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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 贼

2023-01-20▶冰

飞天 2022年12期
关键词:李梅王明

▶冰 泉

黑黝黝的深夜,月亮沉睡了,星星也不见踪影,天地浑然一色,黑咕隆咚如墨似碳,人也被侵染成一团魆黑,一前一后,腾腾腾,咚咚咚,如两双鼓槌,急促地敲打着沉寂的山恋。奔跑在前面的人影,竟轻车熟路如履平地,飞快地窜。后面追赶的叫王明,虽有点磕磕绊绊,趔趔趄趄,但他依然追赶得铿锵有力。这座山路,他跌跌爬爬了十年,每一段坑坑洼洼,每一道拐拐弯弯,都被三千六百多个日子磨砺得透透彻彻。

追上一架梁,赶过一道峁,王明心里恶狠狠地骂道:“妈的,让老子抓住,非敲断他的腿。”羊肠似的山道,弯多坡陡,带着手电,却不能照。有了亮光,等于暴露了自己,谁知道有没有潜伏者?

“这帮贼种,拧开井口阀门,把油偷走,阀门不关,原油淌得井场一塌糊涂。”王明心里憋着一股气。

一连多天,王明守在井场,却连个贼影儿也逮不着。他只好晚上守夜,带上管钳,以防万一。有些贼恶得很,不给放点血,不相信狼是麻的。

夜黑山静,他隐匿在一个崖凹处潜伏,鹰隼般的眼神射向井场。周围静悄悄的,万籁寂静,天地仿佛凝固一般。他屏息凝神睁大双眼扫描着井场周围,观察着,搜索着,警惕着。许久,一个黑影猫儿似的窜向井口,四面张望了一会儿,开始使劲拧动起井口阀门。

王明犹如一只矫健敏捷的豹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黑影的那一刹那,黑影竟从他肘下溜脱,野兔似地落荒而逃。

他穷追不舍。追上梁峁,赶下沟坡,踏进了山畔间一家农院,堵进一口窑洞。窑洞如夜,他将手电直射向黑影脸面时,不禁哎吆一声,妈的,竟是个女人。再聚光一瞧,王明心里咯噔了一下,年轻轻的小媳妇么。

“今晚你就是钻进老鼠洞,我也要逮住你。”他毫不气馁地说。

黑影畏缩着身子,不说话,只是急促地喘着大气,随着呼哧呼哧的气息,胸脯俊然席卷起伏着两朵潮起潮涌的巨浪。王明感觉自己也呼吸急促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王明问。

“李,李梅。”声音怯怯的,还有点瑟瑟发抖。

“好大的胆子!一个人偷油?”王明质问。

李梅无声,人平静了许多,眼睛一闪一闪瞥向他,水灵灵的,如惊恐的羔羊。

“你男人呢?”王明跨前半步,提高声音问。

“他,耍赌哩。”女的声音细若柔丝。

“你知不知道,偷盗国家石油,是犯法行为?”王明警告说。

李梅一声不吭。

王明再上前半步,几乎要挨着李梅,凌厉道:“走,跟我去公安局,判你个三年五年。”他恐吓着,一把抓住李梅的肩膀,像警察抓罪犯一样。当他粗糙的大手与绵软的肩膀接触的瞬间,一股柔柔的暖流融冰似的消溶着他久积的怨气。

“不要不要!”李梅求饶道,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饶了我吧,求求您了。”哀求的同时,似乎要做出下跪的样子。

王明萌生了几份同情怜悯之心。

事有事在,法有法规。黑灯瞎火的,一个大老爷们,让女的下跪,成何体统?就在李梅要做出跪下去的瞬间,王明急忙伸出双手。他本来是要搀扶并制止的。当他一双坚硬的大手伸向李梅的腋下时,李梅下意识缩了一下,他的双手竟然触摸到两团硕大、饱满、圆乎乎、麻酥酥,犹如出笼的大馒头。瞬间,王明的神经末梢触电似的,一股难以遏制的欲望被点燃的感觉,令他全身一阵颤动,人若痴呆,愣住片刻,不知如何是好。待回过神来,再看到这个叫李梅的小媳妇竟然浑身颤栗,既没有躲藏逃离,也没有丁点儿反抗。王明心里嘿嘿地笑了。狗日的跑山路比兔子还快,这会儿咋像面团似的软和?

沉默等于允许。激动异常的王明趁机得寸进尺,几乎是搂抱的姿态,感受到女的已经紧贴着自己,脸颊是滚烫的,胸脯是澎湃的。蓦然间,一种难以抑制的欲望让他周身的血液沸腾了起来。他忘了自己是来抓偷油贼的。他搂抱着偷油贼,似乎融入了一团欲望之火,感觉周身各个关节都哧哧燃烧了起来。三十六年了,那久积的饥渴犹如一枚即将出膛的炮弹,要么爆炸自己,要么同归于尽。王明感觉身不由己的冲动,王明有点迫不及待地豁出去了。结果让他有点喜出望外,不需要过多的言语胁迫或恫吓,也没有过于力量悬殊地挟持与强迫,仅仅是相互吭吭哧哧与窸窸窣窣。“半推半就”的时候,犹如火上浇油更令王明感觉兴奋异常,整个过程犹如一条离岸的大鱼终于扑腾到大海的感觉,畅快淋漓。

突然,院里传来脚步声,随之一声:婆姨——

王明夺门而逃。身后,爆发出一声愤怒的女声:抓贼呀——

黑咕隆咚的奔跑,深一脚坑凹浅一脚疙瘩,身子犹如颠簸在浪涛中的小舟,把衣冠不整的慌忙逃跑变得更加狼狈。咚咚咚咚地脚步声敲击着夜空,引起了狗的共鸣。最先是一只狗警示般地疑问,汪?汪汪?深更半夜,凌乱不堪的脚步非贼莫属。随着他逃循的方向,好几家狗也发出警觉,汪汪汪,汪汪汪,似乎在遥相呼应,出事了?出事了?狗的叫声撕裂着山村的宁静。

逃命般奔跑的王明,耳边只有嗖嗖的风。巡井多年炼出了异常的灵敏,再黑的夜路只要脚能踏下去,就不会落入七拐八弯的陷阱。

他终于跑出了村庄,听不到追赶的声息,狗也不再狂躁,只有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似乎要爆破胸膛。妈呀,自己这是作孽啊。本来是要干一番正气凛然的英雄壮举,偷油贼已经束手待擒,可在最关键的瞬间,竟然把控不住自己,竟沦落成偷人贼!自己哪跟神经中魔了?仅仅闪念之间,黑白就颠倒了。守着荒山野岭十年了,守护油井十年了,兢兢业业,克己奉公,不敢有一丝怠慢,不能有一点疏忽,为了啥?不就是为了活得堂堂正正。拿这份工资,就要对得起这份工作。记得有年,记者还采访过他,标题叫《山中守油神》,把他孤守单井的事迹整整刊登了一个版,让他披红戴花,美美地光荣了一阵子。

想到这里,他懊悔得萎缩成一团。这事如果捅出去,咋活人呀?他有种万念俱焚欲哭无泪的绝望。

陡然,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似乎从天而降,扑向自己。他跃身欲逃,还没站稳,就被几个人死死地按倒在地。

“看你狗日的还跑?”厉声责骂,吓得他瘫痪如泥,呼吸似蚕,灵魂已经出窍。他眼睛一闭,心脏坠落的感觉,完了,这辈子再也抬不起头了。

几束强烈的光柱聚焦在他的脸上。

“哎呀,这不是守单井的王明师傅吗?”采油区护油队杨队长惊异地喊,几个人急忙松了手。

王明听到熟悉的声音,感觉一丝丝活着的气息从丹田凄然聚腾。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杨队长握着王明的手,急忙道歉说:“对不起王师傅,咋是你呀?”

王明有气无力地问:“你们,这是?”

杨队长说:“巡井守夜,抓偷油贼啊。”

一个手持电棒的队员疑疑惑惑地解释:“三更半夜的,我们巡井时,看到两个黑影逃离了井场,就追了过来,还以为是偷油贼呢。”

王明终于缓过了神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明白自己的头还能抬起来。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气息在胸膛转了个弯子,才理直气壮地解释:“我追狗日的偷油贼,追到村里,追进一户家里,唉,甭提了,他们一家两口子,看我孤身一人,竟然追着打我。”

“真是无法无天了,走,带我们去,做贼了胆子还这么肥,看我们去收拾狗日的。”杨队长让王明带路。王明踌躇片刻,又结结巴巴地解脱说:“我,不去了吧,一旦他们,认出了我,一个守单井的,会报复呢。”

“怕啥?我们护油队,不是吃素的。”几位护油队员理直气壮,把电棒弄得叭叭响,闪亮的电流把王明的脸色照得蓝盈盈的。

王明还是畏畏缩缩,站着不动。杨队长激励说:“报纸上都刊登了你守油护井的英雄事迹,全厂上上下下,家喻户晓,你咋能容忍偷油贼逍遥法外?”话说到这份上,王明感觉自己再推辞就与英雄形象背道而驰。

于是,六名手持电棒的护油队员跟在王明后面,理直气壮地走进村庄,在此起彼伏的犬声中,一直走进了王明出逃的人家。

这家男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手持扁担,虎视眈眈,堵在窑洞门口喊:“你们要咋地?三更半夜闯进老百姓家里。”

杨队长扶正民警大檐帽,厉声说:“我们是来抓偷油贼。”

男的骂道:“今晚真出鬼了,刚从家里跑了一个贼,你们又来我家捉哪门子贼?”

李梅闻声出了窑洞,隐身在男人后面。

杨队长低声问王明:“是他们吗?”

李梅看到王明,大声喊:“他才是贼。”

王明回击道:“你不要胡说,抓贼抓赃,捉奸捉双,凭啥说我是贼?”

这家男的转头问婆姨:“家里丢了啥?”

李梅犹犹豫豫着,低声说:“啥也没丢。”

男的骂:“啥也没丢,你喊个球贼?”

王明借着手电,扫视院落,突然看到窑洞墙角有几袋装着石油的蛇皮袋,立即给杨队长说:“你们看,那就是证据。”

杨队长一伙人向蛇皮袋围过去的刹那,男人转身飞一般,跳墙而逃。

杨队长随之向队员发出指令:“别让他跑了,抓贼啊——”

山峁有油井,山坳有村庄。

站在梁峁,俯瞰村庄,早早晚晚,袅袅炊烟,在山坳里缠绕,一直缥缈到梁峁之间,与云雾相融,把整座沟壑,洇墨如仙境一般。

守单井的王明在过去的十年间,日升夕沉,云飞雾蹈,踟躇在峁畔,看炊烟飘渺,听鸡鸣狗叫,他就有种浓郁的乡愁感。他的家乡,也在一座山坳里。西部的山沟,惊人地相似,沟壑梁峁,犹如历经沧桑的老人,慰藉着他的孤独与落寞。然而,这种恬静的日子从那天晚上以后,就被彻底摧毁了。他每天干完活,再也没有俯瞰村庄的心旷神怡,再也没有陶醉炊烟的怀乡情节,甚至连看一眼村庄的勇气也没有。他每日煎熬得只有魂不守舍的失落与沮丧,只有良知的鞭挞与心灵的负罪。

一步走错,步步错。抓住偷油女,却乘人之危占了人家的便宜。更令他不可饶恕的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无耻,竟然堂而皇之带人去抓人家,这还是人做的事吗?这几日,他一直悔恨交加,咋把事做得这么绝情呢?人真是伪装极致的动物,只要关乎到自己的荣辱或得失,潜伏在本性中的恶魔转瞬间便不择手段或忘恩负义,这就是卑鄙。

人一旦做了亏心事,心里就再无安宁日子。守单井的王明每天感到卑鄙就像一头青面獠牙的猛兽,时时刻刻吞噬着他的五脏六腑,如果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他感到自己快疯了。

一日,守单井的王明安排妥井上的事,搭乘每月一次的送水车,去了趟采油区。他想找区领导调换岗位。王明见了采油区赵经理,还没来得及张口,赵经理就紧紧握住老王的手,不停地摇晃着说:“哎呀,我的王师傅,采油区领导还说上山拜访您,亲自给您庆功贺喜呐。”王明一下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赵经理说:“这次你又立了大功啊,你知道吗?那晚你带领杨队长他们抓住那个逃跑的人,叫田二娃,就是参与了去年‘4·16’大案的要犯之一。厂领导已经明确指示,要给你授予‘守油卫士’荣誉称号,号召全厂职工向您学习呢。”

王明说:“我啥称号都不要,我要下山。”

赵经理一下子愣住,半响没有言语,不认识似的看着王明。

王明低声说:“我在山上已经待了十年,连个母猪也见不着,总不能让我打一辈子光棍吧。”

赵经理叫了一声王师傅,疑惑地说:“这么多年,我问了你几次,要不要下山?你都说好着哩,好着哩。每年先进都让你当了,报纸也宣传了,电视也播放了,咋能在这节骨眼上,提出调换岗位?”

王明茫然地望着赵经理。

赵经理语重心长地说:“领导都发话了,要在全厂上下开展向您学习,你却提出要走人,这不是打我的脸嘛。”

王明也是通情达理之人,一时语塞。

赵经理最后这样安慰王明说:“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山上,寂苦,找对象难。可是,现在用人机制你知道,按井数定岗位,一个萝卜一个坑。这样吧,我给你那里再配置一个协议工名额,让他协助你的工作。这个协议工咋用,用谁?你自己决定。您是先进嘛,特殊情况,特殊对待。”

王明走的时候,赵经理再次强调说:“王师傅啊,你是我们树立的榜样,再不能提出拍屁股走人的笑话了,啥叫釜底抽薪?你懂的。”

王明回到山上,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王明直直地向山坳里的村庄走去,头也没回走进了田二娃的家。开始,田二娃的婆姨李梅愤怒地骂:“你个流氓,还有脸踏进我家的门?”接着,田二娃的婆姨李梅厉声地喊:“黄鼠狼给鸡拜年,安的啥心,我能不透彻?”最后,田二娃的婆姨李梅仇恨地说:“你就是给我金山银山,能把我男人赎回来吗?”

王明始终低声下气,把傻瓜也明白的好事,交代得一清二楚:早九晚五的班,山上山下,抬脚就到。家门口干活,公私两不耽搁。钱不少拿,假节日还休息,等于是公务员的待遇。

王明把人事部门给他的协议工表格拿出来,田二娃的媳妇李梅看到拳头大的红印章,鲜亮亮的,半天没有言语。

李梅想,天上不会掉馅饼,一坨闪亮的金疙瘩,能砸到我一个村妇头上?李梅想,你们男人那点花花肠子,蒸成猪灌肠,我也能辨认清楚。李梅高中毕业落了榜,一气之下嫁错了人,哑巴吃黄连,落到有苦难言的日子。李梅想,豁出去了,你把我男人送进去,我也要让你身败名裂。

李梅上班的第一天,穿着鲜艳的石油红工服,整个人似乎脱胎换骨,王明的眼睛瞬间闪亮了。美滋滋的李梅,捕捉到王明的眼神,心里就骂,狗改不了吃屎,猫天生好腥,再狡猾的狐狸总会露出尾巴。你装得再人模狗样,迟早我会抓住证据。

王明带李梅上班,像师傅带徒弟一样认真。一月时间,操作流程呀,填表量油呀,李梅做得比王明还熟练,特别是井上有些力气活儿,王明抽烟的工夫,李梅吭吭哧哧地自个儿干了,而且还干得漂亮利落,让王明赞不绝口:“你是我带过最勤快,最能干,最舍得力气的学徒。”李梅听到表扬,淡淡一笑,心里嘀咕:“男人都是从花言巧语开始的。”

周五早上,李梅上山刚把卫生打扫完,王明就让李梅早点下山回家。

王明说:“我知道,今儿是周五,你早点回家吧。”

李梅说:“今天的工作还没有干呢。”

王明说:“以后周五,你都可以早点回家。”

李梅下山的路上,健步如飞,长发像燕子展翅一样,全身轻快得很,但心里却明镜一样,男人要引诱你上钩,都喜欢用关心体贴的伎俩。

周一上山,李梅忘了戴工帽。王明就不让李梅去井上干活。王明说:“今儿你就在值班室,填填报表,打扫卫生。”李梅说:“我把头发用塑料袋套起来,不障事的。”王明说:“塑料袋能扛住铁家伙?你歇着吧。”王明自个儿扛着管钳,提着扳手去井上干活。李梅把值班室事情干完,无所事事,在塬畔转悠,看到峁梁上的抽油机,王明爬上爬下,猴子似的忙个不停,李梅就哑然笑了。李梅想,你王明也太煞费心机了,不戴工帽,就可以不上井?小题大做都是有预谋的,你心里那点小九九,骗骗小姑娘还可以,我一个过来人,只要你们臭男人抬抬屁股,我就明白要放什么屁。

有天下雨,李梅干活淋湿了衣服。王明叫李梅到他住的房子烤烤衣服,说着凉了容易感冒。小站唯有王明的房子通瓦斯气,做饭,取暖。李梅想,王明叫她去房间烤火的时候,王明的语气就暴露了他的动机,先是犹犹豫豫,又是期期盼盼,一听就是做贼心虚。她知道,流氓永远是流氓。王明给她办了这么好的事,又时时处处关照着她,能没有图谋?傻瓜也不相信。世界上的坏人都喜欢戴着冠冕堂皇的伪面具干着男盗女娼的苟且勾当。李梅很顺从王明的安排,心里曾经演绎了许多次,终于等到了“人赃俱获”的时刻。

她跟随王明进了房子。王明打开瓦斯气,点着火,一句话不说,转身出去了。李梅急忙设定手机录像功能,把手机偷偷隐藏在房间一角,对着自己的位置。她感觉自己有种赴汤蹈火的英雄壮举。她缓缓脱了湿漉漉的外衣,留下薄薄的内衣反而衬托出欲盖弥彰的诱惑。李梅犹豫了几秒,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但她随之心安理得地给自己鼓气: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她镇定自若地坐在王明的床沿,耐心等待着。王明不是重证据吗?她做完这一切,心里有点忐忑,神情有点慌乱,她不想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但她脑际突然冒出一个成语: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又一分一分地过去,似乎每秒每分,她的心跳就像小鼓一样,敲击着她绷紧的神经。她已经在心里演绎了无数遍,只要他敢突破她身上最后一道屏障,她就会来个悬崖勒马,告他个强奸未遂。再不会像上次那样哑巴吃黄连,担心自己坐牢,结果却让他舒舒服服占了便宜。

最后,她的耐心已经等到极限,却是砰砰的敲门声。王明站在门外,叫她的名字:“烘干了吧?我要做饭了。”她只好匆匆穿上衣服,收起手机,犹如一名演技精湛的演员,满怀激情地投入到剧情之中,导演却喊停,不演了,这是多么的沮丧与失落。

随后好几个月,白天李梅上山协助王明工作。晚上,李梅下山回家,王明一个人守着油井。周五,李梅就早早回了家。节假日,就像王明当初承诺的那样,她没有加一天班。每到月底,三十张红艳艳的百元大票子,比抢红包还快,叮当一声就进入了她的手机。好多个夜晚,李梅辗转难眠,用手使劲揉搓自己的身体,她怀疑是否活在梦中?这么美的差事,如果王明不心怀鬼胎,就让她这么一天又一天一直美下去?除非王明的脑子叫驴踢了。

每天上山干活,李梅的心总是飘浮在半空。她也看到油田雇佣协议工的工作状态。正式工像爷一样,重活累活脏活,都是协议工干的,而王明却恰恰相反,这越让她坚信,不傻不呆的王明,肯定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但是,几个月来,李梅从王明的神态眉眼里,或者语言动作中,都没有捕捉到一点点要“那个”的暗示。李梅就十分狐疑和迷惑。没有一条狗会看着肉不馋。李梅想得脑仁疼,最终给了自己一个解释:老奸巨猾者,最喜欢玩故擒欲纵的把戏,自己是不是要“引蛇出洞”?要么,这样猫捉老鼠的耗下去,猫可以舒筋练胆,而老鼠会因为长期处于惊恐状态而窒息的。

中秋节到了,规定是三天假。李梅在家里待了两天,就上山了。上山的李梅,买了一瓶酒,一条烟,还把家里挂了半年的腊肉带上山。

王明说:“还有一天假呢,你咋上班来了?”

李梅说:“中秋节是团圆节,我来陪陪你吧。”

王明说:“我一个人习惯了。”

李梅说:“我给你做顿好吃的。”

王明笑了,李梅也笑了。王明笑得嘴巴都合不拢。李梅笑得嘴唇抿得更紧,嘴角竟旋出小小的酒窝,很是好看。

王明说:“你真重情,谢谢啦。”

李梅感觉脸红了一下,心里就恶狠狠地想:你不是早就期待着“投怀送抱”这一天吗?

李梅炒了腊肉,还炒了两个青菜,都是自家地里带上来的,绿茵茵的,香喷喷的。

王明品着李梅拿来的烟,长长舒口气,一股云雾就缭绕着饭桌。王明想幽默一下,活跃一下气氛,就说:“你咋也学会行贿了?咱老百姓,十元一包的红延安就可以了。这烟,是领导抽的,咱一个看井的,抽了可惜。”

王明一口气灌下一杯酒,脸上微微浮现红晕,语重心长的地说:“喝这么好的酒,心里不踏实。咱老百姓的钱,都是一分一分从嘴里抠出来的。”

李梅心里说,如果没有那事,王明还是一个蛮可爱和善的大哥哥。但李梅始终警告着自己,对坏人放松警惕,就是对自己的背叛。

李梅端起酒杯,满面笑容,说着感谢的套话,一杯一杯敬着王明,她想把王明灌醉。听村里人说,人醉了最容易说出真话。她就想明白,王明把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工作给了她,难道就没有龌龊的目的?

李梅敬王明的时候,你一杯,我一杯,谁都没少喝。李梅知道自己有酒量。高考落榜的那天,她几乎喝了一斤酒,她想要那种不省人事的毁灭感。但是,她依然没有醉,依然在清醒中做出了痛苦的决定。

喝到一半,王明说:“我喝多了,就喜欢说真话,你不要生气。”

李梅想,豺狼终于要暴露真面目了。李梅纵容说:“放心说,我咋能生大哥的气呢?”

王明说:“我是你师傅,不是大哥。”

李梅说:“你比我大哥对我还好。”

李梅想酒喝到这会儿,叫声大哥,他岂有不喝之礼?有天,王明把身份证给李梅让下山办个事,李梅才知道,王明只有三十六岁,大自己三岁。只是常年待在山里,风吹日晒,人就显得苍老。

李梅一声大哥一杯酒地敬着,王明一杯酒一口大妹子地喝着,眼看一斤酒见底了,王明满脸红到耳朵,看着酒杯的眼仁直勾勾的痴呆。

李梅借倒水的工夫,极快地设置了手机录像。

李梅说:“大哥,我扶你到床上躺一会儿吧。”

王明说:“我好着呢。”

李梅站起来搀扶着王明,身子几乎挨到一起的时候,王明把李梅推开,说:“你让大哥说说话嘛。”

李梅只好坐下,俯首恭听的样子,说:“大哥说,小妹听着哩。”

王明说:“那我就真说了。”

李梅极快地调整了手机方位,鼓励说:“大哥,你就放开胆子说。”

王明说:“节日后,你上午要单独顶岗,巡井,值班,全靠你了。”

李梅有点泄气地说:“这不是啥事儿,油井上的事,我都熟悉了。”

王明说:“我晚上巡井,早上要多睡会儿。”

李梅问:“你晚上还巡井?”

王明说:“不巡不行啊,上周六,井场又流油了。”

李梅心里咯噔了一下。

王明说:“还拜托个事,你是村里的人,知根知底,如果谁再偷油,你能劝就劝一下,劝告不听的,告诉我,我来收拾他。”

李梅自个儿喝了一杯酒,低下头。

王明说:“你这个大妹子,心太实诚,来,我喝。”

王明把最后一杯酒,端得高高地,仰起脖子,猛地倒进嘴里。然后,低下头,不言不语了片刻,头也不抬地说:“大妹子,大哥亏心啊,你能原谅吗?”

李梅想,你绕了这么长弯子,终于要说出亏心事?

王明突然抓住李梅的手,全身颤抖不己。李梅霎时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她没有料到,王明的双手像一双钳子,一旦借着酒力行起事来,在这荒山野岭上,她一个弱女人,就是喊破嗓子恐怕也无济于事。

一时间,李梅懊悔自己真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傻瓜,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深坑。就在李梅万念俱焚等待宰割的瞬间,王明嘟囔一句“对不起”便一头栽倒,真是个醉汉,不省人事。

这个中秋节日的晚上,李梅没有下山回家。王明一会儿呕吐,一会儿要水喝,一会儿说对不起,一会儿喊亏心,一直折腾到后半夜,王明清醒了。清醒了的王明,像贼一样,躲进了值班室,把唯一的一张床,留给李梅。

李梅躺在床上,一直等到天蒙蒙亮,手机耗空了电,黑屏了,她却一下子沉睡到中午。

一年后的一天下午,王明和李梅巡完井,坐在山畔休息,两个人中间,还能坐一个人。时间还早,李梅不急着下山,王明不着急回站,两个人漫无边际说着话。王明看着山坳的村庄,袅袅炊烟,腾云驾雾。层层梯田,绿色成荫。几头黄牛,漫步在坡洼。几个农夫,耕作在地头。一群光屁股小孩,追逐着鸡群。有好几家门前,卧着黑毛或白毛的狗,默不作声。村庄安静极了。

李梅说:“我以后不叫你师傅。”

王明说:“叫名字也行。”

李梅说:“不,叫大哥。”

王明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规矩不能乱。”

李梅先是小声叫了一声哥,又接连高声喊了两声哥:“我就要叫你哥,嘴在我身上,叫啥不叫啥,由不得你。”

几只鸟儿从山峁飞过,流星似的无痕。梁峁间,一片一片树阴,覆盖着裸露的土地。天空的云朵像帆船一样,一会儿飘荡,一会儿游移,给蔚蓝的海洋描绘着梦想。只有一轮蛋黄似的太阳,在山梁上空悬浮着,把沟壑梁峁渲染得金灿灿地辉煌。

李梅说:“哥,他判了。”

王明无言地喟叹了一声。

李梅说:“我离婚了。”

王明问:“那你咋办?”

李梅随手揪了脚边的一丛绿草,侧身向王明扔了过去,极快地说:“我要抓贼。”

王明说:“这大半年,油井平安得很,你抓哪门子贼?”

李梅又揪了一把绿草,天女散花般扔过去,一种娇嗔的口气:“谁做了贼,谁心里明白?”

王明说:“你把啥丢了?”

李梅说“我丢了啥,你不知道?”

王明说:“你丢了啥,我咋知道?”

李梅说:“哥,你装吧,我看你装傻卖萌到啥时候。”

王明再扭头看李梅时,一束夕阳的光辉正好聚焦着李梅,整个人红彤彤的,真是好看极了。王明遽然感觉心跳得犹如一枚即将出膛的炮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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