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烟灰
2023-01-16韦如辉
韦如辉
母亲推开院门,看到满地细碎的霜花白茫茫一片,直铺向村外。母亲收回远眺的目光,盯住脚下,连“咦”了三声后,就倚在门旁,顺着冰冷的门框跌坐于地。
母亲的眼前,一地烟灰。灰黑的烟灰,在冰冷的季节,似乎残留着某种温暖。
显然,母亲被眼前的烟灰吓着了。即便到了暮年,说起那一地烟灰,母亲脸上密集的皱纹里,依然闪跳着不经意的惊慌。
母亲说:“那个死鬼回来了!回来干什么?不如死在外面了事!”
母亲嘴里的“死鬼”,不是个鬼,是个人,一个叫孙一换的人。孙一换,就是我的父亲。
这个事,还得从以前的日子往后捋。
以前的某一天,村里来了个要饭的少年。少年的个头不高,头顶的毛发打了结,脸上的灰印子像用墨汁涂上去的。他对要饭这个行当,似乎并不在行。走到第三家时,他被从柴垛里突然蹿出来的一条恶狗咬伤了腿。鲜血从破烂的裤管里流到了地上,流到了母亲的母亲跟前。母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姥姥,是有名的大善人。她老人家嘴里“乖乖”“乖乖”地叫着,急忙蹲下身来,将少年抱到屋里。
少年是个孤儿。姥姥心中一阵窃喜——自从姥爷走后,屋里一直缺少男人的气息。姥姥瞅着被自己收拾得焕然一新的孤儿说:“乖乖,可愿意留在这个家里?”孤儿的眼神暗淡下来,姥姥的眼神也跟着暗淡下来。姥姥几近失望的时候,孤儿憋红了头脸回答了两个字:“愿意”。
姥姥重新给孤儿起了“孙一换”这个名字。她老人家至死都觉得,这个少年是用姥爷跟上天换来的。
姥姥走后,遵照她的遗嘱,母亲跟孙一换正式结为夫妻。
可悲的是,他们过得并不幸福,彻底辜负了姥姥的初衷。
矛盾是从父亲打算改名换姓开始的。
他们结婚后不久,有一天,父亲吃罢中饭,抹了抹嘴说:“我不姓孙,我姓钱。我不叫孙一换,叫钱一多。”
“钱一多?”母亲突然弹跳起来,摔掉手中的碗筷,瞪着两只大眼说,“什么钱一多?你的钱呢?”母亲双手叉腰,晃动着一身赘肉,继续叫嚣,“有种掏出来看看!”
父亲没有钱,他挣的钱都进了母亲的腰包。这个话题,显然跟有钱没钱不沾边,是母亲偷换了概念。她觉得姥姥尸骨未寒,父亲就翻脸不认人,天理难容。
两个人由此展开了不见硝烟的战争。每次争吵,往往以父亲抱着脑袋蹲到地上,甚至耸肩抽泣而告终。
母亲的胜利,不是因为她有多大的力气,而是她擅于从姥姥那里借力,用“白眼狼”这样的简单词语,轻易就能把父亲击倒。
父亲渐渐迷上了吸烟。
父亲没有钱,或者说没有主宰家庭经济的大权。他自己种烟叶,吸自己生产的土烟。父亲吸烟不用烟杆,用报纸卷烟吸。问题又来了,那年月报纸是稀缺资源,只有学校和大队部有。大队部不用说了,父亲不是干部,报纸根本没有父亲的份儿。父亲经常到学校走动,谎说找报纸学习。这个理由好,校长向来喜欢爱学习的人。父亲每次从校门出来,腋下都夹一沓废旧的报纸。
报纸加大了烟灰的分量。每每父亲吸过烟,会丢下一地烟灰。因此,一地烟灰暴露了父亲的行踪。
母亲就是根据这个线索,判定那个“死鬼”回来过。
父亲离家出走时,我刚刚十一岁。
头天晚上,母亲跟父亲大干了一架。母亲的食指,先点到父亲几乎抵到裤裆里的额头,又迅速转到门外的方向,愤怒地说:“滚!”
在那幾年里,类似的情况经常发生。每次母亲说“滚”的时候,父亲并没有滚,田间地头依然会出现他忙碌的身影。
但这次争吵后,第二天,父亲并没有露头。一直到第三天,母亲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把自己关在屋里,把鼻涕和泪花甩得到处都是。
之后的十年里,满头霜花的母亲,经常嘴唇哆嗦着,说出似是而非的几个字:“去哪儿了?”
发现一地烟灰时,母亲已患肝癌,晚期。
母亲临走前抓住我的手,断断续续地叮嘱:“找到那个死鬼,说声对不起哈。”
我仰起脑袋,两行泪水顺着脖子流到胸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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