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一头傲慢的骡子
2023-01-20李兴茂
▶李兴茂
那是1980 年,一声春雷响,要包产到户。当父亲向家里人宣布生产队上的分地分畜方案时,两眼放光,神情激动,喜不自禁。那种由衷的喜悦感可以想见包产到户政策是多么的顺应民心。父亲说,我们家八口人,是全队人口最多的家户之一,大概能分到一头骡子。父亲将“骡子”两个字咬得叮当响,仿佛有了这头骡子,我们家便不再穷得叮当响。父亲说,分牲口要用抓阄儿的办法,人多的人家抓大牲口,人少的人家抓小牲口。四匹骡子的估价最高,咱最好能把那“四丫头”抓到。母亲说:“要四丫头干嘛,性子那么倔,不好使唤,不如分头牛,一头毛驴也行,听话,好养活。”父亲撇了一下嘴,表示对母亲这番妇人之见的强烈否定,说:“你懂得个啥?那骡子是大牲口,就好比是银元,牛和驴就是麻钱,根本不能比!再说了,家里养个大牲口,那是财运旺的好兆头。那四丫头性子倔是倔些,那是它本事大,一分本事一分脾气嘛……”
你知道“四丫头”是谁?是我们队上一头骡子的名字。话说我们上街生产队不知从哪儿修得的福分,买到一匹高大健美的骒马,它来后陆续给队里生下四头如花似玉又壮美有力的骡子。队里人爱若珍宝,分别以大丫头、二丫头、三丫头、四丫头呼之。那骒马一身雪白,一尘不染,步态从容潇洒,仪态万方。队上的饲养员牵着这匹骒马,赶着其他牲口,通过一条长长的街道,到东头的水泉边去饮水。所过之处,人们都向那马行注目礼,饲养员也沾光被人注目。饲养员大概是喜欢这种被人隆重检阅的感觉,从此一直牵着马缰绳去饮牲口。有一次,一位驻队干部看见了这匹马,便向饲养员要过了马缰绳,牵了几步后,突然翻身上马,向马的后背一拍,那马就奔跑起来,前面的牲口和人纷纷让道。到了开阔地,干部再拍一下,那马便腾起四蹄向前狂奔,风驰电掣,鬃毛飞扬,极为壮观,给寂寞寡见的乡里人带来了难得的视觉奇观。那时候我们这里常常有操着外地口音的驻队干部,有山东的,有四川的,还有东北或南方的。据说这位骑马的干部是从部队转业的,在部队是骑兵。他过了一把骑马的瘾后,对队里的人说,这是一匹很有来头的马,不知为何到了这里,是不是马也服从政策“驻队”来了?
这匹骒马还给队里带来了新的惊喜,那就是它先后产下了四头俊美的骡子,而且这四匹骡子各具风采。老大像它母亲,一身雪白;老二一身灰白,我们叫它“麻骡子”;老三一身纯青,皮毛缎子一般;老四全身深红,鲜艳夺目。四头骡子去饮水,或去拉犁耕田,走在路上,是一道靓丽的风景,全队人为之自豪,而外队人则羡慕不已。是啊,它们的确是太美了,健美的身段,款款的步履,高昂的头颅,傲慢的眼神,有一种逼人的气质。从性别看,它们都是“女性”,于是队上人就给它们以“丫头”命名,无尽的喜爱尽在其中。那几年,我们队里的粮食产量较附近各队高,有人就说是这四头骡子和它们的母亲带来的好运。
不过也有美中不足,四头骡子全都傲岸不羁,性烈如火,除了饲养员,只有那些力气大的壮汉才能近得它们身边,并役使它们。一般人尚未到得身边,它们就瞪着一双美目,抿着一双俏耳,张嘴呲牙,发出强烈的警告;如果你没有经验,到它们后身附近,它们更是“骡不胜怒,蹄之”,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这是四个丫头的共同风格。不过老四更厉害,因为它有时还会主动攻击人。它的坏脾气甚至写在脸上。它的眼睛不像很多毛驴低眉顺眼,而是柳眉倒竖。后来我读《红楼梦》,看到描写王熙凤是“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不知怎么却一下子想到了我家那个四丫头。
当父亲如愿以偿地将那个写有“四丫头”的阄儿抓到手,亲手牵着四丫头回家时,满脸喜色,得意非凡。他一进门就高声嚷嚷:“旺子(我哥哥的名字)妈,你看我的手气多好,四丫头是咱家的啦!”母亲闻声忙从厨房里赶出来,脸上则既有喜气,也有忧色,说道:“好啊,好啊——不过要是它不听话,咋整呢?”父亲满不在乎:“它咋会不听话?牲口天生是听人话的,没有不听话的牲口!”于是喜滋滋地将四丫头拴到槽上,站到一边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来,好像他是第一次见到这匹骡子。
不能不说这是一头骡子中的美眉。它高大,挺拔,俊朗,神气,还有几分挑衅性的傲慢,深红的毛色油光闪亮,健美的身躯活力四射。它似乎对将自己拴到这儿很不满意,不断用前蹄刨地,口腔和鼻子里发出低沉的声音,很急切的样子,似乎在呼唤,又似乎在抗议。父亲在槽里添了一些草,它嗅了嗅,居然低头吃了起来。牙齿嚼切麦草的声音很响亮,很有节奏感。父亲说:“听听,它的牙口多好,像是有钢音。”
四丫头就在我家里安家落户了。父亲待这头骡子真是不薄。他将我家二院里的一间大二间的房子腾出来,在里边盘了槽,又将窗子换成条格子形,便于通风。在墙门外又盘了一个槽,以便骡子在夏天乘凉,因为夏天厩里的气味太重,骡子在外面站着吃草更清爽。在四丫头的草料上,父亲更是尽心尽力。我们那儿养牲口,麦草是主食,但麦草生硬干黄,牲口们并不喜欢多吃。它们往往用嘴皮子轻巧地拣起那些细软的麦草,将大量粗硬的留在槽里。这时父亲便端来一碗麦麸,再舀半碗水将麦草浇湿,然后拌上麦麸,四丫头不等父亲拌完,急不可耐地开始抢着吃草,吃时摇头摆尾,一副香甜可口心满意足的样子。但这样父亲还不满足,因为骡马等动物最爱吃的是苜蓿,最有营养的也是苜蓿,父亲就在有限的耕地里辟了五亩地,专门种苜蓿,加上生产队里原分的四亩苜蓿,既能保证四丫头夏天有嫩苜蓿吃,还将一半的苜蓿晒干,和到所吃的干草里,苜蓿与麦草,还有谷秆、豌豆秸等绿黄紫褐相间,色香味俱佳,四丫头吃得好可口。“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一辈子与横财无关的父亲,却每晚半夜起来为四丫头添一次夜草,并在槽里撒半碗豌豆。如果是雨夜,父亲就让我帮他打手电。我看到四丫头最爱吃豌豆,凭着良好的唇感很快将它们拾到嘴里,咯噔咯噔咬得格外响,过瘾极了。长此以往,四丫头不但高大俊秀,而且匀称壮实,更有风姿。父亲还特意到集市上为四丫头买来一个精巧的铃铛挂在它的项上,于是,四丫头走到哪儿,悦耳的铃声就响到哪儿。父亲在每晚睡前,总要躺在炕上侧耳倾听骡铃的响声,时时露出陶醉的神色,仿佛那是天籁之音。父亲对这种声音的喜爱,似乎与他最钟爱的秦腔可以等同。
但是,四丫头的脾气还是像在生产队里一样大。在我们家里,它只给我父亲和我哥哥给予有限的温驯,其他人都不入它的法眼。我们给它倒草料时它也抿着一双耳朵,好像要咬人的样子。在夏季吃嫩草的时节,各家为了节约苜蓿,一般早上让牲口劳动,下午由七八岁到十几岁的孩子去外面田地里放牲口。孩子们为了减少牲口的寂寞,更为了减少自己的寂寞,常常相约一起去放牲口。到了草滩或已经收割过的田地里,牲口便自动散开,啃起香甜的嫩草来,孩子们也高高兴兴到一起玩耍,打扑克、下军棋、看小人书或海阔天空地吹牛神侃。然而这没有我的份儿。四丫头似乎耻于与那些牲口为伍,总是走在最前或落在最后,还必须得让我牵着,一旦我松开缰绳,它便自作主张,扬长而去。就算我牵着它,它也是起初安分一点,静静地吃草,只要它吃得有点饱了,便挣脱我的约束,跑向别处。它要挣脱时,我实在拿它没办法,因为它不但力气大,而且比较凶,情急之下有时会又咬又踢。我那时虽然年纪小,但真是一条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好汉”),看到四丫头使出蛮劲快要伤到我时,及时放开缰绳实施战略撤退。这个野蛮的家伙有时跑脱不走大路,也不走小路,而是冲到人家的田地里,吃几口绿油油的谷子或吞几口正在抽穗的莜麦,这是放牲口的人最失职的事儿,我得赶紧将它赶出来。它有时还朝家里的反方向跑,追得我嗓子里直冒烟。它更多的时候是跑到山冈,向着远处嘶鸣。于是乎,我放牲口便成了孤独之旅、生气之旅甚至倒霉之旅了。当然了,四丫头跑起来姿态非常优美,像一条舒展浩荡的河流,又像一面猎猎飘动的旗帜,远近的人都在欣赏它壮丽的飞翔,可它带给我的只有窘迫、羞辱、气急败坏和无可奈何。好在它四处疯跑折腾够了,也知道返回家里。老马尚且识途,壮骡焉不认路?至于何时回来,则完全取决于它的心情。回家后,我将它拴到槽上,生气地拿起鞭子,准备好好地教训它一顿,出一口恶气。父亲喝令我放下鞭子,说:“不要打它,它也怪可怜的。”我觉得父亲真是太偏心了,它胡跑乱冲到处撒野是可怜,那我东跟西追筋疲力尽就不可怜了?
同样是骡子,但驴骡子和我们家的马骡子却不一样。我看到有的人家的驴骡子,虽然比它的母亲高大些,但常常是乖乖地跟在它母亲的身后,去吃草,去饮水,去干活。我看到它的主人(很多时候是孩子)赶它的时候,甚至不用鞭子,就用手直接拍它的后臀、尾巴、后腿,它一点也不恼,只是会意主人的意思,往前急走几步,平和温顺,这让我好生羡慕。我不要说拍四丫头的身体,就算在它的后身附近走动,它也会立即做好要踢人的架势。后来我在看马戏团表演时曾好奇地到后台一观,发现那些高大的马匹都非常温良。工作人员给它们钉马掌时既不需要拴起来,也不需要拉着,随便蹲下抓起马的后蹄就钉。那马不但不踢人,反而十分配合地主动抬起蹄子让人钉。我把这个发现惊奇给别人说起,有人说:“那都是教训出来的。马戏团和军马场里的骡马,都被人用大棒教训,如果不听话,就往最疼处打,一直打到它服服帖帖才罢。人能把人治得一点脾气都没有,更别说牲口?啥叫当牛做马?就这样的。能混到马戏团里的马都是聪明的马,聪明的马是不会踢主人的。”这时我就想,四丫头是不够“聪明”的;我又想,四丫头能得到我父亲的庇护,还是很有福气的。
更恼人的是,四丫头耕地也得有人牵着,不然它就不顺着犁沟走,而是忽左忽右乱走,甚至径直出了田地,让你疑心它准备要将大路犁成庄稼地。父亲无法,只好将犁压进路面,以图借助坚硬的路面使骡子停下来。人常说驴是“犟驴”,殊不知骡子犟起来那简直是犟驴的2.0 版。四丫头感觉到了犁铧插进路面后的重力,但它不但不停,反而拼力硬拉,挣得浑身打颤,粗气冲天,使得犁上的扯木嘎巴嘎巴响。我父亲怕它挣出病来,只好拔出犁来,提着犁由着骡子走。幸好碰到上地的农人,帮父亲将骡子牵到地里。但父亲不能叫人家给我们家牵骡耕地,那人一走,骡子又抬腿出田到了路上。以后,我们家耕田种地都得一人专门拉骡,这在平时还可以,但到了麦黄六月,人手奇缺,就太浪费人力了。由于我哥哥当时已经十八九岁,可以割麦或拉麦,由他拉骡耕地更划不来,所以经常拉骡耕地的就是十四五岁的我。算起来,除了父亲和哥哥,我与四丫头打交道最多了,但它对我没有一点亲近的表示,常常有挣脱缰绳的企图。父亲只好弄了一条铁链子,从骡笼头左面盘过骡子的鼻梁绕到笼头右面,再接到缰绳上。这样它若调皮,铁链就会勒得它鼻梁疼,它才有所收敛。在田里耕作时,四丫头常常会莫名其妙地停下来,扬起头颅,朝着远山长鸣,声音激越中含着悲愤的调子,似乎在表达对自己命运的不满。有时,我在给它添草时,也会看见它眼中泪光闪闪。但当我想挠挠它的脖颈,抚慰一下它时,它却马上作出一副高度戒备或反击的架势,我只好作罢。只有一次,一只牛虻叮在四丫头的后腹上,不但饱吸它的血汁,而且咬得鲜血滴滴答答往下淌。四丫头看起来疼坏了,但是用嘴咬够不着,用腿蹭蹭不到,用蹄踢踢不上,长长的尾巴也没了用武之地,急得团团乱转,狂躁不安,口里吭哧吭哧发出难受的怪声。我看它可怜,冒着被踢的风险,冲过去直接用手将牛虻拍死,手上瞬间沾了一把血。这一回,四丫头没有踢我。我顺便在它的伤口处挠了几下,它竟然很受用地配合着。但是,其后我想接近它时,它依旧冷然对我。呜呼,“骡”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
这期间,四丫头的三个姐姐在其他三个家庭的表现也不好,脾气不好难伺候,它们的主人纷纷将它们卖出,换成了驴或牛。母亲听到这些消息后,就说:“咱们把四丫头也卖了吧!”父亲不吱声,显然是舍不得。哥哥、姐姐和我,还有弟弟和妹妹也都赞同母亲的意见。父亲说:“你看从四丫头来,咱家的粮食收成一年好过一年,这是一头好骡子,不能随便卖掉。”母亲说:“一年好过一年的又不是咱们一家。要不是包产到户,咱有两头骡子也没得地耕。别把分产分地的好处算到骡子的头上!”父亲又问奶奶,奶奶也同意卖掉。过了一段时间,有两名回族牲口贩子赶着一群驴经过我们这儿,母亲请他们来看看我家的骡子。贩子一见四丫头,立即两眼放光,好像被吸住了,左看右看看不够。其中一个人掰开骡子的口,看了两眼便说:“叫你家掌柜的去,一头骡子换两头驴,这群驴子里你们随便挑。”母亲让我去叫父亲。父亲来后到场院里看了看驴,又掰开驴口来看,拣口小的(年轻的)挑了一头大骟驴和一头母驴。
牲口贩子便要拉骡子,父亲阻止了。他去屋里端了一碗豌豆出来,倒进槽里,看着骡子香香地吃完,才慢腾腾地从桩上解下骡子的缰绳,交到贩子手里,说:“这骡子叫四丫头,性子倔,路上小心些,也不要打它。”贩子急急地牵着四丫头出去了,好像生怕我父亲反悔似的。两头毛驴随后就来到了我家,来时不约而同地各拉了一泡粪。按我们当地的说法,牲口第一次到家里来时,如果撒尿,就不大吉利;如果拉粪,就是吉利,也说明它愿意到这家里来。果然不错,两头驴都很温顺,互相之间也和睦相处。骟驴勤恳干活,母驴不但好好干活,还给我们家先后生了五头小驴。虽然这头母驴又大又好看,不少人都说应该让马给它配种生骡子,但父亲没有听大家的意见,只是说:“牲口无大小,要让它走对地方。”
四丫头最终去了哪儿,我不得而知;是不是走对了地方,我也不得而知;它是天生脾气倔,还是心怀别样的抱负,我也不得而知。只不过我常常想起它。我也不知道四丫头算不算牲口中的“人才”。如果是,那么它在我们队上和我们家里明显是屈才了,然而牲口贩子能将它卖到理想的地方吗?哪儿才是一头牲口理想的地方呢?是军马场,大草原,马戏团,还是运输队,大农场?从古到今,没有被埋没的人才有很多,但被埋没的人才或许更多,他们“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在无数的错厄中抱恨终身。四丫头用它的野性和傲慢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机会,但它的这些“风格”在其他地方能吃得开吗?会不会有人用无情的大棒将它孤傲的棱角彻底敲掉呢?前路漫漫,何其修远,我曾为四丫头真心地祝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