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在苹果树上的故事
2023-01-20吕润霞
▶吕润霞
和苹果树有关的两个“站不住”的故事,是静宁县林草局的苹果栽培专家国庆老兄笑着讲的。,我听了,也拍着大腿,笑得差点坐不住了。
1982 年,地处大西北的国扶贫困县——静宁,因为山大沟深且干旱少雨,穷得咣当响。那时,刚刚包产到户,人还饿着肚子,别说有几个钱花了。
当时仁大公社的书记刘秉乾不服这个现实,认为我们生来不是为了受穷的。
刘书记有一天背搭手从一个叫峡咀的庄头的蚰蜒路上走过,无意瞥见有个村民正在自家门口的一棵苹果树下胡乱张望。
苹果正长得红堂堂的。刘书记喊了一声,喂,兄弟,你的苹果给我尝一颗行不?
那汉子丝毫没含糊,立马抬头勾手摘了两颗苹果,从倚着崖畔的路下面递给了这个他并不认得的公社书记。
刘书记忙不迭咬了一口。呃,贼好吃,又嫩又甜的。
刘书记当初吃的这个苹果,叫“红香蕉”。书记开始做苹果文章,就是这个“红香蕉”点化的。
叫峡咀的这个山梁梁,更是干旱得不成样子。麦子就是死命长,也不过两拃长,瓤得像马毛。最耐旱的是秫秫,所以这里常吃秫秫面的人,连拉下的屎都又粗又硬,像闩门杠。刘书记没想到如此干旱的地方却能长出这么好吃的苹果,何不来个反弹琵琶,试着种种苹果树?
一阵风一样,这位书记立马就对峡咀和邻近的小湾两个社的村民做出了规划和保证:一人种好一亩庄稼,保证吃饭问题;一人种好一亩苹果树,保证花钱问题;一人种好一亩草料,保证牲畜养殖问题;一人种好一亩薪炭林,保证烧火问题。
他说干就干,率先发动村民种苹果。
这下犯了常规。村民们冲着这年轻的书记火急火燎地闹腾开了,尤其是一些年长的,怎么也不能理解,说,娃娃,你不懂,我们是挨过饿的人,苹果不能当饭吃!就是苹果变成钱,钱更不能当饭吃!
刘书记说,理是这么个理儿,但不是让你们没饭吃。你看看人家陕西的礼泉,再看看咱附近的天水,人家一直都种苹果,日子不是比咱还好过?
村民们更有理了,说,娃娃,你越发胡说呢,临近的天水,是甘肃的小江南;人家礼泉,叫八百里秦川。咱这峡咀和小湾,干山枯岭的,屎都硬得拉不出来,能栽成个苹果!
总之,没有说得服大伙儿的法子。动员不通,刘书记只有来硬的,无论如何都要让两社的村民种苹果。至少一人一亩,当然,愿意多种的更欢迎。
那年,国庆兄刚从甘肃省清水农校果蔬专业毕业,被当时分管农业的钱璋炎副县长派到了仁大公社,让他配合刘书记,给峡咀、小湾两社的村民种苹果做技术指导。
刘书记让国庆直接去找峡咀的社长陈玉兰和小湾的社长刘茂财,共同商讨种苹果的事儿。
峡咀的社长陈玉兰,是个相当厉害的女人,之前当过大队的妇联主任和副支书,是成十年的不脱产干部,工作起来也像峡咀梁皮上掠过的一股子劲风。一亩地33 棵苹果苗子,是公家掏钱买的。陈玉兰组织种苹果,把苗子放到了各家各户的地头上,让村民自己栽。
可一转眼,好多人把苗子直接从地埂上甩了下去,公社的干部只有挨家挨户送苗子。送苗子的干部从大门还没走出来,苗子已经从院墙上飞出来了,同时飞出的,还有脏话:栽他爷的头!
陈玉兰不怕得罪人,没得治也只有来硬的,谁家不栽就罚款,一棵罚十五元。那时,十五元钱谁家掏得起?只好憋着一肚子气,别别扭扭地栽苹果。
这个节骨眼上,一些人早晚都很忙乎。白天,在干部的监视下有人到自家地里栽树苗。晚上,这人又偷偷摸摸去自家地里把苗子拔掉了。
有些人家种的苗子,不久就干枯了。当技术员的国庆一棵一棵琢磨,摇了摇,树苗松松垮垮从地里拔出来了——根本就没根。原来,村民只折了枝条插在地里。
那些第二年终于发了芽的苹果苗,也难逃一劫。有人一边装作铲草,一边继续故意往死里铲树,并且边铲边狠狠地诅咒说,你活了,我就不得活!
峡咀和小湾不知有多少村民,对强行栽到自家地里的苹果苗,不是盼望它们活过来,是生怕不得死。
峡咀有个半搭子老汉叫“甩腿子”。为啥叫这么个奇奇怪怪的名儿,原来这老汉走起路来两腿朝外撇,两脚呈“外八字”,甩嗒甩嗒的。当地把这么走路的人,习惯叫“撇火腿”。为了把峡咀的“撇火腿”与其它各处的“撇火腿”区分开来,老汉就被叫成了“甩腿子”。“甩腿子”的名字就是这么回事儿。
说来这“甩腿子”比别的人沉稳些。开始让种苹果树的时候,他发牢骚的话不算多。到种树的时候,也没怎么折腾。总之,他家的几亩苹果苗精精神神的,全都活到了第二年。第二年的某一天,趁着公社干部和国庆等县上派来的技术员不注意,特别是趁着社长陈玉兰那个难缠女人到莲花城赶集的时候,“甩腿子”开始挖自家的苹果苗了。当然,挖了也不是胡乱扔,或者晒干了当柴烧,老汉还是舍不得让这些苹果树白白死掉的,他只不过是动用了他的家长权威,把所有的苗子挖了,给自己的女婿和亲戚等一干人强行摊派了。
“甩腿子”把他的苹果苗挖完,送完,一棵都没剩,心里这才舒坦了,甩着腿子,继续认认真真地种他马毛一样瓤的麦子和吃了屙硬屎棒的秫秫。陈玉兰再厉害,把“甩腿子”家已经四散而去的苹果苗,也不可能收揽回来。
当然,峡咀和小湾两社在种苹果的事上,除了一些像“甩腿子”这样的刺儿头,有一部分村民还是老老实实地按照上头的要求和国庆这些技术干部的指导,真心地务养着他们的苹果树。
尤其是社长陈玉兰,头带得很好。陈玉兰不但按统一要求的亩数在自家地里栽上了苹果树,甚至额外多栽了几亩。当时峡咀、小湾两社三十来户人家总共栽了七八十亩,陈玉兰家就占了七八亩。
何况,陈玉兰务苹果是费了心血的。国庆这个老师被她认定了,怎么施肥、怎么修剪、怎么拉枝,各样栽苹果的技术,没有一样不是虚心讨教过的。
就这样,峡咀和小湾的七八十亩苹果树,在历经了种种艰难险阻后,终于长开了。并且长得相当有精气神。天旱吧,它们无动于衷;风刮吧,它们毫发无损。苹果树的枝干一年年增粗,苹果树的枝条一年年茂盛。公社刘书记三天两头来看这些苹果树。社长陈玉兰和刘茂财天天盯着这些苹果树。技术员国庆兄时不时钻在这些苹果树中间,手把手教村民如何管护他们的园子。当然,除了苹果树出乎意料地长得好之外,峡咀和小湾的人们,仍旧将他们大量的气力,使在了马毛样的麦子和吃了屙硬屎的秫秫身上。那些千古不易的庄稼,在苹果树的旁边一如既往地不景气地长着。
在峡咀和小湾的人把他们的七八十亩苹果没太当回事的时候,却见了分晓。
五六年后,这两个社种在地里的那些叫国光、柳玉、红香蕉、黄香蕉之类品种的苹果树,正儿八经开始挂果了。苹果们红的红黄的黄,像待字闺阁的嫩生生的大姑娘,各有各的香甜法。最重要的是,当峡咀和小湾的人们用扁担挑着他们的苹果到邻近的集市上卖的时候,那可叫抢手。几十年前,苹果即使是在静宁县城也是极紧俏的果品,如果一次性要买一二十斤的话,据说非得林业局局长批条子不可。想想看,峡咀和小湾的苹果在当时乡下的集贸市场,该有多火热呢?
也就是在苹果大卖的第二年,峡咀出了两个“站不住”。
先说第一个“站不住”,陈玉兰的儿子,叫刘进平的。陈玉兰憋着一股子劲儿务养的七八亩苹果,挂果的第二年大丰收了。陈玉兰的儿子天天挑着苹果担子赶集,有一天在仁大公社的集市上,有一天在秦安县的莲花城。跑了几十趟集市,七八亩苹果树上的果子一颗也不剩了。刘进平这才敢坐下来细数每天一包一包暂时囤起来的钱。刘进平数着数着,心跳得厉害,手抖得厉害,数完最后一张钱,他的两条腿直接抖得站不住了。老天爷,七千元!他家的苹果足足卖了七千元!祖祖辈辈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刘进平用手指狠劲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确信是自己的腿!确信自家的苹果真的卖了七千元!七千元在当时来说是个啥概念呢?国庆兄说,当时自己的月工资才35 元。换个说法就是,当时国庆兄近二十年的工资收入,才抵得上陈玉兰家的七八亩苹果卖的钱。这么看的话,你叫刘进平怎么站得住?
再说第二个“站不住”,就是峡咀的半搭子老汉“甩腿子”。当年把自家的苹果苗挖掉并送得精光的“甩腿子”,听说陈玉兰家的苹果卖了七千元的时候,正在蚰蜒路上担了一担猪粪往准备种冬麦的地里送。七千元灌进了他的耳朵,“甩腿子”的腿当即就抖得站不住了,不知道该是继续朝外撇还是咬着牙关往里收,立马成了蒜辫子。既然站不住,“甩腿子”只好把粪担撂在蚰蜒路边,只顾蹴了下来,酥成一滩。
国庆兄说,那年冬天,他帮着峡咀和小湾的村民修剪苹果树时,有一天在地里看见了“甩腿子”。“甩腿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棵苹果苗栽在了自家地里,正往这棵小树根底下倒一撮猪粪呢。国庆兄就故意朝着“甩腿子”喊了一声,老叔,你还把苹果苗送人不?“甩腿子”悻悻地把脸拧到了一边,一声没吭。
从此,刘进平和“甩腿子”这两个“站不住”的故事,就像“让子弹飞”一样,在峡咀和小湾人的嘴里和耳朵里,出来进去不知飞了多少年。
至于峡咀和小湾当时那些和“甩腿子”站在同一个阵营里的其他人,陈玉兰家的苹果卖了七千元的时候,他们的腿子抖了没抖,都还站得住站不住,好在没有被炒作成公开版本。只是从此以后,峡咀和小湾的人开始放弃他们马毛般的麦子和吃了屙硬屎的秫秫,只钟情于种苹果。这些,自不必多说了。何况,不仅仅是峡咀和小湾,静宁多少村子里的人,都栽了苹果树。苹果树呢,自然对所有的人并不厚此薄彼,都是一视同仁地眷顾。
就像扯弓塬能说会道的程大娘。程大娘夸口他们的苹果简直是个钱蛋蛋,不但让扯弓塬的人家家成了大富汉,还有“三不光”:吃不光、填不光、烧不光。“吃不光”,是说自家产的苹果,即使卖剩的,生吃煮着吃烤着吃炸了吃凉拌了吃……一家人咋吃也是吃不光的。“填不光”,指的是农村填土炕。之前的农家人,烧不起炉子,一入冬全靠一坨热炕。庄稼的草秸,如麦草、玉米秸秆之类,连晒干的洋芋蔓,都要铡了给牲口吃,填炕只能另想办法。玉米根、麦衣、秋天里扫的树叶、荒山上扫来的“茅衣”之类,和些土填炕才耐烧。有时实在没法了,只好狠心把本来要上到地里的牛粪驴粪和些土填炕。这填炕的事,曾一度让持家的妇女愁得要死,自从有了苹果树,园子里每年整枝打叉堆积起来的树梢,老果树挖了攒下的树根、树桩,凭一两眼土炕怎能烧完?再说,现在农村仍喜欢睡炕的多是上了年纪的人,很多年轻人嫌炕土味难闻,都改睡床了,用电褥子。除了“填不光”,当然更“烧不光”。以前烧火做饭,好柴草照样是要给牲口省着的。雨水沤烂的柴草麦衣、到处折的树枝、山上砍的马鹿刺,一个老风匣“哐嘡哐嘡”地扇,半天才能乌烟瘴气地做熟一顿饭,要多坑人有多坑人。现在家家做饭,不是煤气,就是天然气电磁炉,谁还烧果木枝条?这程大娘除了“家家成了大富汉”和她的“三不光”理论,有一年又跟人打趣同村的一个老头说:“一坨红苹果,买了个娃爷爷。”原来村里有户人家,有一年仅一块地里的苹果,就卖了八万元,恰恰这家人的娃他爷,绰号叫“八万”,所以这老太太顺口就绉。
再说胡家塬爱坐飞机的徐爱花老大娘。爱花大娘大半辈子最远只去过县城,只在小时候看见过从天上飞过的冒烟飞机,像一只纸折的鹞子在云里忽隐忽现。务了几十年苹果后,爱花大娘家的二层小洋楼拔起来了,儿子的越野车开回来了,存折上的数字更是一年比一年上涨。但爱花大娘心里痒痒的,一直有个心愿,啥时候坐一下小时候看见的天上的“纸鹞子”。她的儿子知道了,说这算个啥难事嘛!等家里的苹果收结束了,儿子开车把老娘拉到了最近的固原小机场,娘俩买了去银川的机票,专门坐了一回飞机。儿子还特意给老娘买了靠近机窗的票。但因为是第一次坐爱花大娘走近了看起来的“大灰鸟”,这老人从飞机滑行开始,就没敢再睁眼。飞机“呜”地起飞的一瞬,爱花大娘甚至吓得“啊”出了声。所以,老大娘第一次坐飞机,只有恐惧和两眼墨黑。何况,固原到银川,飞机只有半个多小时的行程,没完全升到高空,很快又摇摇曳曳地降落了,老太太坐飞机还是没过瘾。因此,第二年果园里的活儿少了之后,儿子又带老娘从兰州的中川机场飞了一回北京。这一回,飞机起飞的时候,爱花大娘再没“啊”出声。飞机飞到高空的时候,她也能半睁着眼向窗外张望了。等到第三年,儿子再带她从咸阳机场飞往深圳的时候,爱花大娘的眼睛再也没有离开过飞机窗口,她一会儿看见地上的山峦像她早年撒在地里的粪堆一样连绵不断;一会儿看见一条大河像一条长蛇一样在山峦沟壑间缠缠绕绕;一会儿看见飞机在棉花堆一样的云层上稳稳当当地飘过……爱花大娘终于过足了坐飞机的瘾。本来,儿子还想继续带她去香港台湾见识见识,但是老太太觉得已经太败家了,已经够对不起让她能够如此奢侈的苹果树了。所以这几年,爱花大娘和她的儿子,一直安安生生地扎在胡家塬务着苹果园,再没怎么出远门闲游闲逛。
还有,像种苹果种出来的第一个全国劳模——雷沟村的果农雷托胜,还有嫁到静宁种苹果种得很有名气的缅甸女子王根花,等等,他们与苹果的故事,不知有多少箩筐,一时半会儿是说不完的。
四十年了,苹果树在静宁曾经不怎么长粮食的山梁沟壑间到处扎了根。因为苹果树的恩泽和人们对苹果树无微不至的养育,他们的日子,也早和他们的苹果有着一样的质感和味道。摘下了国扶贫困县的标签,成了首批国家乡村振兴重点帮扶县的静宁,就像静宁人自己培育的“静宁1 号”“成纪1 号”红富士苹果那样,日子越来越香甜。
现在,当年的两个“站不住”之一陈玉兰的儿子刘进平,已经是拥有17 亩苹果园的峡咀的大富汉。另一个站不住“甩腿子”老汉早已作古,他的后人们也都在自家的苹果园子里,正热火朝天地忙乎着。峡咀和小湾的所有人,甚至多少静宁人,像真正的富汉那样,数钱再也不用发抖或者“站不住”,而是稳稳当当地,很自尊地站在这块曾经穷得咣当响的土地上,勤快地劳作。并且,除了继续种好苹果树,静宁人已经将他们所有犄角旮旯的撂荒地,也都整饬了,重新撒满了养活人的五谷杂粮。因为,一直以来,他们比古希伯来人的始祖亚伯拉罕更确切地懂得:土地总会把牛奶和蜜糖送到所有人的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