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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话语视角下广西师公戏的历史境遇与转型发展

2023-01-20唐莛钰

百色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乡土话语民间

唐莛钰

(广西艺术学院,广西南宁 530022)

一、研究背景

师公戏是广西地方戏种,主要活跃于广西河池、柳州、南宁、百色等地。在汉族、壮族、苗族、瑶族、仫佬族、毛南族等各民族聚居区,都有师公戏的流传。依据民族、语言、音乐唱腔和地域划分,师公戏形成了不同的源流,在壮族聚居区又被称为“壮师戏”,壮族人俗称其为“唱师”“跳师”,是壮剧门类的一个组成部分。[1]50师公戏发源于传统乡土社会生活,是一种表示祭祀与安庆的唱神祈愿仪式。在历史发展中,师公戏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生了一些变化,其剧目从颂唱神灵、颂唱英雄传说,到演绎民间生活故事,其面具也逐渐为化妆所代替,成为一种以说唱和舞蹈为主的乡村演出和民间娱乐活动。在此过程中,师公戏根据广西地方群众的心理期待和审美偏好改编剧目,讲述一些当地的口耳相传的民间故事,反映当地群众的生活趣味,呈现出独特的地方民间文化形态。在传统乡土社会生活中,师公戏作为一种地方戏剧,与传统农业生产生活紧密关联,承载着村民的精神寄托与生活愿景,以稳定的结构形态呈现和延续着社区的传统习俗。

在现代化进程中,师公戏的传承与发展面临着传统剧演空间消失、审美理念与生活方式更迭、保护与开发失衡、演出同质化机械化等诸多困境。面对现代时空观转型与象征性边界的形成,技术媒介的变革使数字虚拟空间无限延伸,某一地方文化经验不再是隔绝的、遥远的过去,民间文化正不断被重塑。[2]包含师公戏在内的传统文化不断走向消失、再造或重构,这是既定时空内各种力量的相互作用的过程。地方性戏剧的保护与传承问题引起学界的广泛关注,大量学者从民族学、社会学、人类学“社区传统”和“功能主义”的路径,探讨民间戏剧的转化发展。在新的历史境遇中推动包含师公戏在内的民间文化遗产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需将其传承纳入地方社会文化整体话语建构中[3],使其转化为独特的中国式乡村现代化的内生资源——这种资源化的过程也正是民间文化遗产多元价值得以实现的过程。[4]同时,传统文化遗产在转化发展中也呈现出鲜明的主体性选择的问题,即主体选择怎样的文化传承模式,以怎样的方式去执行,都影响着传统文化遗产的重构。[5]传统文化遗产的转化发展能否有效实现,需要从管理体制、产业开发、文化创新等多方面进行探讨。这凸显了政府、产业、学者和民间文化主体间的关系,要求在传统文化遗产转化为乡村现代化内生资源的实践中建立行之有效的合作机制。[6]

“权力话语理论”将社会历史看作是话语的构造。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家阿尔都塞(Louis Pierre Althusser)的意识形态理论中,话语作为主体和意识形态的中介出现,承担了塑造主体意识的作用。[7]147其学生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于1970年在其发表的演说《话语的秩序》中提出了“话语生产”概念。福柯通过对知识与思想体系的考古,转而对其背后的权力进行分析和批判,把话语组成归结于“一套匿名的历史法则”,揭露话语历史性中权力的作用。[8]32-76在福柯这里,“权利话语”成为一个生产主体和社会现实的机器。他通过对“话语”的谱系学考察发现,任何社会中,话语的生产都会按照一定的程序而被控制、选择、组织和再传播,其中隐藏着复杂的权力关系。[9]22-34权力深蕴了隐而不现的强大建构力量,它促使潜在的话语实践的发生和发展。在这种“历史条件”中,隐形的权力话语对主体具有强大的建构作用。因此,权力话语理论将主体置身于社会历史的作用中考察其背后的权力,强调社会的生成因素,展现出面向当代问题强烈的批评精神。权力话语理论的这种特性为师公戏的转型发展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

对地方民间戏剧的转型研究,不可忽略其外部生态,即它在整个社会大文化圈内与其他领域,如经济、政治、教育以及意识形态的协调平衡关系。[10]104随着乡村文化生活的改变,多种权力话语作用于师公戏的现代角色建构之上,推动其重构转型。在权力话语理论下理解壮族师公戏的当代演变,需要将其现代转型放置于大的社会历史背景中去分析,探寻其生产和接受的话语活动以及该活动背后所隐含的权力配置。本文基于权力话语理论,分析师公戏的历史境遇,并试图探讨其面向当代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

二、广西师公戏传承发展境遇的历史变迁

(一)师公戏的历史渊源及其文化意涵

“先为娱神,让位娱人”,“娱神”的仪式功能是早期师公戏在民间生活中的作用。[11]师公戏可追溯至岭南地区“傩文化”——傩舞,作为一种驱鬼逐疫的古礼与民间习俗,在唱跳演绎中逐渐形成了师公戏的雏形。在古时岭南地区民间傩文化中,师公做法事时戴上面具,持乐器喃喃而唱,以作神的形象祈福逐疫。师公戏的演绎伴随着这种祭祀活动,渗透在当地乡民的生产生活之中。例如,在农历正月至二月初二的“春傩”日,乡村民俗中举办系列的祭神求雨活动①如南宁市陈东村传统习俗,在农历正月至二月初二举行“大酬雷”傩舞仪式。,以保佑一年农作顺利。

在历史演变中,师公戏逐渐向民间娱乐活动转变,戏剧内容和演绎方式开始依据群众生活趣味进行改编,在流传各地的过程中,吸收了当地流行的曲调、唱腔等元素,成为一种地方性特色的戏剧表演。相比于诸多“大雅之堂”戏种,这种以“乡村演剧”形式流传的地方戏剧在过去的民间生活中有着独特的功能与角色。师公戏的“娱神”功能逐渐演变发展,其表演动机日益寄托民众生活希冀,如以婚庆、送祝、祈福或者葬礼为主题的剧演,构成一种心理期待,饱含着乡民的精神寄托。师公戏逐渐成为当地一种稳定的民俗活动,融合了民间的传统娱乐、节庆聚会等,成为一种半宗教性、半文艺性的戏剧表演。例如,因祝寿、节庆或是家中有喜丧等缘由的请戏,戏班演绎娱乐众人,或夹带祝福、还愿等行为,逐渐成为一种地方文化生活经验,使师公戏的演绎在民间流传下来。

师公戏的演绎在一定程度上具有道德教化功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指出:“世间并没有‘自然人’,因为人性的由来就是在于接受文化的模型。”[12]106-107师公戏的演绎内容作为一种文化模型,涵盖了当地民间的各种传统道德教化资源。例如,在诞生礼、成年礼、婚礼、祝寿或葬礼仪式上,相应的戏剧内容反映着一定的伦理规范,它包括了神话传说、劳动的艰辛与美德的肯定、生活娱乐、祖先创业的历史等内容,进行着道德镜鉴与伦理教化的作用。同时,在师公戏的演绎过程中,演绎活动从组织到人员分工、演出安排等开展,在一定程度上依靠着一套乡村礼治秩序。因而,师公戏演绎活动并非仅是一种简单的文娱表演,也体现着乡民之间无形的组织管理。可以说,在传统乡土社会与文化空间里,师公戏的演绎有助于乡民理解和接受家庭伦理、氏族规则、公共秩序意识等[13],对乡土社会行为准则和伦理规范的延续和发展产生了独特的作用。

师公戏的演绎往往表达了乡土社区群众的共同习俗。乡土社区的形成发展依赖于一定的生产生活交往与地域文化认同,而共同的文化生活经验则是交往和地域文化认同的核心内容。共同的文化生活经验能够搭建乡民个体与群体的联系,能够形成身份意识。师公戏演绎活动包含了当地共同的文化生活经验,承载着丰富的民族文化。在传统乡土生活中,地方群众在欣赏师公戏的过程中了解并熟悉本土性历史知识,接受具有地方特色的审美情趣及道德情操的塑造,从而产生趋向一致的生产生活观念。在相互请戏的过程中,乡土社区搭建起了个体与所处社群交流的桥梁,从而使个体与社区形成了更加紧密的关系。

(二)师公戏的当代境遇及其传承困境

改革开放之后,中国步入快速现代化的进程,已经不能再简单地以“乡土中国”来概括了。[14]279现代性与传统性的矛盾和冲突使传统乡土文化环境走向解体,这是一种现代文明对乡土生产生活方式的“侵蚀”和“覆盖”。在现代化进程中,乡民的生产生活方式、利益关系、思想观念及价值体系都发生了深刻的变迁。[15]这种变迁体现在方方面面,改变了师公戏的传承和发展境遇。

1.乡村公共空间的改变

随着时代的变革,现代乡村文化已趋向于一种“后乡土文化”。“乡、土、人”三者之间本在文化体系中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以土地作为生存、生计、生产、生活的关系纽带,特定的群体共同生活在由传统习惯约束的乡土社会中,这决定了他们的社会组织、经济模式和生活方式。[16]随着现代化的快速发展及农村改良的不断推行,“乡、土、人”三者关系逐渐趋近于“分崩离析”的态势。[17]“后乡土”社会是转型不彻底的乡土社会,“后乡土文化”亦可以视为是正在转化、向现代化接轨的乡土文化。这种转化过程无不体现着现代文明强大的权力话语中心。

乡村社区公共空间是一个乡土文化的集中体现区域,从这个维度切入民间戏剧的文化生态,我们可以窥见,传统乡土社会中师公戏的演出和地域中每个村民的生活都建立起不可分割的关系,乡村公共生活使它得到自觉的共同维护。同时,它影响着当地人的生活习惯,在这种相互作用上,师公戏演出活动成为村民精神生活的重要内容。师公戏的演出与欣赏作为一种公共文化活动,融入当地人们的精神生活方式和社群关系中,成为“被”乡民需要的文化生活方式。随着现代化转型,乡村传统公共文化空间逐渐消散,乡村生活方式和传统心理发生了深刻的改变,乡村文化组织环境和组织网络很大程度受到冲击。例如,当今乡土社会生活普遍由过去的同质性向异质性转变。过去,村镇几乎维持着稳定趋同的家庭生活,乡土生活具有稳定性。改革开放之后,城镇化作为一种强大的经济力量和社会力量,深刻地改变了乡村的社会结构。[18]乡村的青年劳动力大量外出务工,青年的流出使乡村人口结构改变,乡村仅剩老年人口和妇女儿童,成为“空心村”。“年轻人好不容易在重要节日才回来一次,但在探亲之后就又各自匆匆离开,难以再聚集起来。”①笔者田野考查时村民对留守生活的叙述。由同质稳定的乡村社群生活,到零散的人员组织,使乡村的治理和文化活动开展都变得十分困难。这使得师公戏所黏附的乡村生活方方面面——从政治、经济、文化到社会结构等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2.媒介技术变革与新感官娱乐方式的兴起

技术变革带来现代权利话语的扩张与主导,这亦体现了现代文明无处不在的强大裹挟力。例如,在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那里,“机械复制时代”取代“讲故事的人”,技术媒介变革使传统“光晕”消逝。[19]54-68本雅明的“光晕”泛指传统艺术中所提供的某种膜拜价值,它可以体现在传统文学中,或见之于戏剧舞台上的生动表演及独特的氛围里。媒介的变革带来视觉文化的转向是不争的客观现实。数字媒介使当代文化的传播与呈现方式异常丰富,使乡民的生活与外界日趋同步,丰富多彩的影音图像信息的获得在很大程度上替代了对传统戏剧的需要和文化满足。

数字技术带来更加丰富的感官娱乐方式,其带有及时性、虚拟性等特点的现代视觉传达有超越空间场域和时间维度的特性,在很大程度上驱散了传统乡村剧演活动的神圣场域。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在对媒介的批判中,认为现代媒介下仿真与权利话语相媾和,构成了一个“超真实”的世界,替代了现实。[20]技术媒介所塑造的世界中,遍布着现代权利话语的无形渗入。保罗·维利里奥(Paul Virilio)也在《解放的速度》中,指出了网络信息技术建构起来的远程登录已经造成了存在论当下在场的瓦解。[21]这种“社会景深的消失”和“具身经验的瓦解”,使传统生活经验被覆盖,使人对空间和时间的感知方式发生改变。即便偏远的村落亦接受着这种网络信息化、数字化时代的辐射。师公戏在传统演绎上,主要是伴随着简单的舞台表现、人物角色唱念类型化的演绎方式,而现代媒介所带来的丰富感官体验,远超师公戏演绎方式上的单一。新媒介视觉传达兴起则使传统师公戏的演绎需要与活动空间逐渐缩小。包含师公戏在内的民间戏剧演绎活动的生存空间日益缩小,且慢慢淡出乡民的生活。

三、“话语生产”中师公戏的转型发展

尽管众多现代“话语生产”作用于师公戏与其背后的乡村文化之上,但令人惊讶的是,师公戏并没有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而是在重构和转型发展。当我们把师公戏的现代变迁放置于外部社会历史背景中去分析,探讨其主体建构活动背后所隐含的权力配置,就能发现多方“权力之手”正作用其上,推动其向“体制化”“产业化”和“非遗专业化”方向塑形。

(一)师公戏转型发展的时代机遇

1.乡村新文化建设带来国家在场的重塑

近年来,党和国家推进乡村振兴战略,这给师公戏与其背后的民间文化带来“国家在场”的新指向。[22]《乡村振兴战略规划(2018—2022年)》提出:“深入挖掘农耕文化蕴含的优秀思想观念、人文精神、道德规范,充分发挥其在凝聚人心、教化群众、淳化民风中的重要作用……支持农村地区优秀戏曲曲艺、少数民族文化、民间文化等传承发展。”[23]充分挖掘地方民间戏剧的价值,助力推动乡村文化振兴和精神文明建设的时代要求,给师公戏这样的地方民间戏剧现代转型和创新发展带来了良好机遇。同时,农村文化基础设施的完善,以百姓舞台、社区小广场、广播站等为中心的村落公共文化空间的打造,则给予了师公戏新的演绎空间。“国家在场”对于师公戏的传承与发展具有积极的意义。随着农村劳动力的持续大规模向城镇流动,农村戏剧团很难再靠自身力量开展演出活动,其演出资金的维持主要来自外界的补贴。近年来,政府财政支持乡村文化建设,支持剧团助力乡村文化活动开展,或借助剧团宣传新农村建设、开展普法宣传等。在此背景下,师公戏的演绎带有了“小型宣传队”的性质。师公戏从演出题材的选择、演出活动的组织安排到演出活动的文化内涵,乡村文化建设都推动了师公戏演绎的“体制化”重构。除传统中表现邻里关系、婆媳关系、夫妻关系,倡导孝道的片段外,许多表达新农村建设、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弘扬社会新风气的新师公戏也不断产生。值得关注的是,对比于一般大体量传统戏剧,“国家在场”的层次越高,给传承传播所创造的机会更大、更深。[24]而师公戏这种小型“草根性”的地方乡土戏剧,对低层次的“国家在场”依赖性则更强,甚至比高层次的“国家在场”作用更为直接和关键。

2“.产业化”价值挖掘带来文旅消费转型

“产业化”是以消费为特征的现代社会所带来的强大话语建构力量,市场与资本发挥着无形的权力作用。随着交通基建的改善和信息化发展,即便偏远闭塞的民族地区,亦成为外界市场的一环。市场与资本“无形之手”的引入以及随之而来的现代经营理念的到来,给师公戏带来了大量商业价值的打造和挖掘,使师公戏由其封闭的民间生活场域开始向外界开放,主动适应人们的消费需求。当今普遍风靡的民俗活动和日益兴起的乡村生活“体验热”,将传统的观赏旅游形式发展为“互动体验”型精神消费,这契合了审美向日常生活公共空间开放的特征。“当代消费变成了政治、身份、审美、综合性生活享受乃至宗教、情感等因素的一体化活动体系,文化向基础领域的进入是整个消费社会在生产逻辑支配下的新和解……我们已经不可能再把经济或生产领域同文化领域分开来,因为各种文化人工制成品、形象、表征,甚至感情和心理结构已经成为经济世界的一部分。”[25]这种在满足物质实用欲望之外,溢出的美学式精神消费,或成为弥合现代社会分化的新解。“从此,我们所面对的就是文化和基础二元合一的生产。它始终既是物质的,又是文化的,既是精神生产,又是物质生产。”[25]这些以地方特色文化体验为亮点的“贩售”效应,成为一种产业模式,形成从观赏师公戏、风景观光,到带动饮食、住宿消费一体的产业链,进而成为民族地区乡村发展经济的重要方式。因此,包括师公戏在内的传统民俗文化被融入地方文旅产业发展之中,这是促使师公戏发生转型的又一塑造力。在文旅产业发展中,师公戏向“产业化”塑型并在文旅产业聚合效应中成为浓郁民族风情的体验方式。

3.非遗保护事业带来专业化保护视角与手段

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指各族人民世代相传并视为其文化遗产组成部分的各种传统文化表现形式,以及与传统文化表现形式相关的实物和场所。[26]非遗保护事业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与发展的基础性、战略性事业。2011年,“贵港师公戏”被列入广西壮族自治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非遗身份的赋予,现代学科体制下学者对其民俗学、人类学意义的考察研究,共同作用于师公戏的当代转型之上。作为民俗活动的师公戏演绎成为被田野工作者观察分析的对象,知识精英与学者群体、学院研究的积极介入,则成为师公戏当代转型发展的另一重要力量。非物质文化遗产角色的赋予和保护措施,给了以师公戏为代表的民间“傩文化”新的形象定位和价值转型,为其被现代科学淘汰的尴尬处境找到了解决方法,使它从艺术和文化价值上获得了现代认可和重新阐释。例如,师公进行演绎时最常用的壮族乐器天琴、高边锣,瑶族、毛南族乐器蜂鼓,如今在艺术院校民族音乐系带有现代学科意识和学院体制的研究创作支持下,成为学习和展演的对象。演奏者不再限于民间戏班与特定人员,演奏的场域也登上了艺术舞台,成为一种文化展示和学习交流。同时,现代技术的记谱、转录、编配,使之打破传统戏班师徒传授经验的学习方式,不断专业化、大众化教学习得。2021年文化和旅游部印发的《“十四五”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规划》强调:“加强边疆地区非遗保护,坚持多元一体,促进各民族非遗交往交流。支持边境地区深入挖掘、阐释非遗项目的当代价值,增强文化认同……鼓励利用‘文化和自然遗产日’、当地重要时间节点、传统节日举办非遗展示活动和区域性展示展演活动。”[27]当今人类学研究广泛借助影像等新媒介,数字技术作用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保护之上,数字化民族志使师公戏获得了更广大的被展示描述的机遇。在“2021年第四届中国民族志纪录片学术展”中,就有对壮族师公戏的影像呈现。总之,知识精英“专业化”视角和保护手段的再造,对师公戏的当代呈现无疑是巨大的影响,它使师公戏从文化身份和价值上实现了合乎现代知识学意义的转型。

(二)师公戏转型发展的路径

1.厚植民间土壤,避免与民间生活疏离

师公戏与其文化一样,它从诞生之日起便是属于民间的,民间土壤是孕育这种文化形态的源头活水。在师公戏获得现代重构的同时,不可忽略的是其正在与民间土壤和民众生活不断疏离的现实。所谓“活态传承”,就是既要加强对其的关注和引导与扶持,但亦不可全盘地组织管理和再造,必须保证其仍具有自发变形的灵活性。[28]对师公戏的传承和发展,需要避免其与原生的民间土壤断裂,避免其失去本身“草根”性质特有的民间自发性和演变规律。千百年来,乡间搭台唱戏,是中国乡土社会一道独有的文化风景线。笔者在对广西壮族乡村的田野调查中发现,一些壮族村庄每逢节庆和重要活动时都会进行师公戏演出。师公戏的演绎过程可以形成一种相对独立的乡村文化辐射模式,营造着民间生活神圣与世俗交织的空间。在充分考虑社会生活现代化、日常生活审美化、文化传播方式电子化等现实状况的同时,也要从多个层面关注作为主体的村民的作用与影响。[29]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起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运动尤其注重“社区”的概念,对社区在非遗保护中的参与、知情乃至引领权利的强调,体现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力图通过文化的保护来保护普通人的权益的根本目标。依靠外界越多,商业化越浓厚,他者的凝视越强烈,民众主体性越少,师公戏所蕴含的文化精神内涵就会越来越少,其原生形态和质朴的民间人文精神就会逐渐淡化,其活态性与内生性就会面临传承发展危机。因此,外界力量应该以一种“文化对话”的态度,尽量克服具体实践过程中强势干预的立场,帮助非遗保护中社区主导的局面。[30]而避免师公戏与民间生活疏离,避免官方化、产业化、专业化视角与民间对师公戏的演绎期待断裂,回归乡村主体,则是师公戏面向当代需要思考的问题。

2.积极回应数字时代变革

在数字技术快速发展与广泛应用下,数字、网络、智能终端成为个体生活经验的建构和文化信息的接收不可回避的延伸“触角”。当今,人们的生活形态和精神娱乐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呈现出数字化、网络化、智能化特征,顺应数字时代变革就是传统民间戏剧面向现代发展不可抗拒的洪流。互联网技术和新媒体带来了短视频、直播等文艺传播的风靡,这在一定程度上增进了地方民间戏剧超越地域空间和演绎时间的灵活展示。当今互联网短视频等影音信息中大量出现民间戏剧元素的现象,说明民间戏剧有其独特的魅力,能融入当代数字媒介的文化传播之中。在转型发展的过程中,民间文艺的展现不是一成不变、固定的,而呈现为一种“互动”生成。民间文艺积极顺应数字媒介的发展,不再是“遥远的过去”,能在传播空间、社会价值、话语表达等多维度的建构中唤醒共同的文化记忆。[2]因而,积极面向数字时代,融入“地球村”数字网络,既是地处偏远的壮族乡村面向现代发展与打破闭塞的新农村建设需要,也是当代对师公戏的传承和转化的需要。近年来,我国“信息村村通”大力提升了乡村信息化程度,使数字化、网络等深入村民生活,也使乡村戏剧的演绎有了“走出去”的穿透力。师公戏的传承与发展,需利用好数字化的传播和跨媒介生成的特点,实现师公戏数字化传播。这可以促使师公戏相关文化意象的跨媒介生成,增强其文化衍生物的产业附加值,使师公戏参与到各项现代产业链中,促使其价值转化。

3.灌注当代美学新内涵

从形而上、思辨性的传统美学转移到生活层面的当代美学,是对现代生活的回应。当代美学注重参与式、剧场化、交互性,追求主体间关系的互动生成与感知。在此理念下,艺术的实现不再追求内容叙述性,而是旨在主体的身体体验、交互行为的构筑和交互意义的生成。[31]这种美学理念企图批判和超越理性中心主义,打破自机械复制时代到数字技术时代下的“瞬时性”“娱乐化”“虚拟化”等对审美行为的禁锢,回归生活的真实;打破现代技术分野人文精神空置所生的屏障,寻找褪下“神坛”的现代生活的价值。这提示我们反思对“讲述”“民俗场”的忽略。[32]在交互体验的关系中,艺术实践开始注重身体性的“在场”和“参与”行为的关系生成,表演场所日益走向开放的公共空间。公共剧演成为一个使人与人之间建立起共同体联系、实现交流和沟通的社群活动。同样地,在向师公戏这类地方民间戏剧投掷以当代眼光时,需为其注入当代美学新内涵。当代美学理念所强调的现代生活中的具身感受、参与交互、介入生活,与传统师公戏演绎所构筑的民间生活“实体—精神”空间得以实现某种弥合。如师公戏这样的民间戏剧演绎,其演绎行为本身某种程度上正是一种“神圣世俗交织”的公共活动。乡村剧演行为通过建立起乡村共同体交互关系和神圣空间,在传统乡村生活中切实产生了某种回应现实的力量,这正是其在民众生活中源远流长的重要原因。因此,师公戏等地方民间戏剧演绎活动本身,是民间生活中一种自发的“交互参与”,我们甚至可以把其联想为一种本土原生态的“事件性艺术”。

四、结 语

民间戏剧以及其所承载的乡村传统文化的变迁,是当今飞速走向现代化进程中已然颇引起重视的议题。在党和国家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方针指导下,学界早已多方面探讨民间戏剧的现代重构和新角色生成问题。文化生产对民间戏剧所进行的还原、移植与重组,创造出了新的民间文化形态,使其成为当代生活中新的可体验、可触摸的一部分。师公戏与其背后的文化在现代“话语生产”中,正不断重构。这种重构是地方民间戏剧面向现代语境传承发展的必经之路。因为保护和传承民间戏剧与文化传统,不是保护静态的博物馆陈列物,应避免其因成为博物馆中的强行保护对象,而失去面向当代的价值。主体的建构不是纯被动的,主体的身份建构具有能动可塑性。这提示我们,对师公戏等民间戏剧文化的窥探视角不应局限于“被塑造”,而应厚植“民间土壤”,积极顺应数字化时代变革,不断为其注入美学新内涵,使其蕴含的地方文化经验与多元价值转化为独特的乡村现代化内生资源,助力乡村文化建设,焕发出面向当代的深层次生命力。这是包含师公戏在内的民族文化遗产优秀元素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当务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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