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的演奏
2023-01-16金庆伟
金庆伟
兜转了一圈,我在并排解放路的巷子里见到了董震宇兄。
樟树茂密的枝丫遮蔽了巷弄口粮站的大半个窗台。《东嘉开河记》里描述北宋瑞安城内“远坊曲巷,皆有轻舟至其下”,这样的景象在玉海楼附近还残存些许痕迹,其余绝大多数景致已消逝在时光册页。
董家这处老宅属于80 年代建筑,三层楼,水泥结构,并非公园路、水心街一带明清古宅,布满苔藓与历史印记。从少年到壮年,董震宇兄在这里度过了将近四十年,城市东扩,他也搬到了安阳新区。这座老房子,拾掇拾掇,就当作平日的工作室。他花了大半年时间,如同高明的仿古制造者,捡拾出了院落几分陈年老酒的滋味。安上青瓦,院子里的墙体刷白,楼房的墙面换上青砖,给门窗装饰上镂空木格。抖搂一些旧式物品,比如一楼的紫檀茶桌椅,二楼的鸡翅木书桌、陶罐、铁壶、缀了流苏的竹笛,以及历年收藏的书画、砚台、木雕……类似于此的旧物,以应所需,也有一些海外带回来的物件,置放在不同位置。这格调,已经很清楚,无须再做评判。我不敢说其他,就瑞安而言,无人出其右。
并排两间旧房,在城区也算难得。门口拓开小小的院子。说是院子,实乃小地坛,不到四十平方,各式瓦盆、石头、器物上的菖蒲,和着阳光和诗意,遒劲生长。几株瘦小竹子,局促地葳蕤在屋檐下。显然,这些竹子没有空间施展,缩头缩腳,促狭在逼仄的弄堂。
董震宇兄满足了我对士大夫的现实想象。我与董震宇兄首次见面是在杭州径山寺,一干人去径山寺寻茶访客。先不论其做派谈吐之优雅,与其并行在径山林木间,他对建筑、书画、音乐之见解,让我惊讶。晋元帝司马睿率一群士子乡人衣冠南渡,析临海郡温峤以南地区为永嘉郡,这无疑是温州前人濡染着晋代风流雅韵的最好注脚。我们身心深处激荡着王羲之等人曲水流觞的兰亭意趣,自然也向往在山林水墨间回响“嵇康居山阳,所与神交者唯陈留阮籍、河内山涛,豫其流者河内向秀、沛国刘伶、籍兄子咸、琅琊王戎,遂为竹林之游,世所谓‘竹林七贤也”的喧哗。董震宇兄身上流淌着隐士遗风,举手投足,皆能感受风雅。他的处居显然不同嵇康等人“积土为室,或结草为庐,编蓬为户;或凿地为窟,或栖岩穴,或以树为巢”而造得一方喧嚣中的静谧,静坐、清谈、读书、吟诗、著述、诵经、垂钓、酌酒、啜茗、调琴、弈棋等,已然与晋代士大夫没有出入。
阳光在有序堆叠的菖蒲上散乱地斑驳。6 月17 日,《青绿雅境》菖蒲展在玉海美术馆举办,这是瑞安首次以“菖蒲”为主题的展览。
由其与秦砖汉瓦、石头、茶洗、砚台搭台,以菖蒲为花旦的剧目,施施然地延展出来,那是堪与高则诚的《琵琶记》比拟的演奏。每一株菖蒲,都有董震宇式的美学标记,季节、地理、造型、象征、意义指向、精神担当,包容之广,与舞台无异。一盆一世界,一株一菩提。而数盆摆放一起,这菩提当会不一样。打个比方,仅有蔡伯喈,成不了《琵琶记》。高则诚安排了赵五娘、牛小姐、张广才等角色一起入戏,方为剧。这就像董震宇的菖蒲,一盆是好,未免单薄。十盆,二十盆,一百盆,聚沙成塔,就有大世界,新菩提。
结缘菖蒲,十年有余。丘比特的神箭射中之后,董震宇兄再也放不下那片方寸雨林。与书法、音乐、建筑相比较,养菖蒲的感觉不一样。庸俗地说,菖蒲是活的,热的;建筑物、乐器、毛笔、刻刀是死的,冷的。
种植菖蒲的器物,有汉砖、明清青砖、拴马绳的青石,也有银灰色的太湖石头,海边寻找过来的石锚,新疆戈壁滩上的鱼化石,长满苔藓的雨花石,也有农家的猪槽、小石磨,还有在平阳鸣山、龙泉、宜兴等地亲手制作的瓷器。类型之多,制作之巧,艺术感之强,出乎我的想象。这些石头多数压着故事,关于旅行、爱情、友情,关于自我精神的放逐,关于艺术的漫游,关于思绪的寄托。择个雨天,种种故事,可以佐酒、佐茶、佐美食,亦可入诗、入文。
董震宇兄样样拿得起,样样精通,识得菖蒲,枕上诗书,心中风景,便一窍贯通。他出了三本篆刻集作品,《董震宇篆刻作品集》《乙末契文》《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其中就有数量不少的篆刻与菖蒲契合的拓片、印章。个别菖蒲作品还与甲骨文结体,实为新艺术。菖蒲展上,书画、音乐、器物、诗文、哲学融合,置身其间,宛然置身无限延伸的艺术磁场,被光芒环绕。艺术的世界,入戏太深,需要出口。这菖蒲,就是他最好的对话对象和精神出口。他不属于嵇康式的士子风范,该属于另一种范畴——司马睿衣冠南渡带来的温州后裔,当有着永嘉学人的内敛风度。
对着亮光,他拿起一块太湖石,凹凸不平,罅隙很多。这块菖蒲造型,出自王勃《滕王阁序》。他说,当时报社友人赠送他时,即刻浮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列冈峦之体势”的诗意。怎么造型?菖蒲种石头上的哪个位置合适?有了诗句的原型,这创作就有了指向。石头虽小,却盘旋堆叠,一层一层各不相同。如果将其置于投影上,会看到出乎意料的效果。如同诗句所言,能想象到飞鸟、宫宇、白云以及昂然向上的绿意。他指着另一块石头上的菖蒲,这块石头,足有七八斤重,是出差河南南阳带回来的。同行的人问他,这块石头也就是拴马绳的,哪里值得从千里之外扛回温州。从河南到温州,一千二百多公里路程,而且还要周转。不过,今日回想,甚为值得。这石眼中抽长出来的菖蒲须根,宛然巴音布鲁克草甸上的仙鹤,细小的脚趾,银钩似的,紧紧攥住马绳勒过的旧痕。从另一角度审视,则像雪山之巅的灵芝,摇曳生姿。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株菖蒲,同行中绝无仅有。
与董震宇兄神交在自媒体虚拟之境,从径山算起,应该是两年。就在这个院子里,董震宇兄演奏小提琴《梁祝》,用手风琴弹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还有《关山月》的箫声。我在他录制的短视频里欣赏过院中凤竹,庭阶上打着曦光的菖蒲,梅雨季的天籁雨声,一个人的世界,一个人的庭院,是寂寞的,也是喧哗的。多种器乐轮流演奏,荡人心扉。
这个午后,蝉声如沸。鱼缸铺上玻璃板,也是美的茶台。茶是龙井,用的杯子,大,却婉约,手绘了淡淡的一尾写意的鱼。谈论菖蒲,也谈论书法、国画、油画,还有甲骨文研究,方寸天地,隐约可见雁阵惊寒,珠帘暮卷,也神往戈壁驼铃,野外篝火。他的许多认识,鲜活、有厚度,我着实领略了一回士大夫的槛外长江。他用折扇敲敲一块刻了“钟鸣鼎食”的青砖,这块砖已非砖,而是石槽。秦砖汉瓦自是好,但哪能寻常人家遇见。在西安的城墙边上,倒是不少,但那绝大多数是赝品。偶尔在乡野民居,碰到一块有时间感的青砖,那也是菖蒲很好的归宿。这块青砖就是在飞云江的源头泰顺司前一个叫“溪口”的村庄遇见的。地理上的意义相比较时间,那是另一条路径上的美学突围。董震宇兄赋予了二度创作,其中的凹槽,用砂纸磨了近半个月。青砖边缘上篆刻的四个字,颇见功力,隐喻这块溪口旧址,曾经就有钟鸣鼎食之显赫达人。温州历史上的第一个状元徐奭就生于溪口。溪口是飞云江的源头,董震宇选用溪口古砖做盆菖蒲,就是要纪念徐奭。北宋时泰顺属于瑞安,那个时候司前叫木棉。据《宋史》记载:徐奭(985—1030),字武卿,瑞安县木棉(今泰顺司前墩头)人。1012 年,成为温州历史上第一位状元。1030 年,受封翰林学士,署理开封知府,未到半年,猝死任上,年仅46 岁,墓葬泰顺仙居岭下。一千多年前,徐奭就是在溪口码头,坐上木舟,顺流而下,随父羁旅建瓯的。当时谁也想不到,这个山坳里的孩子,有朝一日,扶摇直上,问鼎状元。董震宇想用砖与菖蒲构造出“飞云江上浪遏飞舟,渔歌互答”,纪念千年前的先贤。植物的生长形貌可以修剪,器物的造型可以打磨,而那份初心,抽象却是难得。
菖蒲又名溪荪,即溪边香草,生长在溪涧之中或泉水边上,白白的根须就像鸟爪,依附于石头。有人眼里菖蒲与山蕨、茅草无异,有人则认为它独步百草之上。“汉武帝六年破南越,起扶荔宫以植所得奇草异树,有菖蒲百本。”(《三辅黄图》)。一株木棉树上的两朵花,风采各异,自带光芒。艺术上,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没有界线,就像王勃的辞赋和白居易的诗歌,张大千的画和徐渭的书法,各有秉性。说它是香草也好,汉武帝眼中的奇草异树也罢,都不妨碍菖蒲成就董震宇兄广袤的艺术之境。如同金农所述:“莫讶菖蒲花罕见,不逢知己不开花。”菖蒲——那是杜甫在江南遇见的李龟年,也是董震宇兄开花的知己。
去山野间挖菖蒲,无须择日。霏霏细雨,霜冷飞雪,均不妨碍挖菖蒲。董震宇兄最为频繁去处:陶山镇福泉山,瓯海仙岩禅寺附近的大罗山。这两处山居,青树翠蔓,水声如鸣佩环。沿着山路攀缘而上,找到菖蒲并非难事。像福泉山陶弘景炼丹的道观不远,三人都环抱不了的红枫附近,泉声如注,菖蒲的丽影晃动在石头上。如果身边带有箫,董震宇兄会吹上一曲。那些密林中的菖蒲都是有生命的,它们能听见音乐中的暗语。
很多种植菖蒲的石头,或者器物,董震宇兄会刻上一枚印章,或者题写几个字。偶尔还会拓片一些,出来的效果,也甚是欢喜。董震宇兄最喜欢的,是在秋雨潇潇中,独坐庭阶,抚琴一曲。陆游说它:“盆山苍然日在眼,此物一来俱扫迹。”张九成则随其入了江湖之远,“座有江湖趣,眼无尘土踪”。江湖意趣,盆山苍然,在这个小小院落,尽显苍茫辽阔。
院子日渐捉襟见肘,每天清晨,若非远游在外,董震宇兄必定按时来这芊芊巷陌,浇水修葺,然后作画,写字,篆刻,抚琴而鼓,品茗,读书,任由日光在白墙青瓦上漫肆。
院子角隅处,竹叶摇动风声。座有江湖趣,此处,当时可待追忆的。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