闺女的小脚冠绝全城,美到顶美,小到最小。
人要把所有的劲都使在一个事上,铁杵磨成针。闺女的小脚真叫他鼓捣得最美最小。穿上金色的绣鞋时像一对金莲,穿上红色的绣鞋时像一对香菱。特别是小脚的小,任何人都别想和她比——小到头小到家了。白衣庵卞家二小姐的小脚三寸整,北城里佟家大少奶奶戈香莲那双称王的小脚二寸九,鲍家小姐二寸二。连老天爷也不知道这双小脚是怎么鼓捣出来的。不少人家跑到鲍家打听秘籍,没人问出一二三。有人说,最大的秘诀是生下来就裹。别人五岁时裹,鲍家小姐生下来几个月就缠上了。
脚太小,藏在裙底瞧不见,偶尔一动,小脚一闪,小荷才露尖尖角,鲜亮,上翘,灵动;再一动就不见了,好赛娇小的雏雀。
每每看着来客们脸上的惊奇和艳羡,鲍老爷感到无上满足。他说:“做事不到头,做人难出头。”这话另一层意思,单凭着闺女这双小脚,自己在天津也算一号。
脚小虽好,麻烦跟着也来了。闺女周岁那天,鲍老爷请进宝斋的伊德元出了一套“彩云追凤”的花样,绣在闺女的小鞋上,准备抓周时,一提裙子,露出双脚,叫来宾见识一下嘛样的小脚叫“盖世绝伦”。可是给小姐试鞋时,发现闺女站不住,原以为新鞋不合脚,可是换上平日穿的鞋也站不好,迈步就倒。鲍太太说:“这孩子娇,不愿走路,叫人抱惯了。”
老爷沒说话,悄悄捏了捏闺女的脚,心里一惊!闺女的小脚怎么像个小软柿子,里边好赛没骨头?他埋怨太太总不叫闺女下地走路,可是一走就倒怎么办?就得人抱着。往后人愈长愈大,身子愈大就愈走不了,去到这儿去到那儿全得人抱着。
这渐渐成了老爷的一个心病。
小时候丫鬟抱着,大了丫鬟背着。一次穿过院子时,丫鬟踩上鸟屎滑倒。小姐虽然只摔伤皮肉,丫鬟却摔断腿,而且断成四截,骨头又没接好,背不了人了。鲍家这个丫鬟是落垈人,难得一个大块头,从小干农活有力气。这样的丫鬟再也难找。更大的麻烦是小姐愈大,身子愈重。
鮑老爷脑袋里转悠起一个人来,是老管家齐洪忠的儿子连贵。齐洪忠一辈子为鲍家效力。先是跟着鲍老爷的爹,后是跟着鲍老爷。齐洪忠娶妻生子,丧妻养子,直到儿子连贵长大成人,全在鲍家。
齐家父子长得不像爷儿俩。齐洪忠瘦小,儿子连贵大胳膊大腿;齐洪忠心细,会干活,会办事;儿子连贵有点憨,缺心眼,连句整话都不会说,人粗粗拉拉,可是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又不惜力气。鲍家所有需要用劲儿的事全归他干。他任劳任怨,顺从听话。他爹听鲍老爷的,他比他爹十倍听老爷的。他比小姐大四岁,虽是主仆,和小姐在鲍家的宅子里一块儿长大,而且小姐叫他干吗他就干吗。从上树逮鸟到掀起地砖抓蝎子。不管笨手笨脚从树上掉下来,还是被蝎子蜇,都不在乎。如果找一个男人来抱自己的女儿,连贵再合适不过。
鲍老爷把自己的念头告诉给太太,谁料太太笑道:
“你怎么和我一个心思呢。连贵是个二傻子,只有连贵我放心!”
由此,齐连贵就像小姐一个活轿子,小姐无论去哪儿,随身丫鬟就来呼他。他一呼即到,抱起小姐,小姐说去哪儿就抱到哪儿。只是偶尔出门时,由爹来抱。渐渐爹抱不动了,便很少外出。外边的人都叫她“抱小姐”。听似鲍小姐,实是抱小姐。这外号,一是笑话她整天叫人抱着,一是贬损她的脚。特别是那些讲究缠足的人说她脚虽小,可是小得走不了路,还能叫脚?不是烂蹄子?再难听的话还多着呢。
烂话虽多,可是没人说齐连贵坏话。大概因为这傻大个子憨直愚呆,没脑子干坏事,没嘛可说的。
鲍老爷看得出,无论他是背还是抱,都是干活。他好像不知道自己抱的人是男是女,好像不是小姐,而是一件金贵的大瓷器,他只是小心抱好了,别叫她碰着磕着摔着。小姐给他抱了七八年,只出了一次差错。那天,太太发现小姐脸色气色不好,像纸赛的刷白,便叫连贵抱着小姐在院里晒晒太阳。他一直抱着小姐在院里火热的大太阳地儿站着。过了许久,太太出屋,看见他居然还抱着小姐在太阳下站着,小姐脸蛋通红,满头是汗,昏昏欲睡。太太骂他:
“你想把小姐晒死!”
吓得他一连几天,没事就在院里太阳地里跪着,代太太惩罚自己。鲍老爷说:
“这样才好,嘛都不懂才好,咱才放心。”
这么抱长了。一次小姐竟在连贵怀里睡着了。嘿,在哪儿也没有给他抱着舒服呢。
连贵抱着小姐直到她25岁。
光绪二十六年,洋人和官府及拳民打仗,一时炮火连天,城被破了。鲍太太被塌了的房子砸死,三个丫鬟死了一个,两个跑了。齐家父子随鲍家父女逃出城,路上齐洪忠被流弹击中胸脯,流着血对儿子说,活要为老爷和小姐活,死也要为老爷和小姐死。
连贵抱着小姐跟在鲍老爷身后,到了南运河边就不知往哪儿走了,一直待到饥肠饿肚,只好返回城里,老宅子被炸得不成样子,还冒着火冒着烟。往后的日子就一半靠老爷的脑子,一半靠连贵的力气了。
五年后,鲍老爷才缓过气来,却没什么财力了。不多一点皮草的生意使他们勉强糊口。鲍老爷想,如果要想今后把他们这三个人绑定一起,只有把女儿嫁给连贵。这事要是在十年前,连想都不会想,可是现在他和女儿都离不开这个二傻子了,离了没法活。尤其女儿,从屋里到屋外都得他抱。女儿三十了,一步都不能走,完全一个废人,谁会娶这么一个媳妇,嘛也干不了,还得天天伺候着?现在只一个办法,是把他们结合了。他把这个意思告诉女儿和连贵,两人都不说话;女儿沉默,似乎认可,连贵不语,好似不懂。
于是鲍老爷悄悄把这“婚事”办了。
结了婚,看不出与不结婚有嘛两样,只是连贵住进女儿的屋子。连贵照旧一边干活,一边把小姐抱来抱去。他俩不像夫妻,依旧是主仆。更奇怪的是,两三年过去,没有孩子。为嘛没孩子?当爹的不好问,托一个姑表亲家的女孩来探听。不探则已,一探吓一跳。原来齐连贵根本不懂得夫妻的事。更要命的是,他把小姐依旧当作“小姐”,不敢去碰,连嘴巴都没亲一下。这叫鲍老爷怎么办?女儿居然没做了女人。这脚叫他缠的——罪孽啊!
几年后老爷病死了。皮草的买卖没人会做,家里没了进项。连贵虽然有力气却没法出去卖力气,家里还得抱小姐呢。
抱小姐活着是嘛滋味没人知道。她生下来,缠足,不能走,半躺半卧几十年,连站都没站过。接下来又遭灾受穷,常挨饿,结了婚和没结婚一样,后来身体虚弱下来,瘦成干柴,病病歪歪,一天坐在那里一口气没上来,便走了。
剩下的只有连贵一人,模样没变,眼神仍旧像死鱼眼痴呆无神,一字样地横着大嘴叉,不会笑,也不会和人说话。但细一看,还是有点变化。胡茬有些白的了,额头多了几条蚯蚓状的皱纹,常年抱着小姐,身子将就小姐惯了,有点驼背和含胸。过去抱着小姐看不出来,现在小姐没了显出来了。特别是抱小姐那两条大胳膊,好像不知往哪儿搁。
针市街和估衣街一样老。老街上什么怪人都有。清末民初,有个人叫欢喜。家住在针市街最靠西的一边,再往西就没有道儿了。
欢喜姓于,欢喜是大名,小名叫笑笑。
这可不是因为他妈想叫他笑,才取名笑笑;而是他生来就笑。
也不是他生来爱笑,是他天生长着一张笑脸,不笑也笑。眉毛像一对弯弯月,眼睛像一双桃花瓣,嘴巴像一只鲜菱角,两个嘴角上边各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儿,一闪一闪。
他一生出来就这样,总像在笑;叫人高兴,可心,喜欢。于是大名就叫欢喜,小名就叫笑笑。
可是,他不会哭吗?他没有难受的时候吗?他饿的时候也笑吗?他妈说:“什么时候都笑,都哄你高兴。他从来不哭不闹,懂事着呢。”
这样的人没见过。老于家穷,老于是穷教书匠,人虽好,人穷还得受穷。邻人说,这生来喜兴的小人儿说不定是老于家一颗福星,一个吉兆,这张像花儿的小脸仿佛带着几分神秘。
可是事与愿违,欢喜三岁时,老于患上痨病,整天咳嗽不停,为了治病把家里的存项快吃光了,最后还是带着咳嗽声上了西天。这一来,欢喜脸上的笑便没了秘密。他却依然故我,总那个笑眯眯的表情,无论对他说嘛,碰到嘛事,他都这样。可是面对着这张一成不变、并非真笑的笑脸是嘛感觉呢?人都是久交生厌,周围的人渐渐有点讨厌他。甚至有人说这个三岁丧父的孩子不是吉星,是克星,是笑面虎。
欢喜十岁时,守寡的于大妈穷得快揭不开锅,带着他嫁给一个开车行的马大牙。马大牙是个粗人,刚死了老婆,有俩儿子,没人管家,像个大车店,乱作一团,就把于大妈娶过来料理家务。马大牙的车行生意不错,顿顿有肉吃,天天有钱花,按说日子好过。可是马大牙好喝酒,每酒必醉,醉后撒疯,虽然不打人,但爱骂人,骂得凶狠难听,尤其是爱当着欢喜骂他妈。
叫马大牙和两个儿子奇怪的是,马大牙骂欢喜他妈时,欢喜居然还笑。马大牙便骂得愈加肮脏粗野,想激怒欢喜,可是无论他怎么骂,欢喜都不改脸上的笑容。
只有于大妈知道自己儿子这张笑脸后边是怎么回事。她怕哪天儿子被憋疯了。她找到当年老于认识的一个体面人,把欢喜推荐到城里一个姓章的大户人家当差,扫地擦房,端茶倒水,看守房门,侍候主家。这些活儿欢喜全干得了。章家很有钱,家大业大,房套房院套院,上上下下人多,可是个耕读人家,规矩很严。不喜欢下人们竖着耳朵,探头探脑,多嘴多舌。这些恰恰也不是欢喜的性情。他自小受父亲的管教,人很本分,从不多言多语;而且家中清贫,干活很勤。尤其他天生的笑脸,待客再合适不过,笑脸相迎相送,叫人高高兴兴。
欢喜在章家干了三个月,得到主家认可。主家叫他搬到府上的佣人房里来住。这一下好了,离开了那个天天骂街的车行了。
歡喜的好事还没到头。不久,他又叫这家老太太看上了,老太太说:
“我就喜欢看这张小脸儿,谁的脸也不能总笑。总笑就成假的了,可欢喜这张小脸笑眯眯是天生的。一见到他,心里嘛愁事也没有了。叫他给我看院子、侍候人吧。”
老太太金口玉言,他便去侍候老太太。他在老太太院一连干了四年,据说老太太整天笑逐颜开,待他像待孙子,总给他好吃的。老太太过世时,欢喜全身披麻戴孝,守灵堂门外,几天几夜不吃不睡,尽忠尽孝。可有人说,他一直在偷偷笑。这说法传开了,就被人留意了,果然他直挺挺站在灵堂外一直在眯眯地笑。
起灵那天,大家哭天抢地,好几个人看见他站在那里,耸肩扬头,张着大嘴,好似大笑,模样极其荒诞。
有人把这事告诉给章家老爷。老爷把欢喜叫来审问,欢喜说天打雷劈也不敢笑,老太太待他恩重如山,自己到现在还是悲痛欲绝呢。老爷说:
“你会哭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哭?”
“我心里觉得疼时,脸上的肉发紧,紧得难受,什么样不知道。”
老爷忽然叫人拉他下去,打六大板子,再拖上来。他半跪地上,垂着头,嘴里叫疼。老爷叫他抬起头来,想来一定是痛苦不堪的表情,可是头一抬起,叫老爷一惊,居然还是那张眯眯的笑脸!
老爷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心里明白,这欢喜算得上天生尤物,一个奇人。这个人是母亲生前喜欢的,就应当留在家里,留下对母亲的一个念想。这便叫人扶他去养伤,养好后仍在府上当差,并一直干下去。
杨掌柜和洋掌柜是同一个人,一人二姓,音同字不同。这因为他有两个古董店,开在不同地方。在租界那边他叫杨掌柜,店名叫杨记古董铺,专卖中国的老东西。在老城这边他叫洋掌柜,店名叫洋记洋货店,只卖洋人的洋东西。
洋人喜欢中国人的老东西,中国人喜欢洋人的洋东西。头一个看明白这些事的是他,头一个干这种事的也是他。于是,他拿中国的东西卖给洋人,再弄来洋人的东西卖给中国人。这事他干得相当成功,不少赚钱。关键是他还有许多诀窍。
要想把东西卖得好,首先要把店铺、车马、行头都做得像模像样。租界那边的杨记古董铺看上去无奇不有,老城这边的洋记洋货店看上去古怪离奇。杨记古董铺在戈登堂西边街对面,戈登堂东边是利顺德大饭店,来天津办事或游玩的洋人都住在利顺德大饭店里,走出饭店便能瞧见古色古香的杨记古董铺了。洋记洋货店在海河边娘娘宫前广场旁的一条横街上,到娘娘宫来上香的人很容易逛到洋货店。两边店铺的选址都好,风水宝地,人气旺足,买卖好做。
他更着意在自己的行头上做文章。
在租界那边,他把自己扮成一个地道的中国人。一身袍子马褂,缎帽皮靴,材料上等,做工考究,关键是样子一定要古里古气,大拇指套着鹿骨扳指,叫洋人看得好奇。在老城这边,他胸前总垂着一根怀表的金链子,脖子上系一根深红色细绳领带,洋里洋气;洋人看不伦不类,中国人看洋气十足。还有,他身上总冒一股子只洋人才用的香水味儿。这一来,他就成了店铺里最招人的肉幌子。
他刚刚干这买卖时,不缺中国古董,就缺洋货。他想出了一招——以物易物。这招很得用。若是洋人喜欢上哪一样中国的老东西,不用钱买,拿件洋东西来交换即可。然后他把这些从租界那边换来的洋货,再拿回到老城这边的洋货店来卖。两边的货源都不缺,买卖都好做。尤其是,洋人不懂中国东西的价钱,中国人也不懂洋东西的价钱。中间的差价全由他随机应变,怎么合适怎么来,这种无本买卖干起来就太容易了。
没有几年,他就在粮店前街买了一块挺宽敞的空地,大约六七亩,盖一座两进的大瓦房,磨砖对缝的高墙,石雕门楼,比得上东门里的徐家大院。他还买了一辆新式轿车,去到宫前或租界全都舒舒服服坐在自家的车上。有多少钱享多大的福。在海河两岸上干古董这行的,没人不羡慕他。有人骂他吃里扒外,吃洋饭,卖祖宗,可是你有他这种本事——一手托两家,两头赚,来回赚,华洋通吃吗?人家杨老板还下功夫学了几句洋话呢,谁行?再说,在租界里开古董店,人家是第一家,在老城这边开洋货店,人家也是头一号。过去天津人知道嘛叫洋货店吗?都是人家杨老板开的头儿。别听人骂他,这帮人一边骂他,一边学他,也开洋货店。如今在他周边至少冒出六七家洋货店来。这条原本不知名的小街,人人都称作“小洋贸街”了。
洋货店多了,争嘴的人多了。做买卖的人都是各显其能,各出招数,渐渐使他的洋记洋货店变得平平常常。同时,租界里的洋人们更喜欢跑到南门外的破烂市上淘老东西,那边的杨记古董铺也不新鲜了。
这事难了他,却难不住他。一年后,他忽然在两边古董店各花一笔钱,各使出了一招,这招别人同样想不到。
他从租界花钱请来一个法国人,叫马尔乐。人高腿长,金色卷发和胡须,尖鼻子可以扎人,八哥赛的蓝眼睛,胳膊上长了许多金毛,个头至少比中国人高两头。这种人若是发起疯来,会不会咬人?但是马尔乐分外和蔼可亲,总是迷人地笑着,身上散出一种特殊的既不好闻也不难闻的气味。他用磕磕巴巴的中国话,耐心向买家解释每一件洋货。他还挺会开玩笑,这很适合天津人的口味。
洋人才能把洋货说明白。马尔乐的出现,表明只有洋记洋货店里的洋货才是地道的洋货。别的店里的洋货都是靠不住的。于是,杨家的大旗再一次在老城这边飘扬。
他租界这边也用了一个奇招。
他花钱把杨记古董铺后边一个空仓库买下来,打通了隔墙。这仓库铁顶木墙,高大宽阔,纵深很深。他从老城那边找了三四十个倒腾古玩的小商贩在这里摆摊。待小商贩们把中国人的老东西五彩缤纷、五花八门地一铺开,这仓库就像一个魅力十足的古玩市场。租界里的洋人不用再跑到老城那边去找古玩市场了。它开在了洋人身边,一扭身就进去了。半年之后,这里便成了洋人们来天津必来逛一逛、十分好玩和必有收获的“黄金去处”。杨掌柜一句话切中其中的奥秘:“洋人最喜歡自己来发现”。
他目光如炬,能够看中买家的心理,买卖必然是战无不胜了。他还不时把马尔乐调到租界这边来,帮着洋人寻宝淘宝。洋人信洋人,买卖真叫他玩活了。
北京那边干古董的,都羡慕他;但那边没有杨掌柜这种人。
自打天津开埠,这地方有钱赚,四面八方的人便一窝蜂往这儿扎。有人说天津卫的地上就能捡到金子,这话不假,这话不玄。当然,就看你看没看见金子。
胡四是淮安人,县城里长大,念过几年私塾,家里穷,早早到一家药铺当伙计,他人够机灵,眼里有活,手也跟得上眼。家里看他行,便经熟人帮忙,送到天津锅店街一家老药铺里学徒。
那时,由南边到天津都是坐船。胡四上船时,只有一个包袱,包袱里一身换洗的衣服,一双纳好的鞋。脑袋上一顶青黑色的皮帽,给他娘缝了又缝,反正怎么缝也缝不成新的。
胡四果然行。凭着干劲儿、拼劲儿、天生的麻利劲儿,很快就在老药铺伙计中站到排头,抓药称药捆药包——比老伙计更老伙计。天津卫药店里捆药包的纸绳都是用上好的牛皮纸捻成的,又细又亮又结实,跟细铁丝一般扯不断,可是在他又白又软的几根手指之间,松紧自如;捆好包,结好扣,要断开纸绳时,随手一挽一拉,“嗒”一声就断了。动作像戏台上青衣那样轻轻一摆兰花指,谁也不知这绝活是怎么练出来的。
这一切,药铺老板都看在眼里。
天津卫老板都会用伙计,年底算账关钱时,在付给他说好的薪水之外,还拿出两包银子。一包当众给他,这是为了给别人看,激励别人跟他学;一包私下给他,这是不叫别人看到,为了拉拢他。钱在商家那里,是做人情和拉拢人最好使的东西。
胡四拿到钱,心里开了花。
在老家县城里一年的辛苦钱,在天津卫竟然翻上三番儿。这次回家过年,他决心来个“衣锦荣归”。随即攥着钱上街,先给爹买上二斤劲大香浓、正经八百的关东的黄金叶子,再给娘买两朵有牡丹有凤凰有聚宝盆的大红绒花。至于哥哥、嫂子、侄儿那里,全不能空着手。桂顺斋的小八件和桂发祥的大麻花自然也要捎上两盒。他走过估衣街时,在沿街亮闪闪的大玻璃窗上照见自己,旧衣破帽,这可不行。混得好,一身鲜,一定要给自己换个门面。
他先去龙泉池剃头刮脸,泡个热水澡,除净了污垢,不仅皮光肉亮,身子顿觉轻了一半。跟着去买新衣新鞋。为了省钱,不买棉裤棉袄,只买了罩裤罩褂。从头到脚,帽子最要紧。听人说劝业场那边同陛和鞋帽店有一种瓜皮帽,是酬宾的年货,绒里缎面,物美价廉。胡四来天津已经一年,白天在锅店街的药铺里抓药,晚上就在店后边的客栈睡觉,很少四处去逛。今儿为了买新帽子,沿着东马路向南下去,头一遭来到了劝业场。劝业场紧接着法租界,一大片新盖好不久的大洋楼,五彩灯牌哗哗闪,胡四好像掉进一个花花世界,一时心里生怕,怕丢了自己。
费了挺大劲找到同陛和鞋帽店,进去一问,店员果然拿出这种瓜皮帽。不单材料好,做工好,额顶前面还有一块帽正,虽非绿玉,却像绿玉。他的穷脑袋瓜子,从来没戴过这种这么讲究的帽子。只是尺寸差点,大中小三号。试一试,大号大,中号松,小号紧,怎么办?店员说:“就这中号吧。您刚剃了头,其实帽子不松,是您的光头觉得松,过几天头发茬一长出来就不觉得松了。”
胡四也是当伙计的,知道这店员能说会道,句句占理,是卖东西的好手。便朝他笑了笑,付了钱,把旧帽子摘下揣在怀里,新帽子往头上一扣,一照镜子,人模狗样,好像换了一个人,像个富人。
他美滋滋走出帽店。没几步,忽然几个人上来,把他连拉带拽架进一间大房子。胡四以为自己遭抢,拉他的人却挺客气,龇着牙笑嘻嘻说:
“您算赶上了——张寿臣说单口!要不是今天,您想听也没地界儿听。张大帅请他都得看他有没有时候。”
进来一看,原来是个相声园子。
一排排长凳子,他被安排在前三排中间一个空座坐下,拿耳朵一听,真好。
天津人爱听相声。相声园子和酒店一般多。胡四来天津这一年里,没少听相声。刚听时听不出门道,等到和天津人混熟了,就听出来相声里处处是哏,愈听愈哏,想想更哏。
现在一听张寿臣,可就一跟头栽进哏里边了。
胡四正听得入迷。忽然,觉得脑袋顶子一凉,好像一阵凉风吹在头上。他抬手一摸,好像摸一个光溜溜滚圆的西瓜。光头!怎么是光头,帽子怎么没了?掉了?他回头往地上一瞧,嘛也没有,左右一看,两边的人都在听相声,没人搭理他。他再猫下腰去找,凳子下边干干净净,只有一些脚,都是周围听相声人的,其余任嘛没有。他问身后的人看没看见他的帽子。
身后一排凳子上坐着一人。长得白白胖胖,穿得可比他讲究;深黄色袍子上有暗花,黑皮马褂上垂着金表链,头上也一顶瓜皮帽,跟自己新买的那顶一样。这胖人笑著对胡四说:“问我?你又没叫我帮你看着帽子。”然后说,“人多的地界儿,要想别挤掉帽子,得像我这样——”他抬起手指拉拉脖子下边。
胡四仔细一看,原来他帽子两边各有一根带子,绕过耳朵,在脖子下边结个扣儿。
胖人又说:“这样,别人想摘也摘不去。”说完拉拉帽带“嘿嘿”笑了两声,站起来走了。
胡四丢了新帽,不肯花钱再买,仍戴原先的旧帽子回家,心中不免别扭,事后常常和人说起。帽子上安上帽带,以防脱落,固然有道理,可是他当时并没站在大街上,也没挤在人群中,而是坐在园子里听相声,怎么转眼就不见了?这其中的缘故,在淮安老家没人猜得出来。过了年,回到天津卫锅店街,他与药店附近摆摊的鞋匠说起了年前丢帽子这事。鞋匠听了,问他:“你现在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吗?”
“我怎么会明白,当时只顾听相声,脑袋一凉就没了。周围没几个人,都坐在那儿没动劲儿呀。”胡四说。
鞋匠哈哈大笑说:“这不明摆着嘛,那胖子就是偷你帽子的!”
胡四一怔,说:“胡说什么呢。我可没看见他手里拿着我的帽子。”
鞋匠说:“哪会在他手上,在他头上。他头上戴着的就是你的帽子。”
胡四:“更瞎说了。他帽子虽然和我那顶一样,可那是人家自己的。人家帽子上有带子,还结在脖子上呢。”
鞋匠没接话茬,他从身边一个木箱里找出一根带子,只说一句:“你看好了。”跟着把带子搭在脑袋上,再把垂在脸颊两边的带子,绕过耳后,结在脖子下边。
胡四没看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鞋匠伸过手来对他说:“把你头上的帽子摘下来给我。”
胡四把帽子摘下来递给鞋匠,鞋匠接过去顺手往自己的脑袋上一扣。说,“这帽子是你的还是我的?”
看上去真像是鞋匠的帽子,牢牢地系在他的头上。
鞋匠说:“人家用一根绳,就把你帽子弄走了。”
胡四心服口不服,还在自辩:“怪我当时只顾听相声。”
鞋匠笑道:“你这段事可比相声还哏呢。”
保定府的李大人调到天津当知县,李大人周围的人劝他别去,都说天津地面上的混混太厉害,个个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天不怕地不怕,那时官场都怵来天津做官。可是人家李大人是李中堂的远堂侄子,自视甚高,根本没把土棍地痞当回事。他带来的滕大班头又是出名的恶汉,谁敢不服?李大人笑道:
“我是强龙不怕地头蛇。”
李大人来到天津卫,屁股往县衙门大堂上一坐,不等混混来闹事,就主动出击,叫滕大班头找几个本地出名厉害的混混镇服一下,来个下马威。头一个目标是小尊王五。
王五在西城内白衣庵一带卖铁器,长得白白净净,好穿白衣,脸上带笑,却是一个恶人。不知他功夫如何,都知他死活不怕,心狠没底。在天津闹过几件事,动静很大,件件都叫人心惊胆战,故此混混们送给他一个绰号叫作“小尊”。他手下的小混混起码有四五十个,个个能为他担当死千,拿出命来。白衣庵东边是镇署,再往东过了鼓楼北大街就是县衙门。李大人当然要先把身边这根钉子拔了。
这天一早,几个小混混给王五端来豆腐脑、油炸果子和刚烙出来的热腾腾的大饼。大伙在院子里吃早点时,一个小混混说,这几天县大人叫全城的混混全要去县衙门登记,打过架的更要登记,不登记就抓。
王五说:“甭理他,没人敢来叫咱们登记。”
小混混说,县衙门的一位滕大班头管这事。这人是李大人的左膀右臂,人凶手狠,已经有几个混混落在他手中了。
王五说:“这王八蛋住在哪儿?”
混混说:“很近,就在仓门口那边一条横街上。”
王五说:“走,你们带路!”说完,从身边铁器中“哗啦”拿起一把菜刀,气势汹汹夺门而出。混混一帮前呼后拥跟着他。
到了滕大班头家就“哐哐”砸门。滕大班头也在吃早点,叼着半根果子开门出来,见是王五便问:“你干吗?”
王五扬起菜刀,刀刃不是对着滕大班头,而是对着自己,嘛话没说,“咔嚓”一声,对着自己脑门砍一条大口子,鲜血冒出来。然后才对滕大班头说:
“你拿刀砍了我,咱俩去见官!”
滕大班头一怔,跟着就明白。这是混混找他“比恶”来的。按照这里混混们的规矩,如果这时候滕大班头说:“谁砍你了?”那就是怕了,认栽,那哪行?滕大班头脸上的肉一横说:“你说得对,大爷高兴砍你,见官就见官!”
小尊王五瞅他一眼。心想这班头够恶。两人去到县衙。李大人升堂问案。小尊王五跪下来抢先把话说了:“小人姓王名五,城里卖香干的。您这班头天天吃我香干不给钱,今早我去他家要钱,他二话没说,从屋里拿出菜刀给我一下,凶器在这儿,我抢过来的。伤在这儿,还滴答着血呢。青天大老爷,您得给小民做主。”
李大人心想,我这儿正在抓打架闹事的,你县里的班头却去惹事。他问滕大班头这事是否当真?
如果这时滕大班头说:“我没砍他,是他自己砍的自己。”也还是说明自己怕事,还是算栽。只见滕大班头脸又一横说:“这小子的话没错。我是吃他的香干了,凭嘛给钱?今天早上他居然上门找我要钱。我给他一刀。”
小尊王五又瞅他一眼,心想这班头还真够恶的。
“你怎么知法犯法!”李大人大怒,左手指着滕大班头,右手一拍惊堂木,叫道,“来人!掌手!五十!”
衙役们一拥而上,把掌手架抬了上来,拉过滕大班头的手,把他的大拇指往架子上一个窟窿眼儿里一插,再一掰,手掌挺起来,抡起枣木板子就打。“啪啪啪啪”十下過去,眼看着手掌肿起两寸厚;“啪啪啪啪啪啪”再十五下,前后加起来二十五,离着五十才一半,滕大班头便挺不住了,硬邦邦的肩膀子赛给抽去了筋,耷拉下来。小尊王五在旁边见了,嘴角一挑,嘿地一笑,抬手说:
“青天大老爷!先别打了,刚才我说的不是真的,是我跟咱滕大班头闹着玩呢。我不是卖香干是卖铁器的,他没吃我香干也没欠我债,这一刀不是他砍我的是我自己砍的,这刀也不是他家的是我铁铺里的,您看刀上还刻着‘王记’两个字呢!”
李大人给闹糊涂了,不明白这个到底是嘛事。他叫衙役验过刀,果然上边有“王记”二字。再问滕大班头,滕大班头就不好说了。如果滕大班头说小尊王五说得不对,自己还得接着挨那剩下的二十五下。如果他点头说对,那就认栽了。可是他手是肉长的,掌心的肉已经打飞了,再多一下也受不住,只好耷拉脑袋,认头王五的话不假。
这一来李大人就难办了。王五说他是自己砍自己,那么给谁定罪?如果就此作罢,县里边上上下下一衙门人不是都叫这小子耍了?滕大班头还白白挨了二十五板子呢?如果认可王五说的是真的,不就等于承认他自己是蠢蛋,叫一个混混戏弄了?他心里边冒火,脑袋里没法子,正在骑虎难下时,王五出来给他解了套儿。只见王五忽说:
“青天大老爷!王五不知深浅,只顾取乐,胡闹乱闹竟闹到衙门里。您不该就这么便宜了王五,怎么也得给我掌五十!您把刚刚滕大班头剩下那二十五下也算在我身上,总共七十五下!”
李大人正火没处撒,台阶没处下,心想这一来正好,便大叫:
“他这叫自作自受,自己认打。好!来人,掌七十五!”
王五没等衙役过来,自己已经走到掌手架前,把大拇指往窟窿眼儿里一插,肩膀一抬,手心一挺,这就开打,“啪啪啪啪啪啪啪啪”,随着枣木板轮番落下,掌心一下一下高起来,跟着便是血肉横飞。王五看着自己打烂的手掌,没事儿,还乐,好像饭馆吃饭时端上来一碟鲜亮的爆三样。挨过了打,谢过了县大人,拨头便走,把滕大班头晾在大厅。
事过一个月,滕大班头说自己手腕坏了,拿不了刀,辞了官差回保定府,整治混混一事由此搁下没人再提。天津卫小尊王五的故事从此又多了一桩。
谢二虎的爹谢元春在静海倒腾瓜果梨桃,用大车拉到天津三岔河口的码头上卖。卖水果在天津叫作“卖鲜货”。买卖好做又难做。天津人多,嘴馋,爱吃四季新鲜的果子,这买卖好做。可是码头人杂,横人多,强买强卖,强吃白吃,一个比一个厉害,这买卖又难做。
谢元春有三个儿子,大虎二虎三虎,自小就跟着爹来天津这边卖鲜货,常见爹受气,却惹不起那些土棍,只能把这口气憋在心里。二虎暗暗立下大志,练好一身功夫,谁也不怕。谢家哥仨天生身体棒,人高六尺,膀大腰圆,从小好练,力大无穷。
谢元春岁数大了之后,不再卖鲜货。三虎开一个粪厂,晒大粪卖给农人种地。二虎跟着大虎在白河边当脚夫,凭力气吃饭,背米扛活,装船卸货。哥俩能干四个人的活。人是铁饭是钢,能干活更得能吃。大虎疼弟弟,二虎能吃,就叫他敞开肚子吃。大虎一顿吃四个贴饼子,二虎吃八个。一次大虎拉他去南市增福饭馆吃猪肉烫面饺子,解解嘴馋,大虎吃了三屉,二虎一口气干了十屉。把增福饭馆的老板伙计全看傻了。大虎喜欢看二虎狼吞虎咽,还有吃饱肚子两眼冒光的样子。哥俩赚的钱除去养爹妈,多半填进二虎的肚子。
天天吃得多,年轻不怕累,活儿重反倒练了身子。特别是二虎,渐渐比大虎高了半头,骨强肉硬,赛虎似牛,走在街上叫人生畏。大虎总对二虎说:“咱们不怕事,但也决不惹事。”
二虎听兄长的话,但码头这地方——你不惹人人惹你。
一天,打沧州来一个汉子,力蛮会武。二虎个头比他高,他肩膀却和二虎一边宽;黝黑黝黑,一身疙瘩肉。那天,二虎干完活正要回家,沧州汉子拦道站着,扬着脸儿问二虎想比力气,还是摔一跤。二虎见身边正在码苞米。一大包苞米一百八十斤,码起来的苞米垛赛一座座大瓦房。二虎走过去,单手一抓,往上一提,没见他使劲就把一人高的苞米包提起来,弓腰一甩手,便扔到苞米垛子上边去。跟着手又一提,腰一弓,再一甩,很快地上八个大苞米包都扔了上去,好像扔上去的是烟叶袋子。完事他拍了拍手上的土,笑吟吟看着沧州汉子。那意思好像是说,你也叫我扔上去吗?
只见沧州汉子黑脸变成土脸,忽然掉头就跑,从此再也没在码头上露面。
二虎的名气渐渐大了,没人敢惹,致使码头这边太平无事。可是一天又一伙混混来到码头,人不少,五六十号,黑压压一片。
这群混混中间有个人物极是惹眼,大约四十多岁,不胖不瘦,也不强壮,长得白净,穿得也干净。别人全是青布衫,唯独他利利索索一身白仿绸裤褂,皂鞋,黑束腰,辫稍用大红丝绳扎着,像个唱戏的;可在眉宇之间有一朵乌云,好像随时要打雷。他往码头上一站,混混就朝二虎这边喊:“虎孙子出来!”
二虎人高马大,谁也不怕,他冲着这白衣混混问道:
“你是谁?”
码头的脚夫中有见多识广的,心想这不是天津卫数一数二的武混混“小尊王五”吗?遇见他就是遇到祸。你二虎这么问他,不是成心找死吗?
小尊王五看着二虎,嘴一咧,似笑非笑,神气有点瘆人。
二虎见他不说话,不知往下怎么说。
忽然,小尊王五往地面上瞧瞧,找一块平整的地方走上去,脱下褂子,腿一屈躺在地上,然后对身边一胖一瘦两个小混混说:“抬块石板来!二百斤以下的不要!”
两个小混混闻声而动。二百斤的石块太重,两个混混抬不动,又上来几个混混一起上手才把石板抬过来。小尊王五说:
“压你爷爷身上!”
小混混们不敢,小尊王五火了,混混们便把这块二百斤的青石板压在小尊王五身上。这一压要是别人,五脏六腑“扑哧”一声全得压出来。小尊王五却像盖床被,严严实实压在身上,没事。
小尊王五不搭理二虎。这是混混们的比狠和比恶。这狠和恶不是对别人,是对自己。而且——我怎么做,你也得怎么做。我对自己多狠,你也得对自己多狠。你敢比我还狠吗?
二虎在码头上长大的,当然懂得混混这套,他不怕,也脱下褂子,像老虎一般躺下来。他要的却不是石板,而是叫脚夫们搬一个大磨盘来。那时天津正修围城的白牌电车道,用石头铺道,磨盘比石块好铺,码头上堆着不少大磨盘。磨盘又大又重,一个至少三百斤。大磨盘往二虎身上一放,都以为二虎要给压成一张席子,没想到二虎笑嘻嘻地说:
“一个磨盘不够劲儿,再来一个。”
众人觉得这两块磨盘很快就会把二虎压死,二虎却叫那两个给小尊王五抬石板的小混混过来,一人抱一块石头放在磨盘上。这两块石头再放上去至少七八百斤!二虎还嫌不好玩,又对那两个小混混说:
“你们俩也别下来了,就在上边歇着吧!”
下边的事就是耗时候了。谁先认输谁起来,谁先压死谁完蛋。大伙谁也不吭声,只见小尊王五脸色渐渐不对了,鼻子眼儿张得老大。可是他嘴硬,还在骂骂咧咧地说:
“我怎么看虎孙子闭上眼了呢,压死了吧?”
众人上去一看,二虎确实闭着眼也闭着嘴,一动不动,像是没气了。于是,两边的人一起上去。把两人身上的石头都搬了下来。
混混那边把小尊王五身上的石板抬走后,只见小尊王五好像给压进地面了,费了半天劲才坐起来。脚夫这边将压在二虎胸口上的石头和磨盘刚刚搬下来,二虎忽然睁开眼,一挺肚子就生龙活虎蹿起来了,一边拍身上的土,一边笑呵呵地说:
“我睡着了,夢见和大虎在吃包子呢。”
脚夫们只管和他说笑,再看小尊王五一伙人——早都溜了。
打这天开始,没人再来码头上找麻烦。二虎的大名可就贯进城内外的犄角旮旯。
世人把二虎看成英雄,二虎却嫌自己的武功不行,他从小练的是大刀铁锁石墩子,没门没派没拜过名师,没有独门绝技。于是他求人学武,人家一看他的坯子,没人敢教。他站在那儿像一面墙,老虎还用教它捕猎?他把城里城外、河东水西,直到小南河霍家庄——沽上所有武馆的名师那里全都跑遍了,也没人收他。最后经大虎一个朋友介绍,去见一位绝顶高手,此人大隐于世,只知道姓杜,不知叫嘛,六十开外,相约他在东南城角清云茶楼二楼上见面。
他按时候去了。楼上清闲,有三两桌茶客喝茶,其中一桌只一位老者,但看上去绝非武林中人,清癯面孔,小胡子,骨瘦如柴,像南方人。他便找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来,要壶花茶边喝边等着。
等了许久也未见人影,扭头之间看到一个景象叫他惊愕不已。只见一直坐在那里饮茶的老者,竟然是虚空而坐,屁股下没有凳子!没有凳子,他坐在哪里?凭什么坐着?全凭这匪夷所思的功夫坐了这么半天?这是嘛功夫?
就在他惊愕之间,那老者忽说:“你给我搬个凳子来。”老者没扭过脸,话却是朝他说的。
他慌忙搬个凳子过去,放在老者屁股下边,老者下半身挪动一下,坐实了凳子,手指桌子对面说:“你坐在这儿。”然后正色问二虎,“你要学功夫?”
二虎迫不及待说:
“我要拜您为师,跟您学真本事!”
不料老者说:“你学本事有嘛用呢?”进而对二虎说,“学武功,目的无非两样,一是防身,一是打人。你这么威武,还需要防身吗?那你学武干吗?想打人吗?”
二虎摇着双手说:
“我不想打人,从小到现在没打过人。人不欺负我,我不会打人。”
老者笑了,说:“你这样儿谁敢欺侮你。你再会武功,没准去欺侮人。”他摸摸胡须,沉吟一下说,“有功夫不是好事。像你这样,没人欺侮才是天生的福分,我没你这福分才练功夫。记着,比福多一点就不是福了!”说完,起身便走。
二虎起身要送,老人只伸一根细如枯枝的手指,便把他止住,他觉得胸脯像被一根生铁棍子顶着。
二虎后来再没见人有这功夫。据大虎说,这人曾是孙中山的保镖,早退休不干了。
二虎就按这老人的话活着,没再学功夫,也没人欺侮他,快活一辈子。
庚子那年,八国的洋兵联手占了天津,几百年花团锦簇般的老城被刀光剑影洗劫一空。洋兵还与官兵合力,将闹事的拳民赶尽杀绝。几个月前,满城的红头巾红兜肚红幡旗全都不见,只有到处血迹斑斑。一时还要剿除红灯照,见到穿红衣的女子举枪就打,一时津门女子不敢身穿红衣。
洋人怕天津人再闹事,凭借高高的老城墙与租界对峙,便扒掉城门楼子,把老城推了,填平护城河,好像给天津剃了光头,换了另一番景象。在这改天换地的大折腾中,俞占山得了便宜。俞占山原本是侯家后一个大混混,靠着耍横吃饭。现在洋人一来,他挺机灵,紧劲儿往上贴,给洋人办事,讨洋人欢喜,后来直隶衙门建立起来,衙门里洋人说了算,便赏给他一个官差,叫他掌管城北一带地方的治安。这种使横的差事对于他,再好干不过,还有油水可捞。俞占山手下小混混们成群,一个比一个凶,管起人来轻而易举。这就把黑白两道捏在一起,既有势又有钱,比起原先单蹦儿一个混混厉害多了。
一天早上,家丁开大门时,见地上有封信,多半是夜里从门缝塞进来的。信封上用毛笔写了“俞占山”三个大字,墨色漆黑,有股子气势,好似直冲着俞占山来的。打开一看,上边只写了几句话:
“老娘等着用钱,包上二十根金条,今天后晌放在你家后门外的土箱子里,明天天亮前老娘来取,违命砍头!”
没有落款,不知是谁。
看信,一口一个老娘,老娘是谁?孙二娘还是扈三娘?这老娘儿们这么横,居然敢找上门要金条,找死吧!他嘿嘿一笑,想出一条毒计。
等到下晌,他拿出二十根金条包成一包,叫人放在后门外小道墙边的土箱子里。土箱子就是那时候的垃圾箱。
这小道不是路,是两座大房子高墙中间极窄的一条夹道。城北一带这种夹道挺多,都是为了防止邻居失火,灾祸殃及,相互留一条空儿。可是这种夹道极窄,五尺来宽,走不了车,最多只能走一个人。
高宅深院的大门都临街,夹道里边很少开门。俞占山的宅子大,挨着夹道开了一个单扇的后门,为了给佣人去买菜和倒脏东西。土箱子就在后门对面,靠墙放着。这种憋死角的地方,好进不好出,居然有人敢用。真若把金条放进土箱子,怎么来取?取了之后出得去吗?叫人两头一堵,只有乖乖被拿下。这实际上是个捉人的好地界。这娘儿们,怎么偏偏选这么一个地方来取金条?找死?
俞占山叫人把金条放进土箱子,上边倒些炉灰、脏土、菜叶,盖上盖儿,然后在夹道两头和后门三处的屋顶上安排了伏兵,总数大约十来个人,全穿黑衣,天一晚便混在夜色里,衣襟里裹斧藏刀,趴在房屋上不出声。特别是潜身在后门上边的几个,身手都好,只等着来拿金条的人一出现,跳下来一举擒获。
整整一个晚上,俞占山都在堂屋里喝茶抽烟,不急不躁,等着“贼人”落入陷阱,可是他从午夜,数着更点,一夜慢慢过去,直到天亮,也没见动静。俞占山忽然眼睛一闪,好像忽然明白什么,他说:“我给耍了,金条放在土箱子里,根本没人取,也没人敢取。这是成心耍我!”跟著,他派人到后门外,去把土箱子里的金条取回来。
可是取金条的人空手回来说,土箱子里的金条没了!
怎么会?十多个大活人,瞪着大眼守了一夜,连个野猫也没放过,一大包金条凭空就没了?没法信,也没法不信。炉灰烂菜都在土箱子里边,可就是没有金条。
俞占山非要一看究竟不可。他跑到后门外,叫人把土箱子翻过来,箱子里除了垃圾嘛也没有。俞占山眼尖,他一眼看到土箱子挨着墙的那几行砖不对,砖缝的灰没了,露出缝子。他弯下腰,用手一抠,砖是活的;他脑子快,再翻过土箱子,一拉箱板,箱板竟然也是活的。这土箱子里的金条是从墙那边取走的!他立马带人走出夹道,转身去到邻家的平安旅店。
旅店的牛老板吓坏了,天刚亮,怎么俞占山就带人闯进店来,自己惹了嘛事?俞占山说他要查店里挨着外边夹道的所有房间。牛老板就愈发不明白,为嘛要查这些房子?但俞占山谁敢戗,领着他们去查就是了。每查一间就连东西带人大折腾一番,却嘛也没查到。牛老板说:
“后边还有个小院,外边也是夹道。”
俞占山一班人到了楼后小院去看,院里很静,有花有草,墙上爬满绿藤。他们扒开绿藤一看,就明白了。挨着地面的三行砖全动过手,砖是活的,拿下这几块砖,露出一个透着亮儿的小洞,外边就是土箱子。土箱子靠墙的箱板也是活的,一拉就开。真相大白了!土箱子里就是有聚宝盆,从这儿也端过来了。
俞占山已经气得嗷嗷叫,喊道:
“谁住这儿!”
牛老板说这院子只有两间小房,不通楼上,全是下人住的房子。好久不住人了。
可是管柜台的黄三说,前两天住进过一个女子,单身,求安静,想住到后楼,后楼人满了,就在这后院收拾出来一间小房租给了她。她说要住五天,但住到昨天后半夜,她说有急事要走。人家住了三天,给了五天钱,再说住店随便,不能拦着,这女人早就走了。
俞占山听了一怔,果然是个女的。再问,并不像想象中的五大三粗,个子不高,岁数不大,身材爽利,像有点功夫的人。斜背一个包袱,头上裹着蓝布,模样看似挺俊,可是她总低着头,前额留着齐眉穗儿,下半张脸像蒙了半块纱,看不清楚。
俞占山说:“嘛样都说不清楚?你一个管住店的,能不看客人,能不记得人的模样?这人是你勾来的吧!”
黄三差点吓尿裤子,摇着双手说:
“不不不,我哪认得。这人确实不太一般,齐眉穗儿特长,把两眼都快遮上了。不过,现在一寻思,真不像一般妇道人家。”
俞占山只说一句:“放嘛屁!”便不再搭理黄三,派人楼上楼下,店内店外,街前街后,找这个留着“齐眉穗儿”的女子。直到晌午,也没见到影子。
俞占山知道找也没用,肯定早溜了。背着几十条金子,还不赶紧脱身,人多半已不在天津了。渐渐他脑袋里浮出一个人影来:去年伏天拳民势盛时,他的锅伙在运河边,一拨红灯照女子来找他,问一个名叫余方胜的二毛子的事,这二毛子也是个有名的混混。为首的红灯照挺凶,就是留着很长的齐眉穗儿。个头不高,气势压人。她甩头时,雪亮的眼神在齐眉穗中一闪,宛如刀光,给他的印象很深。
这个女子岂不就是那个女子。如若不是,不会指名道姓地来找自己。她和自己打过交道,肯定知道自己的底细。现在自己在明处她在暗处,不能不防!凡事小心一点,手脚收敛收敛才是。
过了两个月,俞占山从洋人那里听说静海一带有红灯照招人买枪,又要闹事。可是不久官兵去弹压,打散了。据说这伙红灯照买枪用的钱是金条,那肯定就是这个“齐眉穗儿”了。现在被官兵打散了,该肃静了吧。
再过些日子,外边真的没什么动静。俞占山的牛劲又壮起来,一些缺德的事又开始伸手伸脚了。一天早上,他起来漱口洗脸,走到堂屋中间伸个懒腰,正打算喝杯热茶,扭头一见八仙桌上放着一件什么东西,拿起来看是块黄布。俞占山在纳闷中,忽地一惊,这不是半年前包二十根金条的那块布吗?怎么会放在自己家堂屋的八仙桌上?整晚上大门紧闭,屋门窗扇也好好关着,还有人打更巡夜,谁会幽灵一般进来,轻轻松松把这块黄布放在这里,这人是谁?肯定就是那个奇女子齐眉穗儿!
咸丰庚申年后,洋人开始在天津开埠,设租界。一下子,天津卫这块地便大红大紫,挤满商机,好赛天上掉馅饼。要想赚钱发财,到处有机可乘。于是,江南各地有钱的人都紧着往这儿跑。
这些江南富家大户不仅有本事弄钱,还会享福。他们举家搬来天津时,大多还带上五种人:管家、账房、贴身丫鬟、厨子和花匠。有这五种人,活得舒坦。管家管好家,賬房管好账,丫鬟管好身边事,厨师做好一日三餐,花匠养好屋前屋后的花花草草。江浙人把花看得重。花要养得美,养得有姿有态,养得精致。他们看不惯北方人,有点大红大绿就行了。至于花园,不仅收拾得漂漂亮亮,还要有滋有味。
秦六枝是虞山人。虞山人自古都善画。清初时,画得最好的是王石谷,王石谷自己创立了虞山画派,压倒了当时画坛所有名家。秦六枝自小爱画,有才气。人长得秀气。六枝是他的外号,据说他很年轻就能画好这六种枝叶:一是松枝,二是柳枝,三是梅枝,四是竹枝,五是寒枝,六是春枝。都说他画画会有出息,可是他命不行,他上边几代人全是穷花匠。富人善画,可以出名,画可以卖钱;穷人爱画,难出大名,画不能卖钱。家里没钱养活他画画,他身上这点才气打小就给憋住了。要想活着,还是和泥土花木打交道。他心里的画渐渐就混进园艺中了。若是叫他拿花草树石配个景儿,他干起来都像画画。
苏州一位富人陈良哲搬到天津时,把秦六枝一家人带来。秦六枝的父亲秦老大在陈家干了半辈子花匠,为人老实巴交,花儿摆弄得好,把院子交给他放心,陈家迁到天津那年,六枝十八岁。
陈良哲把家安在北门里的府署街。那一带全是深宅大院,灰墙黑门,古木纵横。秦老大住在陈家大宅后边一条小街上,两间砖房,一个长条小院,院里还有口井。平民百姓,在天津有这么一个窝就很不错了。陈家老爷在租界那边还有一处花园洋房。秦老大父子要两边忙,租界老城来回跑,六枝常常给父亲当帮手。后来两边事多,都离不开人,爷儿俩就分工,秦老大在租界那边忙,秦六枝在老城这边干,有空时帮着母亲在小院养些小花小草,摆在家门口卖。
六枝人灵手气活,花儿在他手里一摆弄就分外鲜亮。尤其是他养的草茉莉花,只要端一盆往门口一放,那香味就立刻勾住街上的人,被人请走。六枝愿意在家养花,不愿意去主家干活。在家养花由着自己,想养哪种养哪种。扶苗培花,修枝剪叶,全凭自己的眼光。一盆花若是养得有姿有态,婀娜招人,惹来喜欢和夸赞,他就像画出一幅好画那么高兴。可是,在主家干活就不同了。你在花丛下边摆一块石头衬一衬,主人家可能说看着堵心。你在亭子侧面栽几根细长的绿竹,添点情致,主人家会说“挡眼”。你呢,马上就得改。
六枝懂画,懂园林,人自负,可是不能违抗主家。园子是人家的,只能顺从人家。一次,为了园子里种什么花争不过主家,心里不舒服,禁不住跟父亲说:“说什么我将来也得给自己造个园子,准是天下第一。”
父亲骂他:
“天津城里有几个爷造得起园子?你敢说这狂话?”
儿子大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了。
几年过去,陈家老爷买卖做得好,外边的事愈来愈多,官场商场的事多在租界那边了,人也常在那边,住在老城不方便,家就一点点挪过去了。手下的原班人马跟了过去。秦老大和老婆也住到租界去。只留下六枝看守府署街这边的大房子。可是东西一点点搬走,这房子便空了大半。六枝守着这高宅深院无事可干,就在这大院里养点花,养好了,送到租界那边去。快过年时,他依照天津本地的习俗,养了金橘、蜡梅、水仙和朱槿牡丹四样,各八盆,运过去。花儿叶子养得饱满光鲜,正好除夕开花,叫主家一家十分欢喜。秦老大觉得脸上有光。
可是这种日子不会长,大房子不能总扔在城里当花房用。陈良哲是商人,商人手里不能有死钱,也不能叫任何一样东西窝着,便把这房子卖给了一个住惯老房子的徽商。只留大院东边一个院落,暂存一时难以处理掉的家具和杂物,以及大院中一些石雕的桌子、凳子、奇石。秦六枝去河边找来几个脚夫,足足用了一个月,把东西都堆在东边一个小院落里。完事这小院落就归秦六枝看守了。
自打头一天,把大院石头木头的物件搬到这边小院时,秦六枝就动了心思。他心中忽想,何不利用这些东西,在这小院里造出一个自己脑袋里的“园子”来?反正这些东西是要堆在院里的,怎么堆也没人管。
他白天想夜里思,琢磨这些东西怎么摆、怎么攒、怎么配。他在脑袋里想,心中画,纸上改。然后叫脚夫们把东西依照自己画的图纸搬放。这些脚夫不知为嘛非这么摆那么放,费了牛劲,才把这些死重的东西折腾好,完事六枝把门一关,自己一个人开始大干起来,干的嘛谁也不知,街坊们只是看到他在忙,或是扛一袋重重的东西回来,不知袋子里边装着嘛;或用小车推进去一棵老梅树桩。房子都卖了,还种嘛树?
反正他一个人没人管,娘跟着爹在租界那边,秦老大只知道他在这边看守着老屋,养养花。逢到换季,用手推车往租界送些花,每次都是香喷喷、花花绿绿的一车。
转年入夏,秦六枝送二十盆五彩月季到租界这边,临走时对秦老大说:
“爹要是哪天得空,到老城那边看看。”
秦老大说:
“破房子破院看什么?”
六枝说:“自然有的看。”说完笑了笑。
秦老大不信这小子能养出什么奇花异卉,寻到了空儿,就去了老城。
秦六枝白天守着那个堆东西的院落,晚上还是住在原先小街上那两间小屋里。秦老大许久没回来,进去一看,屋外全是花,屋里老样子,只是到处是些纸,画着各式各样山石花木。秦老大问他画这些东西干吗用。六枝没吭声,把他爹领出来,走到府署街,沿着老宅子侧边的高墙走不远,一拐,来到一扇又窄又长的门前,六枝掏出钥匙开锁。
秦老大说:
“你得常来这里查看查看。这里边的东西不怕偷,就怕火。”
六枝说:“我一天来好几回呢。”说着门儿咔嚓一声打开。
秦老大一迈进门槛,就闻到一股气味,不是堆东西的仓库味儿,而是一片清新、浓郁、沁人之气扑面而来。他是一辈子花把式,知道这气味儿只有深山里有。这老房子里怎么会有这种气味?待推门进了屋子,里边堆满旧家具,窗户全关着,但是山林的气味反而更加深郁更加清透,还有种湿凉的气息。六枝知道父亲心里疑惑什么,他上去把临院子的十二扇花窗“哗啦”打开。秦老大突然看到一幅绝美的山水园林的通景,立在面前!只见层层峰峦,怪石崚嶒,巉岩绝壁;还有重重密林,竹木竞茂,蒙络摇缀。再往纵深一看,中有沟壑,似可步入。不知不觉间,秦老大已经给六枝引入院中,过一道三步小桥,桥有石栏,桥下有水,水中有鱼,怡然游弋。桥头一洞口,洞上藤蔓垂拂,洞畔花枝遮翳;涧流清浅,绿苔肥厚;这淙淙水流从何来?
六枝引父亲穿过石洞。洞虽小,极尽曲折;路不长,婉转萦回。待走出石洞,人已在高处,完全另一番景象;再拾级而上,处处巧思,许多兴致;秦老大看见一块石笋后边,有个木头亭子,两边竹篁相衬,头上梧桐覆盖,坐在其中,别有情味。再看,这巨大的梧桐是从邻居院中伸过来的。秦老大说:
“你这‘借景’借得好。”
父亲是夸自己,六枝心里得意。说:
“我这亭子,是把您原先在大院东北角做的那个‘半亭’挪过来的。”
“看到了,你这里的东西,都是巧用原先大院子的东西,真难为你了。这小院不过半亩多地,叫你做出这么多景来!”秦老大不禁感慨地说,“当爹的最不该小看了儿子!”
秦六枝听了这话,“噗噔”给他爹跪了下来。
事后,秦老大想办法,将陈家老爷请到老城这边来,看看六枝造的这个园子。陈老爷看得大惊大喜,呼好呼妙。说他看了太多园子,却“无出其右”,“可以‘一览众园小’了”。老爷的隶书写得好,给这园子题名为“半亩园”。当即刻匾、悬匾,叫人把房中堆放的杂物清理出去,收拾好待客,还不断邀请朋友来观赏,友人无不称绝,从此六枝和他爹受到老爷另眼看待。
然世上的好事难以持久。三年后,庚子变乱,英国人的一颗炮弹落到半亩园中,园子成了一堆野木乱石。陈家老爷避难于上海。避难用不着带着花匠。秦老大一家只能逃回上虞老家。但这一走,从此音信皆无。
辛亥后那些年,天津城里出了一位模样出奇的人。个子不高,头大如斗;不是头大,而是大头;肩上好赛扛一个特大的三白瓜,瓜重扛不住,直压得后背微微驼起来。脑袋太大还不好扭头,要扭头时,只能转身子。再有,脑袋太沉,头重脚轻,不好快走,走不好就向前一个大马趴,一个“大”字趴在地上。这样的人走在街上谁不看上两眼?
大头本名叫田少圃,但除去他爹,没人知道他的名字,都叫他田大头。田大头是富家子弟。祖上能干,赚钱兴家,买地盖房,成了南门里一个富户。长辈兴业发家,后辈坐享清福,不用干活,吃好穿好,有人侍候。田家祖上的家底太厚,田大头的父亲就一辈子嘛也没干,也没坐吃山空,到了田大头这一辈接着再吃。可是这个人走起路来都晃悠,还能叫他干什么,反正家里有米,锅里有肉,腰里有银子不犯愁就是了。
田大頭没嘛心眼儿,天性平淡,人憨厚,从来不想出类拔萃,也就没愁事。活得清闲又舒服。他平生就三大爱好。一是好吃,一是好听玩意儿,一是好玩抓阄儿。有人说他没主意,所以碰事就抓阄儿。
天津是九河下梢,水陆大码头,东西南北的河都通着天津,各地好吃的,好看的,好听的,人间百味,民间百曲,世间百艺都会不请自来。天津人有口福,也有耳福和眼福。田大头在天津能活得不快活?
人要有钱,过得好,活得美,就会围上来一帮人帮吃帮喝,陪玩陪看,哄笑哄乐。城里一些浪荡公子和有闲清客就涌了过来。一起陪着他把天津城内外大大小小酒楼饭店挨着家吃。天津卫的饭馆满街都是;不管鲁菜粤菜苏菜闽菜湘菜川菜浙菜徽菜潮汕菜还是满汉全席,要嘛有嘛。你一天最多也就吃一个馆子,一年最多不过三百个馆子,天津卫现有的饭铺够你一天一个吃上十年二十年,还有数不过来的要开张的馆子排着队等在后边呢。更别提那些戏园子里数不过来的听的看的演的——戏曲说唱杂耍马戏名班名角名戏名段子了。
田大头最喜欢的事是,在馆子里酒足饭饱之后,乘兴决定晚晌到哪个戏园子里听戏听曲听快板或说书。每到这个时候,一准要拿出他最欢心的游戏——抓阄儿。抓上什么去看什么。
有个白白胖胖的机灵小子,叫梅不亏,整天在田大头身前身后跑来跑去。他只要一听田大头说抓阄儿,立即起身跑到柜台,从账房那里要一张纸,裁成小块。今天吃饭几个人,就裁成几块。分别写上本地最叫座的几个戏园子的名字。每个园子演的戏曲说唱都不一样,演出的节目和演员也天天更换,但是没有梅不亏不知道的。
梅不亏更知道田大头喜欢听哪种戏、哪出戏、哪个角儿。每当梅不亏把写好的阄儿放在一个空碗里,大家就嚷着叫着让田大头第一个抓。那些阄儿上边写的戏目和节目都是田大頭喜欢的,无论抓起哪个,打开一看,田大头准都会高兴。大家便说他手气好,他抓的都是大家最爱看最想看的。他替大家抓了,大家便都不抓了。
反正哄他高兴、掏钱,大伙白玩白乐呗。
这伙人和田大头还玩一种抓阄儿。就是每当吃一顿大餐后,该付账时,就抓阄儿。一般的饭钱全由田大头付,吃大餐钱多,抓阄儿合乎情理,也刺激有趣。这个阄儿还是由梅不亏去做。抓这种阄儿的规矩是,只有一个阄儿画着“圈”儿,表示花钱;其余的阄儿都是空白,不花钱。谁抓上画圈儿的阄儿谁掏钱。
每次抓阄儿时也是大伙嚷着叫着让田大头第一个抓。但奇怪的是,不管田大头怎么抓,打开一看,阉儿上边准画着一个墨笔的“圈”儿。
既然他抓上了,别人就不抓了,再抓一定全是白纸。
每次田大头抓到画圈的阄儿,都站在那儿傻乎乎地笑,然后晃晃悠悠去到柜台付钱。
如果有人跟他客气,争着付款,他都摆摆手笑道:
“应该的,我手气好。”
他付钱,好像理所当然。谁叫他钱多,就该他花钱。吃大头嘛!原来天津卫“吃大头”这句话就是从田大头这儿来的!人家田大头呢,天生厚道,傻吃傻玩,乐乐呵呵,从不计较。
他怎么也不想想:为嘛自己每次抓的阄儿都画着圈儿?为嘛从来没有抓过白纸的阉儿?
他一直这么糊里糊涂、美滋滋地活着。直到父亲去世后,没人给他钱花了,这才知道父亲留给他的,原来不是吃不完用不完的金山银山。钱是有数的,花一点少一点。
他自然不再由着性情往大饭庄好菜馆里跑了。嘴馋了,就去街上的小馆里要几个炒得好的小菜。这一来原先围在他身边混吃混喝的浪荡公子们全瞧不见了,只有梅不亏时不时露个面儿。
这天梅不亏来他家,一直坐到下晌吃饭的时候还不走,明摆是等着田大头拉他到外边吃一顿。直叫田大头坐不住了,站起来对他说:
“南门外新开一个馆子不算大,可是挺实惠,专吃河蟹,实打实七里海的河蟹,现在七八月,顶盖儿肥,你去尝尝鲜吗?”
梅不亏白胖的脸儿笑开了花,他说:“只要陪着您,蝎子都吃。”随后就连蹦带跳跟田大头去了。
一大盘子的粉肚青背的大河蟹,没多少时候,就叫田大头和梅不亏吃得丢盔卸甲,一桌子残皮烂壳。朝这堆东西中间一看,便知哪些是梅不亏吃过的,哪些是田大头吐出来的。梅不亏决不叫一点蟹黄膏脂留在甲壳里,田大头向来连皮带肉一起嚼,嚼过就吐。梅不亏对大头说:
“这银鱼紫蟹可是朝廷的贡品,老佛爷也不舍得还带着肉就吐了。”
两人吃得满腹河鲜,满口蟹香,再加上直沽老酒上了头,美滋滋晕乎乎。梅不亏觉得这个田大头人真的挺好,像一碗白开水,几十年来总一个劲儿,从不和人计较什么,该付钱时准由他付,自己没掏过腰包。想到这儿,他身上不多的一点义气劲儿冒了上来,说:
“今儿的河蟹我请了。”
田大头摇摇手笑着说:“不跟你争,如果你想付,还是得按老规矩,先抓阄儿。”然后一指柜台那边说,“还是你去做阄儿。”
抓阄儿?已经多年没玩过了,现在一提,触动了梅不亏。梅不亏心里边有一点事,虽然这事过去了多年,此刻禁不住还是说出来:
“有个事在我心里,一直弄不明白,我得问问您——就是抓阄儿这事。当年我们一起吃饭,到了该付钱时候,您干吗非要抓这个阄儿不可?”
“我好喜,好玩呗。”田大头说。
“为嘛每次您都要头一个抓?”
“你们不是叫我头一个抓吗?”田大头说。
“可为嘛每次画圈儿的阄儿都叫您抓上?您想过没有?”梅不亏说完,两只小眼盯在田大头脸上,认真等着他的回答。
“手气好呗。我娘说过,我打小命就好,手气好。”田大头说,说得挺得意。
显然,梅不亏心里的问号还是没解开。他接着往下问:
“您每次抓上那个画圈儿的阄儿之后,为嘛不打开看看别的阄儿?”
“看别的阄儿干吗,一定都是白纸了!”
“每次的阄儿都是我做的。您就不怕我把所有阄儿都画上圈儿,叫您无论抓上哪个阄儿,都得付钱?”
“你不会。”田大头说完,摆摆手,咧开嘴傻乎乎地笑了。
梅不亏两眼盯着他,疑惑不解。田大头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他为嘛装糊涂?但他今天似乎非要弄明白不可,接着再问:
“您现在不想问问我吗?”
“问你干吗,那些饭咱早吃过了,钱也早付完了。”
“您就从来没疑惑这事吗?”梅不亏已经是在逼问了。现在就差自己把实情说出来。
“疑惑个嘛呢。你们不就是叫我请吃个饭吗?抓阄儿不就是为了一乐吗?不抓阄儿我也一样掏錢——”田大头沉吟一下,说了一句很特别的话,“叫别人掏钱,我过意不去。”
这句话叫梅不亏怔住。
如今,田大头这样的人没有了。这样大头的人也没有了。
天津卫,阔人多,最阔要数八大家,就是无人不知的天成号韩家、益德裕店高家、长源店杨家、振德店黄家、益照临店张家、正兴德店穆家、土城刘家和杨柳青石家。有的由粮发家,有的贩盐致富,有的养船成豪。这些豪富们高楼巨屋,山珍海味,穿金戴银,花钱当玩。
人阔了就要招摇。官家要炫势,阔人要摆阔,名人要扬名。
阔人总得有阔事。于是,办起红白喜事,你从东城闹到西城,我从城里闹到城外;开粥厂济贫,你一连七天,我一连三个月。可是这些事多了就不新鲜。既然是阔事,总得要人记得。不然花钱也是白花。有人说海张王家掏钱修炮台,算一件阔事。可是细想想,他修炮台这事,不过是为了向官府讨好,哪个生意人不谄媚于官家?这算不上纯粹的阔事。
咸丰十年夏天,西城的侯家干了一件事,不仅八大家无人能比,古今没有,空前绝后。
马上侯家的老奶奶要过八十大寿了,全家筹备,忙上忙下,以贺老寿星的耄耋之喜。眼瞅着家里家外给鲜花、灯彩、寿幛装点得花花绿绿,渐渐热闹起来。老奶奶坐在那里,却忽然掉下泪来。大家不知为嘛,大老爷过来一问,老奶奶才说:
“我这辈子嘛都见过,可就没看过火场,连救火的水机子嘛样也从来没瞧见过。二十年前小仪门口那场大火烧得天都红了,在咱家屋里也照出了人影儿,城里人全跑去看。你爹——他过世了,我不该说他——就是不叫我去看。我这辈子不是白来了?”
说完脸蛋子耷拉着挺长。
大老爷心想,老人的事只能顺不能戗,若要不叫老奶奶看一次火场,眼前这生日无论怎么筹划,也难叫她高兴起来。可是着火的事哪能说来就来。侯家中的二管家鲍兴机灵能干主意多,他对大老爷说:
“这事您就交给我办吧。我保管叫老太太乐起来。”
大老爷问他有嘛好主意,他说出来,大老爷笑了,叫他快去办,一定要在老太太生日之前闹出这一出,否则要想把八十寿诞弄好了,别的嘛法子也不灵。
鲍兴拍马就去办。先到西门外小杨庄买了二十多间房,有砖瓦房也有茅草屋,有的房子连里边的家具物品也出高价买下。跟着跑到北城朝阳观那边的清远水会,拜会了会头韩老七。天津卫人多,房子挤,着起火来就烧一大片。救火就得靠水会,城里边最大的水会是清远水会。鲍兴把上门来请韩老七帮忙的事一说,韩老七满脸的褶子全垂下来,对鲍兴说:
“你这不是叫我去演救火?我是救火的,又不是戏班子。”
鲍兴笑道:“这事您要不干,叫别人干了,您可就亏了。”说着把一沓银票撂在桌上。看着这些银票,韩老七不吭声了。
事情说好之后,鲍兴便找人在小杨庄外一块空地上用苇席杉篙搭了一个棚子,摆好座椅和八仙桌,像每年天后诞辰富人家看皇会用的那种大棚,又宽敞又舒服。这一切鲍兴安排得很快,前后只用了四五天时间全摆平了。大老爷夸他,鲍兴说:
“哪是我能干,是因为您有钱,有钱能叫鬼推磨。”
这天黄昏,老奶奶正在房里喝茉莉花茶、嗑酱油瓜子、嚼京糕条,忽然鲍兴跑上来,一边叫道:“老奶奶,西城着大火了,我接您去看。大老爷在门口等着您呢!”这兴奋劲儿像是去看大戏。
老奶奶说:“可看着火了!”一高兴,差点栽一跤。
到了门口,大老爷站在那儿迎候。门前停了一排六辆枣木包铜的轿车。老奶奶给人扶着上了车,一路威风十足出了小西门,很快就看到前边火光闪闪。老奶奶下车,上了高大的席棚,棚子正面对着火场。她也没问这棚子是干吗用的。
老奶奶一落座,火势即起,火苗蹿起三丈,火场大得出奇;浓烟滚滚,火光夺目,不仅照亮了天,把老奶奶这边也照得雪亮。老奶奶扭脸左右一看,不仅全家老小都来齐了,后边还坐着一些平时家中的常客,好像陪她看戏。
随即大锣响起,一队人马由远而近,都穿着黄衣衫、紫坎肩,用墨笔在前胸后背写着两个大字“清远”。为首一老者,辫子缠头,银髯飘拂,身形矫健,步履如飞,带着十万火急的架势。一手提着一面井盖大的大铜锣,一手执槌不停地敲,声音连成串儿。他围着火场,转一大圈。
鲍兴跑到老奶奶跟前俯下腰说:
“这是咱天津最大的清远水会。敲锣的是会头韩老七。现在他敲的这锣是‘传锣告警’。天津城内外各水会听到,全都会赶来救火。他跑这一大圈是‘下场子’。他圈定的火场,只能水会进,其他任何人都不能进。”
老奶奶说:“干吗不叫人进?”
鲍兴笑道:“怕有人趁乱拿东西——趁火打劫呀!”接着说,“救火这就开始,各大水会的人已经全赶来了。”
不一会儿,耳听着一串串锣声由远而近,跟着就看到各水会挥旗而至。他们服装不一,颜色分明,各列长队,手执钩叉,纵入火场,齐刷刷勇不可当。老奶奶终于瞧见了水机子。一个重重的大木箱子,四个壮汉抬着,箱子上边的木架子横着一根压杆,两个身穿号服的人一头一个,像小孩打压板那样你上我下,你下我上,一条银白色的水龙便喷射出来。很快就有十几条长长的水龙飞入火海。熊熊烈焰加倍升腾。
在火场前,各会的会头与韩老七好像合唱一台戏,手中锣声相答互应,居然就把各水会调度得你东我西,你出我入,你前我后,你退我进,配合得天衣无缝。好比打仗布阵,井然有序。一时火光照天,浓烟翻腾,火星飞溅,人影騰跃。这种凶猛又骁勇的场面,戏台上是绝看不到的。火势最猛时,都感到热浪扑面,好像大火要烧到身上。老奶奶忽指着大儿媳妇叫道:“火在你的脸上呢!”她像一个小孙女看戏那样大喜大呼傻了眼。她周围的人一边连喊带叫,起哄造势,一边夸老奶奶有眼福,都说跟着老奶奶就是有福!
眼瞅着火势渐渐被压了下来,火苖小了,火光退了,一些水会开始“倒锣”撤人。南风起时,有些火星子刮过来。鲍兴上来问:“老奶奶尽兴吗?”这话是请老奶奶起驾回府。
老奶奶起身时说:“我这辈子值了!”
大老爷在旁边听了,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这么一来,下边寿诞的事全好办了。转天叫鲍兴给清远水会送去满满两大车桂顺斋的点心,其余各会也分别以点心酬谢。给各会犒劳点心,是天津卫的规矩。
到了六月二十三火神祝融的生日,水会设摆祭神,侯家又送去厚厚一份“份子”,而且从此年年如此。这一来,侯家老奶奶花钱看着火这事也就给人传了下来。
自打洋人进了天津,长相像洋人的人也成人物了。
查家老二又胖又壮,鼓脑门儿赛球,肚大赛猪,臀肥赛熊,勾鼻子赛鹰,深眼窝赛猩猩。胳膊腿儿还有毛儿,更赛洋人。要在平常,这长相还不叫人嘲弄取乐?现在洋人有钱有势,他这长相也变得金贵、吃香了。有人说他是水西庄查家的后人,查家都是地道的文人墨客,哪来这种神头鬼脸?查家哥仨,唯独他这个长相,难道他是个野种?
可是人家查家老二不觉得自己这副长相别扭,相反看准自己这长相有用,反其道行之,索性装起洋人,留起鬓角,蓄足胡须,学说洋话,举手投足各种作派全学洋人;而且还穿上洋装,穿得分外讲究。比方裤裆要短,才好叫前边滚圆的肚子凸出来,后边的屁股翘上去。他说,国人的屁股垂着,洋人的屁股翘着。所以洋人看起来精神。
他在洋行管海运,外出办事时常常叫人误当作洋人。这种误会给他的感觉极好。洋行里的同事便打趣给他取一个洋名,叫查理。查字与他的姓氏同字。他喜欢这名字胜过本名。以后熟人就叫他查理,真名便没人知道了。
查理刚五十,腿脚爽利,却喜欢执一根洋手杖。多半时间,不是拄着,而是拿着。他爱喝咖啡,但他儿子说他在家从不喝咖啡,喝大碗的花茶,喝咖啡睡不着觉。他出门不坐火车,爱坐飞机;那时洋人出远门多坐飞机。他常把“我明天飞上海”,或者“我刚飞回来”挂在嘴边。他给儿子取的名字叫查高飞,小名飞飞。
他坐飞机遇过一险,听了叫人头发倒立。
那次他在上海出差办事,办完事后便买张机票,想快快回家,和儿子飞飞亲热亲热。到了机场后觉得事情还留着个尾巴,应该办圆满了再回去。他掏出票来想退,又有点犹豫。这时跑过来一个中年男人,脸消瘦,气色暗,谢顶。急急渴渴对他说:
“您要退票吧,给我吧。这班机没票了,我急着回去!”
当时查理心里还有点犹豫不决。这谢了顶的男子拉着他的胳膊说:“我娘病了,快不行了,一连三个电报催我马上回去,怕晚了就见不到了。您得帮我!求您了!”他说的是天津话,乡音近人,叫他动了心。
查理便把票让给了他。这人掏出一把钱塞给查理,也不算钱,千恩万谢急匆匆走了,中间还停下来回头对他喊道:
“我住东门里大街三十七号,姓华,您在中国有事找我!”
查理觉得自己帮了人家,人家还把自己当成洋人。他自我的感觉挺好。随后他又想这人真是急糊涂了,自己若是洋人,怎么会听懂他的中国话?
他回到旅店重新住下,转天就听说他昨天回天津要坐的那架飞机出了事,满满一飞机的人全丧了性命!
他的命实实在在是捡来的。
等到他人回天津,全家人,还有整个洋行上上下下人都为他庆幸,夸他命大,大难不死,才是大福。那天若不是那个谢顶的男人买走他的机票,说不定他就上了飞机,一命黄泉。
为什么就在他上机前的最后一刻——心里还在为是否退票而犹豫不决时,这个人突然出现了?这不是替他一死吗?洋行里的同事们围着他议论纷纷这事时,他忽然说:“这人姓华,他告诉我他家的地址,我记得!我得到他家去看看。”
同事们说:“你可不能去,人家不知道原先是你的票。要知道,还不吃了你?”
查理说:“这可不怪我,是他死活非买我的票。是他该死,我该活!”说到这儿他有点得意。
事后,行里一位年纪大些的同事对他说:
“这该死该活的话你以后就别说了。你和这人的命里有结。你不能咒他,小心‘父债子还’,一命偿一命。”
这话叫他听了后背发凉,心里发瘆。
另一位同事在旁边看他的神气不对,说:“别信什么冤结报应,这都是中国人自己吓唬自己,洋人从来就没这套,你不是查理吗?”这话引得大家笑了,他也笑了。
一件事不管多强烈,日子久了,便被重重叠叠的生活埋起来,渐渐也就忘了。十多年后,飞飞都已成人。但飞飞一直还没结婚成家,他迷上一位影星。这位影星分外妖娆,连娇里娇气说话的声音都挠他心。可是这影星大他七岁,也从来不认识他。他对她是单相思,完全不沾边,他却非她不娶。一天飞飞听说她在杭州举行新片的开拍仪式,执意去见她一面,谁也拦不住他。他瞒着查理跑到老龙头车站,当天没有去杭州的车次,掉头又到机场,去上海的飞机两班,上一班飞机票卖完,只有下一班的飞机,可是下一班飞机到上海已是半夜,从上海到杭州还有一段路程,时间不赶趟,他费了老大劲,找到一位上一班飞机的乘客,死磨硬泡要跟这人换票。他心里好像有一股劲,好像中了魔,非要上这架飞机不可。最后又加上两倍的钱,才把这班飞机的机票弄到手。
他上了飞机。谁会知道飞机会出事,谁会知道他居然会和当年那个谢了顶、替爹去死的男人一样。可他是替谁去死?
事情过去许久,家里人也没把这件事的实情告诉查理,只说飞飞为了追求一个女人出了国。他们以为成功地瞒住了查理。但哪里知道查理早就知道这件事并查明了真相。查理不捅破这事,是因为他领略到命运里因果这东西的神秘和厉害。
车夫吴老七的命该绝了。屋里没火,肚子没东西,愈饿就愈冷,愈冷就愈饿。难道就在比冰窖还冷的屋里等死?虽说三更半夜大雪天,没人用车,可是在外边总比在家等着冻成冰棍强,走着总比坐着身上有热气儿。他拉车走出来。他拉的是一辆东洋车。
他一直走到鼓楼十字街口,黑咕隆咚没个人影,谁半夜坐车出门?连野狗野猫都冻得躲起来了。他没劲儿再走了,站在那儿渐渐觉得两只脚不是自己的了。
这当儿,打鼓楼下边黑乎乎的门洞里走出一个身影,慢吞吞走过来。这人拄着拐,也是个老人,也是个饥寒交迫的穷老汉向自己来寻吃的吗?
待这人渐渐走近一看,竟不是穷人,怕还是一位富家的老翁呢。身穿长长一件绿色的棉袍,头戴带护耳的皮帽,慈眉善目,胡须很长。这老翁相貌有点奇异不凡。虽然不曾见过,却又像在哪儿见过。不等他开口,老翁说:“去东门里文庙牌坊前。”说着老翁就上了车。吴老七心想这是老天爷开恩,大半夜居然还有活干,只觉得身子有了点劲,拉起车往东门一路小跑。路上他不敢说话,怕费劲。车上的老翁也一声不吭。东门内大街空荡荡只走着他这一辆车。走着走着,他忽然觉得车子有点重。人还能变重?是不是自己没劲儿了?正寻思时,车子更重了,像是拉了半车石头。他觉得不对劲,停下车来,回身一看,天大的怪事出现在眼前,车上的绿袍老翁不见了,空無一人!定睛再瞧,车座上放着一大一小鼓鼓囊囊两个袋子。他扒开一瞧,小袋子里竟然全是糕食,大袋子居然满满的银钱。他再往四下看,冰天雪地里还只是他一个人——还有一车银钱!更叫他吃惊的是,车子就停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
吴老七有钱了,而且有了太多太多的钱,又是铜钱,又是银子,还有小金元宝。吴老七天性稳重,在码头上活了几十年,看的事多。他明白钱多了是福也是祸。他没有乍富炫富显富露富,而是不声不响,先在小窝棚里把自己将来的活法盘算好,把钱藏好,再走出窝棚,一步步照计划来。
最先开个早点铺,再干个小食摊,跟着开菜馆、饭铺、酒楼,他做得稳健。在旁人眼里,他是一步一个脚印干起来的,绝看不出一夜暴富。继而他在鼓楼、北大关、粮店街最火爆的地界,开了一个像模像样的九河饭庄。他干吃的,缘于他多半辈子都是饿过来的。干饭铺不会再饿肚子,而且干饭铺天天能见到钱,还都是现钱。人有了钱,法子就多了。吴老七用尽脑筋,加上拼命玩命,把买卖干得有声有色,家业也一路兴旺起来。然而,当年那位绿袍翁送他那个钱袋子却一直存着,袋子里的几个小金元宝也原封没动,这因为他心里边始终揣着那位在寒天冻地里忽然出现的救命恩人。
可是那位绿袍老翁到哪儿去找呢?吴老七没少使力气。从街头寻觅,到串门察访,中间还闹出认错了人的尴尬和笑话,却始终寻不到一点点踪影。他细细琢磨,这事还有点蹊跷。比方那绿袍翁的长相就非同常人。他找遍城里城外,还真没有如此慈眉善目的长相;再比方这绿袍,谁会穿绿色的袍子?天津人的袍子,黑、蓝、灰、褐全有,唯独没人穿绿。有人和吴老七打趣说,戴绿帽子的有,天津有过一位总绷着脸儿的县老爷就叫人戴过绿帽子。
最蹊跷就是这一袋子钱了。天津卫有钱的人多,有钱的善人也不少。但天津的善人开粥厂、施财、济贫、捐款,都做在大庭广众眼皮子底下,好叫别人看到、知道。谁会把这一大袋子钱黑灯瞎火悄悄塞给一个快冻死饿死的人?把胳膊折在袖子里的事,从来没人干。
看来这绿袍翁是一位神仙,可这是哪位神仙?天津城里大大小小的寺观就有一百多座,天天香火不断,老百姓天天磕头,谁又见过神仙显灵。
这年秋天,吴老七在城南自家的“九河饭庄”的分号宴请几位商界的合伙人。他近来事事顺当,心里没别扭,大家满口说的都是吉祥话。人一高兴,酒就喝高。他从饭庄出来,转转悠悠走到鼓楼,乘兴爬了上去。鼓楼高,又居老城中央,从这里凭栏远望,可以一览全城风景、十万人家。吴老七看得尽兴,看得痛快。再给风一吹,更是舒服。他要回家好好睡个午觉,待要下楼,一转身的时候,忽见楼梯那边有个人正在看他。这人模样慈祥和善,长须飘拂,有点面熟。他停住身子认真一瞧,这人竟然身穿绿袍,哎呀!不就是救过他命、有恩于他、找了十多年的那个绿袍翁吗?长相也完全一样呀!他慌忙跑过去,再看——哪里是人,竟是一尊神像。怎么是一尊泥塑的神像,分明是绿袍翁啊。
鼓楼不是庙,里边的神佛都是有钱的人家使钱请来的,信谁请谁,这位是谁?他问身边一位不相关的人。人说:
“你连他是谁也不知道?保家仙,胡三太爷呀!”
他当然听说过保家仙,胡黄白柳灰几位神仙,护佑全家平安有福。可是他一辈子没钱娶老婆,鳏寡孤独,没有家,自然也没给保家仙烧过香。哪知道这位穿绿袍的胡三太爷慈悲天下,看到了他这个要死的人,显灵于世,救了他,还让他一步登天富了。原来绿袍翁是他!对呀,那天他不就是从这鼓楼下边的门洞里走出来的吗?他咕咚一声趴在地,连连磕头,脑袋撞得楼板直冒烟,而且一直磕个不停,等到被旁人拉起来,脑门撞出血来。
旁人不知他为什么这么磕头,以为他遇到横祸,或是想钱想疯了。这事却只有他自己明白,不能说。自此,每年逢三九天最冷的日子,深更半夜,他都会爬到鼓楼上给这绿袍神仙烧香磕头。他心里盼着神仙再次显灵,他要面谢他,可是每次见到的都是纹丝不动的泥塑木雕了。
胡天,一个大白话,嘛事也不干,到处乱串,听风就是雨,满嘴跑火车。再添油加醋,添点歪的、加点邪的、扯些不着边际的;也别说,这种胡说人们还好喜听,好喜知道,好喜传。正经八百的事有嘛说道呢。
这两天胡天到处说一件事,劝业场大楼剪彩那天,有个干买卖破产的人从这楼顶跳下来,正好马路中央下水井没盖盖儿,大口敞着,这人恰恰好好不偏不斜一头栽进去。人们捞了半天没见人影,这人竟给井里边的水冲进了海河,捞上来居然还活着。这个荒唐透顶的胡诌,一时传遍了天津,而且传来传去,这个人居然还有名有姓了。
再一件事,更瞎掰,传得更厉害。据说也是打胡天的破嘴里冒出来的——
说的是大盐商罗仕昆家的大奶奶吃橄榄,叫核儿卡在食管里了。橄榄核儿不像鱼骨头,咽一块馒头就能顶下去。核儿两头尖,扎在食管两边,愈咽东西扎得愈牢、愈疼,喝水更疼,疼得直蹦,叫老爷急得在屋里背着手转来转去,有钱也没辙。这时忽然有个老道从门口路过,说能治百病,罗家的佣人上去一说,老道说能治,便赶忙把老道请到家中。
这老道青衣黑裤,长须长发,斜背布囊,手拄一根古藤枝,这种人一看,总跟深山老庙连着,气相异常不凡。老道问明白大奶奶病由。解开背囊,拿出个竹筒,拔下塞子,往外一倒,竟是一条七寸青蛇,光溜溜,筷子一般细,弯起小脑袋口中不停地吐着芯子,不知有没有毒。老道把青蛇放在小碗里洗了洗,对大奶奶说了一句:“它不伤人。”然后叫大奶奶把嘴张大,只见老道手一甩,袖子上下一翻,那小青蛇已经进了大奶奶口中。大奶奶先惊,后呆,两眼朝天,身边的丫鬟以为大奶奶咽气了,未及呼喊,却听大奶奶说:
“凉森森到肚子里了。”
道士俯下身子問:
“那核儿呢?”
大奶奶竟说:“没了。怎么没了?”她瞪大眼睛,感到惊讶。
道士说:“叫我那青儿顶下去了。”随即给了大奶奶一包朱砂色的药末子,叫大奶奶冲了喝下。道士说,这药末子下去一个时辰后便会出恭,那小蛇自己会跟着一块儿出来。道士嘱咐道这小蛇万万不可倒入粪池,一定要用井水洗干净后送到河里或水塘中放生。道士说罢起身告辞而去。老爷再三道谢并送一大包银子给他。
大奶奶喝掉药末子后,肚子开始发胀,有股气咕噜咕噜,跟着放两个响屁,出恭时屁眼奇痒,原来是道士的“青儿”爬出来了,同时那橄榄核儿也“咔嗒”一声掉在恭桶里。
老爷忙叫人把小青蛇洗净,拿到海河放生。老爷是念书的人,知道的事多,心想这老道为什么用“青儿”解救大奶奶?而且如此灵验!蛇是保家五大仙中的柳仙啊。这老道必是柳仙化身来救他家的。想到这儿,当即叫人去纸画铺请来一幅五大仙像,挂起来,烧香磕头,磕头烧香。
这事一传开,天津卫就洛阳纸贵,买不到五大仙像了。天津的神像都是从出名的画乡杨柳青张家窝那边趸来的。据说很快连杨柳青那边也买不到五大仙像了。
今年以来,天津卫传得最厉害的事,全是打胡天的嘴说出来的。其中一事有鼻子有眼儿,而且有年有月有日——就是今年七月二十八日天津卫要闹大地震。翻天覆地,房倒屋塌,鼓楼成平地,租界变开洼。最厉害的是娘娘宫要被夷为平地,娘娘塑像顷刻间化作一堆黄土。这就麻烦了!天津人都知道当年建娘娘宫时,老娘娘像的下边是海眼,直通渤海。老娘娘屁股坐在这儿,就是为了镇住大海。老娘娘的像决不能动,一动海水就从这海眼里冒出来,立马万里汪洋,淹掉天津。这传闻吓坏了天津人。这些天去娘娘宫烧香的人眼瞧着多起来。老城里地势底,平日下雨时雨水都从街上往屋里倒灌。海水一上来怎么办?于是家家户户都在门前筑拦水坝,杂货店里淘水用的木桶铁桶连同水舀子也被抢购一空。
还有个传闻更好玩。刚刚到任的天津警察局长细皮嫩肉,弯眉俊眼,女里女气,纯粹一个娘儿们局长。胡天说,他听人说,这局长是个“二刈子”,单身一人,结过两次婚都没孩子,最后全离了。至于为嘛没孩子,就任凭人们瞎掰去了。
这话如果叫新局长听见可就麻烦了,人家可是能够拿枪抓人的警察局长。
人人都说这事听胡天说的,可胡天说打死他也不敢去惹新到任的警察局长。一连好几天,胡天没有公开露头,有人说他吓得躲在家,有人说他被这新局长弄进去了。
其实,胡天嘛事也没有。
这天下晌他在四面钟附近,被两个穿袍子戴礼帽的男人拦住,人家说话挺客气,说要请他吃饭,把他拉进一个馆子。这两个人一个面黑,长得威武,一个脸白,模样英俊。不等他问,其中面黑的人说:“我们是警察局的。”然后直截了当问他,“是你说我们局长是二刈子?”
他慌忙摇手否定。面黑的便衣警察接着问他:
“你认不认都一样,反正现在全天津没人不知道警察局长是二刈子。你说该怎么办?”
胡天干瞪眼,不知怎么回答。
旁边那个白脸的警察笑嘻嘻地说:“你能不能再加上几句,叫这位老娘儿们在天津待不住,滚蛋算了!”
胡天一听,蒙了。他没马上听明白。可是他四十多岁了,脑子够用,又在世面上混了二十年,嘛不懂?嘛能不懂?
警察找他,原来不是因为他满口胡天,妖言惑众,辱骂局长;恰恰相反,人家是想借他的巧舌和烂嘴,再给这娘儿们局长泼几盆脏水,把他赶走。
这事对他不难,但他有他的打算。他嘻嘻对这两个便衣警察说:“你俩听说过盐商家罗大奶奶吞橄榄核那个段子吧,那可是我特意为天祥画铺编的,这段子立竿见影,直至今天五大仙像还是供不应求!”他停了一下,接着说,“再有,今年闹大地震的传闻也是我帮振兴木桶厂造的,木桶也一直脱销。你们俩可听明白,我可不是白编——白说的。”
白脸警察露出会意的笑,从衣兜掏出十个银圆“哗”地撂在桌上。
黑面的警察说:“真是做嘛买卖的都有,敢情你胡说八道也能赚钱。”可是他忽然板起脸说,“这娘儿们要是走不了,我们可还来找你。”
胡天笑道:“不是谁胡说八道都能赚钱。”然后眼睛看着这黑脸白脸两个警察,把银圆揣在兜里走了。
十天后,上上下下到处都说新任警察局长正托人找一个太太。他这太太要的特别,要身上有孕的,当然这事不能叫人知道。
两个月后,这位新局长便给上边调走了。
二三十年代,大上海和大天津,一南一北,一金一银,但说不好谁金谁银。反正两大城市的金店,大大小小全都数不过来。
天津卫最大的金店在法租界,店名黄金屋。东西要多好有多好,价钱要多贵有多贵。天天早晌,门板一卸,店里边的金子比店外边的太阳亮。故而,铺子门口有人站岗,还花钱请来警察在这边的街上来回溜达。黄金屋老板治店有方,开张十五年,蚂蚁大小的事也没出过。一天,老板在登瀛楼饭庄请客吃饭,酒喝太多上了头,乘兴说道:“我的店要出了事,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不——”跟着他又改了这一句,“打北边出来!”大家哄堂大笑,对他的话却深信不疑。可没想事过三天,事就来了。夸口的话真不能乱说。
那天下晌时候,来了一对老爷太太,阔气十足,全穿皮大衣。老爷的皮大衣是又黑又亮的光板,太太的皮大衣是翻毛的,而且全是雪白柔软的大长毛,远看像只站着的大绵羊。天气凉,她两只手插在一个兔毛的手笼里。两人进门就挑镶钻的戒指,东西愈挑愈好。柜上的东西看不上眼,老板就到里屋开保险柜去取,这就把两三个伙计折腾得脑袋直冒汗;可她还总不如意。她嘴里嚼着泡泡糖,一不如意就从红红的嘴唇中间吹出一个大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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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屋向例不怕客人富。金煌煌钻戒放在铺着黑丝绒托盘里,一盘不行再换一盘,就在小伙计正要端走一盘看不中的钻戒时,老板眼尖,发现这一盘八个钻戒中,少了一枚。这可了不得,这一枚镶猫眼的钻戒至少值一辆老美的福特车!
老板是位练达老到的人,遇事不惊,沉得住气。他突然说声:“停!”然后招呼门卫把大门关上,人守在外边,不准人再进来。这时店里刚好没别的客人,只有老板伙计和这一男一女。
太太一听说钻戒丢了,破口大叫起来:“浑蛋,你们以为我会偷戒指?我身上哪件首饰不比你们这破戒指值钱!到现在我还没瞧上一样儿哪!”
老板不动声色,心里有数,屋里没别人,钻戒一准在这女人身上。劝她逼她都没用,只能搜她身。他叫伙计去把街上的警察叫来。警察也是明白人,又去找来一位女警察。女人才好搜女人。这太太可是厉害得很,她叫上板:“你们是不是非搜不可?好,搜就搜,我不怕搜,可咱得把话先说清楚,要是搜完了没有怎么办?”她这话是说给老板的。
老板心一横,拿出两个沉甸甸的金元宝放在柜台上,说:“搜不着东西,我们认赔——您把这两个元宝拿走!”黄金屋的东西没假,元宝更没假,每个元宝至少五两,两个十两。
于是,二位警察一男一女上来,男的搜男的,女的搜女的,分在里外屋,搜得十分仔细;大衣、帽子、手笼、鞋子全都搜个底儿掉;全身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连舌头下边、胳肢窝、耳朵眼儿全都查过。说白了,连屁眼儿都翻过来瞧一遍,任嘛没有。老板伙计全傻了,难道那钻戒长翅膀飞了?但东西没搜到,无话可讲,只能任由人家撒火泄愤,连损带骂,自己还得客客气气,端茶斟水,赔礼赔笑。
那太太临走时,冷笑两声,对老板说道:“好好找找吧,东西说不定还在你店里。真要拿走还不知谁拿走的呢!”说完把柜上俩金元宝顺手一抄,挎着那男人出门便走。黄金屋老板还在后边一个劲儿地鞠躬致歉。
可是老板不信一个大钻戒在光天化日之下说没就没,他把店里前前后后翻個底儿朝天,依然不见钻戒的影儿。老板的目光渐渐移到那几个伙计身上,可这一来就像把石子扔进大海,更是渺茫,只能去胡猜瞎想了。
两个月后一天早上,按黄金屋的规矩,没开门之前,店内先要打扫一遍。一个伙计扫地时,发现挨着柜台的地面上有个灰不溜秋的东西,赛个大衣扣子。拾起来一看,这块东西又干又硬,一面是平的,一面凹进去一个圆形的痕迹,看上去似乎像个什么,便拿给老板看。老板来回一摆弄,忽用鼻子闻了闻,有点泡泡糖的气味,他眼珠子顿时冒出光来,忙问伙计在哪儿拾的,小伙计指指柜台前的地面。老板先猫下腰看,再把眼睛往上略略一抬,发现这两截柜子上宽下窄,上截柜子向外探出了两寸。他用手一摸这探出来的柜子的下沿,心里立刻真相大白——
原来那天,钻戒就是那女人偷的,但她绝就绝在没把钻戒放在身上,而是用嘴里嚼过的泡泡糖粘在了柜台下边,搜身当然搜不到。过后不定哪天,来个同伙,伏在柜台上假装看首饰,伸手从柜台下把钻戒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再过去一些日子,泡泡糖干了,脱落在地。事就这么简单!现在明白过来,早已晚了三春。可谁会想到那钻戒会给一块破糖变戏法赛地“变”走,打古到今也没听说有这么一个偷法!
这时,他又想到那天那女人临走时说的话:
“好好找找吧,说不定东西还在你店里。”
人家明明已经告诉自己了。当时钻戒确实就在店里,找不到只能怪自己。
记得那女人还说了一句:
“要拿还不知谁拿走的呢!”
这话也不错。拿走钻戒的肯定是另外一个人。但那人是谁,店里一天到晚进进出出那么多人,更无从去找。这事要怪,只能怪自己没想到。
再想想——那一男一女不单偷走了钻戒,还拿去两个大金元宝,这不是自己另外搭给人家的吗,多冤!他抬起手“啪啪”给自己两个耳光。这一来,天津卫的太阳真的打西边——不,打北边出来了呢。
独眼龙本来就姓龙,兄弟排行老二,人称龙二爷。他坏了一只眼,人们背地叫他独眼龙。
龙二爷原先是画画的,画得相当好,后来左眼闹红眼病,听人说用娘娘宫的香灰冲水洗眼,能治眼疾;谁想愈洗愈坏,最终瞎了。挤着一只眼还能画好画?他一火,把砚台和墨全砸了,笔和纸全烧了。从此弃文从武,在家练气功,一直练到走火入魔。据说发起功来,院里那株比缸还粗的老洋槐来回摇,吓得一直住在上边的乌鸦全跑了,只留两个黑乎乎的乌鸦巢。
光练武靠嘛活呢?人家龙二爷过得可不比城里的富人差。尤其近几年,过得叫人羡慕。一家老小老婆孩子吃得个个脸蛋赛苹果,从头到脚穿戴光鲜,身上垂下来的坠儿链儿全都金灿灿;出门叫洋胶皮,串门坐玻璃轿车。龙二爷家住东城,靠近鼓楼,最喜欢去到南门里广东会馆的戏园子看戏。那里嘛戏都演,他嘛戏都看。他自打左眼坏了,总戴一副圆圆的小茶镜。戴镜子怎么看戏?这你就不懂了,懂行的听戏,不懂行的才看戏,人家龙二爷听戏。再说,广东会馆里听戏最舒服,桌子椅子,油着大漆,又黑又亮,亮得照人;桌上有茶水喝,有点心吃,有瓜子嗑。
这一来,渐渐就有人琢磨他整天花不完的钱是哪儿来的?
人穷没人琢磨,人富必被琢磨。
城里边有个文混混歪脖李就琢磨上他了。文混混与武混混不同。文混混决不弄枪弄棍,比凶斗狠;文混混认得字,心计多,用脑子杀人。这个歪脖李姓李,自小睡觉落枕,脖子歪了之后没再正过来,站在那儿,脑袋往一边撇着,所以人称歪脖李。
歪脖李的长相天生不讨人喜欢,青巴脸总绷着,光下巴没胡子,好穿一条紫色的长袍,远看像个长茄子。他人也住在东城,离龙二爷家不算远,知道龙家祖上两代有钱,而后家道中衰,到他这一代老宅子只剩下一大一小两道院。前几年女儿墙上的花砖掉了都没钱修补。他要是这么一直穷下去就对了。可是近几年龙二爷忽然咸鱼翻身,活得有劲儿了。大墙有钱修了,大门也换了。歪脖李还发现龙二爷的一大怪事——他家大门紧闭,从不待客,亲戚也不来串门。更怪的是他家里不用佣人,有钱为嘛还不用人?家里有见不得人的事吗?歪脖李叫小混混去把龙家门口的土箱子都翻了,也找不出半点端倪。
表面愈是看不出来,里边就愈有东西。歪脖李派一个小混混装成收破烂的,坐在龙家不远的墙根,几条麻袋一杆秤扔在地上,脑袋扣一顶破草帽挡着半脸,从早到晚盯着龙家。还有两个小混混专事跟梢,只要龙家出来一个,一个小混混就跟上去,盯着这家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一张网就把龙家罩起来了。可是一连死盯三个月,还是嘛也没看出来。瞧上去,龙二爷就是一个只花钱不赚钱的大闲人,要不在家吃了睡、睡了吃,要不四处闲逛。他喜欢独来独往,不好交际,没朋友;听戏、听时调、听相声,全一个人,自己陪着自己。龙二爷倒是不嫖,从来不去侯家后那边寻花问柳。龙二奶奶几天出一趟门,有时带着孩子,有时独自一人,逛铺子买东西,每次买回来的东西都是大包小包,叫人看了眼馋。可他的钱是怎么来的,没人能知。
歪脖李忽想,这小子白天闲着没事,夜里呢?夜里干吗,干吗赚钱?歪脖李想不出来,想不出来就憋火。他真想派两个混混夜里翻墙到龙家看个究竟,可是传说独眼龙气功相当厉害,别叫他逮着。
终于一天,事情裂开一条缝,可以往里看了。
这天,龙二奶奶出门,手里拿个包儿,坐东洋车,一路向西,到鼓楼拐向北。歪脖李手下的小混混一直紧跟在后。车夫在前边小跑,小混混在后边紧追不舍,没走多远,车子停在城北路东的宜雅堂画店前,龙二奶奶下车进店。
二奶奶刚登台阶,一个穿长袍留长胡子的男人就迎出来,把二奶奶请进去,并神乎乎一起绕过屏风去到后边。沉了好一会儿,那长胡子的男人才把二奶奶送出来。二奶奶一脸春风得意,手里的包兒没了,空手坐车子回家。
小混混把亲眼所见全告诉给歪脖李。还说,画店那个长胡子的男子打听清楚了,是老板蔡子舟。
歪脖李有心计,想了一天,明白了大概,也有了办法。这天他用蛤蜊油把头发梳得亮光光,换一件干净的长袍,黑缎洒鞋,像去做客。随身带着一个小文混混,这小混混看上去弱不禁风,穿一身皂,手持一根亮亮闪的藤杆。藤杆打人比棍子疼。他俩一高一矮来到宜雅堂。
宜雅堂是老城里最大的画店,店面一连五间,满墙挂着名人字画,多宝格上都是上好的瓷器玉器。几把老紫檀椅子中间放一口画了一圈暗八仙的青花画缸,里面长长短短插满画轴。歪脖李是出名厉害的混混,一进门就把店里人吓坏了,好像吊死鬼耷拉着舌头进来了。
歪脖李谁也不理,拉把椅子坐下,那个留长胡子的店主蔡子舟已经赶到。歪脖李歪脸扭脖不说话,不说话比说话更吓人。蔡店主一个劲儿说客气话,他像全没听见。蔡店主心里打起鼓来,不知嘛事惹上了他。忽然,他扬起一张白白的脸冷不丁问道:
“你小子和独眼龙商量好成心瞒我是不是?”
蔡店主一下蒙了。这句话好像一脚把自己一直关得好好的门踹开。他怎么开口就问到自己和独眼龙?独眼龙因为嘛事惹上他了?自己和独眼龙的事一直裹得严严的,谁会知道?独眼龙全供给他了?为嘛?难道现在独眼龙在他手里?谁都知道歪脖李很少出头露面,他亲自找上门来肯定不是小事。
蔡店主虽是老江湖,机灵练达,但素来胆小怕事,再一瞧歪脖李那张想杀人的脸,一张嘴就把藏在肚子里的“秘密”全吐露出来——
“假画全是他做的,二奶奶送来的,叫我卖的。他做假做得确实好,我不说是真的,人家也都当真的买——
“他决不能叫人知道他在做假画。知道了,画就没人买了。所以他不与任何人交往。白天闲着,装着无事,夜里干活——
“他‘独眼龙’也是假的,他眼睛没事;独眼龙是造给人看的——
“他的气功也是假的,他怕人知道他有钱,偷他、劫他。拿假气功吓唬人……”
歪脖李摆摆手,不叫店主再说了。好像这些事早就在他肚子里,其实他对独眼龙和宜雅堂的事一点也不知道,只是他诡诈多谋,猜出大概,连蒙带吓,硬把事情的真相全诈出来。
这就说文混混有多厉害了。当然,更厉害的要看歪脖李接下去怎么干?
歪脖李把左腿的二郎腿换成右腿的二郎腿,换一种表情说:“我再问你一句,你说独眼龙画得不错,为什么他不画自己的画,不写自己名字,非去做古人的假画?”
蔡店主这才露出一点笑容,说:“自己的画卖不出价钱,名人的画才能卖大价钱。”
歪脖李听了“嘿”地一笑,说:“原来画画也能坑人。”随后,他又板起脸对店主说:“我本想把你们的事折腾出去。那些花大价钱买了你们假画的人保准上门来找你们算账。这等于砸了你的铺子,也砸了独眼龙的饭碗。我今儿对你们开恩了,不给你们折腾出去了。你去找独眼龙,就说是我让你找他的,你们合计一下该怎么孝敬我?”说完抬屁股就走,头也没回。
不打不闹,不费力气,话也不多,句句如刀。歪脖李走后,蔡老板一动不动站在画店大堂,像根柱子。随后,宜雅堂关门休业,哪天开门营业没人知道。龙二爷家也是大门紧闭,没人进出,好赛全家出了门,去哪儿了,多久回来,也没人知道。半年后,宜雅堂悄然启门,照常营业;龙家也有动静了,家里的人有出有进,一如既往。可是歪脖李不一样了,他把家旁边一个当铺买下来,和自己的宅子打通,一并翻新,大门改成一个,大漆描金,虎头铺首,像个突然发起来的小富商。
罐儿是码头最穷的人。
爹是要饭的,死得早,靠他娘缝穷把他拉扯大。他娘没吃过一顿饱饭,省下来的吃的全塞进他的嘴里,他却依旧瘦胳膊瘦腿,胸脯赛搓板。打他能走的时候,就去街上要饭。十五岁那年白河闹大水,水往城里灌。城内外所有寺庙都成了龙王庙,人们拿木盆和门板当船往外逃。他娘带着他跑出了城,一直往南逃难,路上连饿带累,娘死在路上。他孤单一个人只能再往下逃,可是拿嘛撑着,靠嘛活着,往哪儿去,全都不知道。
这天下晌,来到一个村子,身上没多大劲儿了,他想进村找个人家讨口吃的。忽然,他看见村口黑森森大槐树下有个窝棚,棚子上冒着软软的炊烟,一股煮饭的香味扑面而来。这可是救命的气味!他赶紧奔过去,走到窝棚前,看到一个老汉正在煮粥。老汉看他一眼,没吭声,低头接着煮粥。
他站在那儿,半天不敢说话。忽听老汉说:
“想喝粥是吗?拿罐儿来。”
他听了一怔。罐儿是他名字。他现在还不明白,爹娘给他起这个名字,是叫他有口饭吃。爹是要饭的,要饭的手里不就是拿个罐儿吗?
可是,他現在两手空空,嘛也没有。
老汉说:
“没罐儿?好办。那边地上有一堆和好的泥,你去拿泥捏一个罐儿,放在这边的火上烧烧就有了。”
罐儿看见那边地上果然有一堆泥,他过去抓起泥来捏罐儿。可是他从小没干过细活,拙手拙脚,罐儿捏得歪歪扭扭、鼓鼓瘪瘪,丑怪之极,像一个大号的烂柿子皮。老汉看一眼,没说话,叫他放在这边火中烧,还给他一把蒲扇,扇火加温,不久罐儿就烧了出来。老汉叫他把罐子放在一木案上,给他盛粥。当他把罐儿捧起来往案子上一放,只听“咔嚓”一声,竟散成一堆碎块。他不明白一个烧好的罐儿,没磕没碰,怎么突然散了。
老汉还是不说话,扭身从那边地上捧起一堆泥,放在案上,自己干起来。他先用掌揉,再用拳捶,然后提起来用力往桌上“啪、啪”的一下下摔,不一会儿这堆泥就变得光滑、细腻、柔韧,并随着两只手上下翻卷,渐渐一个光溜溜的泥罐子就美妙地出现在眼前,好赛变戏法。老汉一边干活,一边说了两句:
“不花力气没好泥,
不下功夫不成器。”
这两句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说的。他没弄明白老汉这两句话的意思,好像戏词;听起来,似唱非唱。
老汉捏好罐儿,便放在火中烧,很快烧成,随即从锅里舀一勺热腾腾香喷喷的粥放在里边,叫他喝。他扑在地上跪谢老汉,边说:
“我一个铜子也没给您。”
老汉伸手拦住他。嘴里又似唱非唱说了两句:
“行个方便别提钱,
帮帮人家不叫事。”
等他把热粥喝进肚里后,对他说:“这一带的胶泥好烧陶。反正你也没事,就帮我把地上那些泥都捏成罐儿吧。你照我刚才的做法慢慢做,一时半时做不好没关系。”
罐儿应声,开始捏罐。按照老汉的做法,一边琢磨一边做,做过百个之后,一个个开始像模像样起来。他回过头想对老汉说话,老汉却不见了。窝棚内外找遍了,影儿也没找着,怎么找也找不着。
窝棚里还有半锅粥,够他喝了三天。原打算喝完粥接着往前走。可是他待在窝棚里这三天,慢慢把老汉那几句似唱非唱的话琢磨明白了——
老汉不仅给他粥喝,救他一命,原来还教他做罐。
前边的两句话“不花力气没好泥,不下功夫不成器”,是教他活下去的要领;后边两句话“行个方便别提钱,帮帮人家不叫事”,是告诉他做人做事的道理。
这个烧陶的棚子不是老天爷给他安排的一个活路吗?那么老汉是谁呢?没人告诉他。
多少年后,津南有个小村子,原本默默无闻,由于陶器做得好都知道了。这人专做陶盆陶缸陶碗陶盏。这地方的胶泥很特别,烧过之后,赤红如霞,十分好看;外边再刷一道黑釉,结实耐用,轻敲一下,其声好听,有的如罄,有的如钟,人人喜欢,渐渐闻名,连百里之外的人也来买他的陶器用。他的大名没人知道,都叫他罐儿。他铺子门口堆了一些罐子,那时逃荒逃难年年都有,逃难路过这里,便可以拿个罐儿去要饭用,他从不要钱。有人也留在这里,向他学艺,挖泥烧陶,像他当年一样。
又过许多年,外边的人不知这村子的村名,只知道这村子出产陶器,住着一些烧陶的人家。家家门口还放着一些小小的要饭用的陶罐,任由人拿。人们就叫这村子“罐儿庄”,或“罐子庄”。一个秀才听了,改了一个字,叫贯儿庄。这个字改得好,从此这小村就有了大名。
人走路不能没鞋,鞋穿久了坏了,就得买双新鞋换上,所以鞋匠不会饿肚子。这话也对也不对。这要看给谁做的鞋?一般人穿鞋当然要买,穷人的鞋多半自己做。罗罗锅的鞋是卖给一般人的鞋,但不包括富人。
罗罗锅家住城东,在南斜街摆摊,世代做鞋修鞋补鞋,洒鞋尤其做得好,远近有点名气。虽说洒鞋大路货,但他用青色小标布做面,鞋帮结实,白色千层布纳底,浸过桐油再纳,不怕水,还有软硬劲儿,走起路来跟脚。鞋脸上有两条羊皮梁,既防碰撞,又精神好看。不管嘛样的脚——肥脚、瘦脚、鸡爪、鸭掌、猪蹄子,往鞋里头一蹬,那舒服劲儿就别提了。
罗罗锅的爷爷把这门手艺传给他爹,他爹把手艺原原本本传给他。手艺是手艺人的命根子。还好,罗家几代人都是独生子,一路单传下来。千顷地,一根苗。人单传,手艺也单传,用不着再愁什么“传内不传外”了。
罗罗锅天生罗锅,从背影看不见脑袋。站在那儿像个立着的羹匙。可是这身子却正好干鞋匠。他爹年轻时原本腰板挺直,干了一辈子鞋匠,总窝着身子做鞋,老了也变成罗锅。他姓罗,人罗锅,天津卫在市面上混的人多有个“号”,人就给他一个好玩的号,叫罗罗锅。罗罗锅人性好,小孩叫他罗罗锅,他就一笑。不认为人是骂他。
从嘉庆年间,罗家的鞋摊就摆南斜街慈航院的墙根下,经过道光、咸丰、同治几朝,直到现今的光绪,还摆在那儿。一个小架子上,摆着大中小号三种鞋,摆的都是单只,你试好这只,他再拿出那只给你试。南斜街上人杂,怕叫人拿去。他腰上系一条褐色的围裙,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卖鞋也修鞋。南斜街东西几个大庙,香客往来;北边隔一条街就是白河,河边全是装船卸货的船,脚夫成群。他不愁人来修鞋买鞋。可是,他从这些穷人手里能赚到多少钱?一个铜子还要掰成两半花呢。可是富贵的人谁会来买他的鞋?
一天,他想起祖辈曾经有一种洒鞋,专做给富人穿。樣子超艳,用料讲究,做工奇绝,是他罗家的独门技艺。这鞋叫作鹰嘴鞋。不过他打小也没见过。据说他爷爷把这鞋的做法传给了他爹。为嘛从来也没见他爹做过这鹰嘴洒鞋就不知道了。只记得他爹说过一句“有钱的人不好伺候”,而且他爹也没把这鞋的做法传给他。现在他爹他娘全不在了,谁还知道鹰嘴鞋是嘛模样?
罗罗锅总琢磨这事。一天忽想起他娘留下一个装破烂杂物的小箱子,一直扔在柴房里,扒出来一看,居然有个小包袱,解开再瞧,竟然就是他要找的东西,是不是祖先显灵了?这东西扔了许多年了,怎么没叫老鼠啃了?里边花花绿绿,不仅有各种鞋样子、绣花粉稿、布缎小料、锥子顶针、针头线脑,居然还有一双完完整整让他喊绝的鹰嘴鞋!这还不算,还有一对做鞋必用的光溜溜山毛榉的鞋楦呢!这是爹妈刻意留给他的一条生路吗?再细瞧,鞋楦底子上工工整整刻着五个楷体字:刘记鞋楦店。他知道这家店是乾隆年间城里的一家老店,原在鼓楼东。店主是刘杏林,木雕名家,能把一块木头刻出一个神仙世界,八大家的隔扇和挂在墙上的花鸟屏风都请他刻。刘杏林人早没了,老店也早没了,可是这木刻的鞋楦像活人的脚,活灵灵,好赛能动,叫他看到了先人的厉害。更叫他叹为观止的是这双鹰嘴洒鞋,这是他爹还是他爷爷的手艺?细品这双鞋的用料、配色、做工、针法,叫他傻了眼。他想,人愈将就穷就愈穷,为嘛不试一把拼一把?于是他把自己关在家七七四十九天,几成几败,用尽了心血心思心力,还有一辈子做鞋的功力,终于把先人的鹰嘴洒鞋一点点复活了。尤其鞋子前边那个挡土又盖脚面的“鹰嘴”,叫他翻过来倒过去做了十八遍,才做出神气来。他这才明白,先人的本事不在样子上,都在神气上。
等到他把这双鹰嘴洒鞋往南斜街上一摆,惊住了东来西往的人。有人问他:
“这鞋是打租界那边弄来的吗?”
有人问价钱,有人出高价要买。出的价钱高出市面上一双好鞋的三四倍。但罗罗锅不卖。他没卖过鹰嘴鞋,不知道该嘛价;再有就是他舍不得卖,害怕卖了,手里这东西就沒了。
这样一连三天,每天早早晚晚鞋摊前都聚着一些人。很快就有从城里闻名而来的了。
到了第五天,忽有一行人从天后宫那边过来。这行人肯定是一位大官。旗罗伞盖,衙役兵弁,前呼后拥,中间一顶八抬绿呢大轿,不知是谁。以前见过府县大人出行,也没这么大的架势。一准是个大官。
待这行人马走过眼前时,忽然停住,轿帘一掀,走下一个人。瘦高的个子,气质不凡,带着一股威风与霸气,竟然朝自己走来。他觉得好像过来一只老虎。
他想跑,但两条腿打哆嗦,迈不开步了。
这人已走到面前,对他说:
“我远远就瞧你这双鞋做得不凡,拿过来叫我试试。”
说话的嗓门带着喉音,很厚重,而且语气威严,叫人不得不从。
罗罗锅赶忙取了鹰嘴洒鞋往这大官脚前一摆。马上三个差役上来,两个左右搀着大官,一个半跪下身给大官脱鞋、穿鞋,一边还说:“请中堂大人站稳。”
罗罗锅听了差点吓晕,竟然是李中堂!只见李中堂把脚往鞋里一伸,跟着情不自禁地说:“真舒服,踩进云彩里边了。”
罗罗锅一直吓得脑袋扎在怀里,不敢抬头不敢看,只听李中堂的声音:“这鞋好像就是为我做的。”
说完,中堂大人穿着他的鞋转身就走。
等到开道锣“哐哐”再响起来,抬头看,中堂大人的人马轿子早往西走了,一直拐出街去,罗罗锅还傻站着。
中堂大人走了,他那双鹰嘴鞋也没了。
在街对面开古董店的吴掌柜过来,笑嘻嘻对他说:“中堂大人喜欢你的鞋,这回该你发了!”
罗罗锅说:“发嘛,鞋穿走了,也没给钱。”
吴掌柜笑道:“中堂大人穿鞋,嘛时候花过钱?可你这鞋叫中堂大人穿上了,还不发?”
罗罗锅说:“怎么发?”
吴掌柜索性哈哈笑起来,说:“还问怎么发,什么也不用干就发了。赶紧回家去做这种鞋,多做几双摆在这儿,这回你要多高的价钱都有人买了。”
罗罗锅不明白。
吴掌柜说:“你在天津这么多年还不明白这道理?做东西的不如卖东西的赚钱。不论嘛东西,没名分,不值钱;沾上名分,就有钱赚了。我若是不说我腰上这玉件是老佛爷当年丢在避暑山庄的,谁买?不就是块破石头吗?现在你的鞋要卖高价,不是你做得好,是中堂大人穿在脚上了。”
罗罗锅将信将疑,回去叫老婆、小姨子一起上手,赶出来几双,拿出来一摆,当天抢光!这几双鞋卖的钱,顶他一年摆摊赚的钱。原来这时候整个天津卫全知道中堂大人喜欢上他的鹰嘴鞋了!一时买鞋来的人太多,做不过来,只能预订。预订鹰嘴鞋最多的人是大小官员们。大人喜欢,小人要更喜欢才行。
一年后,罗罗锅不在南斜街风吹日晒地摆鞋摊了。他在东门里临街买房开店。房子门脸不大,纵深几间,后边还有个小院,正好前店后坊,他一家人也住在那儿,取名“罗家鞋铺”。从地摊一下子到店铺,还自豪地以“罗”姓为号,也算光宗耀祖了。有位高人对他说:“你这鞋得有个俏皮的名字,既留下中堂大人的故事,又不直接用中堂大人的名义,我给你起一个鞋名,叫‘贵人鞋’吧。”
这鞋名起得好,好叫又好听,抬了买鞋人的身份,还暗含着中堂大人,绝了!一下子“贵人鞋”就叫响了。卖得一直好。直到光绪二十七年中堂大人病故之后,卖得依然不错。
责任编辑 师力斌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