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葬礼

李世斌

在足有半个足球场大的晒谷场上，用干柴叠加起一人多高的柴垛上，躺着身穿上白下蓝的警察制服的父亲，父亲离开人世已经整整三天两夜了。死后用干柴火化肉身是父亲生前曾经交代过的，有点儿“遗嘱”的意思，其实这也算是父亲的一次酒话而已，但村支书绝不这样认为，他坚定地认为父亲哪怕朝地上吐口唾沫也会砸出一个坑，向来说话算数。村支书是我父亲的同族堂兄，在商量如何处理我父亲后事时对

我说：“侄啊，前年你父亲回乡扫墓，当晚留在我家喝酒时你也在场，你父亲三碗酒下肚后说过他若死后就在咱村晒谷场垒起一堆柴垛给火化了，把他的骨灰留一半葬到你爷爷奶奶的墓碑旁。另一半撒进溪流去追随牺牲的战友。你是泮家的长子，可别违了他老人家的心愿啊！”我迟疑许久，喃喃道：“干吗非得在柴垛上火化？”

支书说：“你忘了那天你父亲是怎么说的了？抗美援朝时你父亲的连几乎全部被美军的燃烧弹化为灰烬，你父亲发誓哪天死了就交给大火化为灰烬与牺牲的战友相会。唉，生死战场上下来的人是我们这些常人难以理解的呵！”

柴垛被浇上汽油，支书亲手把火把贴近柴垛底部，“腾”的一声，火把飘忽的火苗顷刻间便引燃了柴垛，火焰迅速在柴垛的空隙间蹿延，形成了熊熊的大火，吞噬了柴垛之上的父亲……

对父亲一生的评价我听到最多是：怪人，酒人，好人，讲义气的硬性人。

父亲从部队转业后到山区当了一名派出所的指导员。他下乡办事时总是随身斜挎着一壶自制米烧，渴了就喝上几口，比吃了人参还来精神，这只能说是父亲“ 好酒”。而父亲的“古怪”则是他做的一些事情让人觉得不近情理，难以理解。父亲到派出所上任的第二天便叫内勤把挂在墙上的锦旗、奖状通通都给摘了下来。所长知道后很不理解，就与父亲争吵了起来，所长说：“你来所里工作才几天呀？这些锦旗和奖状可是民警用血汗换来的，堂堂正正，为何不让挂在墙上？”

父亲圆睁两眼道：“老百姓养活我们是叫我们干什么吃的？办了件案子，做了件好事，不应该吗？干吗要送锦旗、奖状，这是什么逻辑？”

所长咬着牙反驳道：“老泮，你这样做太过偏激，简直不可理喻。这个所我是所长，要摘下来也得我同意才行！”

“你算老几？老子在战场上淌血的时候你还在学堂念书呢，我是支部书记，这事得我说了算！”父亲的嗓音比所长更大，把手掌往桌面上重重一拍，就算是“定调”了。

所长比父亲小十来岁，工作责任心很强，办案也有一手。父亲在日常工作中倒是甘于配合支持他的。在父亲的葬礼上，这位曾经的所长深情地对我说：“有人说你父亲古怪，但你父亲是我最敬佩的人，我能当上县公安局局长且一直没犯什么大错，其实是受你父亲的影响。”

我问道：“为什么呢？”

老所长说：“你现在大小也是个科级干部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当年我办了一个案子，为一个农民追回了一头被偷窃的耕牛。失主为了表示感谢拎了一只猪脚蹄送给我，我推辞不掉还是给炖了吃了。这事被你父亲知晓后，私下里对我好生一顿臭骂，并找到那个送礼的，硬是把猪脚蹄的钱塞给了人家。从这件事以后再遇金钱财物的诱惑我就会想起你父亲的那顿臭骂。”

老所长说着还嘿嘿笑了几声说：“其实你父亲是个挺有意思的人，可惜没啥文化职务一直上不去。我还曾经以为你父亲想当官呢，比如当年下乡办案，民警向老百姓介绍你父亲是派出所指导员，可山区里的老百姓哪知道什么是指导员呀，甚至还会问指导员和所长是个什么关系，究竟哪个大。一位民警就因这事被你父亲骂过，要求他以后如果需要跟老百姓介紹职务时就干脆介绍是所长或者叫所领导，反正都差不多大，免得让老百姓云里雾里的。这件事传出去后好多人还以为你父亲想当所长哩。但后来几次调整所班子时，县局想让你父亲转任所长，你父亲就是坚决不干，说自己文化太低，又是半路出家，办案外行。我曾经问过他又为何叫别人介绍你是所长呢？他笑笑说这有什么，还不是为了方便山区的百姓嘛。”

我还听说过山里的老百姓好多都挺怕父亲的，包括有些不讲理的死缠硬磨的上访户见到父亲就会乖乖地没了声音。支书就跟我说过，老百姓之所以敬畏父亲是因为他内心里是真心对老百姓好。父亲工作的派出所是不设门卫的，父亲认为一个偏远的山区派出所绝不能搞机关化，应该让老百姓自由进出。支书还记得有一年发大水的时候，因为派出所地势比较高又是一幢二层瓦房，父亲就敞开大门接纳百姓，派出所里挤满了人。父亲是真的把老百姓当自家人，而不是在嘴皮子上说说好听！

父亲退休后一直在老家生活，前几年母亲去世后我多次劝父亲跟我到城里住，他死活不肯。我并非父亲亲生的，是父亲在朝鲜战场上的同乡战友的遗腹子。大约在我六七岁的时候，父亲帮我母亲挑完一担水后就直愣愣地对我母亲说：“你守了多年的寡了，孩子眼瞅着也该上学堂了，总不能一辈子就这样吧，我也三十好几了，嫁给我吧。”

母亲对这“突如其来”的求婚并没当即答应，但一周后父亲也不管母亲最终态度如何，叫了几个战友弄了台轿子直接就把母亲给抬进了新房。这就是父亲的风格，也难怪人家说父亲是个怪人。

父亲的死是很突然的，年届古稀的父亲在水库游泳而亡。那天有一帮孩子在堤坝上看着父亲一头扎进水里却又不知何因没能浮上来。

我揣测那天父亲可能是因为喝了酒，本来就患有冠心病，下水后，很有可能发生抽筋或突发心脏疾病而导致了意外，太突然了。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吴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