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接触视野下的靖西饮食
2023-01-20吕嵩崧
吕嵩崧
(1.百色学院,广西百色 533099;2.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少数民族语言研究中心,北京 100081)
靖西市位于广西壮族自治区西南部,壮族占全市人口99.4%。①据靖西市人民政府网http://www.jingxi.gov.cn/index.php?m=content&c=index&a=lists&catid=14。本文拟对部分与饮食有关的靖西壮语语词进行讨论,对语言接触阻断的khau³的语义演变进行分析。根据张均如等学者[1]246-277、郑贻青[2]60-62、吕嵩崧[3]的研究,靖西壮语中的汉语借词大致有中古借词(老借词)、现当代借入的官话借词和粤语借词等。
一、对部分与饮食有关的语词的讨论
(一)ŋiŋi⁶“瓤”
这是南方常见的一种菜肴制作方法,一般的作法是将馅儿置入其他食材内部,再通过蒸、煮、煎、炸等方式进行烹饪。靖西壮语称为“ŋiŋ⁶”。本文认为ŋiŋ⁶是中古汉语借词,是读为去声的“瓤”。这种菜肴的制作方法常误为“酿”和“让”。
1.ŋiŋi⁶并非“酿”
《辞海》认为“酿”有“一种烹饪法”义,指“将冬瓜、柿子椒等掏空内瓤,塞入肉馅等蒸或煎。如:酿冬瓜”。[4]3208②另几个义项是:酿造;酒;酝酿;蜜蜂做蜜;切碎杂拌。与《汉语大词典》大致相同。《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列有:酿,广州iœŋ²,做菜肴的一种方法;将肉馅塞入菜肴内,煎或蒸熟。东莞 zøŋ³²③李荣主编《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第224页记录的东莞话以莞城话为代表,本文所列东莞话材料,无论出自何种文献,所选都为莞城话。,把肉末和其他配料塞在豆腐、鱼、肠子、瓜里面蒸熟。酿豆腐 ŋioŋ⁵³theu⁵³fu⁵³,梅县:把煠香的咸鱼(去骨)与鲜猪肉一起剁烂,酿进切好的小豆腐块,或焖或蒸,即可食用。酿肠ŋioŋ⁵³tshoŋ¹¹,梅县:用猪的小肠,装上猪肉肉末和佐料等制成的食品。[5]6394-6395从释义看,这里的“酿”似乎指的是靖西壮语的ŋiŋ⁶,即《辞海》所指的“一种烹饪法”。但本文认为,这种制作方法不是“酿”。理由有:
(1)“酿”应无与这种食物制作方法相关之义。《说文》酉部:“酿,醞也。作酒曰酿。”醞,即酝,酝与酿均指利用酒曲一类媒介物,以酵母引起化学变化而来的食物。后亦用来指在酿酒之外的其他食物酿造过程,如酿蜜、酿醋、酿酱等。《汉语大词典》认为“酿”的义项有四:1)酿造,原指酿酒,后亦指利用发酵作用酿造蜜、醋、酱等;2)酒;3)切割拌合,糅合;4)逐渐形成,造成。[6]1448《辞源》认为的义项与此相似。[7]3143张应斌[8]、周玉芳[9]等学者根据汉代郑玄注“酿,谓切杂之也”,唐孔颖达疏“酿之蓼者,酿谓切杂和之。言鹑羹、鸡羹,及烝之等,三者皆酿之以蓼”,认为“酿”的“切割拌合;糅合”义是“酿”作为菜肴制作方法的命名理据。但这种食品制作方法,最大特征是“植入馅料”,而非“切割拌合;糅合”,与“酿”的各个义项并无关系。《康熙字典》也未列“食物制作方法”。[10]1278
(2)酿,宕摄开口三等泥母去声。泥母,广州话读n或l[11]41;东莞话、梅县话读n[5]224,[12]14;“酿”的声母与三地方言语音特点并不相符。
2.亦非“让”
让,宕开三日母去声。广州话宕开三舒声读œŋ、iœŋ[11]54-55,日母一般读零声母[11]44,浊去读22、21居多[11]66。东莞话宕开三舒声读iøŋ[13]42;日母字一般读为零声母,而此类字韵母的开头部分摩擦较重,可记为“j”[13]17;《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所记东莞话音系无j有z[5]226,z与j实较接近。浊去读32[13]55①李立林《东莞粤语语音研究》(暨南大学出版社,2015)第55页记为332,与《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所记32应是一致的,只是处理上略有不同。。梅县,宕开三除知章组外,舒声读 iɔŋ[12]30;日母读 ŋ(含变体 ɳ、ȵ)[91213,浊去多为 53、52 调[12]41。“让”读音确实与上列广州、东莞、梅县的“酿”吻合。
靖西壮语的“让”读ŋiŋ⁶,也与称呼这种菜肴制作方法的词同音。网络上时有发现把这种菜肴制作方法称为“让”的,②如菜品“客家让豆腐”,https://baike.baidu.com/item/%E5%AE%A2%E5%AE%B6%E8%AE%A9%E8%B1%86%E8%85%90/7518360?fr=aladdin。但未见文章讨论其理据。本文认为,“让”也不是本字。理由有:
(1)《汉语大词典》认为“让”的义项有:1)责备,责问;2)谦让,推辞;3)把好处让给别人;4)出让,转让;5)避开,退让;6)推,推举;7)举手与心平;8)逊色,不及;9)请,邀请;10)用酒食之类款待,请人接受招待;11)请安;12)听任,容许;13)便秘而后又腹泻;14)介词,犹被;15)通“攘”;16)通“釀”;17)水名;18)姓。[14]471可见,这18个义项与“植入馅料”并无关系。《辞海》中“让”也无此义。[4]3601-3602
(2)《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列有:贵阳“让肠”zaŋ²⁴tshaŋ³¹,指用猪的小肠装上碎肉和作料等制成的食品[5]6405,24 调为去声[5]61。成都“让”zaŋ²¹³,义为装、灌、塞[5]6404,213 调为去声[5]56。从释义看,与上文广州、东莞、梅县的“酿”应同一字。两处的“让”下标小圆圈,根据体例,这是同音字。[5]5这说明,虽然这种菜肴制作方法读音同“让”,但并非“让。”
3.ŋiŋi⁶的本字是“瓤”
本文认为,这种菜肴的制作方法,即ŋiŋ⁶的本字是“瓤”。
(1)关于“瓤”,《汉语大词典》有9个义项,前4项为:1)瓜类的肉;2)果实的肉;3)糕点的馅;4)泛指某些皮或壳里包着的东西。[15]283义项2、3、4显然由义项1派生而得,路径是:义项1>义项2>义项3>义项4。《辞海》有3个义项:瓜类的肉;其他果实的肉或分列的子房;泛指某些皮或壳里包着的东西。[4]3601《辞源》有2个义项:瓜内与子相包连,如絮而多汁的部分;果类果实分列成的子房。[7]2084③《辞源》记录的“瓤”是汝阳切、女良切二读,均为平声;但注音为ràng。岭南一带的“瓤”意义似乎更加宽泛,如《民国大埔县志》:“植物内层肉曰瓤。非按,埔语凡植物中空者,内肉皆曰瓤,如瓜瓤、竹瓤之类。”[16]92-93大埔属广东梅州,此义其他地区似无。瓤既为中空,自然是可填充的。
除了《汉语大词典》所列的常见义项1、2,多地汉语方言中,具有义项3、4的比比皆是。例如,济南“瓤”,泛指某些皮或壳裹包着的东西:疙瘩瓤儿(秸秆瓤儿);扬州“瓤子”,泛指某些东西的内芯:他把烧麦皮吃脱了,反而把瓤子撂脱了;成都,馅儿也叫“瓤瓤”:包抄手多包点儿瓤瓤;济南,“瓤子烧饼”,也叫“瓤子火烧”,一种外皮比较厚、里面比较软的烧饼。[5]6363-6364
《近代汉语词典》也指出:瓤,面食、糕点里面包的馅。[17]1815例如,明李市《蜀语》:“瓜中犀曰瓤,馒头中肉菜亦曰瓤。”另列一字:穰,同“瓤”。宋周密《武林旧事》卷六有“桃穰酥”。清《红楼梦》七十六回:“(贾母)说着,便将自己吃的一个内造瓜仁油松穰月饼,又命斟一大杯热酒,送给谱笛之人。”
由上,这种菜肴的馅儿,可称“瓤”;但以上所列的“瓤”显然是名词,而称呼菜肴制作方法的应该是动词;且“瓤”一般读阳平,与这种菜肴的制作方法读为阳去或去声不符。
(2)本文认为,这是因为“去声读破”。去声读破,是古汉语词法中极其重要的手段。王力说:“……‘读破’……在中古这种用声调变化来表示形态的方法是很盛行的。”[18]253
郑张尚芳、潘悟云等都认为中古去声是从上古的*-s尾变化而来。[19],[20]155梅祖麟认为,-s尾使动词转变为名词的功能是上古汉语的固有功能。[21]金理新也认为“上古汉语还可以附加后缀,实现名词到动词的转变,比如附加*-s后缀。上古汉语的*-s后缀后来脱落而演变成了中古汉语的去声。因而,就中古语音形式而言,名词变动词也就从非去声变成了去声。”[22]293毕谦琦也认为:“名谓化即名词和形容词派生动词,这也是古汉语去声的另一个重要功能,一般是用去声表示派生的动词。”[23]203去声读破,非去声的名词和形容词可派生为动词。作为动词,去声读破表示使动,已有周祖谟、周法高、潘悟云等学者做过讨论。①参见周祖谟:《四声别义释例》,《辅仁杂志》1945年第一第二合期;周法高:《中国古代语法·构词编》,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94;王力:《古汉语非使动词和使动词的配对》,《中华文史论丛》1965年第6期;潘悟云:《上古汉语使动词的屈折形式》,《温州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2期。因此,由平声读为去声的“瓤”显然符合这个特征,即“使之为瓤”。
同“瓤”的“穰”还有一义“充填;塞”。[17]1815②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第八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1)第162页作“填;充实”。《元曲选·救孝子》二折:“〔杨谢祖云〕哥哥每,你曾见个妇人来么?〔牧童云〕我见来。〔杨谢祖云〕在那里?〔牧童云〕在那林浪里,蛆穰着哩。”明朱橚等《普济方》卷六〇:“右为细末,腊月牛胆汁和成膏,穰在脑内,高悬阴干,每用壹钱,绵裹咽津。”此义为动词,所指显然是将物品置入某物内部,正是“瓤”作为动词所体现的意义。③虽未能找到相应文献,但本文推测,这里的“穰”应读去声。
(3)“瓤”与“让”同属宕开三日母,所以广州、东莞、梅县三处的“瓤”分别读为 iœŋ、zøŋ、ŋioŋ,正与《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所认为的指“植入馅料”的“酿”声韵相同。此外,贵阳的“瓤”读zaŋ³¹[5]6363,与“让”声韵亦相同。若读去声,与上述文献中广州、东莞、梅县、贵阳、成都的“酿”或“让”读音完全一致。
靖西壮语中古借词,宕开三舒声可读iŋ[24]75④蓝庆元《壮汉同源词借词研究》(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5页记i为长音iː。因靖西壮语i不分长短,故本文一律记为i。,日母可读ŋ[24]40,浊去读第6调[24]84。依此规律,读去声的“瓤”在靖西壮语中便是读ŋiŋ⁶。此外,部分汉语方言的读音也可佐证:这种手艺,百色粤语读iøŋ²²,博白客家话读 ȵoŋ⁵³⑤百色粤语由黄玲惠告,博白客家话由邱永权惠告。,均与浊去的“瓤”音同。
(4)河南凤阳,以此方法制作的豆腐,就叫“瓤豆腐”(“瓤”发第三声,意内有馅料)。⑥菜品“凤阳酿豆腐”,参见http://baike.baidu.com/link?url=eUpOMZKCfFPV0-Y-TBtZWpY952OEiilNQnx5MaBGyPreWKzHrYUFt8jj-SAsKuOTD。
由上,上述广州、东莞、梅县的“瓤”与“酿”韵调同而声母稍异,误作“酿”是音近使然;贵阳、成都记为同音的“让”,确是读去声的“瓤”。
根据靖西壮语该词的读音,本文认为这种食品的制作方法应是从汉族传入。因壮族地区食材极为丰富,该制作方法被壮族人民发扬光大,将许多食材作为“瓤”的材料,如南瓜花、辣椒、苦瓜、蘑菇等。
(二)mi¹和tsei²“糍”
mi¹和糍,是两种既有区别又有交叉的食品。糍多指较传统的糯米面儿制成的食品,外地传入的食品更多地称“mi¹”。本文认为,这两个词都是外来的。mi¹一般是与别的语素组合成词,多用于近年传入的食品,如 mi¹noːŋ²、mi¹laːu²,但 mi¹语源无考。mi¹noːŋ²、mi¹laːu²其实是汤团,是用糯米面或其他黏性米粉搓成的球形食品,一般用清水煮食。靖西壮语中,有馅的叫 mi¹laːu²,无馅的叫 mi¹noːŋ²。
汤团应是汉族传统食品,文献记载始见于明代。明刘若愚《志·饮食好尚纪略》:“自初九日之后,即有耎灯市买灯,吃元宵。其制法用糯米细面,内用核桃仁、白糖为果馅,洒水滚成,如核桃大,即江南所称‘汤团者’。”《警世通言·俞题诗遇上皇》:“只见俞良立在那灶边,手里拿着一碗汤团正吃哩。”《官场现形记》第八回:“陶子尧坐在旁边坐着吃汤团。”
mi¹noːŋ²的另一个叫法是sei⁵jeːn²“水圆”。sei⁵jeːn²是官话借词。水,止合三上声书母。止摄三等,靖西壮语官话借词部分读ei,书母读s,上声一般读第5调。圆,山合三平声云母。山合三与云母拼读eːn,云母读j,浊平读第2调。二字声韵调与官话借词主体层的语音规律相符。“水圆”一词见明袁宏道《岁时纪异》:“重午,以角黍、水圆、彩索、艾花、画扇相饷。”“水圆”在广西官话中常用。mi¹还指以面粉为原料做成的食品,如 mi¹tseːn¹、mi¹səu¹。tseːn¹是中古借词“煎”,mi¹tseːn¹是将和好的面摊入刷了油的铁锅煎制而成的食品;mi¹səu¹是炸制的面食。
麦子不是壮族地区的特产,所以面粉并不多见。靖西壮语用来指面粉的是官话借词wei⁵meːn⁴“灰面”,下文还将做说明。mi¹tseːn¹、mi¹səu¹一般以面粉为原料,也佐证了 mi¹是个外来词。
还有一证据:以壮侗民族喜食的糯米面儿包裹馅料后炸制的食品,部分乡村并不称mi¹səu¹,如新圩一带原称tsaːu¹mo²。tsaːu¹mo²语源无考,但说明以特产糯米面儿与外来的面粉制成的食品,人们认为并不是同类物品。
mi¹和糍所指有交叉之处。靖西壮族常将野生植物白头翁拌入糯米面儿制成一种食品,靖西壮语称白头翁为 noːk⁹ma⁴,因此这种食品叫 tsei²ma⁴或 mi¹ma⁴。tsei²ma⁴是更早的称呼,mi¹ma⁴后起。因为同样 的 东 西 ,靖 西 乡 村 多 称 tsei²ma⁴,mi¹ma⁴多 见 于 市 区 。 本 文 推 测 是 外 来 人 口 因 这 种 食 品 与 mi¹noːŋ²、mi¹laːu²、mi¹tseːn¹、mi¹səu¹原料相似,从而将 mi¹的语义加以扩展所致。
tsei²进入靖西壮语应该更早,其是中古借词“糍”。糍,止开三平声从母。止开三中古借词可读ei[24]59,从母多读ts[24]31,浊平读第2调[24]84,声韵调与中古借词规律相符。糍粑在壮族地区历史悠久,与靖西安德镇照阳关一洞之隔的那坡县那池村,壮语叫 na²tsei²,na²为“水田”无疑,tsei²就是“糍”。该村土地平整肥沃,出产的糯米品质好,是制作糍粑的好原料,因而得名。因壮语无卷舌音,所以官话借词中池=糍,因此以“池”记音。
借词“糍”在壮语中使用普遍。糍粑,武鸣 ɕai²,横县 tɕei²,龙胜、德保、靖西 tsei²,邕北 tsuːi²,平果ɕəi²,田东、南丹、东兰 ɕi²,丘北、都安 ɕei²,宜山、河池、大新 si²,环江 si²/sei²,融安 tsi²,隆安、扶绥 tsɯi²,上思 soːy²,崇左、宁明 səi²,龙津 tɕi²,都是汉语借词“糍”。另有田林、凌乐、广南沙hau⁴ɕi²,上林 pei²/ɕei²,来宾、贵港 tsei²/ba¹,连山 pa¹tsi²,邕南 tsei²/ˀeːt¹⁰。[1]692要么是两说中,有一个为汉语借词“糍”;要么是作为语素与另一语素组合成词。
(三)fan³、keːn⁵fən⁵“米粉”
米粉,常见的有两类:一类截面呈圆形,广西一带叫“圆粉”,与云贵的“米线”相似,但比米线粗,这类米粉靖西壮语称 fan³;一类是扁状的米粉,靖西壮语称 kjeːn⁵fən⁵。
我们很难找到有关米粉起源的资料,有人认为:“五胡乱华,华人南迁闽浙赣时,仍以稻米榨条而食,即当今之米粉也,因此史料上的说法认为:北方人习惯吃面条,到了南方以米来制作面条,是今日米粉的源起。”①参见https://zhidao.baidu.com/question/984587147650815539.html。从“圆粉”在广西的分布,北部多于南部看,这种说法似有道理。
fan³是中古借词“粉”。[24]73从该食品的称谓看,来自各民族接触、文化接触的可能性确实很大。
以与fan³同源的词来指米粉在壮语中非常普遍。《壮语方言研究》所记录的36个壮语方言点,说fan³的有武鸣、邕北、平果、田东、田林、凌乐、柳江、宜山、环江、融安、东兰、都安、上林、贵港、连山、钦州、邕南、隆安、扶绥、崇左、宁明、龙津、大新、靖西,说 fən³的有丘北、文马土,说 fɯn³的有河池、砚山侬;另有横县 mai⁴fan³,广南沙fɯn⁶/pɯn⁶,龙胜 mi³fan³,南丹 miən⁶ɕaːp¹⁰,来宾 fan³hau⁴,上思 fan³sau¹,广南侬fɯn³、mu⁴/⁶[1]692,要么两说中一说为该词的同源词,要么以同源词为语素与别的语素组合成词。
截面扁状的米粉,靖西壮语称keːn⁵fən⁵,此为官话借词“卷粉”。卷,流合三去声见母。官话借词线韵读eːn,见母读k,上声读第5调。流合三与非组拼,官话借词读ən,非母读f,上声读第5调。在语音层次上,fan³早于 keːn⁵fən⁵。
这个词原来的形式很可能是 keːn⁵thoŋ²fən⁵,即“卷筒粉”。米粉在靖西的传统制法,是将米浆摊在蒸具上蒸熟。然后,或切成条状(这当是它被称为“切粉”的原因),或摊入佐料后卷起食用。“卷筒粉”之得名当来自卷起食用这一吃法。因壮语双音化的趋势,第二音节脱落,三音节变成双音节。
(四)vən²thən²、jin²thən⁵“云吞”
云吞是广东、广西一带小吃的一种,源于北方的馄饨。粤语、平话、客家话都有把馄饨称为(或俗写)“云吞”的,如梅县、南宁平话、东莞、广州[5]4272,5762。馄饨称“云吞”,源于音近。广州粤语:馄饨wɐn⁴tyn⁴/tun⁴[25]101,236,云吞 wɐn⁴tɐn¹[25]34,185。
云吞,靖西壮语有两种读法:vən²thən⁵、jin²thən⁵。vən²是中古借词“云”。云,臻合三平声云母,文韵。臻合三中古借词多读 an,靖西部分读 ən,如春 ɕən¹,顺 ɕən²[24]73-74;云母读 j、w[24]15;阳平读第 2 调[24]84。“云”读vən²与此规律吻合。thən⁵是官话借词“吞”。吞,山开一透母平声,痕韵。痕韵官话借词读ən,透母读th,清平读第5调;thən⁵声韵调与官话借词规律相符。因此,vən²thən⁵是两个不同层次的借自汉语的语素组合成的词。jin²thən⁵两个语素均借自官话。官话借词中,文韵与见系拼读in,云母读j,浊平读第2调。
本文认为 vən²thən⁵、jin²thən⁵来自粤语,有以下依据:其一,壮语中古借词主体层来自曾作为广西族际交际语的“古平话”,“古平话”广泛用于广西文教、政令。[1]250,[26-28]如来自“古平话”,则“吞”不大可能使用官话借词读音,jin²thən⁵更是如此。所以,vən²thən⁵、jin²thən⁵应该都比较晚近。其二,靖西壮语受“古平话”的影响主要在唐宋,现代平话对靖西壮语基本不产生影响。其三,靖西壮语中的粤语借词多为商业用语[3],而云吞是常见的商品。
综上,本文判断该词是由粤人经商带入。“云”是常用的中古借词,借入之始,靖西人直接取中古借词读音;而“吞”在靖西壮语中无中古借词形式,靖西人便取了这一时期的借源官话读音。因此,形成了“中古+官话”结构的vən²thən⁵。后一阶段,因官话的强势,靖西人以官话借词读音将“云吞”读为jin²thən⁵。粤人进入靖西应多在雍正海禁大开,靖西一带改土归流之后,因此“云吞”进入靖西时间应不长;而从jin²“云”和thən⁵“吞”读音均与官话借词主体层一致可见,云吞成为靖西常见的食品,很可能在20世纪中叶之后。
(五)与饮食有关的其他语词
除了以上四组(个)词,郑贻青在《靖西壮语研究》[2]208-209常用词表中所列的表食品和烹饪方式的词,至少以下是汉语借词或包含汉语借词成分。
1.食品
米糕(九层糕)kaːu¹tan²、米豆腐 kaːu¹khai⁵。蓝庆元指出,此二词中的 kaːu¹是中古借词“糕”。[24]7
面粉 wei⁵meːn⁴,为官话借词“灰面”。灰,蟹合一晓母平声。蟹合一,官话借词读 ei,如“最”tsei³;晓母与蟹合一拼读w,如“回”wei²;阴平读第5调。[2]66面,山开三明母去声。山开三读meːn,如“连”leːn²;明母读m,如“谋”mou²;去声部分读第4调。两个音节都与官话借词声韵调规律一致。武汉、长沙、成都、贵阳、柳州、绩溪、南昌、萍乡、广州等地,面粉均可称“灰面”。[5]1311,[29]206而柳州话正是靖西壮语官话借词的主要来源。
面条min⁶,中古借词“面”。面,山开三明母去声。中古借词山开三读in[24]69,明母读m[24]44,阳去读第6调[24]84。min⁶声韵调与此规律完全吻合。
油jou²,陈孝玲指出,这是老借词“油”。[30]91
酱油si³jou²,官话借词“豉油”。梅县、南宁平话、东莞、福州、广州等南方汉语方言,酱油均称“豉油”。[5]3676我们推测其是从粤语借入,取的是官话借词读音。
糖 thiŋ¹,蜂蜜 thiŋ¹phjaŋ³。蓝庆元指出,thiŋ¹是老借词“糖”。[24]74-75
豆腐ta²fou⁶。豆,流开一定母去声。中古借词流开一一般读au,但“豆”读u[24]63,定母t[24]37,阳去读第6调[24]84。腐,遇合三奉母上声。遇合三,庄组、帮组读o,其他声母读ɯ及其变体[24]55,奉母多读f[24]47,阳去读第 6 调[24]84。显然,ta²与 fou⁶与中古借词声韵调规律不符。粤语“豆”多读 tɐu²²[5]1736,[31]606①此处ɐ与壮语a音值一致。;腐有fu、fəu、fɐu、fou等,调值多为22[31]396。靖西壮语第6调调值虽为324,但在语流中曲折不明显,调值近似22,与粤语“腐”调值近似;“豆”应是韵尾脱落,变为单元音a;而两个第6调连读,前一个发生音变,调值变为31,第2调。加之靖西壮语汉语借词中粤语词多为商业用语,所以ta²fou⁶应是来自粤语。
豆豉ta²θei⁶,豉,止开三禅母去声。止摄开口中古借词可读ei[24]59,禅母多读θ[24]28,阳去读第6调[24]84。θei⁶与此规律一致。“豆”的读音上文已做分析。
除了上述郑贻青[2]208-209所列的词,靖西的食品还有 kjaːu⁵和 kjaːu⁵khau³。kjaːu⁵是官话借词“饺”。饺,江开二见母入声。江开二入声,官话借词一般读o;这时见母一般读k,kj;阴上读第5调[2]66。kjaːu⁵与官话借词韵母规律不符。靖西壮语官话借词的主要借源是柳州话,但柳州话“饺”读kia⁵⁴[29]186、202、282,与kjaːu⁵相差较大。本文认为,靖西壮语的“饺”是从普通话借入,按官话借词规律把普通话的tɕi折合成kj;因“饺”在壮族地区不多见,借入时人们误以为“饺”与阴平的“交”音同②笔者小时以为“饺”读阴平,周边人们大抵如此。,而官话借词阴平读第5调[2]66,于是“饺”便读作kjaːu⁵。从语音特征看,饺子传入靖西很可能在20世纪中叶之后。清时进入靖西的汉族移民,多来自广东、湖广、浙江、福建等地;中华民国之后,来自钦州、玉林而客居县内的也不乏其人。[32]734这些地域都不是以饺子为传统食品的地方。新中国成立之后,才有较多北方移民迁入。其读音与历史相符。除了以面粉为原料制成的饺子,靖西还以本地特产的糯米面儿作为饺子皮,发展出了米饺,靖西壮语称之为“kjaːu⁵khau³”,即“米做的饺子”。
以上所举,多是从汉语借入的词(mi¹来源无考除外)。本文认为,靖西食品,应该还有源自其他地域的。例如,faːn⁵ki⁵tu⁵①ki⁵也有音变为tsi⁵的,这种音变存在两种可能:一是受普通话无ki音节的状况对靖西壮语产生的影响;二是壮语中也存在与汉语一致的腭化现象。是一种以糯米面儿包裹红薯片经油炸制成的略呈S形的食品,其语音形式,让我们很难将其与汉语及侗台语族诸语言联系在一起,而似乎来自黏着语;在小吃相当丰富的靖西市区,曾经仅有一处摆卖,看来会制作这种食品的人不多。所以,其来源很可能不是汉族地区,也不是壮族地区。
2.烹饪方式
郑贻青[2]219所列的三个表烹饪方式的词,都是中古借词。(1)tsəŋ¹,是老借词“蒸”。[24]79(2)saːu³,是中古借词“炒”。炒,效开二初母上声。效开二读aːu[24]61,初母在南部方言可读s[24]21②蓝庆元《壮汉同源词借词研究》(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1页记为ɕ,但与s无音位差异。,阴上读第3调[21]84。saːu³与此规律一致。(3)tseːn¹,是中古借词“煎”。煎,山开三精母平声。山开三中古借词读 in[24]69,精母在南部方言一般读ts[24]29,阴平读第1调[24]84。tseːn¹与此规律一致。
二、khau³khau语义演变的中断
侗台语族壮傣语支和侗水语支的“稻子”大多是 khau³及其同源词 khaːu³、khəu³、hau⁴、xău³、xau³、ɡau⁴、qəu⁴、ɣau³等。其中,壮语基本是单音节形式;境外壮傣、侗水语既有单音词,也有khau³与其他语素组合构 成的 词 。例如 :泰 khau³naː²suːan¹,khaːu³tsau³,ton³khaːu³;老 khau³,khau³naː²,ton³khaːu³;岱-侬 khəu³;越泰 khau³nam⁴。[1]633,[33]272、78,[34]75为行文方便,以下语料,如需统称,均记为靖西壮语的形式 khau³。khau³的本义应是“稻子”,并衍生出诸多义项。泰、老等的义项比壮语多。
我们推测,khau³以下几个义项经历了多种演变。
(一)稻米(大米)与稻米(大米)饭
1.稻米(大米)
大米,泰 khaːu³saːn¹,老 khaːu³saːn¹,岱-侬 khəu³ɬaːn¹[30]78,傣雅 xau³[36]401③邢公畹《红河上游傣雅语》(语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1页指出:傣雅语是一种傣语方言,它不同于西双版纳傣语,也不同于德宏以及其他地区的傣语。,靖西壮语 khau³θaːn¹。因其作为主食的原因,khau³很容易演变出“稻米”义。
2.稻米(大米)饭
大米饭,泰 khaːu³suk⁷,老 khau³[33]78。饭,泰 kha:u³,老 khau³,岱-侬 khəu³,越泰 khau³[33]115。
作为饭食的khau³,一般默认为大米饭。例如,布依、侗[34]87;武鸣、邕北、平果、田林、凌乐、广南沙、丘北、上林、邕南、隆安、宁明、龙津、大新、德保、靖西、广南侬、砚山、文马土。[1]691
由生米到熟饭,区别仅在生熟,所以这样的演变比较容易。
(二)其他粮食作物
黑 麦 ,泰 khaːu³rai²[33]163。 燕 麦 ,泰 khaːu³ʔoːt⁴,老 khau³ʔo:t⁴[33]457。 大 麦 ,泰 khaːu³ʔbaː²leː³[33]78。 小 麦 ,泰khaːu³saː¹liː²,老 khau³ʔba²leː²、khau³ʔbleː¹'[33]438。麦子,布依 hau⁴mak⁸,傣西 xau³mɤ³,傣德 xau³mə³、xau³tsuŋ⁵,侗 qəu⁴mek¹⁰[34]78。红米,泰 khaːu³klɔːŋ³[33]165。此外,玉米,布依 hau⁴tai⁵、hau⁴vɯːŋ²,傣西 xau³doŋ²、xau³sa¹li²,傣德 xau³fa⁴,侗 qəu⁴ɕu¹[34]78;壮语:武鸣 hau⁴mai⁴、hau⁴jaːŋ²,平果、田东、田林、凌乐、广南沙 hau4tai5,柳江、宜山、河池、东兰 hau⁴jwaːŋ⁴,环江 ɡau⁴waːŋ²,融安 hau⁴meːk⁸,南丹 hau⁴wuəŋ⁴,都安 hau⁴jaːŋ²,隆安 haːu⁴tai⁵,崇左 hau⁴ȵoy⁶,宁明 khau³ȵəɯ⁶,龙州 khau³jɯ⁶,大新 khau³ȵɯ⁶,德保、靖西 khau³tai⁵,广南侬khau³tai⁶,砚山侬khau³xu⁶,文马土khau³vo⁴[1]634。
麦子是由北向南传播的。玉米是明代中后期才传入我国,传入广西的最早记载是清雍正时期(1723—1735年)的地方志。[35]174显然,人们接触这些新的作物,由于功能与稻米相似,很容易把它们视为与稻米同类,也称其为“khau³”,只是再加上修饰成分进行标记。至此,khau³语义泛化为泛指粮食作物。
类似的情况还有高粱、小米的名称,可参看《壮语方言研究》。[1]634
(三)原料明显的米制食品
粽子,武鸣壮语 hau⁴faŋ⁴、hau⁴ʔat⁷,布依 hau⁴ʔut⁷、hau⁴faŋ⁴,傣西 xău³tum³,傣德 hau³xɛm¹,侗 qəu⁴si²paːu¹[31]97,龙津、大新壮语 khau³tum³[1]692。
灰水粽,khau³ʔut⁷。(许晓明惠告)
米花 糖 ,泰 khaːu³phɔːŋ²、kha⁵nom¹khaːu³tɔːk⁹,老 khau³sa²tuː¹、khau³liːm³[33]272,武鸣壮语 hau⁴ɣoːk⁷、hau⁴sai¹,布依 hau⁴si¹,傣西 xău³tɛn¹、xău³tɒk⁹,傣德 xau³pɒŋ²[34]93;靖西壮语 khau³θei¹[2]208;大新壮语 kʰau³ɬi¹①许晓明惠告。。
这一类食品,仍可明显能看到作为原料的米粒。
(四)原料不明显的米制食品
糍粑,布依 hau⁴ɕi²,傣西 xău³tsi⁵xau¹,傣德 xau³puk⁷,侗 qəu⁴si²[31]88;傣雅 xau³ljek⁷[36]160②邢公畹《红河上游傣雅语》(语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160页译为“粑粑”。;壮语:田林、凌乐、广南沙hau⁴ɕi²,广南侬khau³dek⁹,文马土khau³dia⁵nu¹[1]692;老 khau³nom¹[33]68。这些词中的 ɕi²、tsi⁵、si²应该都是中古借词“糍”。笔者推测,一个新的义项产生,其语义强度(显豁度)存在一个由弱到强的过程。如其语义显豁度还不够高而有同义或近义的异质成分进入,则它们往往会同现,至少在初始阶段如此。同现的表现形式,一是可分别使用(可互相替换);二是其中之一作为另一个的标记,此标记往往以修饰语形式出现。从多处壮傣、侗水语存在khau³与汉语借词“糍”组成合璧词的情况看,“糍”被借入时,khau³已演变出“原料不明显的米制食品”义,但还未典型,语义不显豁,所以用“糍”加以标记。由此推测,“糍”借入时,与khau³组成合璧词的现象比较普遍。之后,在强势的汉语持续影响下,“糍”的意义日渐凸显,khau³在“原料不明显的米制食品”上的表义作用越来越弱,最终脱落,即其虽初步演变出“看不出原料的米制品”义,但并不典型。语义演变中断,原因是语言接触。
饼,傣西 xău³mun²,傣德 xau³pin²,老 khau³nom¹(饼干 khau³nom¹paŋ¹'[33]30)。显然,包含 khau³的“饼”义词,只分布在远离“古平话”的区域。和靖西壮语一样使用老借词“饼”的侗台语,都受到“古平话”的深刻影响。如,布依 piŋ³,临高 biŋ³,侗 pjən⁴,仫佬 peŋ³,水 taːŋ²pin⁶,毛南 pjən³。[34]97壮语基本如此。[1]692
米粉,傣西 xău³bɣ¹,傣德 xau³fun²。[34]88
原料不明显的米制食品,虽以米为主要原料,但已经过碾磨等工序,外表上已不易看出原料。khau³演变至此,其意义已经十分泛化。
(五)不以米为主要原料的食品
我们目前在文献中只见到一例:糖果,老 khau³nom¹ʔom¹'。[33]387显然,khau³语义演变到这一阶段,与本义差距已经极大。
所以,在壮傣语和侗水语中,“米”义词应该发生了如下演变:
稻子→类似稻米的其他粮食
↓
稻米→稻米饭→原料明显的米制品→看不出原料的米制品→非米制的食品
由上,包括靖西壮语在内的壮语,khau³义项少于泰、老、傣等语言。根据语义演变的一般规律,壮语khau³应该也会演变出和泰、老等语言同样的义项,至少会演变出稳定的“原料不明显的米制食品”义。而语言接触,导致这一过程发生了终止。
三、结 论
(1)文化接触、文化交流与交融会在语言上形成投射。
(2)本文从语言接触的角度探讨了文化接触对靖西饮食的影响,也从侧面说明一个民族、一个区域的文化是在不断地吸收和融合中形成、发展和丰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