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梅花
2023-01-16李海燕
李海燕
你从箱子里拿出那个针线笸箩。针线笸箩已很旧,落满了尘埃,上面的红色梅花褪成了陈旧的浅红色。你记得梅花说过,等过年的时候,你买红纸写春联,她再剪个新的梅花贴上去。你忘了那年梅花为啥没剪新的梅花,但你记得梅花做针线笸箩的情景。
梅花过门后不久,让你找些旧纸张,她说要做一个针线笸箩,装些针头线脑的方便。你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几张纸,你只好去村里的高老师家讨要。高老师给你找了些小学课本。梅花把那些课本一张张撕烂,浸泡在水里,直到那些纸张都沤烂了,水变得黏稠。那是个晌午,梅花把一只半大的盆儿倒扣在饭桌上做模型,把那些沤烂的纸往盆上拍打。梅花把两条长辫子盘在头顶,头微微低着,抿着嘴,腮帮上现出两个酒窝来。
你看呆了:“梅花你真好看!我想亲你。”
“没羞没臊的,别在这儿妨碍我干活儿。”梅花假装嗔怪地抓了一把沤烂的纸吓唬你,“再妨碍我干活儿,我就糊你脸上。”
你嘿嘿一笑,快速地在梅花的脸上捏了一下。梅花的脸红得像红苹果。
梅花把整个盆的外表面拍满纸糊糊,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子上风干。等纸糊糊干透定型,梅花把盆取下来,用白纸把里外面裱糊好,又剪了几朵红色的梅花贴上去,一个漂亮的针线笸箩就做成了。你爱不释手地转着看,夸梅花手巧。梅花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梅花的手很巧,衣服鞋子做得跟买的一样。梅花还会绣花,村子里谁家姑娘要嫁人了,都请梅花帮忙做绣品,梅花一绣就是个把月。
你把针线笸箩放在你要带走的那堆物件里,又看了一眼梅花。你像年轻时想讨得梅花一个欢心似的,眼里尽是献媚。梅花笑盈盈地看着你。
你转到院子里,目光在那些家什中探寻着。突然你眼光一亮,发现了一把小锄。你快步移过去,扒开上面的东西,把小锄拿在手里。这把小锄是梅花的专用工具,梅花用它侍弄菜园里的蔬菜,用得久了,锄板的尖角磨圆了。你看了一眼菜园——今年的菜园放荒了,因为你和梅花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潮湿的南风刮过来,吹湿了你的眼睛。你好像看见梅花正在黄瓜架下一边唱着《小二黑结婚》的唱段,一边挥动着小锄给黄瓜秧松土。小小的黄瓜花跟着梅花的歌声,微微地颤动着。
你拿着小锄回到屋子里,对梅花说:“这把小锄,带着不?”你看见梅花眼里有一抹嘲弄的笑意。你说:“它生锈了,不然亮亮的能照出人影。”你找來一块磨刀石,来来回回地磨着小小的锄板,棕红色的铁锈一层层剥落下来,小锄板又如从前一样锃亮,映出了你苍老的脸庞。你看见梅花又笑了。
你有些累了,从早晨到现在你没消停,屋里屋外地转,里里外外地搜寻。你的眼光在那堆东西上走过,铜镜、梨木梳子、针线笸箩、绣花绷子都是梅花的,只有一副线手套是你的。闺女说:“啥也不用带,楼上空间有限,没有地方放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但这副线手套你得带着,你扔不下。”
你和梅花洞房花烛的夜晚,闹洞房的人散去了,梅花从怀里掏出这副线手套,害羞地递给你,你就把它当作你和梅花的定情物了。五十多年来,你只在隆重的场合才戴这副手套。你目光深情地看着梅花,梅花也正看你。你说:“梅花,再帮我想想还有啥需要带走的。”梅花的笑容变得调皮而害羞,你一拍大腿:“我咋把最重要的东西给忘了!”
你打开那口黑色柜子,在最底层取出一个包裹。红色的包袱皮已陈旧,但上面绣的那对鸳鸯仍然在水里卿卿我我。你打开包袱,里面是叠得方方正正的一套衣服——红袄绿裤,上面卧着一双红色绣花鞋。鞋的前脸绣着一枝粉色的梅花,梅花悠悠地开着,你仿佛嗅到了梅花的香气。那天你从马车上把梅花抱到屋子里,就闻到了梅花身上这种淡淡的香气。当时伙伴们在你身后起哄,你的嘴咧得像只瓢。村里人都说你小子有福气,娶了个天仙一样的俊媳妇。
第二天梅花把那套婚礼服包好。你嬉皮笑脸地说:“你就穿着嘛,我喜欢看。”梅花嫣然一笑:“我要做活儿,穿不得。”你说:“穿得。”梅花就常常在晚上洗漱完后穿起来给你看,直到梅花的肚子隆了起来。
你把包裹重新包好,放在要带走的那堆东西里。
太阳仅剩下一个边边儿了,还在西山那儿苦苦地支撑着。你倚着炕沿边儿上那根柱子,不知不觉地打起盹儿来。女儿从大门口走进来,喊着:“爸,都收拾好了吗?我们要走了。”你一下子醒了,发现屋里一片昏暗,太阳不知啥时候已经沉进山里睡觉去了。南风从窗口挤进来,你感到有些冷。你赶紧看梅花,黑暗中,你看见梅花依然笑盈盈地看着你。你松了一口气,站起来,走到柜子前,把“梅花”从墙上摘下来,抱在怀里:“梅花,闺女来接咱们了。我带你去北京,我们逛天安门,逛故宫……”
你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梅花的脸上。
[责任编辑 吴万夫]