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州问陶
2023-01-20陈建功
● 陈建功
钦州滋味最早我是从童谣里品到的。那时才四五岁,知道钦州和我家所在的北海相邻,知道“冯子材,镇南关”“刘永福,守台湾”。当然,从祖母的吟唱里,我还知道“钦州湾,大江平,几多船,走又停”,知道钦州的“鸽子粥”和“猪脚粉”……
现在,我对钦州所知,早不止于粥和粉了,比如坭兴陶。
最早和我讲起坭兴陶的人,是我的表叔、北海有名的坭兴陶收藏家许维基。初听还听成“宜兴陶”了,便问:“是不是宜兴?那不是在江苏么?”表叔和我年龄相仿,他告诉我,此陶与彼陶相距数千里之遥,窑口就在和北海相邻的钦州。
坭兴陶的话题,由参观位于北海中山东路上的大清邮政北海分局旧址而起。我参观时发现展览图片上展示着一对精美的陶瓶,听讲解员说,这是当年同僚赠给局长山拿(音译)的结婚礼物。这对花瓶在北海乃至中国邮政史上的价值是毋庸置疑的,令我吃惊的是,如此精美的陶瓶,竟是在离北海不远的钦州定制;而此物原件,居然就藏在我的表叔许维基处。
我敬畏表叔,倒不是因为辈分,而是他作为一个收藏家的学问和敏锐。就拿这一对坭兴陶花瓶来说,据说是他在香港某位藏家手中发现,并深知其价值所在(一是发现了它在中国邮政史上的价值,二是惊艳它出自清末民初钦州坭兴陶制作名家潘彩香的手笔),便出高价购回。
此番听讲解员道出“山拿瓶”的来历,岂能不兴致勃勃地求见表叔,一睹为快?
表叔许维基家客厅的四壁皆以玻璃橱柜环绕,橱柜里琳琅展示的都是坭兴陶。坭兴陶质地细密,圆润拙朴,莹莹如泛金石之光,沉沉似藏汉唐之韵。他自述40多年前在广州一位亲戚家中得见坭兴陶花瓶,一见倾心,自此每遇佳品,总是汲汲以求,不曾懈怠,至今已收藏坭兴陶百年之珍品千余件。这些藏品中,有蕴含着重大历史信息的器物如与近代邮政史、同盟会、抵制日货救亡图存等有关的纪念花樽,也有展示坭兴陶工艺特色、艺术魅力以及不同发展阶段的代表作品。
许维基为人儒雅,出言谨慎。作为藏家,他一件一件讲述藏品的来龙去脉,分享自己把玩之后的鉴赏心得,语气从容,我却感受得到其中的自豪。又一日,应我请求,他驾车带我到钦州,看窑口,走作坊,拜大师,访精品,更是兴致勃勃。
坭兴陶,它利用坭兴陶土的细腻绵密坚而不脆的特质,把刻、镂、雕、填等工艺发挥得淋漓尽致。钦江两岸陶土经特定的配比和窑炼,又经打磨和研洗,呈现出陶土窑变的陶褐与陶彩,焕发出凝重内敛的光华,深藏着不事雕琢的古雅,成为坭兴陶的审美特质。我想,早在1915年参加首届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时,钦州坭兴陶就是以这种含蓄古拙之美而征服世界、荣获博览会金牌奖章的吧。就近现代坭兴陶的发展而言,我们既可看到悠久的制陶历史所形成的独特与薪传坭兴风采,也可看到随着视野的开阔和文明的融合,坭兴陶如何获得创新的动力以及生生不息的魅力。遥想清咸丰年间,钦州曾以精美陶器的制作令世人惊艳,称之“钦县陶产,远迈宜兴”,姑且不论这豪迈言辞记述是历史真实还是励志豪言,坭兴陶并没有因此停下学习的脚步,甚至还能看出不少坭兴作品对宜兴紫砂壶器型的借鉴与模仿。然而坭兴陶植根于当地民间的地域文化,有着自身毋庸置疑的消化力,自成一家,穿越百年的坭兴陶器,已经以其大雅若拙的陶质、古朴内敛的陶彩、挥洒大方的陶刻,自立于中国陶器之林。
不知为什么,对钦州,对坭兴陶,我有种神韵相通的偏爱。
坭兴陶器里蕴藏的凝重与丰沛、沉稳与刚毅、低调与执著,正是这一地域的精神气候所养成。坭兴独有的陶土材质和磨洗工艺、独有的窑变和陶刻,使之熠熠泛墨玉之色,铮铮传金石之声。隐隐中我读出了钦州人——北部湾畔的乡亲们那种不彰不显浅烛幽光的品性,不闻不达功到自成的坚韧。出人意料却又在我意料之中的是,我所接触过的几位坭兴陶大师,无不和我心中的坭兴陶品性相同。
素朴如邻居大哥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李人帡,那天他听闻我到钦州出席陶业展览会,约我展会门口一晤。只见他上身穿着对襟的短袖衫,下身穿着肥大的短裤,有如一位来自秧田的老农。我暗觑那一双略显粗拙的大手,惊叹我曾膜拜的《高鼓花樽》就是出自这双手。我并不怀疑这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我只是惊讶他比我想象的更平常平易,就和坭兴陶制品一样,平易中饱含着神气和劲道。
其实我此前遇见的好几位制陶名家,不管他们是以造型见长还是以陶刻名世,抑或兼通多门;也不管他们是执着古意还是志在出新,抑或融古启新不偏不废,似乎都有着世所常见的钦州人品性。比如陶艺大师曾日荣,以茶具《时来运转》蜚声海外,我有幸藏有其书写小楷《道德经》一幅;陶刻名家龙拔标,我有幸收有其陶刻坭壶一套,其壶身刻草书王维《山中》绝句,方寸之地,笔走龙蛇,轻重缓急,逸兴遄飞。曾有书界名家到访,见悬于厅上的《道德经》,又见刻于壶上的《山中》五绝,啧啧而赞,称曾日荣所书工稳劲健,读得出功夫与神气;龙拔标的书法与陶刻相得益彰,足见钦州地处僻远,却藏龙卧虎,不缺大气象大手笔。便又想起丹纳的“精神气候说”,大气象大手笔倒不一定个个气吞山河,更在于一种生命的境界。我见过龙拔标做的一只茶盏,上刻《神童诗》里的几句:“诗酒琴棋客,风花雪月天。有名闲富贵,无事散神仙。”很中听,也切乎茶杯的身份。
2016年,钦州坭兴陶博物馆开馆,我特制歌行以贺之:
钦江岸东西,息壤骨肉奇。
世取观音土,糅洗澄天泥。
匠艺如天授,抟物美丰仪。
积代弥久远,岭南何处及?
坯成刀以笔,方寸走大千。
剔画或深浅,写意亦工纤。
点睛得奔逸,摄魂恐化仙。
置汝龙窑脊,烈火炼真颜。
复以阴柔水,卿卿久磨研。
虎皮天斑现,地青惊窑变。
天人共奇工,水火造化间。
光影夺釉色,莹莹尘不染。
气韵久沉雄,汉风复翩然。
幽幽藏古雅,熠熠动心弦。
缘悭富贵土,岂输彩云巅。
荣昌皆有道,坭兴独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